拉着木头起来,两人往木屋那边去。他走得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苏离离却一眼看出他不如原来的矫健敏捷,心里有些懊悔方才不该推他。放慢了步子,两人走到木屋前,韩真迎了出来,一见木头,笑得纯粹真挚,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时绎之要救的那个人果然是他,苏离离略略放下心来,却禁不住一阵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姜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进得屋去,时绎之正盘膝坐在苏离离方才躺着的床上,依韩蛰鸣所教之法调息理气。木头甫一进门,蓦然站住了。时绎之睁开眼时,眉目一凛,寒霜般冷冽肃杀。见苏离离站在他身边,意态亲熟,沉声道:“离离,你认识他?”
“他?”苏离离转头,凉凉地问木头,“公子,您贵姓啊?”
木头眼色一丝不乱,望着时绎之,却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
一年多前,时绎之时任内廷侍卫长,总管大内侍卫。其时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卫们懈怠,他却克尽职守。这夜正在偏殿静坐,忽闻正殿轻响一声,如猫扑瓦。时绎之内力深厚,耳目聪敏,纵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属奔来,急告一声“刺客”。
时绎之道:“皇上无恙?”
答曰:“被刺。”
他心惊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见一个人影倒纵而出,身姿萧然,平沙落雁般点地。时绎之武艺虽谈不上冠绝天下,却也在天下之颠,见这人刺杀皇帝,毫不慌张,举动之间倒透着一股从容优雅。心中生慨,使出叠影身法,欺至他身边。
那人步法碎而不乱,须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脚尖点地一划,正是一招曼珠沙华。三途岸边接引花,花开而叶落,花叶生生不相见。时绎之触动情怀,收势而立,细看那人。却见是个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间反透着疏淡开阔之气。
他心念一动,道:“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你这招曼珠沙华,少林寺不传俗家弟子。你年纪轻轻与少林有此渊源,必是临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飘飞,眼睛犹如冰雪般的冷与纯,既不得意也不惊惧,反透着种释然淡漠,“我已杀了皇帝。”
时绎之亦点头道:“你年纪虽轻,武艺却好,何苦今日来此送死。”这个“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颈脉,料到他因应之数,中途陡然变招为拳,击向他胸腹。
少年反应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时绎之侧身闪过,拳法未老,变为指法,擦身过时,微微点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内三变手势,已是专注之极,却只擦过他衣袖。时绎之多年来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点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内勉强能还八招,退向宫墙之侧。墙头接应之人连发暗器,将宫中侍卫逼退。时绎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击向他气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顾,倾注内力点向他膻中。膻中为人体要穴,心脉所在,时绎之收势不及被他点中胸口,慌乱间一股真气反射般窜上心脉,散入哑门、风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疯癫。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镝被他一掌拍起,飘飞着摔到宫墙之外,气府震碎,内力俱失。韩蛰鸣以银针刺脉,保住他仅存的真气,却无法聚集于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温热疗伤之效运转真气,勉力维系,苟延性命。
一年半过去,时绎之再见那个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鱼死网破般的交手仍然历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伤?”
“拜阁下所赐。”木头声音清淡。
苏离离瞧出点眉目来,“时叔叔,是你打伤的他?”
时绎之点头,不咸不淡道:“他也没吃亏,逼得我真气错乱,神志不清,落在陈北光手里,囿于地牢数月。”
苏离离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杀那昏君,我又在陈北光的地牢里救了你,而你却将他打得不死不活,现在你的真气乱跑,他的伤乱七八糟,于情于理,你更应该治他的伤了。”
时绎之听她一阵劝说,急切之态溢于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陈北光那里说要见我时,谎称我是你义父。离离,我既是你娘的师兄,认你做义女如何?”
苏离离一怔,眉毛轻轻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摇头道:“我虽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亲,我怎能认你为父……”
时绎之低头看着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罢,我原不配做你义父。”他抬头看向木头,“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木头道:“你说。”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内力,不仅内伤可愈,武功也必然大进。我的师侄女苏离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护她周全,不被坏人所害;否则我予你的内力尽消,筋脉俱断而亡。”
木头听着,眼仁在灯光下有些收缩,态度却很坦荡,“我会护她一生一世,却不是因为要你的内力。我不会立这样的誓,你愿救则救。”
时绎之遭拒,却抚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节,向死而泯不畏。韩先生,我们该怎样疗这内伤?”
第二天,韩蛰鸣以针灸封住二人几处大穴,以防真气散漫。时绎之试探着将内力从掌心透入木头掌心,经手三阳经行至天突,沿任脉而下,汇于丹田气海,一一修复他受创的经脉。时绎之脉息中冲突的真气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绝而出,像翻腾的洪水倾泄,终于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疗伤之际,苏离离百无聊赖,跑到木头住的小木屋里。屋子只一丈见方,一桌一床,却整洁清爽,一如他过去收拾的那样。藤条箱上叠着的衣服,正是苏离离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长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却洗干净放在那里。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后院的井边打一桶水倒在盆里,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齿。
床头上摆着一本书。苏离离拿过看时,是本《楞严经》。她愣了愣,想他这一年多来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开一页,边角有些起毛,显然时常翻看。苏离离思意缱绻,心轻浮而沉堕,随着那古雅简练的字句读下去。
经上讲到阿难为摩登伽女所诱,将失戒体。佛祖遣文殊师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开讲正法,阐悟空性时,便觉艰深难懂,只因是他看的书,她又折回前页去读,还是看不懂。缓缓合上书页,却拿在手里,望着那扇小窗发愣,直到木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离离回过神来,笑道:“伤治好了么?”
“我的伤已无大碍,他的伤还没全好。明天继续。”他点上烛火,屋里明亮了许多。火苗在他眼睛里跳跃,黝黑的眼仁映着火光。脸色虽持正,眼中却有深深笑意。
苏离离见他这副样子,不阴不阳道:“江大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木头淡淡笑了,伸出双手给她。苏离离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细腻温柔,从指尖牵延到心底。静静握着,却有情愫流动。木头望了她许久,轻声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苏离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身后夜幕渐渐垂下,缓缓道:“还好。被人掐过脖子,中过箭,断了根肋骨,晕过两次。铺子在城破时烧坏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头收了笑意,“还有呢?”
苏离离眼睛有些发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个孩子,后来也让人杀了;言欢姐姐把我的事告诉了出去,不过她也是不得已。”
木头默然片刻,道:“还有么?”
苏离离望着他道:“没有了。”
他捏着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着她放在膝边的书,轻声道:“《楞严经》上说:‘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苏离离道:“什么意思?”
木头将她拉起身来,沿着手臂抚上她肩头,声音中正清明,“就是说雨后新晴,太阳光射入门缝,从门缝的光里可以看到空中尘埃飞扬,就像你经受波折,颠沛流离;尘质轻而浮动,但虚空依然寂静博大,虽然看不见,却时刻相伴相随,就像我。”
他顿了一顿,“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间有大颗的泪从苏离离的眼眶里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拥抱,还是她先依靠,落燕归巢般紧密,竟不觉有丝毫间隙。苏离离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头吃疼,也不辩解,“我再不那样子。”
相拥良久,她把脸埋上他肩颈,用衣料蹭净了泪,仰起脸道:“你叫江什么?”
木头望着她脸庞,“江秋镝,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镝的镝。”
苏离离道:“今后改叫江木头。”
木头板着脸,似在犹豫从是不从,半晌弱声抗议道:“父母取的名字……”
苏离离打断他道:“姓江,名秋镝,字木头。”
木头额上青筋浮了一浮,低头从了。
苏离离大喜,戳着他肩道:“说父母。”
木头闷声道:“我父亲是以前的临江王,被鲍辉进谮,皇上下令诛了九族。”
苏离离的眸子猫一样眯起来又张开,点头喟叹道:“我爹名叫叶知秋,幸会,幸会。”
木头翻起一双白眼勉强应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细雨在屋外飘飘地落下,像满天浮尘盖世。牵着手跑到药院里,铜灯之下,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染满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还是冷风吹的,苏离离脸靥上有些红,格外动人。
韩蛰鸣夫妇,陆伯,时绎之都坐在桌前等他们吃饭,但见木头笑容虽浅淡,却真挚;苏离离眉目顾盼,灵慧动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谐调,让人只觉心意圆满,岁月静好。几人看着,都不觉微笑;韩真却有些怔忡。
一顿饭吃下来,苏离离忍不住问木头,“你一年多来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
木头点点头。
“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木头踌躇了片刻,沉闷道:“吃习惯了就好了。”
韩蛰鸣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烟青,风韵犹存。年少时患了麻风病,父母宗族都视若灾祸,将她丢弃在乱葬岗上。天寒地冻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着韩蛰鸣经过救了她性命还治好了病,便嫁给了他。韩夫人温柔贤淑,样样都好,惟独厨房里的功夫不能恭维。人说熟能生巧,几十年下来终于能做到饭不糊,菜不生,汤不咸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钻研,越是进步迟缓。
苏离离吃了两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气喘吁吁趴上峡谷,去冷水镇买了一窝农家泡好的酸菜,一块猪脊肉,三斤米线,以及豆粉,鲜姜,芫须,香油等物。北方人爱吃面做的东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东西。
这米线嚼着有些糯,却比面爽口。酸菜洗净切了薄片,放少许姜熬汤;脊肉切丝和上豆粉,入汤嫩滑。竹编的漏勺舀一勺子烫好的米线倒进汤碗里,轻浮翻滚。挟一箸,酸汤开味;吃下去,鲜香无比。
三字谷内气象一新。木头大喜,连尽两碗;时绎之亦喜,连汤带料喝了下去。韩蛰鸣几十年的伙食得到改善,喜不自胜,将木头抓来剥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风,扎成了刺猬。陆伯严肃的面容紧绷不改,却淅沥哗啦将人扔得愈加痛快。
苏离离听见那巨大的水花声,问木头:“我掉下来的时候也这么大声?”
木头道:“水声小一点。”
苏离离满意点头,“那还算文雅。”
“但是叫声更凄厉。”
……
韩夫人顿将苏离离视若珍宝,每天拉到厨房里请教做饭。韩真年轻的脸上也满是羡艳,说你做的饭真好吃。苏离离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却不是饭。
韩真红着脸问:“苏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江大哥?”
苏离离犹豫了一下,道:“我与他相处两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们之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了,只盼他每天过得快活开心,我便心意满足。”
韩真却点头道:“那天你们跑过来吃饭时,江大哥拉着你笑。他在这里一年过,我从未见他那样笑过。倘若他见着你,天天都能这样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苏离离觉得时绎之说得不错——这里的人各有弱点,但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没有弱点的人,她只见过一个,便是祁凤翔。他那双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却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虽怒时亦笑,虽喜时不怿。
这样一个人,你无论何时伸出手去,触到的只是彼岸的芬芳迷离。

第十章山青横云破

近一个月的时间,时绎之的内力不绝地输入木头体内,将他气府经脉修复稳固,积于丹田。但毕竟不是自己修为,还需韩蛰鸣从旁辅理,以防真气错走,待得时绎之的真气能运转自如时,方能算是痊愈。
苏离离把他左看右看,道:“我看着和前两天也没多大差别。”
木头拾一张硬实的桐叶,往天上一扔,那树叶飘飘轻扬,飞了上去。他两指拈一根小树枝,随手划过。树枝与树叶凌空相隔三尺,树叶如蝴蝶的两翅,从中翩然分开,翻卷着零落。他收手而立,道:“这就是差别。”
苏离离瞠目结舌,“这……这已经很厉害了呀。”
“时绎之原本于武学之道极有天赋,数十年的内功修为非我所能深窥。我现在能运用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那你全用起来岂不是更厉害?!”
木头点头,“当初他打伤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们今日却要互疗内伤,可见因果之道,循环不息。”
苏离离听了却高兴,“那好得很,前日我在后面谷底河床边上发现了一个宝贝。等你伤好了,我们去把它挖起来。”
木头蹙眉道:“什么宝贝?”
苏离离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沿着谷口往下,丛林茂密,渐渐开阔起来。前两天下雨,一条小河涓涓而过,在平坦处冲开一块积沙。苏离离在积沙中寻觅,片刻之后扒了扒沙砾,泥地下露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苏离离敲了敲道:“你说这是什么?”
木头也敲了敲,声音有些铿然,如金石相撞,“石头吧?”
“胡扯,这是阴沉木啊!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内绿是桢楠。从这么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够长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头帮着她刨着沙土,“这面上翘曲变形有什么好的。”
苏离离痛心疾首道:“怎么会不好!阴沉木埋地千年不朽,若是挖出来打磨光滑了,不用上漆,纹理比织锦还要润泽光亮,比紫檀还要细密。小小一方做成玩器都价值千金,你没听说过‘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前朝都不许民间私用,只能做帝王宫殿棺木之选,还有诗说‘泥潭不损铮铮骨,一入华堂光照衣。’”
木头望着那漆黑有如被烧成了炭的阴沉木,“我只看过韩先生的药书上说:‘乌木夜发幽香,弥久不散。性甘、平、解毒,又主霍乱吐痢,取屑研末,用温酒服。’我还问他是不是南边常见的那种乌木。他说不是,是埋在地下几千年的那种,叫阴木沙。”
苏离离点头,“没错,就是它。阴沉木奇重,已经埋得跟石头差不多了。我们先把它掩好,别让韩先生拿去做了药。”
木头依言帮她埋上,又记了记周围地理。苏离离方依依不舍地沿着河谷往回走。木头把她牵过一淙溪流,道:“这下面偏僻,有野物的。你一个人不要跑来。”
苏离离听他说得认真,心里高兴,偏找茬道:“我记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说过各种木料,就有提到过阴沉木。你怎么忘了?”
木头低头细想了一回,“不可能,你要是讲过,我一定记得。”
苏离离道:“我肯定讲了。”
“没讲。”
“讲了!”
“没。”
……
山林寂静,阡陌逶迤,只听苏离离怒道:“木头你这个没记性的,我明明讲了,你自己忘了。”
木头的声音不愠不火,“你记错了,还气急败坏。”
苏离离张牙舞爪道:“我要是讲到木料,一定会讲阴沉木!”
木头觑了她一眼,淡淡道:“医书上说,女子时而暴躁气急,多为月事不调。”
苏离离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木头“哼”了一声,苏离离的脸却渐渐红了,果然气急道:“你……你学了个半调子的医很了不起啊。”
木头扭头看着她不语。苏离离猝然闭嘴,见他目光逡巡,扫着自己的眉目唇颌,有些明白过来,又有些心慌。木头慢慢低下头,苏离离的皮肤触到他的呼吸,只觉自己的呼吸乱了一拍。
正在这半迟半就之时,但听“砰”地一声巨响,碧波潭里波澜乍起。木头无限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如长虹贯日般栽进了水里,溅起一个漂亮的水花。苏离离忍不住笑了,追到潭边望着水里暗影浮动,心道:陆伯可真会挑时间扔人。
潭水一分,木头挟着一个人冒出水面,直跃到岸上。苏离离心情不错,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脸大哥,你怎么来了?!”
听她把这并不雅致的别号叫得这般亲熟,扒爪脸声调郁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头松开他衣领,拧了拧头发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传句话。”
木头头也没抬,“说。”
徐默格拿出一个油纸包裹了的盒子递给苏离离,“这是给你的。”苏离离有些怔忡,犹豫地接过来看着。木头扫了一眼,问:“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这次出征虽胜,但人马死伤大半,手下大将李铿也被刺身死。主子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你的事做完了。”
木头定定听完,略一点头,指绝壁小路道:“这条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头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转回来,有点迟疑尴尬道:“韩先生医术高明,能除疤么?”
木头盯着他脸上看了看,问:“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沉默一阵,转身湿淋淋地沿着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远,苏离离问:“祁凤翔跟你说的什么意思?”
木头抬头看着徐默格在山间穿爬的身影渐渐变小,“祁凤翔答应过我不会伤你,现在告诉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后杀你剐你绝不手软。”他回过头来看了苏离离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么?”
苏离离解开那层油布上的绳子,里面是一个锦盒,苏绣的玉兰花熠熠夺目。她打开盒子,愣了。里面竟是一只簪子,玳瑁骨,流纹花样,簪头参差镶着两颗小指头大的明珠,晶莹剔透。男女之间赠这等钗环帕坠之物,多有些暧昧情事。
乐府诗云:“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这簪子乃是情人私赠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苏离离心中忿忿,祁凤翔历来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这双珠相思玳瑁簪给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调戏!
木头一张俊脸板成了最古朴的棺材样。苏离离看他脸色不善,道:“我跟他没什么的。”
木头觑着她,不带情绪地说:“你那天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惟独一个字也没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测,我跟他就像耗子跟猫,怎么可能……”
木头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锋利,淡淡打断她道:“真有情趣。”
苏离离一听他如此说话,就知他是真生气了,心一横,“只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时候……他亲了我一下。”
木头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动,不知怎么就到了她面前。苏离离尚未反应,就见他面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着她的脸,已是轻轻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软的触感牵起心底粘腻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贴着鼻间问:“是这样亲的?”
亲密的鼻息相互纠缠着,苏离离虚弱道:“不是……”
话未说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头扫在她白贝一般的牙齿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边的竹引,池底斑斓的卵石,无不清新怡人,不愿放开。
苏离离呼吸迟滞,勉强挣开他,声气儿柔软道:“不是这样,是亲的额头。”
木头松开她,定定站住道:“你脸红了。”
苏离离登时大怒,“废话,你不也脸红了。”
木头脸虽红,却犹作淡定道:“我脸红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脸红就说明你也喜欢我。”
苏离离向来伶牙俐齿,在他面前从不落下风,此刻却像被馒头噎了,被火锅烫了,被鱼刺卡了,绯红着脸色默然不语。
木头见状,一脸正色,施施然往药院踱去。走了两步,见她不动,折回来拖了她手。苏离离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得由他拉着,唇角却微微扯起一道弧线,手掌的肌肤摩挲得砰然心动。
木头回头瞪她一眼,道:“回去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
“把你前面一年的事说清楚!”
那只簪子的玳瑁纹理疏密别致,明珠光彩照人,价值不菲。苏离离欲扔到碧波潭里,觉得浪费了;欲送给韩夫人,觉得舍不得。踌躇再三,决定改天拿到大集上当了卖了换成钱,买东西回来大家吃喝一顿比较划算。木头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说:“换成钱你自己用,别拉着我跟你用。”苏离离偃旗息鼓。
木头在时绎之指点下,内力运转越发流畅,动静自如。时绎之喟叹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木头收势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时绎之道:“那你要什么?”
“不要庙堂之高,不恋江湖之深。天地广阔,但求其远。”
“那离离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游天下。”
时绎之缓缓点头道:“你们说好了的?”
“说好了。”凉风乍起,吹乱他衣角。他内力收敛,如小舟入海,天地间渺小自得。
时绎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难得了。世间难求一心人,华发苍颜不相离。”仰起脸,眼睛却湿润了。
六月初,时绎之告辞而去。苏离离问他意欲何往,时绎之道:“江湖深远,寻个僻静角落独自安身立命,了此残生吧。”苏离离听了,沉默了一阵,也没说什么,郑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饭菜送行。站在冷水镇的大道上,看时绎之一点内力也无,寻常氓夫般踽踽远去,觉得有什么旧事前尘在心里落定。
发愣时,木头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还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苏离离切着萝卜丝儿,心中忽然念及一事,这天吃了晚饭问木头,“你的内伤都好了么?”
木头道:“好了。”
苏离离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头也不问做什么,点头道:“好。”
苏离离眉毛一挑,目光指点着远处的韩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的桃花儿债怎么办?”
木头将她一瞪,忍了;念头一转,还是忍不住道:“我这个不是桃花儿债,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儿债。”
苏离离顿时缴械投降。
三天后辞行,木头正色道:“韩先生,韩夫人,这一年多来有劳照顾,无以为报。他日若有什么效劳之处,必当尽力。”
韩蛰鸣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我这辈子治了许多人,要人报答,早就报答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