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珞一怔,在她怀里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拉开她的手,讪笑:“得了,你抖成这样,倒来叫我别怕。刚开始我是怕的,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
“但是……”她打着战,说,“你是被逼的,我们……可以去跟警察说清楚。”
王嘉珞嗤之以鼻:“说清楚?别傻了。我能说清楚什么?他那个手下开了第一枪,我开了第二枪。他们两个都能证实人是被我打死的,谁能相信我不是凶手?他多精啊,这不是被他杀的第一个人,可他从来也没亲自动过手。他坐牢,我也必须陪着,甚至我会判得比他更重。”
“那怎么办?嘉珞,我们逃走吧,一起逃,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已经惊恐得语无伦次,但王嘉珞反而没有再嘲笑:“好啦,逃什么逃?你不用逃,我没办法逃。他要想杀我,早就杀了。只要他相信我没出卖他的念头,我就是安全的,不用怕。”
“可是你怎么能一直这样下去?”
“一直?”王嘉珞短促地笑一下,“哪有什么一直这回事。你根本不知道人活得有多身不由己。”
“什么?”
她再度不耐烦:“得了,回去吧,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她们在那条路上分手。程嘉璎走出几步,回头看时,王嘉珞也正好回头看她,眉毛一挑,笑了,仍带一点讥诮与不耐烦,挥一挥手:“走吧,走吧。”
她就那么走了。
“我没想到,她之所以身不由己不能逃走,是因为带着妈妈他们回来了,妈妈想生活在出生的地方,她不可能也不忍心把这些事告诉妈妈。”
程嘉璎的声音空洞,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王嘉珞有没有告诉你被杀的那个人的名字、行凶的地点?”
“没有。”
“那么开第一枪的那个手下叫什么?”
“她没说,我也没想到要问。”
陆晋想,在那种情况下,程嘉璎处于极度惊骇之中,确实无法想到提这种问题。
“下午你去找孙刚林,对他提起了这件事吗?”
“是的。”
“他什么反应?”
程嘉璎拉下T恤的半高领,露出脖子,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上面清晰一圈青紫瘀血,宛然一个张开的掌印形状,从前方喉头处一直蔓延到两侧颈后,陆晋倒吸一口气。
“他突然掐住了我,就在你们按门铃之前。”
“太危险了,你有没想过,我们晚来一会儿,你也许就没命了。”
“他要真杀了我,你们正好当场抓住他。”
陆晋从不随便发火,此刻却一下站起来,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你是想找到你妹妹,为什么要去送死?”
“也许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说得很慢,声音低微,可是一字一字十分清晰,陆晋一怔:“为什么?孙刚林跟你说什么了?”
“我去找他,想看的就是他的反应。他什么也没说,但他那个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我想,不管嘉珞是不是曾经杀过人,我都不必隐瞒了。”
4
陆晋马上向李队长汇报,李队长拍板,马上将孙刚林带回公安局,连夜和陈小东分开重审。但几个小时下来,两人还是没做交代。
李队长示意他们暂停审讯,他们出来,老齐打着哈欠说:“要按程嘉璎提供的这个线索,他们两个,一个是主凶,一个是从犯,犯的都是杀人罪。可毕竟还是间接证词,没有具体时间地点,很难突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李队长说:“你们两边的审讯我都看了,孙刚林很狡猾,因为程嘉璎去找过他,他有了防备。陈小东听到陆晋说是他向秦波开的第一枪,打在他肚子上,一下慌了神,脸都青了,显然这个细节是非常有用的。他后来矢口否认,可眼神游移,一直都是故作镇定,远没前几次那么无所谓。给点时间让他胡思乱想去,等会儿继续攻他,还是有希望打开缺口的。”
当晚陆晋不愿回家吵醒祖父,于是在局里宿舍随便躺下,第二天他们继续工作,但进展不大,孙刚林负隅顽抗,抵死不认,而陈小东却已经语无伦次,显然仍心存一丝侥幸。
将近中午,陆晋下去吃饭,发现程虹又一次出现了,依旧坐在最靠里侧的位置,头发花白,穿蓝色上衣,低着头,比以前更加瘦弱的身形佝偻着,两只手放在腿上,眼睛看着前面的椅背,姿态拘谨,仿佛要将存在缩小到最低的程度。
陆晋顿时觉得心里沉重,他当然可以保持理性的态度做出分析、推理,甚至程嘉璎也会不惜以身犯险来求得答案,但到最后,他要怎么对这个一直沉默守候的母亲做出交代。他去食堂打包一份饭菜,再加上热汤,拎着走回来,一下站住,只见刘亚威站在大厅内,正呆呆看着程虹那边,而程虹浑然没有察觉。
他走过去:“刘先生,你好。”
刘亚威被吓了一跳,迅速回头:“你好。”
“你不是去了香港吗?”
“我……”他眼神有点闪烁不定,终于还是回答,“嘉璎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我们谈了很久,我觉得有必要回来。”
陆晋与老齐都在苦思如何能让刘亚威尽快回来接受讯问,但一时之间并没有一个有把握的法子。他完全没想到程嘉璎居然能说服刘亚威主动回来,按捺住内心喜出望外之感,点点头:“刘先生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再好不过。请稍等一下。”他走过去,将食品袋交到程虹手中,然后回来:“我们上楼去办公室吧。”
然而刘亚威没有动,依旧看着程虹,一脸惘然。
“她是程嘉璎的母亲。”
“我知道……不,我猜到了。”
这时程虹终于转头看了过来,看到他们,明显一愕,马上重新埋下头去。刘亚威知道,这些年他变化并不大,她应该是认出了他,然而并不打算跟他说话,他竟然隐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喃喃地说:“嘉璎说,她母亲每天坐这里。我第一眼看过去,一秒也没在她那里停留,完全没认出来。再细看,也很难相信是她。”
“她变化很大。”
“当然,嘉璎和我内兄都告诉过我,她变化大得惊人。可是……”他顿住,似乎仍旧无法相信,这个看起来陌生的、憔悴的苍老妇人,是他过去认识并爱慕的女孩。
“她身体刚好一点,又跑来这里等消息了,你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吗?”
刘亚威摇头:“谢谢你照顾她,走吧。”
到了办公室之后,刘亚威十分颓丧,问及他与王嘉珞的来往,他拒绝去讲细节:“对不起,我和嘉璎谈了很多,如果你们想了解什么,去问她吧。我知道以后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陷进了一个丑闻里,注定要声名狼藉。但嘉璎不这么看,有她理解我就够了。随便你们怎么处理我,我永远不想再和其他人谈这件事。”
老齐实在忍不住,问:“程嘉璎对你说了什么,你愿意马上赶回来?”
“我之所以去香港,并不是因为我做了违法的事,怕你们追究我。我只是想……躲开一场难堪。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不能免俗地把体面看得比命还重要。可是……”
他停下来,久久出神,陆晋和老齐也不催他,他终于继续说:“如果心死了,体面又算什么。”
但在其他问题上,他表现得还算配合。
4月26日,程莉与他摊牌,揭穿了王嘉珞真实身份,当晚,他与王嘉珞见面,直认不讳。从那天起,他再没有跟她见面,隔了两天,她给他打了一次电话,但他没有接听。
5月21日那天上午,他便接到程莉的电话,她告诉他,晚上打算在南山居家里宴请他们共同的大学同学胡劲松和妻子,到场的还有另外三名同学。他多少是有些奇怪的,程莉的性子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日渐孤僻,早就没有和他一起参与任何同学聚会,更不曾在家里宴客。胡劲松是他好友,与妻子多年在外地打拼,打算移民之际,回老家与亲友道别,他原本是准备邀上另外几个同学找个地方一起吃饭。但是他与程莉的分居从来没有对外公开,既然程莉做好了安排,他只能答应下来,早早便去了南山居,与程莉一起迎客人进门。
当晚老同学们吃饭忆旧,气氛颇为融洽,一向清冷少话的程莉都表现得完全是热情待客的主人,添菜、倒酒、准备餐后水果、送上各种佐酒小食,而刘亚威满腹心事,不知不觉便喝多了。
“那天晚上我和同学吃完饭后,到院子花园里继续聊天喝酒,一直到将近午夜,中间接过一个工作上的电话,但肯定没给李洛……王嘉珞发过短信,更没有接到回复。”
陆晋注意到,和周知扬、刘铮一样,刘亚威对于把李洛确认为王嘉珞这件事,也表现出某种无法最终接受。
“短信记录是可以从手机上删除的,有谁能拿到你的手机?”
刘亚威张张嘴,沮丧地摇头:“你们别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你儿子刘铮当时在家吗?”
“他出门和朋友玩了,第二天才回来。”
这一点与陆晋事先掌握的情况相符。当日聚会的全是刘亚威的老同学,并没人参与过他的个人生活。闲聊间隙,他是有时间发出短信而不被人察觉的,如果他确实没发,而刘铮又不在家,那么就剩程莉有这个可能了。让他去直接指证哪怕早已分居的妻子,他没法讲出口来。
“那天晚上聚会结束后你去了哪里?”
“我喝了酒没法开车,送走同学之后,就住在南山居一楼客房。”
“那么程莉呢?”
“她在二楼主卧。”
“你们可以为对方做证当晚都没有出门吗?”
“我喝多了,当晚甚至没有洗澡,倒下就睡了。程莉多年失眠,一向睡得很浅,非常容易惊醒,我如果出门,她肯定知道。”
程莉再度被带到公安局,由老齐负责讯问,但这一次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一言不发。没过一会儿,刘铮匆匆赶来,他直接闯入陆晋的办公室,一眼看到仍坐在那里的刘亚威,一怔之下,上去抓住他大叫:“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跟警察说了什么?凭什么把一切事都推到妈妈身上?”
刘亚威任凭儿子推搡吼叫,一言不发,陆晋上去,强力分开他们,将刘铮拉到一边:“请你冷静下来。你父亲并没有指证你母亲任何事情,我们现在需要向她问清楚几个问题,但她不肯配合。”
刘铮指向刘亚威:“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问他。我妈妈身体不好,你们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把她弄过来?出了事你们能负责吗?”
“请放心,我们特意请了专科医生过来,随时监控她的身体状况。”
听到这个措施,刘亚威和刘铮一齐吃惊:“她怎么了?”
陆晋同样有点吃惊,看看他们两人:“你们知道她的病情吗?”
“她常年神经衰弱、失眠,还有慢性胃炎。”
陆晋摇头:“上次带她来公安局时,我请法医看过她服用的药物,确认是放疗的辅助药物。随后我去做了调查,她去年做过乳腺癌手术,术后一直在做放疗。你们是她家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然而刘亚威早已搬出南山居,他看向刘铮,刘铮面如死灰:“去年?去年9月,她说去欧洲旅游,去了将近一个月才回来。可她一个字也没跟我说是动手术了。”
“那她可能是不希望你们担心,乳腺癌不转移的话,术后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刘铮突然跳起来:“她都得癌症了,你们还关着她干什么,快放她回家。”
“但那笔钱是经你母亲交出去的,你父亲并没经手。”
“我知道这件事,我可以讲。讲完了你们放了我妈妈。”
陆晋有些意外,刘亚威当然更加愕然:“小铮,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5月22日,就是我临去日本的头一天,本来想跟几个朋友去道个别吃个饭,开车出去,又觉得心烦,谁都不想见,索性掉头回来了,结果听到妈妈在讲电话,说的就是给钱的事。”
“怎么说的?”
“她说:这是最后一笔钱,拿到以后就两不相扰,绝对不许再来打搅,然后她就出门。她告诉过我,已经谈好拿钱打发李洛,当时我满心不是滋味,突然发了狠,就悄悄开车跟着她的车出去,想见到李洛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敲诈我家吗?”
陆晋吃惊,追问:“你见到王嘉珞了?看到她从你妈妈那里拿钱了?”
刘铮摇头:“妈妈去了华山路,把车停在那里,我怕她看到我,停在离她二十多米的地方,下车贴着路边人行道走过去,但还没走到,就看到一个男的穿过马路来敲妈妈车窗,妈妈降下车窗,他拿出手机给妈妈看下,妈妈就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他,然后开车就走了。”
原本呆坐一边沉默不语的刘亚威这时突然站起来:“刘铮,什么也不要说了。”
他声音低沉,目光严厉,刘铮吓了一跳,看着父亲,完全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陆晋也站起来:“刘先生,你不能干扰我们办案。”
刘亚威丝毫也不退让,说:“你不能这么利用我儿子的幼稚。”
然而“幼稚”这个词一下激怒了刘铮,他怒视父亲:“我幼稚?那你呢,你做的事就叫成熟吗?”
陆晋眼见父子居然在这个当口吵架,只得说:“刘先生,麻烦你先去外面等着。”
刘亚威一脸痛苦之色,却没有动,依然直视儿子,轻声说:“刘铮,我不想你以后为此后悔,一个字也别说了,相信我,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妈妈。”
可是刘铮从小到大活得顺风顺水,心思直接,从不去揣摩他人言下之意,一时之间根本无法领会父亲为什么会这样拦阻,加上认定母亲是被父亲连累,冷笑道:“你这么自私一个人,巴不得妈妈被留在这里,什么也不说,替你承担一切吧?”
陆晋马上说:“我们都希望把问题弄清楚,让你妈妈去好好接受治疗。后来呢?”
“我回家问妈妈,到底怎么回事?那男的是谁?妈妈说是李洛让那男的来拿钱的,钱已经结清了,我只管好好去留学,不用再想这件事,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陆晋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照片,摊到刘铮面前,“拿钱的那个男人在这几个人里面吗?”
刘铮一一细看照片,手指指到一个人上面:“应该是他。”
他指的正是谭耀松。
刘亚威缓缓坐下,闭上眼睛,如同万念俱灰。刘铮不免有些惴惴:“你怎么了?我又没说你什么。”
“唉,你该长大了,小铮。”
“你认识这个人?”
刘亚威这才睁开眼睛,一脸惨淡,完全不想说话,然而又不得不说:“不认识。可是你想想,李洛如果和你妈妈达成协议,同意拿钱走开,她有什么必要叫别人来取钱,你妈妈又凭什么信任这个人,连车都不用下,只说几句话就把钱交给了他。”
刘铮一脸茫然。刘亚威知道,儿子仍没转过弯来,弄清其中利害关系,只能无力地挥挥手:“你妈妈不会怪你的,但你以后……真的要学会用脑子了。”
陆晋无心理会他们父子之间的纠结,将他们安置到接待室等候,马上去跟李队长汇报,几个审讯室内同步进行审讯,陆晋重新提审了谭耀松,当他提到华山路的那次会面,谭耀松顿时沮丧地抱住了头。
而与此同时,陈小东终于扛不住压力,也开始交代。
5
一个小小的人儿在院子里跳舞,穿着短短肥肥的上衣,双手举起,无声旋转,落叶在她脚下发出清晰的沙沙响声,可她的面孔却是模糊的,仿佛突然起了风沙……
风沙飞扬弥漫在山间小路上,天色晦暗,前面同学越走越远,只有背后那个绿色书包在视线以内有规律地上下晃动,提示着方向……
在沙沙的响声中,她长大了,身姿挺拔轻盈,白色纱裙轻盈蓬起,脚尖笔直绷着,手臂划过,带着美丽弧线,一个回眸,突然她急速缩小,荒野向四面八方蔓延,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喧闹的集市,草草搭就的简陋舞台上有劲歌热舞,观众仰头鼓掌,看不清演员的面目……
是的我爱她,无论她是谁,为什么来……
你是一只小白兔……
汽车带着尖啸声刹停,一个人飞了出去,先很慢,看得清濒死的脸被夺走所有表情,然后是一个加速,躯干飞快崩解开来……
晃动的斧头倒垂着,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尘土里……
一个粗大、关节突出的手捏住另一只纤细的手,枪口如同黑洞一般巨大,对准的是她,而她一动不动,只能呆呆看着……
昏黄灯光映照,雪粒纷纷扬扬飘下,冰凉透心……
枪声响起,但并不是响过即停,而是带着不绝的回响,如同午夜钟声,突然一切都在消散之中,楼房在沙化坍缩,花开始急速凋零,人影缓缓没入黑暗……
程嘉璎霍地翻身坐起,天光大亮,而她枕边的手机仍然响着。
她茫然四顾,高高的天花板,简单的旧五斗衣柜,展开的木制屏风上油漆剥落,她身下是铺着白色床单的木架床……她没流落到任何地方,这里仍是站北村临塘三路27号周家私宅的客房,窗外传来人声,显然正常的生活正在一天天重复着。
手机继续响着。
她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
头天晚上,她给刘亚威打了长长一个电话,直到凌晨才躺下,辗转良久,根本无法入睡。天亮之后她爬起来,强打精神去公司,办理离职需要的一系列手续,公司同事全都是一片不解,她当然也不想解释。
从公司出来后,她本打算去公安局,但一晚没睡的后果是头痛欲裂,只得回来躺下,陷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一个接一个的梦,浓缩而紧凑,急剧跳转,不止不休,几乎没给她一丁点喘息时间。以至于她现在比整晚无眠更觉疲惫,全身都是疼痛的。
而且,这是她回来之后首次重新梦见王嘉珞。意识到这一点,她全身冰凉。
铃声只停了一会儿,重新响起,程嘉璎仍在恍惚之中,拿起来看看,是一个座机号码。她按了接听,传来的竟然是王水生的声音:“英子,你怎么好多天没有过来?”
“我……”她讷讷地,无法在一片混沌里顺利组织起字句来。
“你该拿这个月生活费过来了。”
“哦哦……好的。”
“今天你妈妈又跑去公安局了,也没人做饭,你下班过来的时候顺便买点菜,再给明明买点吃的。”
电话挂断。程嘉璎瞪着手机,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读完那篇报道之后,她忙于处理一系列事情,而且也提不起勇气过去,可是王水生这个电话来得理直气壮,不容拒绝,倒是顺利将她带出了沉重的梦魇。
她匆忙整理一下,跟张翠霞打个招呼出门,赶到化工厂这边,先去超市,买齐了给王嘉明的零食,再到路边菜市场买好菜,走进小屋,看到她手上拎的东西,王嘉明脸上马上绽开了笑,眼睛放着光,一样一样专心看着。他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如果她的心情没这么沉重,几乎也会牵动嘴角笑出来。她再从钱包里拿出2000块钱交给王水生:“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
王水生数着钱,嘀咕着:“嘉珞每次都给3000的。”
“好,我明天去取了拿过来。”
王水生小心地将钱放进贴身口袋,她忍不住问:“您不担心嘉珞?”
“担心什么,她十几岁就跑出去,一点消息没有,不是过得好好的,后来照样寄钱回家。你妈是瞎操心。”
她无言以对。
“你存了多少钱?我看你比嘉珞过得有数,一定存了不少。”
她只能据实告诉他:“我工作不久,还没什么积蓄。”至于要另外找工作这件事,她决定还是不说。
“不管存了多少,都拿给我。我看明明身体好了不少,可以回老家,把房子翻新,修个二层楼,就能给他娶个媳妇了。”
她看看专注吃着薯片,发出“咔咔”声音的弟弟,再看看父亲,突然一下笑了出来。
“你笑啥?”
“没什么。我去做饭。”
厨房虽然小而简陋,一个装在窗子上的抽风机代替了油烟机,但东西还是齐全的,程嘉璎淘好米,将电饭煲插上电,切好肉丝,加生抽拌好,再开始择洗青菜。
王水生要钱要得固然直截了当,而目的是想给儿子娶媳妇,简直有些荒谬。但程嘉璎根本没有难过或者生气的感觉,她意识到,一切事实到他这里都很简单,他确实拿她跟王嘉珞一样看待,她们都是他的女儿,根本不需要额外付出温情,只要负责拿钱养家就行。她看完报道后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其实完全是多余的,这甚至让她感到释然。
她唯一无法面对的,是总站在这个厨房同样位置的母亲。
王水生突然走过来,伸手关了水龙头,不满地说:“太浪费了,洗个菜用不着这么不停冲。”
她也不分辩,将青菜放在水池上沥水,开始切西红柿。
“你读的是好大学,又出去留过洋,工资一定不少吧?”
她怔一下,停下刀:“妈妈告诉您的?”
“她才不会跟我说。嘉珞跟她讲的,我听到了。”
“什么时候说的?”
“她把我们带到汉江那年,就说你在汉江大学读书,快毕业了。”
她不知道母亲听到她就读自己永远错失的学校会是什么感受,声音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妈妈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
“哦。”
“我说既然你要毕业了,就能工作赚钱了,不如带回来见见面,好帮着一起养家。”
离开王家洼村之后,平时王水生并没人可以对话,王嘉明听不懂,王嘉珞要么调侃,要么不耐烦听,程虹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现为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邻居弄不明白他的方言。而程嘉璎看起来很有倾听的兴趣,他突然变得健谈起来:“你妈说什么也不干,还跟我翻脸,发话说不许去找你。后来我再问嘉珞你的事,她就打岔,不让嘉珞跟我说。我要问她,她就装听不见。”
她只能苦笑一下,心想,这倒是很像妈妈的反应。
“不知道她犟的啥,叫我说,应该拦着你,不要出国。姑娘家念这么久书干什么,浪费钱,不如早点上班,早点嫁人,白耽搁几年时间。”
她以为她在这个家是不存在的,没想到也会被他们谈论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重新开始切菜。
“说到嫁人,照道理讲,你要嫁的那家人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们一笔彩礼的。数目嘛,可以商量。我又不是那种乱开口的人。”
她右手菜刀一滑,切到左手食指,幸好收得及时,只是划出一个小口子,血珠涌出来。不过她还真不是因为王水生提到彩礼吃惊,一边开水冲洗,一边问:“我结婚的事,也是嘉珞说的吧?”
“是啊,听到我说应该要彩礼,她马上说对啊应该要,还说你要嫁的男人家里有钱得很,她带我过去的话,肯定可以要一大笔钱。”
哗哗水流声中,程嘉璎忍不住再度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王水生的叙述显得如此生动,仿佛王嘉珞此刻就站在这间小小厨房里,一边斜睨着她,一边讲这话,脸上带着一个既有点恶狠狠,却又嘴角上扬,如同恶作剧开玩笑般的神情,样子如此鲜活,几乎伸手便可触及,是最近两个月来的头一次。
“要不是你妈妈跟她吵,我肯定叫她带我去的。”
王水生将她带回现实之中,她捏住仍在沁血的食指回身:“她们吵什么?”
他仍是一脸不赞成地摇头,先去关上水龙头,才回答说:“两个人后来关着门吵了半天。我进去的时候,只听到你妈说什么:她活的就是我本来要活的一生,我不许谁去打扰她。”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拗口费解,然而程嘉璎心头猛一震,意识到妈妈口中的那个“她”也许是自己。
“嘉珞气得跟什么似的,摔上门走了,后来再没过来。你看,明明就是跟你妈生气吧。”
她呆立着,完全没有听到父亲接下来絮絮说的什么,直到他叫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什么?”
“我是问你,你妈说的是什么你的她的?女人一生怎么活都不过是嫁人生孩子。难道城里人养姑娘就不收彩礼吗?那不白养了,拿啥给儿子娶媳妇。”
她看着父亲,一时百感交集。
“你看你大姑妈,贴补了家里多少年。你男人家大方不?以后会不会不让你给我们这边家用?”
“这些您别操心了。”
她的心神仍处于动荡之中,并不打算告诉父亲她已经决意离婚,那显然在他的理解范围以外。她拿了一张纸巾出来裹住食指,开始炒菜。
她先做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再开大火,倒油热锅,肉丝放进去“滋滋”作响,正拿锅铲翻动,听到外面的门被大力敲响,而王嘉明跟每次听到她敲门一样,抢着去开门,同时喊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她明白,这个家里以前会敲门进来的大概只有王嘉珞一人,不论她来多少次,王嘉明也不会去想,为什么来的人是她,而王嘉珞没来,对他来说,他对姐姐的期待是永远的。
冲进厨房来的人是徐子桓。他一把拉住她:“快,跟我走。”
她正要将芹菜香干倒进去:“你怎么来这里了?等我把这个菜炒好。”
徐子桓急促地说:“我妈接到伍局长的电话,已经带记者去了公安局,她让我接你过去。我去站北村找你,才知道你在这里,快走。”
她一怔,锅内冒出油烟焦味,她匆忙关火,跟王水生说有急事,跟着徐子桓跑出来上了他的车。
徐子桓专注开车,而程嘉璎也一直沉默着,心底有一点点小的希冀,可更多是无名的恐惧,突然徐子桓瞥向她:“你的手在出血。”
刚才在厨房时出血已经止住,她抬起左手一看,纸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伤口崩开来,血流得满掌都是。她竟然毫无疼痛感,只是呆呆瞪着血迹。
“怎么了?我先送你去医院包扎一下。”
她勉强摇头:“没事的,切菜不小心。”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他腾出一只手,拿出手帕递给她,“包好,小心感染。”
她用洁净的手帕裹好手指,满嘴都是苦腥味道,突然觉得,那一点小希冀来得何其可笑。
到达公安局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大厅空空荡荡,他们上楼,只见程虹、刘亚威、刘铮都在接待室内,三人散开坐着,谁也不接近谁,全都面无表情,保持着沉默。
程嘉璎站在门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觉得一旦进去,恐怕会被这种死寂吞没,徐子桓说:“我去找我妈,她应该知道消息。”
他走开一些打电话。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大步过来,背着双肩包,带着相机,样子十分精干,同样在门口站住,小声交谈着:“这次报道一定很震撼。”
“别的报社都还没来,搞不好是独家哦。”
“对。里面应该就是受害者家属,你上,我去找角度拍照。”
她耳中嗡地一响,心直直下坠,再只看得到他们两个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听不清他们对话的内容。两人看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进了接待室,男生调整着相机,女生径直走到程虹面前蹲下,一脸的和颜悦色,似乎跟她说着什么,程虹先是如石像一般毫无反应,那女生再说一句什么,她猛烈摇头,张开了嘴——
一声凄厉的叫刺入程嘉璎的耳膜,她冲进去,一把推开那个女记者,那名女记者被推得踉跄一下,生气地说:“你干什么。”
那名男记者镜头已经牢牢对准程虹的脸,接连按下快门,闪光灯一下下亮着,程嘉璎抬手想去打落相机,男记者本能闪避推挡着她,而此时程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倒在地,头猛地撞向前排椅背,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重的“咚咚”响声,程嘉璎冲过去,强行挡到椅背前,程虹仍机械地向前冲撞着,一下下撞到她身上,她伸手紧紧抱住程虹,程虹在她怀里盲目地挣扎着,含糊喊叫,推搡着她。她不放手,一直说:“妈妈,妈妈,别动,就今天,别推开我。”
不知道是听到了她的话,还是已经耗尽了力气,程虹终于没有再叫,瘫软下去,头抵在程嘉璎怀中,程嘉璎抱紧她孱弱的身体,短暂静默之后,感到母亲在向下滑。她低头一看,程虹的额头已经撞破,血正顺着面颊流到她的身上,她一下尖叫出来。
房间里所有人都吓呆了,刘亚威先清醒过来,站起身向外跑,一边叫道:“来人啊,来人啊,有医生吗?”
最先跑来的是徐子桓,他一眼看到程嘉璎满身是血,正拿手帕捂住母亲的伤口,同时努力试图抱着她站起来,顿时惊呆了:“你怎么了?”
“我没事,快送我妈妈去医院。”
他上前抱起已经昏迷过去的程虹向外跑,这时刘亚威带着陆晋赶来。陆晋马上转身,说:“我去开车。”
赶到医院挂了急诊之后,程虹被送进急诊室,医生简单处理伤口后,立刻安排做检查拍片。程嘉璎坐在外面,她面色惨白,身上血迹斑斑,手里那条手帕更是染成了红色。徐子桓买来牛奶给她,她摇头不接,他试图拿走那条手帕扔掉,可是她紧紧握着,仿佛握住的是唯一能让她不至沉溺的那根稻草,不肯放手。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在她旁边坐下。
陆晋交费之后过来,看着这一幕,心内不忍。
陈小东最初的交代并不出乎陆晋和老齐的意料,他强调他对秦波开枪是被孙刚林逼迫的,而且,“我只开了一枪,没打他要害,杀了他的是王嘉珞,一枪爆了他的头,马上断气”。
但对于其他问题,他仍旧吞吞吐吐,真正谈及王嘉珞的下落,还是在陆晋将谭耀松给出的口供拍到他面前之后。
寻找王嘉珞,当然是孙刚林指使的,他一向有着近乎变态的报复心和控制欲,办理保外就医出来之后,马上吩咐陈小东,一定要找到王嘉珞:“我要看着这女人死。”
陈小东本能地想退缩,然而孙刚林说:“不要以为你坐完牢就没事了。我们进去,肯定是那女人告的密。她是知道你身上有人命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讲出来,到时候就没有只坐三年牢这种好事了,弄不好就是死刑。”
“可她也动了手……”
“她动了手还敢出卖我,你能指望她以后什么也不说?秦波的命案一直没结,谁能保证她不会为了立功脱罪,往死了整你。你不听我的做掉她,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做证说是她杀的秦波。”
在孙刚林的威逼之下,他只得横下心来,自我安慰说做最后一票就好。
而谭耀松在跟踪王嘉珞的第四天,便用手机拍到她与刘亚威在会所地下车库拥抱,等他拿出单反相机,他们已经上车开走。后来他用相机拍了其他照片,一并交给程莉看,程莉马上从那个像素模糊的手机照片里认出了丈夫和他的车,但她完全不动声色,只是马上拿钱了结调查,并要求他彻底删除照片。谭耀松见惯各种偷情事件,并不以为意,拿到比预期多的钱之后,当然就照办了。
4月17日那天,周知扬与来会所闹事的刘铮打了起来,连同王嘉珞一起被带到派出所,谭耀松并没像他自称的那样避开,而是跟到了派出所。他当时想到的是也许可以用这个线索再找程莉要笔钱,不过没想到的是程莉接到儿子电话匆匆赶来,与他撞个正着,她马上追问他是不是在跟踪她,是谁让他跟踪的,是不是收了李洛的钱反过来想害她。谭耀松害怕惊动里面的民警,情急之下,拔腿便走。
然而程莉固执多疑得出乎他的意料,第二天来到他的公司,直接闯入办公室,然而当时陈小东就坐办公室他的椅子上,正在问他是否查清头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谭耀松强拉程莉去了隔壁,但听到程莉气冲冲提及李洛这个名字,陈小东一下便警觉了。等程莉被打发走,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暴打谭耀松,谭耀松只得把受程莉之托调查王嘉珞的事告诉他,陈小东觉得他一直都在半吞半吐,还有隐瞒,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他拿到谭耀松给的程莉地址,也去跟踪了两天,意外看到程莉约出来在咖啡馆见面的人居然是王嘉珞。那个时候他已经租住在站北村临塘三路,天天看着王嘉珞从对面周家出入,但王嘉珞是认识他的,他深怕被她看到,一直深居简出,隔着窗子用望远镜监视她,就算这样小心,王嘉珞却有着小动物般的机警,也觉察到了某些不对劲,突然开始与周知扬同出同入,规律的作息,再加上站北村人口稠密的居住环境,陈小东竟然完全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时间一天天过去,孙刚林不停催促他,他越来越焦躁。而此时谭耀松山穷水尽之余,居然主动找到他,提出可以做一个交易。他负责说服程莉将王嘉珞单独约出来,交给陈小东,条件是免除赌债。
陈小东一口答应下来。不过谭耀松既然动了恶念,当然不止图免除债务。他决定要做就做一票大的,于是找到一直纠缠盘问他的程莉家中,直接说他知道程莉视李洛为眼中钉,而他已经了解到,李洛的真实姓名是王嘉珞,长期与黑道人物厮混,不择手段接近富裕人家,不榨干钱财绝不放手,他可以提供一个彻底解决的方案,代价是一百万人民币。
程莉被王嘉珞这个名字惊呆了,她不相信只是重名那么简单。
她跟谭耀松说需要考虑一下,然后约见了王嘉珞,终于得到确认,这美丽的女孩子确实是妹妹程虹的小女儿。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同时决心,一定要了结这件事。
她最初的想法当然只是打算故伎重演,砸出一笔数目无法拒绝的钱,让王嘉珞自动消失,可是王嘉珞听到金额,冷笑之后,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眼看程嘉璎婚礼在即,程莉深信她会借机大闹一场,让所有人颜面扫地。
想到谭耀松所说的“彻底解决”,程莉动心了。然而她疑心极重,反复盘问他的解决方案。为了取信于她,谭耀松跟她讲了老四说的那个版本,强调有人一心想让王嘉珞消失,而她要做的只是把王嘉珞约出来。
程莉考虑了两天,同意了。
被捕之后,无论怎么审问,程莉始终一言不发,没人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心路历程。
陆晋推测,她长年生活在焦虑抑郁之中,已经了无生趣,再加上术后放疗是个痛苦的过程,癌症已经出现扩散的迹象,儿子又因为听到她与刘亚威的争吵,得知自己倾慕的人不仅是表姐,而且与父亲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陷入狂躁之中。她决定不再顾忌什么。
按照谭耀松的交代,程莉预付他三十万,两人约定,王嘉珞消失之后,她付二十万,余款则在三个月之后一次付清。
5月21日这天,她特意安排刘铮出去与朋友聚会,然后通知刘亚威回家招待老同学吃饭。大家相谈正欢之间,她悄悄拿谭耀松交给她的手机卡,给王嘉珞打了电话,想约她见面,但王嘉珞根本不想再见她。她只得偷拿刘亚威的手机,给王嘉珞发了短信,要求现在在近郊一个会所见面,王嘉珞很快回复过来:好,我马上去。
等在那里的是孙刚林和陈小东。
在孙刚林看来,王嘉珞的姐姐早就逃往国外,一名举目无亲的外来女子在这个大城市里消失,是一件没人会持续关心的事情,房东甚至都不会多事去报失踪。
一个多月过去,看上去确实风平浪静。然而,警方突然上门,询问他与王嘉珞失踪的关系。他强作镇定推脱之后,开始苦思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并不怀疑陈小东会走漏风声,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约王嘉珞出来的那个人。
陈小东再次找到谭耀松,谭耀松惊恐之余,当然指天誓日:“我疯了也不会去干这种事啊,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了,那个程莉看上去神经兮兮的,莫非是她那边出了问题?”
于是陈小东决定铤而走险,夜闯南山居,封住程莉的嘴。但程莉长期的疑心病倒救了她,她送走儿子,便搬去了市区刘亚威的公寓,让陈小东扑了个空。
无计可施之下,他们达成的共识是,咬牙不说,时间越久,警方越难以找到证据。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们预料的那样发展。缺口一个个打开,就算孙刚林仍旧什么都不肯招认,也无力回天了。
在陈小东交代的郊外藏尸地点,警察挖出了一具女尸,深挖下去,又发现早已经成为白骨的另一具男尸,同时运回法医中心等待鉴定。


尾声

从前在王家洼村时,程嘉璎看过村民出殡。
在寂静的乡村,丧葬与婚娶一样,是需要倾力操办的大事。而办丧事甚至是一个更为冗长、烦琐、充满各种仪式的过程。所有子女后代都会穿上粗布衣服,披麻戴孝,在灵前长跪痛哭。男性一般比较克制,那些成年女性往往号啕得痛不欲生,且哭且诉,细听的话,她们诉说的其实是自己生活中的苦楚,与死者并没有太大关系。
也许那是在贫瘠的深山中苦苦生存唯一可以放纵情绪的时刻。
来到汉江市后,程嘉璎参加的第一场葬礼是在12岁那年,外祖母去世了。
失去最爱的小女儿,漫长无望地寻找,找回之后却再度失去她,丈夫骤然辞世……一个个打击缓慢而彻底地拖垮了刘淑贞的身体,她走时只有63岁,与程永和合葬在同一块墓地。从墓园回来,程军给程虹写了一封信,把墓园地址、墓地编号告诉了她,心中怀着一点点希冀,也许她有一天会回来看望他们。
程虹没有回信。
王嘉珞的墓地离他们不远,一条松柏小道下去,遥遥相望。
墓地是程虹四年前买下的。返回汉江市安顿下来后,她便来看望父母,陪她来的是王嘉珞。
她一向沉默寡言。但那天在墓地,她说了很多话。
她说:我没想过还有回来的一天,但回来又怎么样?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父母了。
她说:我唯一的心愿是埋在离父母不远的地方,永远陪着他们。
她说:等你父亲死后,把他送回王家洼村,埋进他家祖坟吧。但我不会回去了,也绝对不会和他埋在一起。
她还说:照顾好你弟弟,别让人欺负他,别让他挨饿,死在他后面,把他的骨灰和我的放在一起,这样他就一直不会孤单了。
讲那些话时,她很平静。父母都过世得早,她想,以她的身体,也不可能高寿,王水生是她必须忍受的现实,儿子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王嘉珞也没什么伤感表情,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她们之间,更像母亲的那个人是王嘉珞。程虹可以不加思索将一切托付给她,她解决了家里的温饱,把她永远带离了王家洼村,回了这座已经变得陌生的城市,在离她出生之地不远的地方给她找到住处,跟她说:有她在,不必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而现在,她躺进了这座程虹为自己买下的墓中。
程虹控制不住地想要扑倒,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她的大女儿程嘉璎。
已经进入秋天,风中有着初生的凉意,跟所有面向大众的墓园一样,这里的规划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一排排墓地之间,是狭窄的通道,参与葬礼的人无法在墓前并立,只能分散着站成一排。
程嘉璎的目光一个个掠过他们。
站在她身边的程虹头发已经全白了,在风里飘萧着,再度从外地赶回来的程军站在另一侧,也同样显得苍老。
王水生拉着王嘉明的手,木然看着前方,王嘉明显然不能理解葬礼的含义,不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听见敲门就期待的姐姐了,不时扭动着身体四下张望。
林曦与徐子桓站在一起,徐子桓穿着黑色西装,扶持着母亲的胳膊,两个人神情都是肃穆的。
张翠霞一直担忧地看着周知扬,从来到这里,周知扬一个字也没说,陆晋轻轻摇头,示意她也不必说什么。
吴家明独自站着,就像他曾经独自承受那份无望的爱一样,没人可以安慰他,然而他也不再需要空泛的安慰。
所有人都沉默站立着。程嘉璎想,难道这就是妹妹短暂一生拥有的全部?
程莉的乳腺癌已经大范围转移扩散,对她批捕都失去了意义,陪着她做治疗的人是刘铮。
刘亚威申请去非洲工作,他这个层级的人根本不需要亲自去艰苦的地方开疆拓土,更不用说他早被视作下一任董事长的人选。但他去意坚决,得到董事会批准,已经启程,登机时甚至没有回望一眼。
石碑上镶了王嘉珞的照片,一张明艳年轻的脸,下面刻着她的生卒年月:1988年11月4日——2012年5月21日。
程嘉璎仍旧无法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死后会被收纳进那个小小的盒中,从此永远隔绝。恍惚之间,她看到那个跳舞的女孩,踩着落叶旋转,如同在梦境之中。
她们的道路有十余年不曾交会。
她在校园里远远看到一个高个子男孩,开始最初的恋慕。
她随着流动歌舞团开始奔走于一个又一个乡镇之间,见识人世最残酷的一面。
对于那数年生活,王嘉珞只几句话带过,再不提起。程嘉璎想,她没有讲给任何人听过。而她曾悄悄上网搜索关键词,点开其中一个结果,几分钟后,她关掉窗口,止不住发抖。
再后来,王嘉珞是怎么脱离歌舞团来到汉江的?也许只是听到某个陌生地名,想起那是母亲出生的地方,于是辗转而来。
这个城市对她而言,并不比那一个个风沙弥漫的小镇来得温和。
她遇上了生命里最大的劫难,再也没能绕过。
程嘉璎想起那晚与身在香港的刘亚威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通话,有一句话深深刻进她的心里。
她跟我说,不如我们走吧,丢开一切,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没有将来的日子。
她像是在开玩笑,可哪怕只是一个玩笑,我都后悔没有马上点头。如果我能少点世俗贪恋,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刘亚威这样说。
然而,世人谁无贪恋,贪嗔爱欲,百般纠缠。程嘉璎想,在背负了一家人那么长久之后,她也累了,贪恋一点伦常之外的温暖,渴望远方没有羁绊的自由。可是她始终没能挣脱,反而永远停留下来。
就像哪吒,那个暴烈决绝的孩子。
她们童年时无数次展开翻看那本破旧的《哪吒闹海》,程嘉璎丢弃在新房里,王嘉珞捡去,而那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晚。
后来,程嘉璎在公安局证物室看到了那本薄薄连环画的残片。它在王嘉珞的背包里,被丢弃在离犯罪现场不远的地方,经证物人员逐寸搜索案发地点发现,带回实验室细心拼接,只能勉强看出一点图案。
她一直努力保持的镇定,在那一刻崩塌了。
凡人之躯,脆弱如纸,并不能经受割肉剔骨再劫后重生。
程嘉璎的床头,放着一本大约六成新的《哪吒闹海》,是徐子桓前几天出差北京回来后送给她的。
“谈完合同后,陪外国客户在潘家园闲逛,突然看到这本连环画。”
他们在德国初次在一起的那夜过后,他醒来,看到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正在翻看那本残破的小书,他问她,这个故事对她有什么特别,她说,童年留下的记忆才是最特别的。
他从来没想过,她的记忆那么沉重,远远不是薄薄一本连环画所能承载的。
他提出取消婚礼之后,她离开了,他看到她居然丢弃了那本书,这个举动比任何一去不回头的言辞都更决绝。而她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捡起书,怔怔出神。她们长得并没多少一眼可见的共同之处,性格更是相差甚远。但那一刻,他突然在那张明丽的脸上清晰地看到另一个人。
“忍不住买下来,可是送给你之前还是有一点矛盾,怕你看到会更难过。”
她手指抚过微微发黄的书页,抬起头:“不会的,我喜欢这份礼物。”
是的,她不可能更难过了,现在她宁可相信,她至少找回了妹妹那个任性流落的灵魂,王嘉珞终于获得了最终的自由,能够放下一切,超脱于时间之外,去所有那些没有伤害,未曾抵达的地方。
而她也放下了从她放弃王英那个名字,离开王家洼村那一天起,在近二十年时间里无时无刻不积压在她心头的重负。
命运总会出现无数个歧路转折,血脉之间的联系,几乎是每个人的另一种命运。她的母亲程虹没能走出来,后来,又轮到了她妹妹。她们的迷失,用尽了一生。
七岁那年,她已经有了挣脱的勇气。她不能再放任自己,为难自己,一直彷徨陷落于这种宿命之中。
落叶沙沙作响,王嘉珞的身影在旋转中渐渐远去。
程虹的手仍握在程嘉璎的手中,她凝视妹妹,像完成某种交接。
时间像一条河,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奔流不舍昼夜,带走所有爱与恨,理解与背弃,眷恋与追悔。
生命中所有的真实与幻象,终将一去不回。
时间更像一片无垠的荒野,死生契阔,聚散无常。
在时间的荒野上,在茫茫人海之中,每一个相遇,每一个遗忘,是缘还是劫,转折都只在一个瞬间,而转瞬已经一生。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