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他带一名叫谭耀松的男子在同一间咖啡馆和你见面,他随后离开,你与谭耀松做了单独交谈。”
“我没有印象了。”
“程女士,我们也找谭耀松做了调查取证,提醒你一下,他做私家侦探这一行,非常明白一定要配合警方的调查。”
程莉的表情没有波动:“想起来了。我是见过这么一个人,因为当时有个行为诡异的女孩子纠缠我儿子,我很烦恼。徐文浩一直做执业律师,见多识广,我跟他谈起这件事,他挺热心的,建议我找人调查一下,就把那个姓谭的人介绍给了我,说他人还挺可靠,不管想查什么事,交给他就可以了。”
“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是化名李洛的王嘉珞吧?”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不过你儿子因为这名自称李洛的女子与人发生纠纷这件事是在4月17日这天,你怎么会在3月28日就找侦探进行调查?”
“我记不清了,应该是我儿子跟我提起过她吧。”
“你儿子能证实这一点吗?”
程莉蓦地抬起眼睛:“王嘉珞隐瞒自己是他表姐这件事,纠缠上他,已经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伤害,他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无法完成学业,不得不返回国内,请你们不要去骚扰他。”
“请放心,必要的话,我们会请专业心理医生对他进行评估,看他是否适合进行询问。”
她再度紧紧闭上了嘴,嘴角边出现两条深而长的向下的纹路,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维持这个表情。
“谭耀松给你的调查结果是什么?”
“没什么结果,他调查了大概一周吧,拖拖拉拉的,总说还需要更多时间,我觉得这人也不怎么靠谱,再说儿子毕竟是成年人了,还是要尊重他,就算吃亏上当栽跟头,也是人生经验。所以我就跟谭耀松说结账不查了。”
“为什么你会想到找私人侦探调查王嘉珞?”
“我当时只知道那个女孩子叫李洛,根本不知道王嘉珞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她是我妹妹程虹的女儿。她来历不明,我儿子又涉世不深,于是我就托人调查了,可这又不违法,而且我想清楚之后就中止了调查。我是留有证据的,跟谭耀松结清费用之后,我就让他写了收据,注明再没有委托调查关系。收据放在我家书房抽屉里。这连侵犯他人隐私都谈不上吧,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说到费用,你前后一共给了谭耀松多少钱?”
“没多少钱,具体数字记不清了。”
“按照谭耀松的说法,你付了5000元的一周调查费用,又额外给了两万块现金。为什么?”
程莉想了想:“是这样的,他提出他为了接我这份活,推了其他工作,我突然中断,给他造成了经济损失,我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一下,给他一定弥补,也是合理的。”
陆晋笑道:“程女士真是通情达理。这么说来,你们之间委托调查关系就此结束,再没有其他联系和金钱往来?”
“是的。后来我儿子决定去日本留学,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去调查她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4月17日刘铮会再次去找王嘉珞,并且发生严重争吵?”
“只能说年轻人不成熟,头脑一热就会冲动,回家后我狠狠教训了他,他后来就再也没去见她了。”
“那怎么解释在4月17日一直到5月22日之间,谭耀松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有不下十通你打给他的电话,最长一次通话时长五分钟,最短的也有47秒,显然都不是误拨。”
她一怔:“我就是想咨询一下,如果那女孩子还纠缠他,我能有什么对策。”
“谭耀松可不是这样说的。”
程莉嘴角那两道纹路更加深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他能说什么。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他的一面之词。”
事实上关于这一点,谭耀松确实没有做出合理交代,只是慌张地反复强调程莉极其纠结,缠着问他是否隐瞒了什么调查结果,而他只能敷衍她。
但是赌球放码的马仔老四提供了新的线索。
老四的本名叫何斌,警察在他姐姐家里找到了他,他强作镇定:“我能犯多大个事,你们带我回去也问不出个什么,不如省点事就在这里谈好了。”
他姐姐先听不下去了,恨恨地说:“你们快把他带走吧,这回也不知道干了什么事,跑我这里躲着不出门,昨天晚上还自言自语说会不会把小命交待进去。我问他又不说,你们抓去,总还能留他一条命。”
回到公安局,他已经再撑不起来了,哭丧着脸说:“你们非要拖我过来,陈小东会弄死我的。”
“你知道什么事,他就要弄死你。”
“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不是看陈小东又被抓起来吗?还有谭耀松也进去了,也不知道他们犯的事有多大。陈小东上次出来就警告我,找个地方躲好,什么也不许乱讲,否则会要我的命。他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的,我怕啊。你们拉我来公安局,我就算什么也没讲,出去也说不清了。”
“你知道这一点那还算有救,仔细想想你姐姐的话,跟警方合作才是你的最好出路。”
老四交代了他曾随同陈小东去过一次南山居,弄坏外面的摄像监控设备,然后在车上等着,在陈小东跑出来后,开车送他回家。
“——我就等着,什么也没干啊。”
“陈小东有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去南山居。”
“他说有个娘们要坏他的事,他去警告一下,别的就没说了。”
关于谭耀松,他说:“我家以前跟他老丈人家是邻居,我姐和他老婆是同学,关系还不错。我姐早让我不许招惹他,天地良心,我这人也不喜欢吃窝边草,可他非要缠着我。这一次也是,好不容易东哥松口,免了他赌债,我都劝他收手别赌球了,谁知道他只老实了不到半个月,又开始下注了,也不知道哪里又弄到了一笔钱。我本来打算提醒一下他老婆,可看他们两口子好像没吵架了,我一个放码的操这个心干什么。”
陆晋调查谭耀松的公司和个人账号并没有明显异动,听到这话心里一动:“他们夫妻经常吵架吗?”
“是啊,谭耀松都输了两套房子,今年上半年又欠了一屁股债,他老婆早跟我姐说过不止一次要离婚了。”
谭耀松的妻子是一名全职主妇,虽然事先被丈夫告诫什么也不要说,但经不起警察的询问,很快交代,谭耀松分别于4月下旬和5月下旬交给她两笔现金,一次15万,一次20万,她都存入了银行。
“他说是业务收入,我还以为他重新开始好好经营公司了。太不是人了,这次我非要和他离婚不可。”
谭耀松则坚持一口咬定,这两笔钱都是合法收入,但他无法提供相应的业务合同以及收款发票,加上他在那段时间赌球下注的金额,总计有50万元的收入没有合法来源,而他与程莉之间几乎同期的电话往来,不能不引起陆晋的注意。
陆晋继续讯问程莉:“你什么时候知道李洛真名叫王嘉珞,是你妹妹的女儿?”
“我哥哥告诉我的,日期记不清了,这是我的家事,和别人无关。”
“如果王嘉珞没有失踪,没有牵扯上孙刚林,我们当然不会过问你的家事。”
“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反复提到孙刚林。我不认识他,以前也没见过程虹的这个女儿,不过她竟然化名纠缠我儿子,所作所为不仅算不上检点自爱,简直就是变态。这样的人,除了不知道怎么认识了刘铮之外,不可能和我们的生活有任何交集。你们这样没完没了盘问我,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们之所以立案,是因为王嘉珞的家人报了她失踪,当然所有的调查都是一个目的,找到她的下落,希望程女士配合我们的工作。”
程莉摆摆手:“不必拿这种话来套我,我学法律的,知道你们传唤我,最多能扣留我12个小时,你们完全可以搞疲劳战术,不停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找出你们要的所谓漏洞。可你们别忘了,我身体很差,真要在你们这里病倒,你们也承担不起责任。”
她身形枯瘦,面色憔悴,病容一看可知,倒不是虚言恫吓。陆晋问:“程女士你需要休息一下吗?是不是到了你服药的时间?”
她看看腕上手表,点点头。陆晋示意同事端来一杯温水,再将经局里医生检查过的药物交给她,她一言不发,拿出几种药片一起放入口中吞下,这才向后一倾,合上眼睛靠到椅背上,像是精疲力尽一样。
陆晋看手上材料,审讯室内只听得到纸张一页页翻过的声音。程莉到底挨不过这个可怕的寂静,重新睁开了眼睛。
“还要问什么?”
“五年前,也就是2007年的7月初,你和你妹妹程虹见过面吗?”
程莉没想到问题转到这里,一下怔住。
“当时你有没有交给她一笔数目为二十万的现金,让她离开汉江市?”
她仍旧没回答。
“程女士,鉴于你声称记忆力不好,我们可以帮你回忆一下。程虹声称这笔钱是你给她的,而她交到女儿王嘉珞手中。涉及到来路问题,我们做了调查。二十万不是一个小数字,一般人不会放这么多现金在家,可以随手拿出来给人。我们去查了银行取款记录,发现你确实在2007年7月3、4日两天分别在建行取出十四万,工行取出六万,合计二十万。我们是不是能确认你把这二十万元现金给了程虹?”
“是的,我是给了她二十万。当时她来找我求助,说一家生活困难,所以我资助她,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查你五年前那笔取现,意外发现,你在今年4月25日左右,又从股票账户调出了近四十万资金转入储蓄账号,然后于4月26日取出了共计五十万现金。请问这笔钱用在了什么地方?”
“你们凭什么这样查我?”
“我们说过了,王嘉珞的失踪已经作为刑事案件立案。相关线索我们都会一一查到。”
“我儿子要出国留学,我当然要取钱出来。”
“程女士,携带人民币现金出国完全没有必要,这是常识。”
“我换汇额度用完,只能取现找朋友换汇。”
“请提供朋友的名字电话供我们核实。我们也会核查刘铮的账户。”
“你们这是侵犯我的个人隐私。”
“程女士,谭耀松刚好在这个时期有五十万元左右现金收入,你不觉得这个巧合非常不合理吗?”
“这跟我没有关系。”
“谭耀松无法说清这笔钱的合法来源。他做了好几条解释,比如说是业务收入、收回欠款、赌球所得,不过都无法得到证实。鉴于他现在是王嘉珞失踪案的重要嫌疑人之一,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警方,讲清你的现金支出是否与他有关。”
她再次重复:“这跟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谭耀松早晚都会交代,谁后开口谁被动,你既然学法律,应该懂这个道理吧。”
“那你们就去问他好了。”
说完这句话后,程莉开始保持沉默,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而另一间审讯室里接受老齐审问的谭耀松则始终坚持原来那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说法。
陆晋与老齐出来交换意见。
“程莉似乎相当肯定,谭耀松什么也不会说。”
“谭耀松那边也是一样。要么是他们两人提前订好了攻守同盟,要么是他们都知道,对方坦白就意味着重罪。”
分析归分析,但正如程莉所言,在没有相关证据的前提下,他们不可能超时拘传她,只能放她回去。
老齐长叹一声:“好在谭耀松有巨额不明来源收入,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审问他的。”
4
程嘉璎曾在15岁那年去过一次刘亚威的办公室。
她读初三,上学期结束,因为面临中考,学校要开家长会,以往都是舅舅抽时间过来,而这一年舅舅刚去广州工作,打回电话请程莉代去,程莉答应了,但到了头天,给班主任打来电话,称病无法前往。老师也并没说什么,叫程嘉璎开家长会时就坐在里面听好了,毕竟她一向是没有争议的好学生,报考本校高中没有任何问题,只需要跟其他家长一起了解一下志愿填报就可以了。
家长会在周五下午四点开始,同学都无心自习,拥在走廊上等父母过来,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座位。程嘉璎早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力低着头不引起别人注意,还是不断有在周围落座的家长问:“你是学生啊,家里没人来开会吗?”她都只“嗯”一声算回答,也有同学小声跟父母解释她是孤儿,然后那些家长对她投来同情目光。她早就对那个字眼麻木了,并不感伤,只盼着家长会快快开始,早些结束。有人敲她课桌,她抬头,姨父刘亚威来了。那时他不过38岁,并不比其他家长年轻多少,但相貌英俊,身材修长而风度翩然,穿合体的白色衬衫,夹在早早有了中年感的一群人中间,显得十分醒目。
他笑道:“出去吧,大人开会,小孩子别凑热闹。”
程嘉璎眼眶一热,连忙起身离开教室,和其他同学一起等在外面。家长会结束,刘亚威出来,她说:“谢谢姨父过来。”
他笑:“开刘铮的家长会都是被老师训,还是开你的家长会有面子,都不知道你的成绩居然这么好,在这么牛的学校年级能排前十,坐在那里真自豪。”
她从来都觉得考出好成绩是本分,没有拿成绩单回去跟舅舅炫耀过,舅舅当然也习惯了她的自觉学习能力。突然被一个长辈这样当面夸奖,她顿时满面通红,内心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刘亚威要接她回去度寒假,她推托:“我还是留在学校比较好。”
“那怎么行?我给你舅舅打过电话,答应他一定带你回去好好照顾的。”他补充道,“你也可以帮刘铮补习一下功课,他的成绩实在没法看。”
话说到这里,她只能去收拾衣物,上了刘亚威的车,随他回了南山居的住处。
当然那算不上一个愉快的寒假,程莉非常冷漠,基本没和她讲几句话。而刘铮是个异常顽皮任性的男孩子,根本没把她这个表姐放在眼里,对于她给他补课,当然也毫不领情。
唯一的温暖来自刘亚威。
她后来不肯再去姨妈家,他似乎也完全理解她的感觉。他会隔一段时间到学校来,接她出去吃一餐饭,跟她聊学校里的事情,临走时会悄悄往她书包里放一点零用钱。
她长久过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清教徒式生活,舅舅将抚养她视为自己应尽的义务,对她是疼爱的。但他是木讷而忧思重重的中年男人,家庭接连发生变故,婚姻破裂,妻子带走了他最心爱的女儿,工作随着国企衰败而朝不保夕,心力交瘁之余,满足于这个外甥女根本不需要他特别操心。
克制情绪表达,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是她一直的生存法则。但她到底是个孤独的少女,刘亚威这种父亲式的亲切,是她无法抗拒的。
有一次他带她吃饭时,中途接到电话,要回公司取一份重要文件,第二天出差。于是她随同他到了办公室,那个时候刘亚威还是部门副总,有一间装潢气派的独立办公室,有态度恭谨的下属,让她初次看到了成年人的职场环境是怎么回事。
眼下刘亚威已经是集团公司第二号人物,办公室升到40楼,出了电梯便是厚厚的地毯,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的秘书负责接待。
“抱歉,现在刘总在开会,他说回头再跟你联系。”
程嘉璎知道他很忙,但她已经打了数次电话,他既没接听,也没回复,而且她也已经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她不理会秘书,径直往里走,秘书慌忙站起来阻拦:“小姐,你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程嘉璎冷冷地说:“你叫吧,我敢保证,保安上来,刘总不会夸你处事得体的。”
她的强硬态度让秘书迟疑了,她不等对方回过神来,绕过去推开办公室沉沉的门,刘亚威坐在会客区,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公司的几名高层。刘亚威苦笑一下,对她示意:“嘉璎,去里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开完会。”
里面是他的办公室,面积不小于外面宽阔的会客区,装修反而比从前来得低调内敛,唯一带来冲击感的大概就是整面墙壁的落地窗,视野极佳。程嘉璎平时并不畏高,此时凭栏俯瞰,只见楼房街道尽在眼底,行驶的汽车如同一个个儿童玩具,小小的行人川流而过,天际浓云翻滚,不禁有晕眩感。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刘亚威结束会议,送走客人,走了进来。两人相对,他避开视线,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让秘书送咖啡进来,然后问:“嘉璎,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程嘉璎没有回答,走过来,在离刘亚威一米的地方停下,从包里拿出一瓶粉色香水,对着面前空气喷了几下,空气中慢慢弥散开香奈尔coco小姐带着柑橘与佛手柑的香气,刘亚威在一瞬间面色灰败。
“姨父,您是记得这个味道的,对吧?”
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他说:“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连续疯长的怀疑终于落实,程嘉璎的心承受不了这个重量,直直沉落下去,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
程嘉璎瞪大眼睛正要说话,秘书端着咖啡进来,放到茶几上,然后退了出去。
刘亚威神情惨淡:“我确实不知道她是……你妹妹。她说她叫李洛。”
她绝望地看着他:“她去了哪里?至少把她的下落告诉我。”
“我不知道。”
她猛地一伸手将咖啡杯扫落,然而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咖啡在繁复的手工图案间慢慢流淌蔓延开去,并没发出能代表她情绪的声音。
“得知她真实身份之后,我再也无法去面对她。我也不能去问她: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无论她是想戏弄我,报复谁,还是有其他目的,我都没办法去面对答案了。”
与太太失和多年的中年男人,邂逅美丽的女孩子并陷入情网,是何其老套滥俗的故事。刘亚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这种故事的主角。
他与程莉分居了差不多八年,不是没考虑过离婚,但程莉始终拒绝讨论这个话题,而他也并没真正遇上想要重新开始新一段婚姻生活的女人,再加上唯一的儿子刘铮处于日渐叛逆的青春期,他的野心全部放在事业上,眼看还有上升空间,免不了想,就这么维持现状,也许最为省心。
坐到他这个位置,又一直保持着最佳仪态,来自女性的各种倾慕、诱惑、试探、邀约,他见得太多,很明白应该避免什么样的麻烦。
但那个自称叫李洛的女孩子是他没见过的类型。
后来他带一点自嘲地想,其实他只是无数个面临中年危机的普通男人中的一个,就像他那些事业成功的朋友突然毫无征兆疯狂迷上跑马拉松、登雪山、驾帆船出海、原始森林徒步一样,他也并没保持住他的理性超然。
李洛的出现,如同火苗凑近了早就如同干柴一样搁在那里却被他视而不见的欲望。被她点燃之后,生命骤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纯粹、明亮和炽烈。正是因为她,他才知道生活有另外的可能,以前一心沉迷于事业上起伏追逐所带来的刺激变得黯淡无趣。
对他来说,这是一段迟来的、未曾体验过的爱情,充满因不确定而变得更加魅惑的因素,足以让他甘心沉沦。可是他并不能断定李洛是怎么想的。她有着年轻女孩子的任性与理直气壮,并不主动考虑他的感受,一直若即若离,随心所欲地来来去去,从没施展什么妩媚姿态来取悦他,哪怕投入他的怀抱,说的却是:“不要相信我,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不会爱上谁。”
她从不谈及她的过往和家人,但他有着成年男人世故老到的判断力,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多半来自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成长环境,受过太多冷酷环境的伤害,于是长出利爪用以自卫,但也会因为心情不定而随意挥舞伤人。
看清这一点,反而让他更加疼惜她。他问她:“最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无牵无挂,周游世界,走到哪里算哪里,用不着想明天会怎么样。”
他倒是去过不少地方,但都是计划行程,从未想过无目的性随处乱走,当然更没向往过那种生活,不得不感叹,他们之间存在代沟。
有时她会直直看着他,眼里都是他不了解的复杂情绪,他以为有一个情绪的迸发,几乎带点恐慌地期待着,然而她只是笑嘻嘻轻描淡写地说:“也许我有恋父情结,居然想就这样和你一直待下去好了。”
他被“恋父”这个字眼狠狠刺痛,同时又心存侥幸地想:如果她不恋这个,你一个大她二十余岁、体力走下坡、脱去世俗眼中那点成功只余一个渐老皮囊的中年男人又有什么值得她驻足。
而且也许是因为这个“一直”——几年来他头一次下决心离婚。
随着刘亚威郑重提出离婚,一切都转折了。
他以为他是摊牌的那个人,但其实他错了。程莉再度表现出他从不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另一面。她似乎毫不吃惊,沉默两周之后,她告诉他,她做了调查,他迷恋的这个女人,同时也在与他们的儿子交往。这且不算,“这个女人”——她咬着牙讲出,是程虹的女儿,真名叫王嘉珞——“对的,就是你一直忘不了的那个程虹”。
刘亚威有一段将近两个小时的记忆空白时间,无论如何也填补不起来。等他恢复意识,确认程莉讲的全都是事实之后,他情愿自己永远停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与程莉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念不同专业,在社团活动时认识,程莉喜欢他,然而让他真正一见动心的是程莉的妹妹程虹。那个年代所有人的感情都是含蓄的,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程虹,她聪颖活泼,性格无拘无束,表现出对他情窦初开的好感。关系密切的同学看在眼里,打趣地警告他会陷进姐妹花的三角恋之中。他也略为苦恼,不知道应该怎么对程莉说清楚。
这种少年思春的烦恼没有持续多久,暑期去西部历史名城的那次出游彻底改变了他们三个人的命运。程虹离奇失踪,再无消息,她的家人开始漫长的奔走苦寻。尽管程虹走失当天并不是和他在一起,但他既负疚,又牵挂她,也积极参与其中,经常出入程家,帮他们一起分析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真假莫辨的线索,与程家人变成了一起怀抱期望、忍受失望、共同历劫的关系。
他眼见程莉落落寡欢,显然沉浸于自责之中,当然是怜悯她的。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激情,甚至没有多少关于程虹以外的话题,只不过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保守的风气之下,他要分辩说他并不爱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程莉都毕业了,他无法放下这件事一走了之,于是在本地就业,又经过几年希望渺茫的寻人,他终于与程莉结婚。
开始婚姻生活之后,程莉突然再也不愿意与他谈起寻找妹妹这个话题,也渐渐不肯再回娘家。他不解,而她说:“我能做的全都做了。以后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总不能只围着她吧。”
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可是一旦绝口不提程虹之后,刘亚威不无恐惧地发现,他与程莉近乎无话可谈,哪怕生下刘铮,也没有太大改善,程莉变得日渐消沉,易怒,一天天成了一个陌生人。
李洛竟然是程虹的女儿。
罪恶感如同没有预报的海啸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将刘亚威卷走,他无力对抗,以至于无法对程莉一连串的质问做出任何反应。
“我问她究竟想干什么,你猜她怎么回答?”
他怔怔地看着妻子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健康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