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住,随即怒气冲冲地说:“好,我来公安局自首,你逮捕我好了,但钱是我替嘉珞保管的,我必须当面交给她妈妈,你们要忍心从一个残疾老太太那里抢,算你们狠。”
老齐目瞪口呆,放下电话,告诉正要出去的陆晋:“这傻小子还真倔,不行,我得去门口拦着他,程大姐那颤巍巍风一吹就要倒的身体,他要去添油加醋说什么,闹出事来,队长得骂死我。”
陆晋好笑,同样觉得,程虹天天静坐已经造成莫大压力,再有什么误会谁也说不清,两人只得同时下去,守在门口。但没想到的是,先来的居然是程嘉璎。
“家明给我打电话,要我务必过来,说和嘉珞、我妈妈有关,非常重要。”她一脸急迫,“你们怎么都在楼下?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嘉珞有消息了?”
陆晋连忙向她解释原委,她颓然,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叹气说:“我劝劝他吧。”
这时程虹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程嘉璎却把视线移开,看着门外,并没有过去。又过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吴家明也过来了,看到他们,板着脸说:“你们要干什么?”
“小吴,你误解了我刚才说的调查程序。”
“我没什么可误解的,这种没有对证的事,你们怎么说都可以。”
程嘉璎说:“家明,我相信两位警官没有恶意。”
吴家明摇头。“你打进卡里的钱,当然都说得清楚。可是现在嘉珞下落不明,他们不抓紧时间找她,反而要调查她的钱。这说得过去吗?我叫你过来,就是请你一起去见你妈妈,这是属于她女儿的钱。嘉珞明确跟我说过一旦有什么事……”他打住,显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一旦”,“反正是要交给她妈妈的,我原本想等找到嘉珞再说,可他们这样做,我就没办法了。嘉璎你来做一个见证,我没有辜负嘉珞的托付。”
程嘉璎强打精神说:“不要这么说,我和嘉珞都是信任你的,不然不可能把钱交给你管理。”
“老齐说的把银行卡拿过来,并不是针对你或者王嘉珞。这段时间,我们集中调查了……”
不等陆晋说完,吴家明已经拔腿往程虹坐的位置跑去,而程虹一直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其他人也只得跟着走过去。
吴家明到了程虹跟前,程虹迷惑地看着他,身体尽力向座位后面缩着,吴家明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近,连忙退后一点:“阿姨您好,我是王嘉珞的朋友,叫吴家明,不知道嘉珞有没对您提到过我,但她委托我帮她保管着一笔钱,还有程嘉璎也陆续从国外打钱进来,都在这张卡里面,我已经把每一笔转账和投资收入明细都打好了,请您收起来。”
程虹看着他递过来的信封,双手紧紧交叠按在自己膝上,一动不动,神情迷茫不安,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吴家明求救地看向程嘉璎,可是程嘉璎站得稍远,并不看任何人,也不开口。他只得继续说:“请您把卡收下,密码我也写在里面了,公安局会找您要这张卡,可这是您女儿给您的,您没义务交给他们,他们也没权力强行收走。”
老齐急得满头冒汗,陆晋连忙解释:“程阿姨,这位吴家明是王嘉珞的朋友没错,他也确实受王嘉珞之托,代为保管一笔钱。其他都没问题,只是四年前王嘉珞打进卡内的头一笔钱二十万,我们还需要做一个调查,确定钱的来源,搞清楚是否和一个叫孙刚林的人有关系,这也很有可能关系到王嘉珞的去向。”
“孙刚林是谁?”
陆晋谨慎地回答:“他是过去认识王嘉珞的一个男人。”
吴家明急急插言:“那是个坏人,被判刑坐过牢,嘉珞早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程虹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突然出现一个明显的表情波动,眼睛张大,嘴巴张开,呼吸急促。老齐吓得连忙说:“您别急,您别急,我们不是要把钱拿走。”
“那二十万,是我给珞珞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一直神思不属的程嘉璎也盯住了母亲,一脸无可奈何地说:“妈妈,要跟警官说实话,否则会影响调查的。”
“我没说谎。”
程嘉璎有些生气了:“那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程虹好一会儿不说话,程嘉璎叹口气,放缓声音:“不用担心钱的事,警察会搞清楚的……”
“钱确实是我给珞珞的。”程虹打断了她,“我当然没有钱,但那笔钱……是我姐姐程莉给我的。”
大家面面相觑,老齐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的七月。”
“这么说,那个时候您已经跟程莉见过面,她一直知道您在本地?”
“那年七月初,珞珞突然不见了,接连几天打不通她的电话。我带着她爸爸、弟弟刚回来半年多时间,我慌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哥哥在外地工作,这里唯一的亲人是姐姐,哥哥以前信里写过她的地址,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找她。她说,你家大女儿刚苦苦哀求姨父把她送出了国,那么二女儿很可能也跑了,我说不可能的,珞珞不会离开我们。”
陆晋注意到程嘉璎有一个微微的摇晃,脸色变得惨白。程虹顾自说着:“她说她没法找,但是可以给我一笔钱,我说我不要钱,可她不听,下午真拿了一包钱过来,二十万,全是现金,条件是叫我答应她,别再去她家找她,不告诉任何人,离开汉江市,找个小地方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回来。”
“然后呢?”
“我说我要去找珞珞,她还是不听,把钱塞给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那天晚上珞珞打回了电话,原来她出车祸住院了,刚刚脱离危险。”
陆晋与老齐交换一个眼神。老齐说:“所以您就留下了这钱,然后告诉姐姐你们走了?”
“我思前想后……做不到像过去那样一口拒绝了。珞珞伤得那么重,多年来都靠她一个人养家,受过的苦从来不提,明明又生着病要不停吃药,他们的爸爸身体也不好。我把钱的事告诉了珞珞,她怪我不该收下,她说,只要有她在,我不用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我说,我早就对不起所有家人了,只要以后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再不去麻烦姐姐,也算了结了一切。”
老齐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您似乎并没有离开汉江市啊。”
程虹有一个短暂的恍神:“珞珞问我,离开王家洼村的时候,你说只想回汉江市,只想以后死在这里,为什么要走呢?我说汉江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唯一熟悉的地方,父母死后安葬的地方,我想以后和他们埋在一起。可是既然收了钱,当然就只能离开了。她说,谁也没权赶走我们,你只要以后再不见他们就可以了。我……离开太久,也实在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嘉珞伤好一点之后就带我们搬家。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要是那次走了就好了。”
“所以您把钱交给嘉珞保管了。”
“珞珞以前给我的每一笔钱,她爸爸都要收走,日常花销只能一点点找他要,还动不动嫌珞珞给得少了,逼她要更多。这笔钱如果给他知道了,他肯定一样会拿过去。当然,他也不会乱花,全攒起来留着给明明娶老婆成家用。”
程虹停下来,满是干纹的嘴角现出一个凄苦的笑。
“按他爸爸的逻辑,明明是王家唯一的独苗,必须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大不了拿钱去买一个老婆就是。”
说到这里,她停住,面目扭曲。联想到她的经历,陆晋与老齐在那一刻都觉得分外沉重,他扭头看程嘉璎,她脸色惨白,显然同样受到冲击。
过了好一会儿,程虹重新开口,声音更加微弱:“明明是我儿子,我比谁都心疼他,爱他,也比谁都清楚,他的身体长成了成年人,但智力只停留在七八岁孩子的程度,不管怎么成家,都是祸害别人家的女孩子,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所以我把钱交给珞珞,让她保管,一个字也不要告诉她爸爸。我活着,自然会照管好我的儿子,等我死了以后,由珞珞好好照顾弟弟,让他生病了能去医治,想吃什么就买给他,衣食无忧一辈子,就算对得起我了。”
她从来没有讲这么长、这么有条理的话,说到后来气息跟不上来,已经有些紊乱断续,但陆晋已经断定,她说的是实情。
吴家明再次将信封递向程虹:“阿姨,这就是嘉珞交给我保管的那笔钱,警察没理由再怀疑它的来路了,您拿去吧。”
程虹盯着信封,神情慌乱:“可是我拿着怎么办,我从来没去过银行,万一给明明爸爸看到……”
“那交给嘉璎保管可以吗?”
程虹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
一个难堪的静默之后,程嘉璎惨淡地笑了,那个笑竟与程虹异样相似:“不用。显然我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家明,麻烦你找个时间陪我妈妈去趟银行,帮她开户,教她怎么设密码,怎么操作,再把这些钱转给她,她自己保管就好。”
她转身向外走,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几个人同时说:“您怎么了?”“快,打电话叫老刘。”“不要慌,把她放平躺下,倒杯水过来。”
她回头一看,只见程虹手揪住胸口的衣服,面色煞白向后仰靠着,一脸的痛苦之色。一瞬间她呆住了。
一片扰攘之中,陆晋已经叫来局里的法医老刘,他给程虹做基本检查后说:“心跳频率偏快,血压也有升高,但没到危险的程度,大概还是情绪太激动造成的。保险起见,最好送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
然而程虹挣扎着坐起来,低声说:“我没事,不用去医院,我要回家。”
“那不行,您必须得去检查一下,万一有什么问题,我们承担不起责任。”
“我要回去给明明做晚饭了。”
这时,程嘉璎走过来蹲下,声音平平地说:“妈妈,您还是去医院吧。毕竟现在嘉珞还没回来,您又不放心我,就算为了弟弟,也更加必须保重好身体。”
程虹不再说话,陆晋说:“我开车送您去医院。”
他们扶着程虹出来,送她上车,程嘉璎跟了上去。到医院后,她去挂号,送程虹进去做一系列检查。
两个人在外面等候区长椅上坐着,程嘉璎努力摆脱神不守舍的状态,对陆晋说:“谢谢你,陆警官,已经很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着。”
“是怕我会丢下她不管吗?放心,我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一步,会送她回家的。”
陆晋温和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你。”
程嘉璎哑然,垂下头去:“可是我的妈妈……从来没相信过我。”
这是陆晋无法安慰的。
“陆警官,你知道亲人对你一丁点期待都没有的感觉是什么吗?不,你一定不知道,你是警察,是周知扬的好哥哥,你妈妈、弟弟那么以你为荣,说到你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骄傲。我妈妈给我的,只有无视。”
“她有她的苦衷。”
程嘉璎蓦地抬起头:“林曦阿姨也这么说过。可她说那是妈妈不愿意讲出来的事,她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陆晋一怔,在程嘉璎牢牢的盯视下,头一次现出一点狼狈之情:“不,我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然而程嘉璎显然并不接受这个否认,她移开视线,轻声说:“我一直对自己说,要放下,要向前看,不要再对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有好奇心了。如果没人对你有期待,也许你能过得更轻松一些。可是没有用,我成为一个抛弃过去的人,我的现在一样充满问题,妈妈哪怕没有别的依靠,也不肯把目光转向我。我活得一点都不轻松,甚至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陆晋沉默了一下,说:“周知扬总挖苦我说,我这人的毛病就是太爱讲大道理。所以我很怕一开口,反而吓得你更不想说话了。”
“这你大可放心,感谢你的职业,你已经成了我最大的树洞,反正对于我生活里的各种秘密,你了解得已经远远比我清楚,我根本不需要有什么隐瞒,只管肆无忌惮唠叨发泄就行了。”
陆晋摇摇头。“你已经是我见过最自我克制的人,哪里说得上唠叨。”停了一下,他示意一下面前走廊,“你看,每天来医院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身体上的,心理层面的。生活对每个人来讲,都并不轻松。”
“所以你觉得我是无病呻吟,无限放大自己的那点不幸来博同情。”她笑了,充满自嘲,“没错,在别人眼里,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没那样看你,而且别人怎么看你很重要吗?”
“我知道标准答案当然应该是,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可是,这个定律对我行不通,我一直假装成一个正常的人,按别人的看法在生活,从来没像嘉珞那样诚实。”
提到嘉珞的名字,她的眼泪毫无防备一下涌了出来,大滴大滴顺着眼角滑落,很快她躬身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中,试图压抑住哭声,但肩头已经抖动得厉害。陆晋没提防她此时突然崩溃,再怎么镇定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在医院这个地方,每天川流不息着人流,每个人都带着各种情绪,各怀心事,就算看向这边,也是见怪不怪,随即移开目光,居然没人表现出特别的好奇。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之中,程嘉璎的这一阵仍处于克制之下的爆发显得微不足道。
良久,程嘉璎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眼睛已经红肿,陆晋扯纸巾递给她,轻声说:“没什么,你需要一个出口。”
她用纸巾拭去泪水,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哪有那么容易到达的出口。”
“归根结底,你还是太介意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了。”
是的,这是她一生中所有人际关系的起点。无论离开多远,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她有一个目光永远不在她身上的母亲。
“你能做到不介意吗?”她声音喑哑地反问。
“不能,在很长时间里,我也折磨自己,同时折磨我母亲。”
陆晋的回答来得异常坦率。程嘉璎懊悔不已,嗫嚅道:“对不起。”
“没什么。小孩子的世界比较脆弱,一旦崩塌,就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带走我父亲的是死亡,我没法去恨那么虚幻的东西,就只好恨妈妈。你觉得你妈妈恨你,也许她只是没法责怪命运……”
“于是开始恨她的第一个女儿吗?”
“不要揣测了,每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是复杂的。我没法给你更多的建议,对我来说,放下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如果没有知扬,可能我永远走不出那一步。可是一旦放下,我才知道,得到最大解脱的那个人不是我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长久默然。
5
一个修长的身影斜斜投射过来,程嘉璎抬头,只见徐子桓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子桓面无表情地说:“伍局长告诉我妈妈,你母亲身体不适入院了,她让我来看看。”
“谢谢阿姨的关心,也谢谢你,我妈妈正在做检查,应该没有大碍。”
徐子桓眉头向上一挑,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住。陆晋看看手机,站了起来:“我要回局里,先走一步了,有什么事请马上给我打电话。”
陆晋走后,过了一会儿,徐子桓才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米灰色手帕,放到她手上,并不看她:“好好擦擦脸,都已经哭肿成这样,纸巾碎屑粘在眼角,再怎么装出一副镇定得体的样子也没说服力了。”
程嘉璎无可奈何,走去洗手间,洗了脸,抬头对着镜子,那是一张黯淡憔悴、毫无光泽的脸,她慢慢用手帕擦干,一下一下,似乎想把某些东西抹去,然而又清楚这是徒劳。
回到等候区,她说:“手帕回头我洗了再给你。”
他一皱眉,说的却是:“记得我那次给你打电话要手帕吗?”
程嘉璎当然记得。那是徐子桓头一次留在她那里过夜,第二天匆匆离开,然后将近十来天没有音讯。她在任他留下时,并不期待两人会有一个长久的关系,当然也不准备打电话过去质问:你这种行为算什么?她打算就这么为从青春期之始便萌生的漫长暗恋画上句号,徐子桓的电话却打过来了,没有问候,开口就问:“我的手帕丢在你那里了吗?”
他是她这些年见过的唯一还在用手帕的男生。这个问题让她一怔,然后回答:“我没看到。”
“那我明天过来找找。”
他挂了电话,第二天竟然真的开车过来了,进了程嘉璎的宿舍之后,当然也没有找手帕,而是扳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在医院里回想起这样的往事,程嘉璎不免有隔世之感。
“如果我一直那样来来去去,不给你任何承诺,你会一直纵容我吗?”
“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没有无条件信任一个人的习惯,所以我一直做好了你不回来的准备。”
徐子桓轻轻笑了:“你是决心不再对我有任何委婉了。好吧,有过不少女孩子对我好,你并不是好到特殊的那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不留下,你也不会挽留的。”
“那你错看我了,到你提出离婚的时候,我一样苦苦挣扎想挽回,完全没有姿态可言。”
“可是现在你突然就决定放手了,好像一点迟疑犹豫都没有。”
程嘉璎空茫地注视着前方:“我不想让你和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
“你是想说,我们在一起快四年,我一直既迟钝又自我中心到不可救药,对你一无所知吗?”
她不语,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有一个轻微的回缩,然后他握得很紧,她转回头看着他,满眼都是苦涩。“你来了又走,我没有挽留,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这样的男人,除非自己想留下,不然别人对你来说都是过客而已。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留下——”一个停顿之后,她平静地说,“那天你从不来梅过来之后,才知道是我的生日。你没准备礼物,大概有点愧疚,坚持带我去一家很高档的餐馆吃饭,还点了香槟,我头一次喝香槟,喝多了,那也是我头一次喝醉,回去的路上就开始哭。你一直抱着我安慰我,问我是不是想起了过世的亲人。我能怎么回答?毕竟我跟你说过我是孤女,跟舅舅长大。我只能借酒装疯,哭得更凶了。你抱了我整晚,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你告诉我,你决定辞职搬家来慕尼黑,和我住在一起。就是这样,我用一个假的身世骗取了你的同情,把你留下了。”
“不要把我想得这么肤浅,你并不是头一个对着我哭的女孩子,我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圣人,一点眼泪改变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在那以前,你一直是很自我封闭的,那天之后,我才觉得跟你真正走近了。”
“我没办法不封闭自己,不然会不停追问自己那些没法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是因为你陷进了完全没必要的自我谴责之中。前几天我和妈妈长谈了一次,她把你母亲的遭遇,还有你的身世全都告诉了我。你离开妈妈、妹妹,跟外婆和舅舅回了汉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认为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
她苦涩地摇头:“你出生在一个身世清晰无可挑剔的家庭,当然没法理解我的感受。舅舅帮我改了名字,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做你所说的那种正确选择。我小心翼翼学习怎么适应环境,揣摩别人的言下之意,不出错,不任性,努力保持一个好的成绩,同时不带任何攻击性,让周围的人接受我。我以为我做到了,可是到现在才发现,你了解到的那个程嘉璎,只是我努力表现出来的样子,至于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一直就是生活在王家洼村的王英,和嘉珞一样,承担原本该属于自己的命运,那我大概会是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
徐子桓眉头锁紧:“这就有点钻牛角尖了,别人也没你想象的野蛮任性生长,毫无矫饰面对世界。每个人都活在社会规范、家人期许和自我要求之下。你也许只是比他们更早意识到了这一点,更加自律罢了。如果你长久表现出某个样子,那你就是那样。”
“可是,无论我怎么尽力去成为一个好学生、好员工、好同事,甚至是好女友,不给别人添麻烦,值得尊重,值得爱,全都没有用。在我妹妹眼里,我是自私的姐姐,放弃亲人,卑微地依附在亲戚家讨生活,毫无自尊可言;我姨妈觉得我满心恶意,扮可怜谋取利益,只想破坏她的家庭;我妈妈从小到大一直……”她停住,想起那只始终没能触到妈妈的手,想起妈妈那个说明一切的沉默,苦涩地笑,“我也骗了你。”
“你只是没对我讲出全部实情,我不觉得那是一个有意的欺骗。”
她突然回头,将手抽出来,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错了,我确实是一个骗子。”
徐子桓有莫名的不安,又有些恼火:“在这件事上,我有我的判断。”
“那好,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你来判断一下我的行为。就在你提出取消婚礼的时候,我检查出怀孕了。但胎儿停止发育,我去做了清宫手术,然后第二天去了尼泊尔。”
他的脸一下扭曲了,良久才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们早就约定好,过几年再要孩子。今年三月,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嘉珞同意和我见面,但她根本不想跟我和解。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是一个冷冷的表情。她并没有直接威胁我说,要去对你讲出真相,不过我感觉到了,只要她愿意,我的生活随时面临着一个彻底颠覆。于是,我停了避孕药,这就是我为了留住你做的最后挣扎。我知道,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断然和我分开的。可是命运在这件事上对我很公正,没有让我得逞。”
“你既然决心瞒住我,为什么又要提起?”
“因为阿姨说得没错,在我和你的关系里,我对你一直都不够公平。我说自己从十三岁就开始爱你,可是唯一袒露的那一点自我也并不真实,这种爱未免太虚伪了。诚实地让你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我并不值得你爱,也请不要怜悯我,我不需要。”
徐子桓正要说什么,却看向她身后,她回头,发现程虹已经出来,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你走吧,子桓。不是怕你多知道我的家事,现在我没任何好隐瞒的,你母亲,还有警察知道的通通都比我多。只是我妈妈身体不好,而且非常回避跟陌生人接触,我没办法向她介绍你。”
然而他没动:“我送你们回去,现在这个时间,很难打到车。”
程嘉璎无心跟他在母亲面前争执,接过程虹手里的病历和各种检查单,带她去找之前挂号的医生,医生看过之后,告诉她,就已经出来的结果看,程虹的多项生理指标处于临界值,是一个严重的亚健康状态,心脏方面的问题更突出一些,需要进行全方位治疗调养。
谢过医生之后,她领程虹出来:“您在这里等着,我去取药。”
一直没说话的程虹突然摇头说:“太贵了,别去。”
“到医院来就听医生的话,有病吃药是最基本的。”
她并不等程虹再说什么,轻声嘱咐一直在不远处的徐子桓:“麻烦你帮我看着她,别让她一个人走掉。”
徐子桓点点头,她拿处方去排队划价交费,取回一包各式药物:“走吧,我们送您回家。”
三个人下到地下停车场,她让程虹坐到后座。徐子桓按她的指引,驶往江对岸化工厂宿舍区。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时段,路上车流不断,交通状况复杂,徐子桓专心开车,程嘉璎拿出笔记本,将服药说明一条条详细写好,撕下那页纸放进袋子里,随后一直看着前方发呆。直到过桥之后,徐子桓问她往哪边走,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连音乐都忘了开,车内安静得可怕,看起来像故意制造出的敌意气氛。然而她找不出什么话来缓解,后座的程虹如同不存在一样继续沉默着,她只能按开调频广播,让主持人欢快的声音充斥在车内,填上这个近于可怕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