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长久地沉默不语。
入夏以后,北京的温度一下升高,义工组织准备为福利院做一个慈善筹款演出,筹集款项支持一些儿童进行必要的手术。任苒听到消息后,认购了两张门票,但她并没打算出席,准备将门票转赠给别人。
隔了两天,一个负责人在福利院拦住她,“我这几天都在找你,你的手机又没开。”
任苒基本上不开手机,她也不解释,只抱歉地说:“有什么事?”
“眼下大家都在全力筹备义演,人手不够,很多人都是放下手头工作参与进来。”
任苒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尽管她除了每周定期去福利院外,再没参与那个义工组织其他活动,但她开着路虎,明显没有固定工作,再怎么独来独往,也逃不过某些爱好闲谈的人士关注。
“好吧,我有时间,需要我做些什么?”
分配给她的工作是每天接送几位老师去福利院为孩子们做义务排练辅导。她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到底还算单纯。她将翻译工作的时间重新规划一下,开始当起义务司机。
那几个老师同样对任苒多少有些好奇,但她不动声色,对所有旁敲侧击的问题都不加以正面回应,他们便也知趣不再打听。
这天,任苒从福利院出来,刚上车插入钥匙,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哪位?”
“小苒,你好,我是家钰。”
打电话过来的是祁家骏的姐姐祁家钰,任苒的手一下停在空调启动键上。
“我到北京来出差,找任叔叔要到了你的号码,方便跟我见面吃饭吗?”
她拿着手机,呆呆坐着良久无法回答,祁家钰在叫着她:“小苒,小苒,你没事吧。”
她艰涩地说:“家钰姐,我……对不起。”
她无法继续下去,猛然掐断了通话,随即关掉了手机,将头抵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坐着。
酷暑的北京,太阳早就将车内烤得灼热,她很快大汗淋漓。福利院一个司机正要开车出去采购,见状过来敲她的车窗,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她勉力抬头一笑:“没事,我这就走。”
她机械地开启空调,系上安全带,将车开出了福利院,驶向白瑞礼工作的医院。
第七章(下)
“她是你讨厌的人吗?” 白瑞礼问任苒
他的办公室宽大舒适,炽烈的阳光被百叶窗遮挡在外,室内设定着22度的恒温,任苒却仍然在流着冷汗。
“不,我喜欢她,一向拿她当自己的姐姐看待,她对我很好。”
“可是你回避见她。”
而且是那么无礼地、不加解释地挂断电话。任苒脸色苍白,迟疑了一下,“车祸以后,我没有跟祁家人有任何联系。”
“其实你想说的是,祁家骏去世以后,对吗?”
祁家骏是任苒真正的禁忌,在近一年的治疗中,她绝口不提他的名字,然而今天,她没法回避了。
“是的,我没法面对他们。”
“祁家骏的死是一个意外,据我所知,凶手已经被抓获,审判的结果是他服用毒品过量,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任苒头次听到这些情况,然而这给不了她任何安慰,她一言不发地呆呆看着前方。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去世吗?”
“我16岁失去母亲。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每个人都会死,那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我接受这个现实,没有阴影。”
“可是你明显在延长你的悲痛期,同时又不表露出来。”
“有人比我更不幸,他的父母失去的是儿子,他的宝宝失去的是父亲,他的妻子失去的是丈夫,他的姐姐失去的是弟弟。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亲过他和我。我没资格说自己悲痛到了什么程度。”
“痛苦是无须用来比较才有资格流露出来的。你回避祁家人,并不是因为你觉得他们比你更痛苦。”
“当然不是,我只是没法面对他们。阿骏的死,我……有责任。”
白瑞礼敏锐地指出,“我了解到的情况不是这样,他和他太太准备离婚,他当时去墨尔本,是因为他太太的家人提出条件,希望将他名下的房子过户给她。而且,开枪的凶手也是他太太过去的婚外情人,后来被逮捕审判了。”
“不,你并不知道全部。阿骏是因为不想让我为难,才去澳大利亚工作。他太太警告过我,他如果去墨尔本会有生命危险。她建议我把他留下来,可我……怯懦了,我没那么做。”
“于是你一直因为这个在责怪自己。”
“我知道只要我开口,阿骏肯定会留下来。他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一直爱我、关心我。可是我……有意无意忽略他,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陷进爱情时,我完全没考虑过他的感受。他始终对我很好,我却始终不能确定,我对他的感情算不算爱。说到底,我很自私,在乎自己的感受超过了在乎他。如果不是我,他大概不会那么早陷进一段让他和太太两个人都痛苦的婚姻,他更不会……死。”
“Renee,你陷入了过度自责的情绪中。”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假装发生的一切我完全无辜?”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讲,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包括他太太和你在内。没人能预知后果,生活也并不是在每一个转变的时刻都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可是我是有选择的,我只是没选择他,”停了一会儿,她哑声补充,“一直没有。”
“你认为从一开始,你就可以选择去爱他,而不是爱另一个人吗?”
这个假设让任苒无法回答。
“你看,我们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为规避某个你已经预先知道,但是不愿意面对的结果,也许会做不一样的选择,你们的生活可能会有不同的走向,这并不代表拒生老病死和种种意外不会发生,你仍然可能会因你的选择而后悔。”
任苒默然,隔了一会儿,她说:“白医生,我最近在看圣经。”
“你不是第一个想向宗教找解决问题办法的人,Renee。”
“我曾祖父是传教士,到了祖父那一辈,开始信奉科学救国,我父亲干脆是个无神论者,他信的大概是法理。我从小没接触过任何宗教方面的东西,在澳洲留学的时候,碰到传教的人,我会找个理由走开。可是现在居然想向圣经找答案,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功利吧。”
“寻找内心的平衡是人的精神需求,永远说不上功利。圣经能帮到你吗?”
她摇摇头:“有些句子我印象很深刻,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就此有一个信仰。”
“有宗教信仰,仍然需要自己主导生活,不管是上帝,还是心理医生,都没法代替你宽恕自己。”
“其实我不需要宽恕,救赎哪那么容易?”任苒惨淡地笑。
“不少宗教人士认为,心理咨询不过是给无神论者的安慰剂。的确,如果不以神示的姿态出现,不大可能让人感到得到了救赎。不过,你看科幻电影,那些有机会回到过去的人,全都不能干涉时间的进程,因为他们来自于未来,结果对他们来说已经发生,一切是没法改变的。我更相信命运源于每个人因为各自的性格而做出的选择。祁家骏的命运并不由你的选择决定,Renee。”
“也许吧。我只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西方有句话,如果你一直挂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会无牵无挂去往极乐世界。”
任苒久久地思索着这句话。
从白瑞礼办公室回家以后,任苒还是拿出手机,给祁家钰打了电话。
“对不起,家钰姐,中午……我很抱歉。”
“没什么,小苒。我能理解你。”
可是我不理解我自己。虽然每个人都在强调,没有人因为祁家骏的去世责怪她,任苒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心头的重担压抑太久,不可能因此就卸下来。她绝望地看着前方,喉头哽住,无法说出话来。
“你没事吧,小苒。”
任苒努力调整呼吸:“我很好。”
“这次我来北京,除了办公事,也跟陈华谈了还款计划。祁氏目前的经营情况不错,我父母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小宝也很好。小苒,没人因为阿骏的事怪你。”
任苒无法做好准备去面对祁家钰与她弟弟那张酷似的面孔,祁家钰也似乎知道了她的感受,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一阵沉默后,她轻声说:“家钰姐,再见。”便挂了电话。
到了慈善演出这天,任苒提前到剧院,与其他几个义工一起负责后台的后勤工作。她正搬着小件道具服装,一个人突然叫她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头一看,面前站的是一个清秀的女士,正微笑看着她,她一怔之下,认出了对方,“你好,吕博士。”
站在她对面的吕唯微,是留美归来的学者,国际贸易专家,也是国内反倾销研究的权威人士。一年多以前,祁氏的皮革制品出口公司突然遭遇反倾销调查,祁家钰打来电话,委托她帮忙找吕博士寻求帮助,她正苦于联络不上时,陈华突然出面,把她带到了吕唯微面前,而吕唯微一口答应全力帮忙,看上去与陈华交情非浅,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遇。
“上次谢谢吕教授出手帮忙。”
“别客气,我跟祁家钰一直保持着联系,预备将祁氏的外贸出口变化做为长期案例追踪。上周她来北京,我们还一起吃饭了。”
吕唯微伸手要接她手里的服装包和一道具架子,她连忙说:“小心勾到你的衣服,还是我来。”
她做好准备整晚留在后台帮忙,穿的T恤加牛仔裤球鞋,吕唯微则是一身别致的酒红色丝质小礼服裙,踩着高跟鞋,衬得身形苗条,面孔白皙,十分漂亮醒目。
放好道具后,任苒回头,看到吕唯微仍站在原处,明显准备与她交谈,她避无可避,只得笑道:“演出时间在两个小时以后,吕博士来得稍早了一些。”
“我今天负责联络接待来宾,所以提前过来。任小姐,上个月听说你也加入了义工组织,到今天才碰到你。”
任苒不解她怎么会留意到自己,“吕博士一直在做义工吗?”
“对,我从成立时就加入了,不过最近两年太忙,经常出差,服务的时间有限。”
“吕博士请坐一下,我去排道具顺序。”
“我来帮你。”
任苒推辞不得,只能拿出预先排好的顺序,对照着整理道具。吕唯微在一边帮忙,两个人很快便整理好了。
这时给工作人员和演员预先订好的盒饭送来,吕唯微端来了两盒,“抓紧时间吃饭,任小姐,我马上就得出去接待来宾,你也得继续忙了。”
“谢谢。”
两人在后台一角坐下,吕唯微尽管衣着精致,且化了妆,但吃起盒饭来大口大口,毫无矜持之态,同时还说:“这边的盒饭比我单位附近外卖要好吃。咦,任小姐,你吃得这么慢,不合胃口吗?你已经太瘦了,千万别减肥。”
因为服用抗抑郁药的缘故,任苒有大半年时间胃口都很差,自然消瘦了很多,最近经医生批准减了药的剂量,她才恢复了一点饭量。但她不打算解释,只笑一笑:“我吃饭一向慢。”
“我一向是大胃王,吃得既快又多,以前读大学时更厉害,试过一餐吃两份盒饭,家骢笑我是猪,说我可以参加暴食比赛。”
她突然提到陈华以前的名字,任苒不动声色,仍保持着微笑:“吃得多不长胖是难得的天赋,会有很多人羡慕你的。”
吕唯微已经吃完了盒饭,却并没走开,而是坐在一边拿出手机打着电话,一个个联络重要来宾,再次确定时间。同时抽时间对任苒说:“真要命,我始终适应不了这样反复check。”
任苒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她再拨一个号码,对着手机说:“不,家骢,让阿邦送支票过来太没诚意了。慈善只有亲自参与才有意义。”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她满意地笑:“好,说定了,不可以迟到太久。”
她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这算不算是一种道德讹诈?”
任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她。
“我是说,我这样凭老交情逼着人家到场,似乎多少有点站在道德制高点逼人行善的意味。”吕唯微耸耸肩,“毕竟每个人表达善意的方式不一样。”
任苒老老实实地回答,“如果那些人接受你的说服过来,也算是认同这种表达方式了,没有讹诈这么严重吧。”
而且,像陈华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接受所谓道德讹诈?剩下的半句话,只在她脑中一闪,便已经吓了她一跳,她连忙低下头去扒了一口饭。
“说得也是。”吕唯微笑了取出化妆镜端详自己,用吸油纸印着面孔,再拿出口红补涂着。“我突然觉得这个口红的颜色似乎不大配我的衣服,你看呢?”
任苒只得咽下嘴里的菜,打量一下她,“我看还好,应该是这边灯光的缘故。你可以去化妆间看看。”
吕唯微笑着摇摇头,站起了身,“一口气念到博士以后,我才开始学习化妆、穿衣搭配的常识,总觉得这门学问比国际贸易规则要复杂难搞得多。慢慢吃,任小姐,我先失陪了。”
任苒早就没了胃口,目送吕唯微走远,放下筷子,将饭盒收好扔掉,跟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投入后台紧张的准备工作当中。
直到演出正式开始,她才松了一口气,连日劳累,她体力不够,未免有些支撑不住,她留了钱给一个比较熟悉的义工,托她代捐出去,便告假先走。
她的车停在前面,便顺着侧边走道向外走,只须穿过贵宾休息室的门,便能到达前面大厅,她却迎面看见吕唯微正站在那里,仰头与人讲话,站在她面前那个男人穿着白色衬衫,深色长裤,身形高大而熟悉,正是陈华。
吕唯微的目光飘向她,她抢在对方要打招呼之前转身离开,疾步折返,从侧门出去,再绕一大圈走到前面停车场,开车回家。
她当然听得出来,今天晚上吕唯微一直话里有话,可是她实在没有好奇去揣测她的用意,更不想在这里跟陈华碰面。
然而,任苒清楚知道,如果她努力寻求的是让生活恢复正常,那她根本无法一直将整个世界关在门外。她的理智提醒她,只要做着让生活恢复正常的打算,她就必须正视那些她一直回避多想的事情了。
她再次有了离开北京的念头,并且开始动手整理银行帐户,重新上网查询信息,计划以后的去向。
这天任苒去做例行的心理咨询时,快结束时,白瑞礼告诉她,义工组织目前发展很快,主事的几个人打算成立专门的慈善基金会,并聘请专职工作人员,问她是否有兴趣尝试。
她摇摇头,“我可能准备重新开始念书。”
“那也不错。”
“白医生,”她踌躇一下,还是说了,“如果我暂停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尝试自我调适,你不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或者过河拆桥吧?”
白瑞礼笑了:“不会,我始终认为,心理医生的责任是协助治疗对象自己找到解决心理困扰的方法。你有依靠自我的认识和信心,我很高兴。”
任苒舒了一口气,“其实我并不确定,不知道能不能真正做到不依赖你的判断和治疗。”
“这样吧,我们可以先试着调整一下治疗频率,将每周一次改为每月一次。医生的谈话跟药物依赖一样,能最终将影响缩减到最小,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心理的平衡,才是真正的成功。”
任苒同意这个安排,“我怎么才能判断自己最终能够做到自我调节?”
“自我调节是一种情绪的平衡,人不能总处于欣快之中,但也不能总沉溺于不快乐的情绪,调节的关键是重获一种自我控制,如果有一天,你能在自由选择的前提下,体验到自主的快乐、满足与轻松。那么你就完成了成功的自我调节。”
“我记住了。”
任苒起身正要告辞,白瑞礼叫住了她,将他刚出版的新书《自我发现之路》送给她。
“你已经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专业著作,这本书我是头一次针对大众读者写的,可能内容会相对浅显一些,不过集中了我最近几年做心理咨询时的一点感悟,希望能够对人多少有些帮助。”
“谢谢白医生。”
作者有话要说:酷爱男女对手戏,不耐烦心理建设的各位,下一章就是他们碰面了,再下一章他们就……可是看看留言,大家似乎也疲惫了,好消息是——按编辑的说法,下周书应该可以上当当,要不就停这里吧。。。。
第八章(上)
这天晚上,任苒再度去了后海。习惯的力量就是这样强大,不管是对一个人还是一个地方养成了习惯,有些举动就差不多成了不必思索而为之的下意识行为。
后海的夏夜,当得起夜夜笙歌这四字评语,湖面上有挂着红色灯笼的画舫随波而动,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无处不带着柔靡的红尘喧嚣气息。
过去大半年时间里,云上的生意仍然并不算好,却一直维持着,没有如其他类似酒吧那样,隔一段时间再去,便已经转手换了名字。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成了任苒在后海唯一的去处。
她每次来,靠窗那个位置始终为她保留着。她一坐下,服务生不等她开口,便给她端来红酒。
她去洗手间,出来时却听到两个服务生在走廊另一端忙里偷闲小声议论着她:“总坐六号台的那位小姐可真怪啊。”
“嘘——别乱讲话。要不是她一直来光顾,有人出一大笔钱给我们老板维持营业,这里早做不下去了。她可是我们的米饭班主。”
她不介意做别人眼里的怪客,也不想惊吓到那两个服务生,静静站在原地,挨了一会儿,等他们去前面做事才走出去。其实他们的议论对她来讲,并算不意外,只不过是从另一方面坐实她的某个猜测而已。
这天她比平时喝得要多一些,到午夜时分,已经醺然半醉。远处湖面有人弹古筝,邻近酒吧布鲁斯的节奏慵懒,身边萦绕着钢琴曲,各式音乐调和,曲不成调地断续传来,恍惚如同一个迷乱的旧梦。
她伏到桌上,半睡半醒。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肩,她的头换个方向,嘀咕着:“阿邦,你应该再来晚点,等我把这个梦做完。”
“做的什么梦?”
她费劲地用手撑起头,一边揉着疼痛的太阳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改天我得问问白医生了,据说大部分梦只黑白灰三色,我也好长时间没做过彩色的梦了,不过刚才这个梦好象是彩色的,有大海,有帆船,有飞鱼,有珊瑚在跳舞,还有……”
然而她没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猛然打住,察觉到正扶起她的来人身材高大,不是每次酒吧打烊会突然冒出来接她的阿邦。她顺着他白色衬衫的胸前纽扣向上看去,站在她面前的是陈华。
不同于前几天瞥见他的背影,最近快一年时间,头一次陡然面对面如此贴近地站着,任苒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有什么?”
“阿邦呢?”她反问。
“阿邦的母亲生病住院,他回家看望她了。”陈华解释着他的突然现身。
任苒尴尬地“哦”了一声,记起那个和善而沉默寡言的瘦小妇人,她有着一张满是风霜的面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很多,“她……我是说茅姨还好吧。”
“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很严重,很可能以后不适合再住在双平了。阿邦打算接她来北京住,可是她舍不得离开家。”
说话之间,陈华半搀半抱,带她走出来。她勉力挣开他的手,“没事,我能走。”
“我的车停在银锭桥那边。”
陈华还说了一句什么,但任苒脚步飘浮地向银锭桥走,并没有听清,也不打算去问。
两年前的一个夏夜,她曾跟祁家骏也是这样走在后海边,带着薄薄醉意。晚风含着热气拂面而来,依稀是旧时气息,记忆片段涌上心头。
“这里名叫后海,那边还有前海、西海、北海、中海、南海……这么多海,其实都不是海。”
她当时对他解释着这一带的方位与景观。
当然,都不是海。
真正的大海在远方,眼前这样的波澜不兴,不是她曾经对着的任何一片海洋。
她凝视银锭桥上可以看到的隐约西山轮廓,而他则凝视她,仿佛要在从小到大早已熟悉的脸上读出什么,或者,只是想看入她心底。
“爱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想再让任何事伤害你,珍惜你,希望跟你永远在一起。”
这个声音盘桓耳边,挥之不去。她在银锭桥上站住,伏在栏杆上,看着下面暗沉水面倒映着大半轮明月,水面泛起粼粼微波。
“西方有句话,如果你一直挂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会无牵无挂去往极乐世界。”
当时明月,此刻依旧,只是月下看着她的那个人不可能再出现了。她真的必须放弃想念,让他自此从心底消逝吗?
“在想什么?”陈华问她。
她收回思绪,“请原谅,我现在很容易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
“我带你去海边住几天吧,任苒,看看珊瑚。最近几年,双平附近海域……”
“不,我哪儿都不想去。”她猛地打断他,直起身子,继续向前走。
如果跟往常一样,是阿邦送她回家,如果她清醒着,会与他闲聊几句,有时喝多了一点儿,会干脆在车上睡着。等到了公寓楼下,他叫醒她,她照例道歉:“对不起,阿邦,真的不用再来接我,你看我不可能喝到烂醉,叫辆出租车回家就可以了。”
而阿邦都只是好脾气地笑,既不点头答应,也不辩驳,送她上电梯,确定她进了公寓将门反锁好再转头离开。
当坐在身边的那个男人是陈华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努力在酒精带来的麻木感中保持清醒,身体高度紧张,脑袋里十分混乱,到拿出钥匙开公寓门,才松了口气,转头正要与他道别,两人却在那一瞬间拥抱到了一起。
她在仓皇之间,抓紧他的衬衫。他的吻遽然占据了一切,她被无法理解的力量笼罩,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她住进这间公寓后,他从来没有来过,可是黑暗之中,他仿佛知道所有的格局,径直抱起她走进卧室;这个怀抱她睽违多年,已经陌生,可是此刻却如此亲密,似是一个故人悄然入梦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与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某些长久压抑心底已经接近忘却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她孤独得太久,所有对孤独的习惯,其实只是一种无奈,一种自欺。
突然之间,她放弃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想不顾一切溶解在这个怀抱里——这不是出于单纯的□,而是从肌肤到心灵深处渴望一个没有间隙的忘情亲密。
她被他放到卧室的床上,他一粒粒解开她的纽扣,嘴唇贴到她□的肌肤上,灼热发烫。
所有的一切都在幽暗月色中朦胧不清。她几乎可以实现自我催眠,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她只需沉溺,不用思索。
然而,她清楚这不是梦,也清楚知道紧紧抱着她的这个人是谁。
意识到这一点,她没有办法继续混沌下去,让自己一无所知地接受。近乎灼伤的痛楚侵蚀着她,她挣扎着叫道:“不,家骢……”
陈华曾经用过的这个名字从她口里叫出来,对他们两个人来讲,都显得有些陌生了。
他停止动作,他的身体仍然火热地抵着她,隔了一会儿,他将头埋在她颈间,良久不动。
世界突然之间转入静止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