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四
晶晶的学名叫刘雨晶,是一个活泼聪颖的11岁女孩子,在镇上小学读五年级。她对于佳为左思安打包带来的那些书十分有兴趣,一边翻看,一边发问,左思安机械地做着回答。
“《海底两万里》是讲什么的?”
“是一本法国人写的科幻小说。”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呢?”
“也是这个法国人写的。”
“小安姐姐,这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好看吗?讲什么的?”
“我还没看完,讲的是一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子,掉进了兔子洞,碰到了很多怪事……”
她打住,茫然看看四周,突然觉得自己好象也掉进了某个兔子洞内,所经历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不经,而且恐怖。她一直不愿意再想起的那个下午突然跃上她的心头,她用力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一个个混乱的画面从眼前掠过。
“……小安姐姐,小安姐姐。”
她睁开眼睛,晶晶有些惶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事。”
要确认自己没事,对于左思安来讲,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梅姨似乎天生具备安抚恐惧,将日子整理平顺的母性。她十七岁那年还是大城市的单纯高中生,随着知青下乡大潮来到了这里,学习干各种陌生而艰苦的农活,手指与肩头很快磨出厚茧,历经多次返城希望破灭的打击,与一个老实的农民结婚,被树立成扎根农村的典型,各种荣誉并不能抵消生活的困顿,旧日同学纷纷离去,她的一儿一女相继出生,而荣誉也随着时代变迁而烟消云散,她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赢得村民的尊重,最终融入了当地。
最初左思安对梅姨是警觉的。但是梅姨并没有做出任何尽快拉近两人距离的努力。相反,她尊重左思安的疏离自闭,既不像于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也不像王玉姣那样不遗余力表达同情的同时又不自觉流露好奇。她对左思安表露的关心与对待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二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而晶晶正如刘冠超说的那样,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可爱女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左思安根本无法拒绝她的友善。
这个家庭的两个成员都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态度对待左思安。每天早上,梅姨同时叫左思安与晶晶起床,安排他们吃早点,打发晶晶独自步行近五十分钟去镇上小学读书,如果没有出诊,也没有病人上门,她就去家里的菜园干点农活,天气好的话,她会带左思安一起过去,一边浇水施肥,一边与她闲聊,教她辨认农作物。
下午晶晶放学回家,会跟左思安一起做作业、聊天、听收音机。到了十点钟,他们会准时熄灯睡觉。
梅姨的家随时会有村民登门求医,左思安最初多半把自己关在东边厢房里,但渐渐她发现,村民虽然也会好奇地打量她,可是那种好奇不带任何恶意,他们似乎对细节容易惊奇,对别的事情却有一种微妙的理解与尊重,很快便适应了梅姨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根本不会反复揣测议论。
哪怕左思安仍旧郁郁寡欢,也在不知不觉中跟上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她对于周围的环境和别人的情绪变化有着高度的敏感,几乎不用抬头观察就能察觉出细微的不同。在这里,她的身份是一个受到尊重的客人,而不再是“从省里来的那个副县长的出了事的女儿”。意识到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放松了许多。
高翔在隔了几天的周末准时过来,他仿佛知道左思安不愿意与人近距离接触,总是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不管是提醒她厢房内光线不够好,最好挪到天井来看书,还是问她有没有想看的书,想吃的东西,他下次可以买了带过来,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他碰了钉子,也并不恼怒,态度始终保持着平和。
晶晶倒是马上跟他混熟,央求他,“高叔叔,能不能帮我带一本这个月新出的《童话大王》,我想看上面的连载,学校订的一本不知道被谁弄丢了。”
他答应下来,隔了一周,果然带来晶晶要的《童话大王》,还要大堆其他书籍。
对左思安来讲,不管晶晶跟他如何谈笑风生,他也只是不需要她理会的陌生人而已。她对他的来访视若无睹,而母亲的探访就没那么简单了。
于佳积压了大量工作,过了一周才从省城转两道班车过来看望女儿,然而左思安看到她一个人进来,并没有任何惊喜表情,“爸爸呢?”
“他很忙,我直接从省城过来的。小安你看,我给你带来了……”
她眼神一黯,挣开于佳的手便回了房间,对那些带来的东西看也不看。她知道母亲是伤心的,可是,一方面,她无法忍受母亲看着她时那种努力想表现得开朗坚定,却无时不流露着忧愁烦恼的眼神,这个眼神比任何人的好奇都让她难过;另一方面,她更无法接受父母之间近乎决裂的现状。
于佳还要赶回去的班车,无法久留,在梅姨的劝慰下,只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听着梅姨送母亲出去,左思安的心里空落落的,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想,也许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疼爱她了。这个念头潜伏在她心头已久,此时绝望地爬上来,让她只想大哭,可是她胸口沉重,眼睛酸涩,没有办法哭出来。
梅姨进来,将一碗桂花酒酿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低着头,酒酿的热气润湿了她的眼睛,一滴泪水终于滴进了冒着热气的碗中。
“你妈妈不会怪你的。做父母的永远没法真的责怪自己的儿女,他们怪得更多的是自己。”
梅姨没有追问原因或者责备她的无礼,这样的体谅让左思安更加难受。她当然知道母亲不会怪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一切似乎都走到一个错误的轨道上,无可挽回,更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梅姨拿开她面前的碗,抱住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这个怀抱温暖,隐约有着桂花甜馥的气息。她从来不是缺乏关怀的孩子,却在这半年来远离了正常的关爱。僵了片刻,她因为无声哭泣而绷紧的身体松驰下来,将头更紧地贴近了梅姨。
作者有话要说:我啥时也不敢说自己写的文轻松欢快误导读者,接下来还有更虐的情节,请自行决定要不要看下去。。。
☆、16
四
到了周末,高翔再次开车从省城去刘湾。他多少担心左思安的状态,不过他想,处于这种情况下的14岁少女如果表现如常,谈笑自若,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定时探访已经会让她受惊,再去表达关切,恐怕更增困扰。
这时已经入冬,第一次寒潮过后,天气难得连续晴好,太阳照得暖融融的,如同小阳春一般。院门敞开,他在外面便看到左思安坐在那棵大桂树边晒太阳,身边坐着晶晶,晶晶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摊着书和作业本,不过这小姑娘显然没专心做功课,说了句什么,咬着笔伏到左思安肩头大笑,左思安没笑,可是脸罩在阳光下,不像先前长时间待在室内那样晦暗,表情也不再木然。
高翔走过去,左思安照旧对他视而不见,晶晶跟他打着招呼,他把买的大包杂志书籍递给她,这是梅姨唯一允许她收的礼物,她高兴地说:“现在有好多同学跟我借书看,我打算看完以后送给学校图书室。”
“如果想送给学校,下次我再多买一些书过来。”
“谢谢高叔叔。”
高翔走进去,还能听到晶晶咭咭的笑声不断传来。他想,左思安有这样活泼的女孩子作伴,应该对她大有好处。他跟梅姨打招呼,梅姨刚出诊归来,正在整理药箱。
“梅姨,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她吃得太少,恐怕营养会跟不上,另外,她的脚踝有点浮肿。”
高翔发怔,梅姨解释道,“怀孕时出现浮肿是正常的,如果浮肿突然加重,体重急增,就得注意会不会是妊娠中毒症。”
“现在需要送去医院吗?”
“不用,我给她做的菜已经减少盐份,让她控制喝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梅姨摇头,“这孩子心事很重。她妈妈差不多每周过来一次,她不怎么肯跟她妈妈讲话,每次都追问她爸爸为什么不来,她妈妈说她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我就不懂了,当妈妈的在省城上班,在忙一个科研项目,来这里要转两趟长途车,都挤得出时间;当爸爸的就在清岗工作,反而不来。每回她妈妈一走,她都会好长时间不说话,我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他没法揣测别人家里情况复杂到什么程度,不免有些恻然。这时,外面传来晶晶清脆的声音,“小超哥哥,你回来了。”
高翔与梅姨出来,只见左思安那个瘦小的同学刘冠超推着一辆高大的28寸旧自行车,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正与两个女孩子讲话。梅姨惊讶地叫:“小超,你怎么回来了?”
刘冠超支好自行车,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声:“大婶娘,我给小安带功课过来了。”
“你这淘气孩子,肯定是瞒着你爸妈跑回来的。”
他嘀咕着:“你别告诉我爸,不然他又得打我。”
“不用他打你,这四十多公里的路,你一直骑自行车过来,屁股也得磨破了。”梅姨伸手探进他的后衣领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进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了。”
“不用换,我一会儿骑回去还得汗湿。”刘冠超赶着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韦思安,“笔记我都带来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我下次回来给你讲。”
韦思安呆呆看着他,没有做声。
“这些是周练跟月考的卷子,我找老师要了一套,等我走了,你试着做做。”
韦思安仍旧不说话。
“别担心,我给你补课,下学期你一定能跟上进度,我们都能考上清岗高中。”
她凄凉地笑,终于开了口:“别傻了,我不会回清岗中学了。”
“那怎么行?”刘冠超急了,“你连初中都不读完,以后能做什么?”
梅姨拍拍他的肩膀,“小超,小安的妈妈说已经安排好,让小安回省城继续读师大附中的初三,那也是很好的学校。”
刘冠超怔住,隔了一会儿固执地说:“不管你在哪儿读书,我都得给你补课。”
左思安头一低,没再说什么。
等刘冠超给韦思安讲完功课,高翔提议他将自行车放在后备厢里,带他回清岗,他摇头谢绝,梅姨瞪他,“这是犯什么倔强?小超,让高叔叔带你回去。不然我跟你爸爸讲,你以后就别想偷着跑回来。”
刘冠超不再说什么,坐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高翔开车驶出村子上了公路,问他:“左思安的爸爸还住在那里吗?”
他没得到回答,有些诧异地看后视镜,发现刘冠超正警觉地盯着他,不禁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是坏人?”
刘冠超显然默认了。
“我没恶意,只想找她爸爸谈谈……”
“你不要去打扰左叔叔,他不会愿意再看到你们家人的。”
高翔只得承认,左思安与刘冠超这样年龄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可能被当成好人。而且刘冠超说得不无道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出现在左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是一种打扰。
刚一回到清岗县城,刘冠超便要求下车,高翔把车停下,“我每周都会去刘湾。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也想去,征求你父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过去。”
刘冠超摇头,“不用了。”他连再见也不肯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掉了。
高翔无可奈何,却也佩服这瘦弱男孩子的韧劲和原则性。
工作和这个探访差不多占据了高翔所有的时间,他唯一能对女友做的解释是他舅舅意外身故,他需要在每个周末回清岗陪伴外公。他看得出孙若迪充满疑惑与不安,欲言又止,可是他没法安抚她了,只想,等这一切结束,生活就可以重回正轨了。
除了左思安。
他马上想到,至少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完全回到正轨。
这个念头让他无法释怀。
☆、17
四
在左思安怀孕七个月时,高翔将工作交给父亲高明,住到了刘湾。
刘家两兄弟的房子紧挨在一起,老二带着儿女举家进城,房子空置着,梅姨帮着打扫一下,安排高翔住下。
移动信号、有线电视都没有覆盖到刘湾。村里只有一部电话,使用最频繁的人是梅姨,经常有邻村人打来,或者是咨询求医,或者是请她出诊。
冬天进入农闲时节,村民们生活清苦,但都非常知足长乐,并不忙于找赚钱的门道,普遍的娱乐是打麻将、围着火炉嗑瓜子聊天、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看频道有限的电视节目。这些当然都是高翔不可能参与的。
高翔开始体验纯粹的乡村生活,这才发现他所做的准备功夫很多,但心理准备完全不够。他母亲给他备了充足的生活用品,他买了出校门后便无暇看的大部头书籍,带了音乐CD。可是在喧闹城市生活久了,过惯忙碌日子,头一次离开车水马龙与响个不停的电话,拥有如此大把的空闲时光可供自由支配,却只觉得无法静下心来。书会看累,CD会听腻,出去散步十几分钟就能穿过整个村子,可讲话的人永远只有一两个,每一分钟都是上一刻的单调重复,他头一次发现时间会这么难以打发。
他主动请缨开车送梅姨去较远的村子出诊,两人在车上闲聊着,梅姨笑道,“头一次享受坐这么好车子出去给人看病的待遇。”
“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骑自行车太辛苦了。”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难为你一个城里人被关在这里,我儿子冠文每年过年回来几天就说闷得慌。”
“他在做什么工作?”
“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广东一家电器工厂打工,我猜他以后会留在城里的。这几年各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越来越少,真不知道以后老年人该怎么办。”
“梅姨你有没想过回城里。”
她摇头,“城里很好,可是父母去世,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已经生疏,偶尔探探亲就足够了。那里没人需要我,也没有医院会请我这个半路出家、没经过科班系统训练的人去当医生。我习惯这里了。”
高翔原本有些后悔他的问题来得冒昧,不过看梅姨神态豁达,并不伤感,才略微放心。
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自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个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通讯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象有点哑。”
“大概着了点凉。”
“乖,去买点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只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一些,点了一只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个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后,高翔跟梅姨说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岗,当天就会赶回来。他直接开车去了左家住的县政府大院宿舍楼,已近黄昏,从不少人家中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楼敲门,左学军开门,“你找哪位?”
“左县长,我叫高翔。”
他皱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儿子吧。”
高翔没想到他对父亲有印象,“对,我想找你谈谈,可以进去吗?”
左学军让他进去,冷淡地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女儿?”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着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的情况?你以为我用别人来提醒我吗?”左学军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岁的女儿,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顿时熄灭,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只想告诉你,她很孤独,她母亲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好象有一点问题,一心盼着你过去。”
左学军坐倒在沙发上,用手抱住头,手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别担心,梅姨是医生,把她照顾得很好。”
左学军头也不抬,更没有说话。高翔尴尬地站着,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客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还有两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叠放在一边。
“左县长,你要调回省城吗?”
就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左学军开了口:“省里一个援藏干部在阿里出了车祸,需要回内地治疗,我申请过去顶替他,已经得到批准,等一下就启程去机场。”
高翔怔住,“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女儿,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妈妈会去陪她。”
“我不清楚你的家事,不过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她需要的是你们两个都在她身边。”
左学军再度沉默。
高翔有些不能置信:“你该不是觉得她出了这事让你见不得人,所以你要跑去西藏吧。她是你女儿,是受害者,完全无辜。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左学军抬起了头,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这需要什么资格?没错,陈子瑜是我的舅舅,不过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住嘴。”左学军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高翔挣扎一下,没能甩脱他,火也蹿了起来:“那件事让你蒙羞,所以你不让人提那个人的名字,不去看你的女儿,甚至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这就是你的应对办法?”
“你凭什么来揣测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小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当年我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从外地赶回来,守在产房外等她出世,看着她从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小姑娘,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好好照顾她,直到她长大成人,看着她成家。可是我带她来清岗,忙着工作,没能保护好她,让她经历这种痛苦……”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还是个孩子,你难道不应该尽力去关心她吗?”
“你轻飘飘一句‘已经发生了’就带过了,你知道我经历的是什么选择?她在学校晕倒,送去医院,我才知道她被人□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竟然一无所知。我一次次逼着她跟我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发生的。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也不肯停下来。我去公安局报案,看着他们锁定抓来嫌疑犯,听他交代,只想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恨。他逃跑之后,我催促公安局加大力度追捕他,还强行上了警车,带累出警的警察都受了处分。我妻子指责我着了魔,完全不想想为什么那个混蛋做恶这么久,却没有其他受害女孩家长去报案。我一个人把事情闹大了,我们的女儿将来怎么办。可是我没办法去想,我停不下来。弄到现在,我没能给女儿报仇,女儿甚至还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来保住我不被追究责任。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一生给毁了,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她?我怎么去关心她?”
一口气说到最后,左学军已经声嘶力竭,他松开高翔,恶狠狠地说:“滚出去。”
高翔驾车驶离左家宿舍,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将车停到路边,这里离他家只两条街,可是他完全不想回去。
他从小到大成长顺利,但母亲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她年幼的弟弟身上,对他未免忽视。高明出身贫寒,对妻子教育弟弟的方式不以为然,对儿子付出了更多关心,而且有一套相对严格的要求,从不骄纵。他在高翔读初中时,就坚持让他住校,适应相对艰苦的环境下生活,同时鼓励他结交更多的朋友。高明的苦心取得了效果,高翔自立得比较早,性格比同龄人沉稳,也没有家境优越的傲慢。
大学毕业后,他正式接手家里公司的销售工作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祖父对他赞许有加,他也一向对自己处事的能力十分自信。然而面临眼前这种复杂的状况,他有强烈的茫然感,同时对自己做的决定和采取的行动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突然非常想念孙若迪。两人交往两年多,相处没有跌宕起伏,最大的波折也不过是他因为出差错过她的生日引来她的娇嗔,冷战然后讲和,远远没到用回忆光环美化的时候,可是对比眼前的一片混沌,他真切意识到,最吸引他的其实就是与她在一起时的简单而平和的快乐。
他拨通孙若迪的手机。响了一阵后,她才接听:“有什么事吗?”
她显然已经上床,声音压得低低的,温软慵懒,他觉得安慰,坦白地说:“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