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回忆下去,她记起有一次她感冒,连日胃口不佳,偶尔说起想喝萝卜丝鲫鱼汤,刘雅琴替母亲送新鲜鲫鱼上来,左学军马上进厨房给她煮鱼汤。
刘雅琴对她说:“你爸爸对你可真好啊。”
她当时得意而满足地笑着回答:“是啊,我爸爸最疼我了。”
刘雅琴的嘴角露出一个捉摸不定的冷笑,轻飘飘地说:“你运气好。”便转身走了。
在事发后,刘雅琴突然对她表现得热络关心,不停地安抚她,同时又极力撇清与这件事的联系,一再叮嘱他们不要讲出是她将他们约到了护校后门。她处于极度的惊恐与羞耻之中,一心想的只是瞒住父亲,无暇去想这之间的怪异之处。到了无可隐瞒之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她被父亲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再接下来,她开始努力忘却,更不愿意触及分析关于那件事的任何疑点。
此时左思安不得不搜索记忆,试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首先触动的只是从来没能被磨掉的黑暗的一天。所有恐怖的细节争先恐后翻涌上来,一个个片段连起来,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青草的味道、突然停下来的奔驰、她的名字从一个陌生男人口里叫出来、金属在阳光下反射的刺目的光泽、崭新的皮革气息、尖锐的疼痛……
她全身发冷,止不住的哆嗦,不能相信她的命运所有的颠覆都只是出于刘雅琴的导演,而她永远都不可能弄清楚是为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左思安的脑海里:刘雅琴是刘冠超的姐姐,而陈子瑜是高翔的舅舅,他们都在流言起时就知道这件事,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她沉默。刘冠超一直回避着她,直到再也克服不了负疚心理的折磨,才对她讲出真相,许诺要一直照顾她。那么高想呢?
她竟然还去跟他说她想留在汉江。难怪他的表情那样复杂,无法回答。
左思安不知道呆呆坐了多久,于佳回来,惊讶地问:“小安,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于佳,于佳被她的面色与神情吓到,伸手摸她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是不是感冒了?”
“我没事。”于佳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替她擦着额头,她突然说:“妈妈,我愿意跟你去美国。”
于佳一下怔住。她与高翔谈完话后,高翔刚将她送回家,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盯着女儿,只见左思安收拾茶几上摊着的课本,看上去十分平静。
“你想通了?”
她简单地回答:“嗯。”
于佳明白,如果左思安不愿意讲,她就不可能知道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立场,可是她也不打算穷究原因:“那就好。我研究了一下美国的学制,那边高中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一共读四年,你马上升高二,保险一点儿的做法是从十年级读起,不过你的英语一向不错,直接申请读十一年级应该也能够跟得上。你觉得怎么样?”
“嗯,可以。”
“那好,下午我带你去报一个英语培训班,从现在开始加强听力和口语练习,千万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她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我下楼走走,过一会儿就回来。”
左思安走出宿舍区,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高翔的手机:“昨天我说的话请你忘掉吧,我决定跟妈妈去美国了。”
他明显十分吃惊,脱口问出:“为什么?”
“我想这样对我,对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小安,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
“我离你家不远,马上过来。”
“不,不用了。”
“等着我。”
几分钟后,高翔边开车过来,左思安拉开车门,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妈妈刚才是出去见你吧?不管她说了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我昨天太任性,讲了好多孩子气的话,让你为难了。”
他无法否认她敏锐的直觉,却也无法接受她以这种方式让他从一个两难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你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只是不大接受她跟那个叫Peter的男人在一起,至于去美国——”她耸耸肩,“想清楚了,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他仍旧有无数个疑问,去不知道从何问起:“你不喜欢那个男人。”
“没有人会喜欢破坏父母婚姻的那个人吧。”她侧头思索了一下,“我只见过他几次而已,他看上去不错,个子很高大魁梧,不太像教授或者学者,讲英语尽可能让我听懂,还学了一些中文。只是……”
“只是什么?”
“妈妈大概对她讲过我的事,他看我的眼神……”左思安想一想,苦笑了,“充满同情,让我有些受不了。看来妈妈跟他已经没有秘密了。一想到他以后都会这样看着我,我有点儿害怕。”
“据说美国人是很尊重别人隐私的,他是学者,应该懂得保持距离。”
“是吗?”左思安涩然一笑,“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小安,如果他对你不够好,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
“嘿,别拿我当小孩子了。”
她抑制不住心酸涌起,轻快地说:“等你飞过去解救我,未免太遥远了。放心吧,我没那么倒霉,都17岁了还要当灰姑娘受虐待。”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两人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到了她家楼下,她回过头,两人目光胶在一起,高翔说:“要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来送你。”
她摇摇头:“不用了,再见。”
她走进楼道,保持着身形挺直,快步上楼进了家门,准备回自己房间,想了想,还是走到阳台向下看去,阳光明亮晃眼,高翔仍站在楼下,还没离开。
那又怎么样?她回到自己房间,摊成大字状躺倒床上,下意识地抓住枕边的小布熊,看着天花板,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的心空空荡荡,突然又记起她经历过的那场剖腹产手术:也是这样平躺着,对一切无能为力,麻木,根本体会不到痛,但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身体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开,在某个与她血肉相连的部分被精确地隔断取走。
这个联想让她几乎要崩溃了。

6.
一旦做出决定,左思安便恢复了让于佳又欣慰又有些发毛的平静。
不过于佳也无暇多想,她与国外反复沟通之后,顺利收到了offer,但这只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异常复杂,需要准备的资料文件十分烦琐,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
于佳跟左思安解释这些,左思安似听非听,只是听母亲说到需要左学军出具同意她随母亲赴美的书面文件,才集中了注意力:“一定要这个公证书吗?”
“这是办签证要求的。再说,虽然我跟你爸爸达成协议,你跟我生活,但我也不能一声不响就把你带走,这样与情理也不合。”
左思安想,就算父亲逃避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逃不开手续的折磨。不知道他出具这样的文件,心里会不会有跟她一样的钝痛。也许不会吧,也许他跟高翔一样,觉得这样对她更好一些。
于佳问她:“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你要不要在旁边,跟他讲几句话?”
“我能讲什么?不用了。”
左思安回到了自己房间。除了上学,她还要去上英语培训班,于佳给她安排了一个时间表,亲自检查她的英语进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讲不出的疲倦感,仿佛两年前在西藏高原上坐在越野车内,驶在通往狮泉河镇的公路上,氧气稀薄得让人总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没有最终完成,除了前方同伴的车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车辆往来,道路没有尽头地指向天际,四野茫茫,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所有人同时被铺天盖地的身心疲惫压倒,全都不想讲话。
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陷于这种感觉内,无力自拔,无处求援,所以分外孤独难熬。
这时于佳突然探头进来叫她:“小安,来听电话。”
她头也不回,烦恼地说:“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是你爸爸,是一个男生打来的。”
她只得出去接听,竟然是徐玮铭打来的,她并没有给过他号码,一时有些吃惊。
“我现在在你家对面。”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
“有心想知道,就会知道。”他有些痞气地回答,“左思安,下楼来,我带你去看电影。”
“那我们去兜风,吃羊肉串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可是一想,为什么不呢?
“等我几分钟。”
放下电话,她跟于佳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两个小时后回来。可以吗?”
“他是谁?”
“汇宁中学一个读高二的男生。”
于佳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出乎她的意料地没有继续问下去,点的头:“好吧,准时回来。”
左思安出来,发现徐玮铭穿着白色T恤,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她家对面的一个小商店前:“咦,你太守时了,居然真的只三分钟就下来了。要知道你就算晾我30分钟,我也一定会等的。”
“那有什么意义?”
“你不喊做什么事都问意义吧,有时候没意义的事才让我们觉得开心。”
她不得不承认,他倒也言之成理:“我家没自行车,要不我们随便走走吧。”
他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拍下后座:“坐上来,我带人完全没有问题。”
左思安有些迟疑,可他是行动派,并不给她思索的时间,蹬起自行车,她只得轻盈地跳上后座。
徐玮铭身高腿长,将车骑得飞快,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曲折蜿蜒的街巷,不时按着车铃,灵活地闪避着行人。
夏天刚刚来临,太阳西斜,气温没有高到令人难受的地步,清风怡人拂面而来。
“知道刚才还有谁守在你家楼下吗?”
“谁?”
“你们学校那个功课出了名厉害的书呆子呗。”
左思安没想到刘冠超会再次过来,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比我先到,在你家楼下站着发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打完电话,告诉他你马上会下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他瞪着我,好像要揍我一样,”徐玮铭显然觉得很好笑,“我等着他动手,没想到他转身走了,真没劲。”
“你别招惹他。”
“哼,那种呆子,我才没兴趣理他。”
骑了将近30分钟,来到江边,徐玮铭将车放好,两人走进江滩。此时这里还是自然风貌,起伏的沙滩,半人高的芦苇,年年涨水后将江堤上种植的柳树浸泡得姿势怪异,停泊的趸船锈迹斑驳。他们在连接趸船与铁锚的粗大铁链上坐下来,夕阳徐徐沉下,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柴油机驱动的拖沙船“突突”轰鸣,缓缓从他们眼前驶过,远处一片平坦的沙滩有成群的人在吸水,谈笑声被江风吹送过来,变得柔和含糊。
徐玮铭冷不防用力晃动一下铁链,再一把搀住险些失去平衡掉下去的左思安,得意地笑。她没好气地说:“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你也别这么深沉好不好?”
“我不是深沉,徐玮铭,我只是一个沉闷得无趣的人。”
“可是我觉得你很有趣。”
“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
“已经放假好几天了,你怎么都没再来看我打球?”
“你的球迷早就可以组成一支啦啦队了,何必非要我去看?”
徐玮铭半真半假地叹气:“唉,这是我唯一吸引你的地方,你居然这么快就厌倦了,多让我伤心。”
左思安转头看他,他正歪头盯着她,眼睛明亮,俊美的面孔上挂着一丝笑意,她也叹气:“徐玮铭,你这样放点下去,会迷倒很多女孩的。”
“可是迷不倒你。”
“指望一网打尽就是妄想,会给你减分的。”
徐玮铭哈哈大笑:“知道什么东西给你加分了吗,左思安?”
“无非是我没被你迷住。”
他摇头:“你看看你把我想得多肤浅。我给你一个有内涵的答案吧,因为你看起来很有故事。”
她呆了一下,苦笑:“我都不知道关于我的所谓故事传成了什么样的版本,居然吸引到了你。”
“不,我不是指那种无聊的传言,而是你给我的感觉。”
她温和而坦率地说:“没有那些谣言,我只是一个内向,不爱讲话的女生而已,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徐玮铭揉揉鼻子:“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没必要把我想象得神秘。”
“可是你确实很神秘啊,那个书呆子看上去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拼痴情,我真拼不过他。还有上次到公园里接你的那个人,看上去又有气质又成熟,也许我在你这里是个炮灰的命运。”
左思安一怔,随即扭过头去又笑出了声:“想不到我有这种荣幸,被一个万人迷男生想象成万人迷了。”
徐玮铭笑咪咪地看着她:“你看你这一点也很可贵,你有幽默感,而且一点儿也不自恋。”
“被你这样一说,我想不自恋都很难了。”
两个人禁不住同时哈哈笑起来,左思安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可是她心底的痛迅速涌上来,让她的笑渐渐充满了苦涩。她抬手捂住脸,好一会儿不肯说话。
等她平静下来,发现徐玮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喜欢的是那个人,对吗?”
就算母亲逼问过来,她也没有坦白,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她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可是这一刻,她疲惫得无力否认:“他并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对我有某种责任,我的喜欢大概让他觉得很为难。”
“那试着忘记他,别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忠告,但是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只能苦笑:“至少我目前做不到,徐玮铭,你看,我确实是非常沉闷的人,从来没有迷倒过谁,也没能力做到洒脱。你该对我失望了吧?”
“不,也许你只是体验了我还没办法体验的感情。我还是喜欢你的。”他轻轻晃着铁链,让两个人小幅度地荡来荡去,“不必再替我担心了,每个人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就是没办法让你喜欢上我,我会放弃的。”
左思安想,一个爱热闹的大男生眼里留下的一点儿印象,十七八岁时初夏黄昏枯坐江边吹风时讲的傻话,哪里值得认真讨论,她也不再说什么。这时江轮渡在远方拉响悠长的汽笛,他们同时看向空阔的江面,落日余晖愈加浓丽,将浊黄的江面染成跳跃不定的金色。
“真漂亮。不管是不是我女朋友,以后你都会记得跟我坐在江边看过夕阳。”
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过更美的落日夕阳,在西藏阿里。”
他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落日不是重点好不好。”
当然,跟谁在一起才是重点。
左思安清楚地记得与高翔在一起的每一刻,也记得她说她想继续与他在一起时,他退开几步,神态纠结地说:“你并不知道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在一起,她想,难道对于这么简单的三个字,还有不同的解释?
带着少许腥气的江风迎面吹来,波浪起伏拍着岸边的泥沙,江水浩荡而没有止歇地流向远方,最终将汇入大海。思绪纷杂之中,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将去地球另一边的遥远的异国,她会最终忘记他吗?她脑海中留下的那些真切的感觉,会不会被时间如同江水一般带走,再也找不回来?

第十四章
1.
在成都医院经过两天治疗,左学军颅内出血基本得到清除,意识与语言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左侧肢体仍活动不便,但医生说接下来做康复治疗与推拿复健,应该会有进一步好转。
医生接着宣布的是:以他的身体将情况来看,绝对不适合再上高原。
施炜一听之下,几乎掩饰不住喜悦,可是再一看丈夫黯淡的脸色,又有几分不忍,只能委婉地说:“学军,你已经在阿里工作了近16年,你的付出大家都看到了。,把剩下的时间给我和小齐吧。”
左学军一直沉默不语。左思安正要说话,一直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书的左思齐突然“哇”的一生哭了出来。她连忙蹲下来:“小齐,怎么了?”
左思齐一边大声抽泣,一边说:“我不想要爸爸,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我只要你。”
施炜一惊,厉声呵斥女儿:“小齐,不许胡说。”
左思齐从未见过母亲对自己发怒,吓了一跳,哭得更加厉害:“我没胡说,我不喜欢他。”
左学军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施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安将妹妹抱了起来:“我带小齐出去转转。”
左思安抱着左思齐走出来,坐到前方草坪的一个鱼池边上。不管她怎么安慰和哄,左思齐仍趴在她肩头哭个不停,眼泪将她的衣服都浸湿了,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正无法可想之际,只见高翔穿过马路,他原本打算进医院,看到她们,转而走过来。
“怎么了?”
左思齐这几天已经与他混熟,十分亲近他,抽抽搭搭地说:“妈妈吼我。”
高翔坐到左思安身边,问她:“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爸爸,不想要他了。”
高翔似乎有些好笑,嘴角微微一动:“嗯,没事,反正你姐姐也不喜欢他。”
左思安忍不住瞪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表现得确实挺不可爱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妈妈喜欢他啊。你爱你妈妈,对不对?”
左思齐点头。
“那为了你妈妈,忍忍他吧,以后别当面说不喜欢他了。”
“可是他不喜欢我。”
左思安再次警告地瞪高翔,同时让妹妹坐在自己膝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齐,爸爸是喜欢你的。”
“不,爸爸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他从来不跟我玩,他只喜欢你,我看到过他拿着你的照片,看了好久好久。”
左思安苦笑:“那是因为小齐你就在他身边,姐姐在很远的地方。你跟姐姐一样,都是爸爸的女儿。他装饰部明白该怎么爱你,才会让你、让他自己更快了一些。”
左思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伸手整理着妹妹的头发,将她有些散乱的小马尾重新扎好。小女孩的发质微微发黄,异常柔软,握在手里,有如丝一般的触感。她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上幼儿园之前,父亲也是这样抱她坐着,替她梳着辫子,她通常都是调皮地扭来扭去,父亲呵斥着让她老实下来,却一边也忍不住笑。
“姐姐,你怎么了?”
左思安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小齐,快看这池子里的锦鲤多漂亮。”
左思齐到底还是个孩子,又常年生活在条件艰苦的高原,没见过这样成群活泼游动、颜色美丽的锦鲤,注意力转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姐姐,快看那条鱼,长得多胖。”
“嗯,它肯定吃太多了。”
左思齐站到浴池边上,伸长脖子看着,左思安伸手牢牢搂着她,她又指点着另一条鱼:“那个小的是鱼宝宝,前面是它妈妈。”
左思安微微一笑:“对。”
左思齐突然盯着左思安的颈后,拨开她的头发:“咦,姐姐,你这里画着什么?”
左思安怔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将头发放号,衣领拉起一些,笑道:“不是画,是文身。”
“什么叫文身。”
“就是把图案,文字什么的用针刺绣到皮肤上。”
“疼不疼?”
她摇摇头。
“洗不掉的吗?”
她点头。
左思齐的好奇心更盛:“为什么要文在身上?是怕忘记吗?”
左思安看上去有些穷于应付了,这时高翔开了口:“小齐,快看那只鸽子。”
左思齐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又问:“这里有没有燕子?”
高翔回答:“成都应该有燕子的。你喜欢燕子吗?”
“嗯,妈妈说燕子总是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生小宝宝,然后再带小宝宝回家。就像我们看到的朝圣一样。”
左思安看着前方,没有说话,而高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刚才他就站在她旁边,清楚地看到她颈后的文身是一行英文:Strive to be happy。他知道这是一首英文诗结尾的一句,直译起来很简单:坚持快乐,而更为含蓄隽永的翻译应该是:努力去追求幸福。他也一度非常熟悉左思安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将这首诗文到了颈后。
可是他再一想,尽管他们有亲密到极致的时候,却十分短暂。大概只有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的人,才能熟知对方每一个微妙的变化。在每一次告别与重会之间,他们都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就算生活在一个城市,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他们每一次再见面,他看到她都有些微的意外,仿佛不能习惯她在他视线以外的经历的成长。而这一次,他们已经有太久不在一起了。她由脆弱的女孩变成一个举止冷静的医生,她所发生的变化,又何止一个文身是他不知道来历的。
这时左思安仿佛感受到高翔的注视,突然站了起来:“麻烦你帮忙看着小齐,我去叫施阿姨出来。”

2.
左思安敲门,但并不走进去:“施阿姨,麻烦您出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说。”
施炜出来,两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问:“小齐呢?”
“高翔带着小齐在医院前面的鱼池旁边玩,您介意我问您一个问题吗?”
施炜疑惑地说:“什么事?”
“在我爸爸发病之前,您说您打算离开他,现在您怎么想?”
施炜猛烈地摇头:“那是在他生病之前,现在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就算他坚持要回阿里,我也会陪着他,好好照顾他的。”
左思安无法不为之感动,她看着她,轻声说:“施阿姨,我完全没有来逼迫您承担道义责任的意思,事实上,我理解您有双亲和小齐要照顾,负担已经很早,爸爸可以由我来照顾。”
施炜一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小安,我之所以想离开,是为小齐和我父母考虑,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我认为他并不爱我和小齐,也不需要我们。他这一病,我明白了,至少我仍然爱着他,他也是需要我的。”
“施阿姨,您大概是我看到过的爱得最坚定的人。”
施伟苦笑:“是不是有点儿傻?”
“不,对自己的爱确定无疑的人,其实是幸福的。我需要跟我爸爸单独谈谈。”
施炜去外面找女儿,左思安进了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她苦笑一下:“我回来一趟,只一天时间。就弄得您心脏病发作加颅内出血,本来我是决心再也不说什么了。”
“小安,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你完全没关系,心脏病我早就犯过一次,颅内出血也是长期在高原地区得的高血压引起的。”
“这么说,您也清楚,您不能再重回阿里了,何必还要对施阿姨摆出那样一副面孔?”
左学军默然。
“医生说的话,您都听到了,那也是我的处理意见。我选择学医,并不是为了经受给父亲动手术的考验,这样的事,我永远不想在经历一次。您已经逃避了我,再继续逃避施阿姨和小齐,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您必须答应我,退休以后,跟施阿姨到内地生活。”
“我不喜欢广东,又闷热又潮湿。而且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又有一身的病,跟她在一起,只能让她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