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左思安却没有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翔,突然问:“我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愿意见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我担心你。”
“嗯,你觉得我又处于需要你帮助的境地了,再不出面,我可能会误入歧途。如果我一切都好,用不着你担心,你以后就不会再来看我,我没理解错吧?”
高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回答:“我现在不想回家 ,陪我走走。”
汉江市的春天向来短暂得似乎一闪即逝,所以显得尤其珍贵。树叶新绿,草木葱茏,空气中都带了清新的气息,中山公园位于市区中心,除了游乐区人多一些以外,后面种有一片高大笔直的水杉,十分安静。他们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漫步向前,水杉树叶在他们头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阳光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圈,不知名的小鸟在树叶间鸣叫不休。
左思安一直保持着沉默,高翔觉得这个无言的状态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试图找点儿话题:“我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一座中山公园。”
“我爸爸也说,他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沈阳路、上海路、天津路。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图省事,不肯取有特色的名字。”
“你爸爸还好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他就算不好,大概也不会跟我说。”
“你呢,在学校里怎么样?”
“老样子。”
这个异样简短的回答让他不安:“上次你打电话,我没有出来,但是……”
这时,她站住,他也停住脚步,正要继续说下去,她突然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脸贴在他颈项下的方衬衫上。他大吃一惊,几乎本能地四下一看,附近并没有人。他试图拉开她的手:“小安,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她固执地紧紧缠住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内。他狼狈的同时,却感受到了她的单薄、柔韧、温软,同时清楚自己全力克制对这个身体的渴望已经有几个月之久,再也无法强行将她的手拉开。他抱住她,吻她黑亮的头发,轻轻抚摸她的脸。她踮起脚,吻他的嘴唇,他矛盾地闪避开,扣住她的下巴看着她,苦涩与甜蜜交织:“我们不能这样,小安。”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打算带我去美国。”

3.
于佳并没有跟同事提及自己离婚,但是她与Peter的来往,早就引起了同事的注意,知识分子说起闲话来,起始于寻常市井百姓的区别十分有限。而于佳又恰好面临升值与职称评定的竞争,她的专业水平没人置疑,论文质量之高,工作能力之强早已经得到整个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公认,在国内学术界也小有名气。私生活成了她唯一的软肋,甚至她女儿的状况也辗转传扬开来。
于佳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别人谈资的一天,她专精学术,对于人事斗争没有任何概念,感到寒心的同时,更加体会到左思安承受的压力,对于女儿表现出的反常镇定担忧不已。
Peter只与本地大学签订了一年的短期合同,到夏天就要回国。他向她求婚,她惊诧地拒绝了:“不,我和丈夫离婚,是因为我们之间感情出现问题,有着难以弥合的矛盾。如果我离婚之后马上和你在一起,简直坐实了我是婚姻中出轨的一方。”
“你不能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
“但我确实在意,我并没有准备好开始另一段感情,更重要的是,我要是现在再婚,我女儿就再也不可能谅解我了。”
“你女儿如果永远不能接受生活已经发生改变这个事实,你也要一直陪她耗下去吗?”
于佳默然。
“你应该带女儿换个环境,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这是左学军也曾说过的话,她只得苦笑:“去哪里呢?在中国调动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不想放弃我的专业。”
“你以前曾跟我说过,希望有在学术上进一步深造的机会,有没有想过去美国做博士后或者访问学者?以你在专业领域的表现,获得offer(录取通知)应该不成问题。”
当年于佳在读完硕士之后,确实曾动念头到国外读博士,不过再一想,丈夫为了支持她,已经扛下了照顾女儿的绝大部分责任,就算支持她的想法,她也没法儿过自己这一关。所以她选择了一边从事科研工作,一边在母校继续读博士,心底多少有些遗憾。
她开始认真考虑Peter的建议,越来越觉得可行。她是标准的行动派,一下决心,便马上准备好资料,Peter帮她发推荐信,但怎么跟女儿讲这件事却让她为难了。
她一向都不擅长婉转迂回的谈话艺术,只讲了一个开场白,左思安就以过分的敏锐察觉出这不是一场平常的有关她学习生活状况的谈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不是不想放弃你的工作吗,怎么会突然又去国外的想法?这件事和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吧?”
于佳无法在这种目光下继续绕圈子,只能直接说:“建议确实是Peter提出来的,我考虑后觉得可行。做博士后,可以携带未成年儿女过去。美国的教育水平很高,如果在那边读完高中,你有机会申请相当不错的大学。”
“这样说起来,好像完全是为我考虑。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么大牺牲。”
于佳忽略左思安语气里的嘲讽,心平气和地说:“不,这谈不上牺牲,我也一直梦想去学术水平更高的地方学习深造。”
“但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小安,你不能一副心灰意冷、得过且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你已经17岁了,必须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规划。”
“所以我必须接受你的安排,完成你的梦想?”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所有的目标和梦想,都会努力去完成,不会转嫁到你身上。但是我对你是有期待的,我希望你不要混日子虚度光阴,人必须过有目标的生活,一生才会有意义,我会尽力给你创造实现理想的条件。”
母亲说的十分诚恳,然而左思安却无法感动,她直接问:“你会跟Peter结婚吗?”
于佳不打算撒谎:“目前不会。”
“是啊,才离婚就再结婚,未免太快了。”
她对Peter说过几乎同样的话,可是由女儿嘴里说出来,她听着很不是滋味。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去美国了。”
“只要能收到offer,我就回去跟领导说,申请签证。”
“我没有成年,要么跟你去美国,要么去阿里投奔爸爸,对吗?”
于佳马上摇头:“你爸爸说过,藏族孩子都要考到内地来读书,你怎么能去阿里?”
“爸爸躲开我还来不及,我何必去给他添堵?看起来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安,不要用这种心态看问题。好好想想,现在的环境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左思安一下抬起眼睛,于佳一惊,猛地意识到女儿确实是有所留恋的。两人同时默然,停了一下,左思安终于维持不住冷漠的态度,软弱下来,看着于佳,以近乎哀恳的声音说:“妈妈,我知道你有梦想,可是我并不想出国,你能不能再等两年,只需要两年,等我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去了。我保证会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去美国?”
“这不是丢下我啊,我很感激你一直陪着我。”
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小安,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女儿,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不需要你的这个感激。”她没有说话。
“你舍不得离开汉江市?”
她仍旧沉默。
“我知道,高翔才是你不想离开的原因。”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地看着妈妈。于佳狠一狠心,决定把话说明白:“你爸爸为他那天回来看到的事跟我大吵,怪我不该放任高翔接近你,他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翔并不是你应该喜欢的人,无论从他的家庭、他的年龄来讲,你都不应该再对他有任何感情。”
左思安被激怒了:“当初你把我托付给他,让他带我去阿里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你爸爸这样指责我就算了,你这说我就太过分了,小安。”
左思安抿紧了嘴唇。
“当时高翔带着女朋友,而且看上去感情很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跟他去阿里?他母亲指责你是他跟女友分手的原因,这还不够吗?”
“我没有……”
“我知道,我从来没为这事说过你,他是成年人,应该自己处理好感情的事情,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怪到你头上来。小安,你慢慢长大了,会喜欢一个异性是正常的。高翔只是碰巧在你生活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又对你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你太孤单,在不知不觉中拿他填补了父亲的空缺而已。”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有父亲,不需要别人取代他,更不可能拿高翔当父亲。”
“那你能拿他当什么?当男朋友吗?春节那件事以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就证明他自己也知道,他跟你接近是不对的。你还小,但他已经25岁,交过女友,完全清楚男女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左思安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没错,他对你很好,为此我很感激他,我对他的人品也没什么怀疑,但他绝对不是和你。你才刚满17岁,以后还会认识不同的人,接触更广阔的世界,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然后到了40岁,重新知道以前要的并不珍贵,该放弃时只管放弃,反正前面有更加光明的生活、更加让你动心的人等着你吗?”
左思安以前就算嘲讽,也是温和节制的,她头一次表现得如此尖刻,于佳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怪你,小安。你要长到足够大,才能理解感情的复杂。别的不说,高翔与孙若迪相爱四年,说分手也分手了,他对你只是怜惜、负疚而已,他想弥补他秦琪犯下的错……”
“不是你说的这样。”
“小安,不要自欺欺人,他对你的这种感情也许有爱的成分在内,但跟真正的爱情区别实在太大。”
这是左思安没法辩驳的:“我没想过要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只是……”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小安,未来对你来说还太遥远,感情的事你也不可能想得太具体。你只是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撞见你们在一起,你父亲为什么会那样暴怒?他母亲又为什么会视你如眼中钉?别的不说,当初我以为他家会带着那个……孩子待在清岗生活,没想到现在大家都住在一个城市。你留下,对他也是一种困扰。何必要逼迫他做出你不能接受的选择。”
左思安呆呆地看着母亲。
“就算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决定,我也必须把你带到美国去重新开始。”
左思安在彷徨不定之中,给高翔打了电话。高翔显得十分冷淡,拒绝见她。放下电话,她想,也许母亲说的不无道理。
可是春节前那个拥抱与亲吻,如同烙印一般,让她辗转不安,有无法抑制的渴望。
在公园找个僻静的一角,左思安抱紧高翔,感受到他手臂收紧,胸膛坚实,她心底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她才不在乎他对她的关心是不是出于负疚,她需要这个怀抱。她不管不顾地再度踮起脚吻向他的嘴唇,完全没有章法。他头向后仰,用力将她推开一点儿,对着她说话,她却完全听不清,耳内似有低低的轰鸣声,她只能迷惘地看着他。他突然将她推得 背靠在一棵水杉树上,开始吻她。这个吻夺走了她的呼吸,以及残存的一点儿意识。
等她重新清醒过来时,发现他身体的热量已经离开了她。她背后的水杉树有着坚硬笔直的质地,阳光筛下摇曳不定的光斑,小鸟依旧在枝头啁啾不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高翔站在几步开外,显得分外遥远。她一下被无名的恐惧攫住,缩紧了身体,呆呆地看着高翔。
“我不想去美国,我想留下来……”关于接下来的生活,她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她想的只是留在这个城市,然而任何希冀一经讲出口,便再也没有在心里潜伏时的坚定,似乎一下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妄想。
高翔仍然审慎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小安,我会跟你妈妈谈谈,看她是怎么想的。”
她喃喃地说:“我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对吗?”
“不,小安。可是你还没有成年,你母亲是你的监护人,她有权利对你的生活做出安排。”
“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与内心的蠢动斗争着,痛苦地摇头:“你根本不明白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
“小安,我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仍然拿你当孩子看待。”
“我已经17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你也没有成年,如果我滥用你对我的信任,那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我马上读高二,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上大学了。到那个时候……”她顿住,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她定一定神,看见高翔眼里有异样的光闪过,神情复杂得让她无法辨别。她不让自己多想下去,再次投进他的怀里,重复道,“我不想去美国,高翔。”

4.
第二天上午,高翔给于佳打电话,约她出来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见面。
于佳叹了一口气:“高翔,我猜小安大概去跟你谈过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回去找你。我希望你说服小安跟我出国。”
“不过小安看起来并不想出国。”
“我们都是成年人,高翔,不必绕圈子。你跟我一样清楚小安为什么想留下来。”
高翔无话可说。
“小安对你产生感情,并不是你的错。她父亲远离她,我作为母亲也很失败,跟她沟通得一直不够,一再向你求助,弄得你几乎成了她唯一信任的人。”
“于老师,你不必自责,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我承认我对小安同样是有感情的。”
“可是感情分很多种,你能确定你那份感情的性质吗?”
高翔默然。
“小安还笑,她对男女之情没有任何概念,认定的感情也许跟你完全不同;她也不可能明白一份没有将来,不会得到任何人认可、祝福的感情意外着什么。你不一样,你是成年人,如果你放任她继续下去,那我就没法儿原谅你了。”
他艰难地说:“于老师,我不会去占你女儿便宜。”
“这一点我没怀疑过你,高翔。”
“小安确实还小,而且还很脆弱,你觉得把她带出国去,应付一个陌生的环境,甚至还有可能面对你再婚,真的对她来说更好一些吗?”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考虑过了。所以Peter向我求婚,带我出国定居,我没有答应,宁可申请博士后,靠自己的能力出去。涉及女儿的将来,我的工作,任何决定都不容易,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小安才是我下定决心的最大原因。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家里连夜赶一个项目的报告,凌晨三点的时候,听到小安在尖叫,我跑去她房间,她只是做了噩梦,表情痛苦,死死地抓着她一直放在床边的小布熊,额头全是冷汗……”于佳的声音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平时我睡得很沉,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做噩梦,我把她叫醒,问她做了什么梦,讲出来会好受一些。可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高翔屏住了呼吸,他想,他知道潜入左思安梦中的是什么。
“后来我留意了一下,她每天都睡得很晚,很少有睡得安稳踏实的时候,处于长期失眠的状态。她既不肯讲她的噩梦,也不肯主动谈起学校同学对她的议论。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变得坚强,我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错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和她父亲都很难面对,再加上流言,让一个孩子来挨,就未免太残酷了。”
她已经独自熬了几年之久,高翔痛苦地想,他也并没有能给她多少帮助。
“我再怎么不同意她父亲的行为,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有对的一面。小安现在功课一落千丈,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再这样自我放弃下去,她就会毁了。带她出国,换一个环境,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不这样想。”
“我知道,她过于敏感,甚至觉得Peter才是我出国的最大原因。我强迫她跟我走,眼下她也许会怨恨我,但当妈妈的计较不了这些。我希望你能劝她跟我一起到美国去。”
“于老师,我如果这样劝小安,对她来说就意味着是一种放弃。我怕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高翔,你是舍不得小安伤心,还是舍不得放下她对你的依赖?”
面对这个尖锐的质问,高翔无法回答,只能说:“我不会左右小安的想法。”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既不可能永远在她生活里扮演父亲的角色,也没法儿跟她有其他的可能。我感激你一向对小安的关心,相信你也不会乐于看到她开始新的生活。”
高翔送于佳回家,将车停到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路边,开始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抽了将近两包烟,他很清楚,对他这种没多少烟瘾的人来讲,突然产生对尼古丁如此强烈的持续需求,只是他内心焦虑不安的生理反应。跟缭绕在他周围不散的烟雾一样,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昨天下午在中山公园里的情景。
左思安也许对于发生了什么没有清晰的概念,高翔却十分清楚,他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积累,远比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缠绵的吻来得复杂迫切。他脑袋中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再这样下去,他将无法回头。他用残存的一点儿理智逼迫自己放开她,走开一点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左思安一动不动靠在一株水杉树上,仰头看着天空,阳光从树叶间熏照在她的脸上,那张面孔彻底脱离了孩子的那种含混不确定的线条,有着少女清丽的轮廓。然而,她明显处于惶恐之中,刚才还在他怀中柔软如水的身体紧绷着。
是的,她从来没能摆脱她的噩梦,哪怕在这样阳光过于明媚的初夏,黑暗里出没的老鼠始终窥伺着她。他除了送她去阿里外,其他时间尽管待在同一个城市,却有诸多忌讳,每年见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给她的帮助有限,并不能帮她驱赶走心魔。她如此脆弱的同时,却能够清晰地对他说出她想留在这个城市,这份勇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那种面孔上散发出来的热情击中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怯懦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竟然无法讲出心底一直的渴望。哪怕她已经不再是成年男子过于接近便会引起异样联想的小女孩,他也无法放任自己回应她的感情。
他对于她的爱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得如此复杂难言,已经到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无法正视的程度。他需要努力克制,才能做到不去见她。一见到她,一抱住她,他心理筑起的层层防线顿时如同沙丘在迅猛的涨潮之下崩解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
留下她,照顾她,等她长大——这个念头无数次在高翔心中盘桓不去,可是,他讲不出来。不必于佳提醒或者警告,他也知道,他们面对诸多反对,他内心更是存在太多的禁忌与犹疑,无可指责,他讲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如果她远在大洋彼岸,再不相见,对他和她来讲,也许都更为安全,更容易接受;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以这种方式解决,也许再好不过——这个想法冰冷地浮上来,可是,他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他想,他能不能做到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去美国吧,那样对你最好。”

5.
左思安独自在家,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专心做作业。听到门铃响起,她开门一看,刘冠超背着书包站在外面。
“小超,你怎么来了?”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小安,我给你补习一下。”
“不用了。”
“你上次考得太差,这样下去……”
“小超,不用担心我,你马上读高三了,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你父母会不开心的。”
刘冠超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表情固执,左思安无可奈何地叹气:“进来吧。”
他们在客厅坐下,她拿出课本,刘冠超开始给她讲数学的重点,他一项有超强的提炼归纳能力,讲得十分清晰,但她仍旧难以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只得抱歉地说:“小超,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再讲下去真的是浪费你的时间。我进去躺一会儿,你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作业,等我妈妈回来一起吃午饭,好吗?”
她站起来,只听刘冠超轻声说:“对不起,小安。”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烦恼地笑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当一个废材,成绩不好还不求上进,但你不能这样自责来让我内疚啊。”
“我没这个意思,应该觉得内疚的人是我。”
“我再说一次,小超,考得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不,”刘冠超抬头看着她,咬一咬牙,“其实是我姐姐害了你,我也有责任。”
她皱眉摇摇头:“我早说了,那件事我不怪她,更不会怪你,你何必非要反复提起,还自己这么大包大揽的。”
“小安,你还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我姐姐故意让我带你去护校后门,你才会遇到……”
他说不下去,她已经惊得呆住,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这怎么可能?”
“她在我们学校传你那件事后,高翔逼问出来的,我刚好听到了。”
她的心脏以一个疯狂的速度跳动着,似乎要从口腔内蹦出来,她腿一软,坐到沙发上,近乎机械地问:“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有点儿疑心,”刘冠超声音沙哑地继续说,“就在那年暑假的一天,我看到我姐姐从那个叫陈子瑜的人开的奔驰上下来,他们看起来早就认识。我问她,她就大发脾气,说我看错了,不许我跟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你为什么不早说?”
刘冠超的嘴张开又闭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小安,她是我姐姐,我真的不能确定。”
“那你何必现在又来告诉我呢?”她直直地看着刘冠超,“是想让我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吗?”
他猛然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小安,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听到她承认以后,我都没法原谅她。我一直没办法面对你,可是就算躲着你,我也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想来想去,我想我只能照顾你一辈子,算是替她赎罪。”
看着刘冠超扭曲的神情,她再说不出什么,良久,挥一下手:“你走吧。”
“小安,我……”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再也不想再听到你提这件事了,你马上离开。”
随着门被刘冠超带上,左思安抱住了头,蜷成了一团。
她心底其实早有一些隐约的怀疑。在那件事之前,她与刘亚琴并不熟,对她而言,刘雅琴只是刘冠超的姐姐,长相漂亮,但脾气不太好,眼神很冷漠。她们之间有限的交集不过是刘雅琴上她家来叫弟弟回家吃饭。偶尔碰到她爸爸在家,刘雅琴会规规矩矩地叫:“左县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