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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天,我给许子东打电话,他都在忙碌之中,讲话十分简短,只说治疗在继续之中,医生强烈建议终止妊娠,但他姐姐坚持要等胎儿发育成熟一些。我急了:“当然是要听医生的。”他欲言又止,我能感觉到他声音凝重,许可的情况大概不算乐观。我转告爸爸,他沉默着没说什么。
等我去学校办好开学手续回来,爸爸不在小屋里,我打他手机,听起来他似乎在公交车上,四周很嘈杂,他说他出去走走就会回来。
我越等越不放心,眼见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再打手机,他没有接听,上次他独自一个人出去发生的事我记忆犹新,顿时便开始着急了,想来想去,决定坐车去医院看看。
我上楼到许可的病房,让我意外的是,许可没有躺在病床上,许子东与孙亚欧站在那里,正在说着什么,窗边还坐着一位中年女人,看上去似乎有点面熟。
“顾主任说得很清楚,她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不能再拖下去,”孙亚欧说,“我是她丈夫,有权要求现在就终止妊娠。”
“但是我姐并没有失去知觉,她既然坚决要求要等胎儿肺部发育成熟一点再生,我们必须尊重她的意见。”
“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情绪很不平稳,非常消沉,这种状态下做的决定怎么可能理智。她不肯见我,你如果不去阻止她,将来她发生不测,就是你的责任。”
许子东咬着牙不说话,我看不下去了:“现在就来把责任归结到别人头上了,急着撇清自己,真的合理吗?”
孙亚欧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走了出去。许子东坐到病床边沿,神情颓然。
“其实我和他意见是一致的,现在终止妊娠对姐姐来说更安全一些,我也去劝过她,但她固执得十分反常,根本不肯听。”
“嗯,我也知道他说得没错,不过一听到他谈起责任,你也不反驳他,我就火大了。”
许子东苦笑:“我和我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从小到大不愿意争吵。”
这个我倒是看出来了。和他们姐弟相比,我简直就是野蛮人了。这时外面掠过一阵雷声,猛然下起瓢泼大雨,我看着黑沉沉的窗外,更加担心。
许子东问:“慈航,这种天气,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我爸有没有过来,他因为许姐姐的事觉得很过意不去。许姐姐人呢?”
“姐姐被转到监护病房去了。”他摇摇头,“不能怪何伯,他只是无奈之下讲了事实。”
这时坐在窗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位中年女子开了口:“慈航,我向你父亲提了不合理的要求,他隐瞒了这么久,我很感激他。”
许子东的神情与我一样诧异,我看她,仍旧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许子东介绍说:“这是我小姨,我母亲的妹妹。”
“我叫严小青,慈航,今年春节我去过你家,还记得吗?”
我恍然大悟,记起是大年初二时探访我家的那位客人。
“我当时就是去请求你父亲,不要对可可讲出当年的事情。我替姐姐向他道歉,并提出给一笔钱作为补偿,他拒绝了补偿,但答应保持沉默。”
我呆了一下,顿时恼怒了:“我还以为爸爸不说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凭什么向我爸爸提这种要求?”
“我真的很抱歉,慈航。我姐姐临终之前,对我讲了往事,我觉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再提起的话,只会颠覆可可的生活,所以我选择了不说。没想到可可自己发现血型不对,找到梅姨,打听到你父亲的下落。”
我的火气越发直往上冲,提高了声音:“所以你就去找我爸爸,你以为道个歉,说一句对不起,就足够抵偿一切,可以毫不客气地对他提要求了?这些年他过的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吗?他被劳教,出来之后父母不再认他,哥哥拒绝他进家门,他在建筑工地当了五年苦力,后来没法在省城容身,漂泊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小镇子里,替人操办丧事来养家糊口,连父母去世都没人通知他奔丧,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别说了,小航。”
爸爸走了进来,打断了我。他拿着雨伞,但肩头还是淋湿了一半,我问他:“你跑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我想到医院来看看,不过坐错了公汽车,兜了一个大圈子。”他不悦地看着我,“你怎么又提这些事?”
我闭紧了嘴不说话。
“不怪慈航,是我先提起来的。”严小青说,“我姐姐生前曾无数次想找到您,可她也知道,错误已经铸成,没法挽回,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爸爸摇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许可现在情况怎么样?”
严小青与许子东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她的情况不好,血压没能降下来,顾主任一再建议终止妊娠,但她坚持要等注射促胎肺成熟药物的疗程结束之后再做剖腹产。现在最怕的就是拖下去会出现子痫。”
“她为什么不肯接受医生的建议?”
许子东踌躇一下,说:“她情绪十分消沉,也许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对她的打击太大,一时无法接受。”
我问:“不是说那个女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吗?”
“那只是一个方面。最让她无法接受的,大概还是何伯不是她父亲这件事。”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件事对她真的这么重要?”
“你不了解我姐姐这个人,她总是尽力表现得坚强,其实性格中有脆弱的一面。涉及她的身世,她三十多年的认知被推翻,一心认定的真相又不成立,所以没法保持理性。”
严小青喃喃地说:“怪我不好,如果我早点告诉她,而不是卡在这个关口,她也不会这么痛苦。”
“我们还是去看看她吧。”
我们随着许子东去监护病房,许可正在输液,她父亲坐在一边看报纸,看到我和爸爸,皱眉问:“子东,这两位是?”
没等许子东回答,严小青笑道:“姐夫,我饿了,这边的路不大熟,你陪我出去吃点东西,顺便帮可可买点吃的回来。”
他看上去有点疑惑,不过还是随着严小青出去了。许可虚弱地说:“何伯,小姨都跟我说了,我很抱歉贸然去打搅您和慈航的生活。”
爸爸摇摇头:“没什么。”
我直接问:“许姐姐,医生说再拖下去很危险,你为什么不肯现在动剖腹产手术?”
她涩然一笑:“我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她一生要面对的事情太多,我已经没办法给她一个和谐的家庭,至少要等她发育更成熟一点再生,不然一生下来就会因为心肺功能发育不全,出现呼吸窘迫综合征。我不能让她有这样一个开始。”
我皱眉,不客气地说:“许姐姐,我能理解你爱你的孩子,可是没必要把负疚感无限放大到夸张的地步。”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以前我还想,妈妈生下我来,至少是因为有爱情,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生下我,害得一个好人因为她的行为而被社会、家庭抛弃,失去了一切,我完全不理解她的行为。可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坚持要这个孩子,又给不了她完整的家庭、健康的身体,也许她将来也会怨恨我,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尽可能让她的生存概率更大一点了。”
“每个人生下来都要面对不同的命运,我一生的开始是被丢在医院侧门外,可我也长到了这么大,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很满足。”
“你很幸运,慈航,你有一个好父亲。”
她只说了这句话,便将头侧开,一脸的疲惫空茫,我想我既没有说服她,更加没能安慰她。
一直沉默的爸爸开了口:“许医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与你姐姐谈谈。”
我与许子东出来,走到拐角处,那里有一扇窗子,外面天色暗沉,暴雨如注,不时有闪电扯出一道锐利而短暂的光亮,雷声轰隆掠过。我看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没好气地说:“放心吧,我说话也许没什么分寸,但我爸绝对不会对许姐姐说什么更打击她的话。”
“对不起,慈航。”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我做的事,还有我小姨。我们这样对你父亲,都是不公平的。他那样宽容,让我惭愧。”
“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人,也许不会混得这么惨,不过再一想,如果他真的不是这样一个人,我大概也不可能成为他女儿了。我想让他有更好的生活,可拿什么生活来跟我交换,我都不会换的。”
“你比我豁达得多。”
我不怕别人跟我放狠话,却有点受不了这样直接的夸赞,顿时不自在起来。
“拿到鉴定结果时,我确实有点小人之心,猜测何伯为什么不给出一个直接的否认。”
我讪笑:“你大概觉得我爸含糊其词无非是想占便宜吧?”
他脸红了:“不要生气,我承认我动过这个念头。”
我倒也没动怒:“算了,当时我也有各种念头,觉得许姐姐肯定是他亲生女儿,他再不会跟从前一样爱我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看不懂,而且觉得被这样的目光笼罩,更加不自在,全身上下都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如芒刺在背,几乎只想转身走掉:“干什么这样看我?我在这件事上就是没安全感,有独占欲,不然以前也不会明知道结果还诓你姐做DNA鉴定想把她骗过去。还有啊,我……”
没等我说完,他抱住了我。我猝不及防,一下呆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僵立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他的那种抱法,根本不像我做的那次春梦,会让我只想融化,反而如同大人抱孩子的那种,不带有任何侵略感,同时抚摸我的头发,带着安慰与安抚。
这是在怜悯我吗?我一向讨厌别人的怜悯,可是他的怀抱太舒服,我没有自尊受损的感觉。我试探地抱住他的腰,将头伏到他肩上,他低下头来,嘴唇印上我额头,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口干舌燥,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工作服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放开我,拿手机出来看:“慈航,我得回内科病房了。”
我根本弄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胡乱点点头,他握一下我的手,匆匆走了。
我无力地后退,靠到墙壁上。窗外又是一连串炸雷,如同要将天空撕裂一般,声势惊人,可是我对那巨大的声响毫无反应,来自身体内的震荡让我战栗,某种感觉不断蔓延,一点点席卷着全身。
这算什么?我不知道。


第十四章
何伯让我想清楚了,人生就算有机会重来一次,那些不该犯的错,我们多半还是会犯;那些不该爱的人,我们并不舍得不爱。唯一能安慰我们的是:犯过的错让我们成长,爱过的人让我们充实。没什么可后悔的。
——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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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东说:“姐,我瞒着你,只是不想让你再为这件事伤神,妈妈已经过世,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可能逆转改变过去,重要的是过好以后的生活。”
我倦怠地说:“我明白。”
我并不是跟他赌气,所有的道理我确实都明白。他是我弟弟,所做的一切全是为我考虑,他想让我认可顺理成章的答案,从而放弃对一件陈年旧事的无意义纠结。如果我置身事外,大概也会认可他的做法是合理的。可是我是当事人,在知道何伯其实被我一厢情愿拖入一团迷雾之中,我的生父仍旧不详之后,心里空落得仿佛一无所有,无法像他希望的那样振作起来。
能给我答案的只有小姨。
她从北京赶来,来不及放下行李便直接到了医院,握住我的手:“对不起,可可。”
“小姨,请告诉我真相。”
“你现在血压没降下来,不如好好治疗,等生了孩子之后再谈这件事,我保证,再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她仍旧迟疑,眼里的痛苦不下于我,终于还是讲了。
受父母问题牵连,妈妈在农村下放的时间长达五年之久,与她同来的人相继有了返城机会,或者招工,或者推荐上大学,到后来,她成了公社内资格最老的知青。她并不怕艰苦,毕竟那个时候大家都过着匮乏清贫的日子,可是年复一年,看不到任何返城的希望,这一点慢慢击溃了她。她想念父母家人,渴望回到他们身边。眼见一个又一个机会与她擦肩而过,落到同伴身上,她越来越焦灼,终于决定做一个交易,而交易的对象就是掌握着推荐指标的公社书记。
何原平在无意中目击了这个交易,成为书记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于是他被当成了替罪羊,关押、批斗、被送去劳教。
可笑的是,仅仅在事发一个月后,妈妈的父母获得平反,因为当时两个人的健康状况都不好,向组织上提出申请,可以接她返城了。
我想找到生父,没料到生父只是在一次交易中提供了基因而已,我永远也不会希望他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求真相,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难怪小姨宁可让我认定何原平与我母亲有一段不被保守环境认可的旧情,也不愿让我知道自己只是一段丑陋交易的结果。
小姨说:“她临终之前对我讲出了这段往事,但她不想让你知道。她说她在苟且逃离之后,从来没能摆脱良心的谴责,也没有得到过解脱。癌症也许是她为自己的自私与怯懦付出的代价,所以她并不介意面对死亡。我考虑再三,觉得逝者已矣,更希望保留母亲在你们姐弟心中的形象,所以决定不再提起。”
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不是一个亲切的妈妈,却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一个负重生活从不抱怨的妻子、一个工作到忘我程度具有奉献精神的医生。我那么尊敬她,为她的离世悲伤。我真的需要粉碎一切重新认识她吗?
“春节时我过来看你,初二那天我去找过何原平,请求他也保持沉默。子东私下去做了何原平与你的DNA鉴定,拿到结果之后,给我打了电话,我告诉他,真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面对的,你怀了身孕,一旦知道,受的打击会很大。他也同意把这件事放到一边。”
他们都想保护我,而我确实承受不了真相。
她把死亡当成了一次解脱,可以一劳永逸摆脱病痛与回忆的折磨。那她留给我的又是什么?
“好吧,我知道了。”
我闭上眼睛,表示这次谈话到此为止。因为我已经用不着再了解更多了。
谁说所有的问题都只因欠缺一个答案?有些答案永远不会是你需要的。
顾主任过来查房,再次劝我马上接受剖腹产手术终止妊娠,我拒绝了。
孙亚欧进来,同样想劝我理性一些,我不肯听,请他马上出去。
我麻木地躺着,似乎进入一种恍惚状态,似睡非睡,偶尔醒来,看到父亲坐在床边看报纸。他告诉我:“昨天晚上电视台也播了。”
“什么?”
“就是跳楼的那个。”
“哦。”
“现在的记者,难道没有其他新闻好关注吗?幸好没有拍到你。等事情平息下来,还是把那套房子放到中介卖掉,太不吉利了。”
父亲平时是不大会聊天的人,竟然能把这么可怕的一件事变成平淡的闲话家常,让我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我笑了出来。也许是不停注射药物的缘故,满嘴都是苦涩。我侧头看挂在上方的输液袋,突然想到,人身上出现的所有问题,似乎都有对应的医学手段来解决:脾脏破裂,可以摘除;大腿骨折,可以打石膏让它长好;血压偏高,可以降压;胎儿肺部尚未发育成熟,可以注射药物促进成熟……唯独内心出现的巨大空洞,没有办法填补。
以前我听到过一个类似于诡辩的说法:上天不会给你承受不了的打击。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想,这些真的是我能够承受的吗?我觉得我已经失去面对这一切必需的力气,从未如此疲惫消沉,甚至腹中的孩子也激不起我振作起来坚持下去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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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何原平还会来看我,并且要与我单独谈谈。
子东与慈航出去之后,我说:“如果他们又向您提了要求,让您来安慰我,或者表示谅解我母亲,请您直接拒绝他们,他们没有权利一直利用您的善良。”
“不。没有人要我过来,”他踌躇着,终于继续说,“可可,事情并不完全像你理解的那样。”
这是他头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我许小姐,客气,但疏远,我有些惊讶。
“不管怎么说,我小姨都不应该瞒着我,更不应该让您保持沉默,以致无端受到我那么多骚扰,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我潦倒到这个年纪,但并不是所有回忆都是不美好的,可可。第一次看到你,你说出你母亲的名字,我就知道,你确实是她女儿,你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甚至连眼神都是相似的。”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我们在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了近四年。那四年时间,”他略微神驰,“对于城市青年来讲,十分艰苦。到后来,很多人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回城这件事。但我不一样,我甚至想到,如果必须留下,也是可以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几乎想问:您爱她吗?可是他神情如此平静,这个问题显得唐突而无礼。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在村子里给我们讲《静静的顿河》时的情景,那是将近一百五十万字的巨著,她全凭记忆复述出来。她说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十分好听。”
这么说来,他当然是爱她的。他记得的,并不仅仅是她后来给他无情一击摧毁了他的后半生。
“当年我好奇,问过她,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她说这是她最爱的书,通读过好几次,以前在家里闲下来会随手翻看一页,再继续看下去。后来我买了书,读的时候发现,甚至很小的细节,她都没有遗漏。我曾经想,如果必须留下,白天我们种地,晚上听她读书,累了就听我拉二胡,也可以过得很好。不过,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什么才能令我们放弃所有不顾一切追随另一个方向?我不知道。
“后来发生的事,不是出于她的本意。你们这一代人,大概难以体会到在乡下生活最可怕的不是艰苦,而是乏味,看不到希望。她只是被绝望压倒,太想回家。”
“她想回家我能理解,但是她怎么能陷您于那种境地。”
“没人能预知后果,如果我确切地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也许我也会害怕,会退缩,会不顾一切为自己分辩。当时我想的只是,我想留下是因为她,而她想要的是回去,我无法满足她的愿望,至少不能破坏她孤注一掷做出的努力。”
我完全惊呆了。
“我要是说我从来没有后悔,那就是撒谎了。不,我并不是圣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一次次问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我给出了很多答案、无数假设,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在当时我不会有其他选择。”
他竟然这么爱她,虽然他根本没有讲出这个字来。她那样不快乐的一生,竟然也是被一个人这么爱过的。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您后来恨她吗?”
他默然良久,然后才说:“我恨过。”
当然,有爱才有恨,时间足够泯灭平淡的感情,将很多事情化为过眼云烟,没有深爱,哪里有恨的力气。
“最绝望的时候,我几乎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可是再一想,我真的愿意这样吗?”
我控制不住身体颤抖。我从未想到,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所有落空的感情都有共鸣之处。
“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只想让你知道,再不堪的往事,也曾有让我甘心付出的时刻,这就足够了。现在我生活得不富足,但是还算平静,我并不认为这一生得到的只有磨难和愤怒。用不着为我难过,更不要为过去的事纠结,到了某个关口,我们都必须做出选择,学会放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是这个意思吗?我怎么觉得真正做到放下一切,人生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一片空虚?”
他有些意外,摇摇头:“你也留意到这段佛偈吗?我抄过不少次,但四大皆空,不着一物,不是凡人能达到的境界。别的不说,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里没有慈航。你刚才说她幸运,其实真正幸运的那个人是我。你马上也要当母亲了,很快便能体会到这种快乐。”
何原平走后,我将手放在腹部。那里有她在蠕动,我已经熟悉她伸展小小身体的时间与方式。
我不是母亲期待的生命,但也曾以同样的方式在她体内生长。外面的世界再如何莫测,我们仍旧长大、成熟,尝试对抗命运所有的不可知,体会因爱而产生的战栗、希冀以及每一个小小的快乐。
我母亲曾被爱过,她辜负了那份爱情,带着秘密早逝。
就算身世再不如愿,我曾被爱过,也曾爱过,我怎么可能不爱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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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剖腹产下女儿,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她体重只有2.3公斤,在保温箱内待了二十天。
我在拆线后出院回家休息,但我还是每天开车去医院看她。
所有人都警告我不可以这样:坐月子必须闭门卧床休息,否则会落下很多病根。倒是子东从西医的角度出发,觉得只要我在不受凉不劳累的情况下,不妨适当出来活动,好过在家里牵肠挂肚。
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确实无时不牵记着这刚出世的婴儿。
她躺在保温箱内,弱小得让我心疼,可是她手足完整,呼吸平稳,小小面孔娇嫩得宛如一朵花,我舍不得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婴儿住院的日子里,我碰到过孙亚欧一次。这些天他并没有回家,我也没问他住在哪里。我在门边站定,没有叫他,他并没像我那样走到保温箱跟前,而是隔一段距离看着女儿,样子十分专注。他回头看到我:“你来了。”
我点点头,凑近保温箱看着女儿,忽然听到他在身后说:“我辞职了。”
在公司上市之前辞职,当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选择,但他一向有几分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刚发生的这件事,我倒也并不诧异。
“我接受北京一家公司的聘请,正在进行工作交接,准备半个月后去那边任职。”
这是让我意外的。我站直,回头看着他。
“跟我一起去北京吧,可可,带上女儿,我们离开这里,可以重新开始。”
良久,我摇头:“你甚至没有跟我商量,就接受了新工作,跟过去一样,我的意见无足轻重,无论答应与否,都不会改变你的决定。”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这样对我们来说是最恰当的安排。”
“我不这么看。那只是你的考虑,与我无关,也与女儿无关。并不是换个地方,就能一切重新来过。”
我重新俯身去看女儿,他在我身后站立良久,然后离开了。我看着女儿,没有回头。
今天医生终于通知我,女儿各项指标稳定,可以出保温箱回家了,我大喜过望,带齐各种物品直奔过去,然后给孙亚欧打了电话:“如果能抽出时间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接孩子回家。”
他答应下来,我们在医院碰面。我从护士手中接过女儿,几乎喜极而泣。
“我打算让她小名叫小蓓。学名还在想,你有什么意见?”
“由你定吧。小蓓,很好听。”
“你想抱抱她吗?”
他迟疑。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喜欢上带孩子的男人,亚欧,看你的样子,大概也不大可能再有其他孩子,你马上要离开,抱抱她,别错过她的一切。”
我将女儿递向他,他似乎吓到了,僵在那里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去。
“这样托住她,对,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办个手续,马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