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守卫的军汉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布条他拿在手里,可他看也没看,便道:“令人灭火。准备。”
至于准备什么李福全是经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踯躅少许便道:“圣上真的舍得?”
“舍得。她早该死去了。”
“喏。”
遵命行事,李福全便能心狠。
落凤山树木茂密,山势陡峭,瀑布山洞多如牛毛,越是往里走越容易迷路,加之山林深处多凶猛袭击人的飞禽走兽,这才导致姬烨出动了那么多军队也找不到黛黛。
放火烧山时,他们已砍伐出了防火带,第一次烧的是浅林区,如若黛黛不来,第二次只怕便要往深里少,如若黛黛还不出来,当第三次时便是滔天大火,整个落凤山里的活物都将死去。
有军队在此,灭火便极快,可此时也已入夜。
月上中天,今日是满月,人月两团圆。
被烧的山林里,焦黑的地上,树干上还冒着烟火气,走一步她便能看见几个尸体,或是蛇儿,或是兔儿,或是雉鸡,或是别的,它们都化作了焦炭。
物伤其类,黛黛满眼通红。
“妖孽在此!”
一个粗硬的军汉喊了一声,很快的他便引来了很多人,他们拿着刀枪剑戟指着她,杀气凛然。
既然答应了尤氏亲人们不死,她便惜命,慢慢的往林子深处逃去,却也不是真逃,在一棵梧桐树下便停了下来。
对军汉们道:“我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7号

第56章 求不得(二)

“不是要见我,过来吧,我已候你多时。 ”
蓦然转身,她看见,他穿了一身白佛衣,琉璃眼,满面都是佛祖一般慈悲的漠然。
看见她,全无悲欢喜怒。仿佛,她就是一个平常,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而她却悲不得,喜不得,喉咙里忽然涌上一口腥甜,五脏六腑皆痛,撕裂。
头顶是一束松针,地上是丛丛干枯的草叶,他在巨石上坐着,身前一张黒木小几,几上一尊莲花香炉正冒着烟气,一杯清茶在侧,一串檀木佛珠静静躺在中央。
“你!”她疾步跑来,在巨石下停顿,仰首望着他,一字吐出,紧接着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洒在他的脚下,那巨石的面上,鲜艳如同盛开在黄泉路口的彼岸花。
他眉目不变,漠然望向她,问道:“吕氏一族可是你杀的?”
黛黛双目赤红,看着他,扬唇而笑,妖冶艳丽,“是。”
她的回复,铿锵有力,口吻处处透着故意违逆他,惹他盛怒的挑衅。
他依旧平静,抬手一指几上的佛珠,淡淡道:“戴上它,我便饶你性命。”
黛黛低睨那佛珠一眼,又转而看他,满目痴迷,又故作,“若想我遁入佛门,还不如魂飞魄散。王,我怎舍得以后不碰你?王,我知道,你也是想念我的,是否?”
“孽畜!”他蓦地睁眼,正气凛然。
与此同时,一网倏忽拔地而现,一网从天兜来,将黛黛逮个正着吊在半空,事情发生在一瞬间,黛黛根本来不及逃跑。
他从巨石上站了起来,远远望着网子里的黛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佛珠你戴还是不戴。”
“我不!”那固执的语气依如从前。神色间的倨傲不屑,隐隐将他激怒。
“执迷不悟!”他背手在后,冷冷道:“架火,烧死她。”
干柴等物都是准备好了的,李福全一挥手,军汉们便手脚麻利的架起了火堆。
这火堆绕着黛黛围成了个圆形,高一丈有余,中间是大片的空地。
火,是姬烨亲自点的,上面泼了油的缘故,一瞬间火舌便窜了起来,彼时,火才起,吊在中间的黛黛还可忍受那温度,可她的心却绞痛难忍。
“孽畜,你悟否?”他再问这句话。
黛黛痛的哈哈狂笑一阵,猛烈点头,眸中泪光如星,“我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到头来不过化作一捧黄土。我们来世间走一遭,是为了赎罪,生,不是为了欢,死,也不觉得可惜,都只是遵从命运的安排;
我悟,怨憎会,只是当时执念深重,当死去时,一切尘埃落定;
我悟,爱别离,人生来便是孤独的,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我悟,求不得…”
她看着他,眼泪骨碌一下从眼中落了出来,便如万千星辰离了天幕,熄灭,黯淡,悲伤。
“求不得,悟什么?”他看见地上的火舌窜到了她的头顶,满头青丝一瞬烧尽,黑色的浮尘飘飘扬扬飞去。
她成了光头,荣光却依旧靡艳、
青丝,情丝。烧尽了的是却只是她满头的发。
“求不得,我悟…”烧灼之痛令她面目狰狞,望着他却执念深重,“悟,求不得那便不是属于我的,我该…我该放手。”她泪如雨下,却哈哈而笑,“求不得便放手。王,我都懂。你不是说我天生便具慧根吗。可是王,我放不下。”
“放不下也要放。”他的话冷漠无情。咄咄逼人。
她的腿,手臂,后背已被烧伤,旁观之人只是看着,便都不自觉的扭过了头去,心里都在催促着她道:放下吧,放下吧。
可她偏不。
“我,生于你所在的雪峰山下,我会背诵你所会的所有的佛经,可那又能证明什么,我依旧想和你在一起,依旧想你吻我的嘴,想你陪我入睡。”
“住嘴,孽畜!”
“哈哈,我亵渎了你的佛是吗?”
她看见他怒便高兴起来,即便对她凶巴巴的也好过看见他那一副四大皆空的表情。
“王,这一世,你已开始不信佛,你已开始畏惧蛇。”想通了什么,她得意的畅笑,身子虽痛不欲生,可心中却着实畅快,喜悦。
“住嘴!”他怒不可遏,面目也随之狰狞。
她却越笑越开心,气息虽奄奄,可眸中之光却如重新升起的万千星辰,光芒之耀,堪与明月争辉。
“我,已不是你心上轻飘飘的浮尘,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已经可与你的佛相提并论?”
“你住嘴,你住嘴!来人啊,泼油,烧死她。”
当他怒火真起时,她明显的感觉到地上那火发生了变化。
蓦地瞪大了双眸,皱缩了瞳孔,魂魄倏忽便尝到了业火焚烧之痛。
若由得这火烧下去,哪怕这是个梦境、幻境,当醒来时她也已经死了。
不,她不能死。
凄厉一声尖叫,网兜剧烈晃动,“噗通”一声她便落入了火焰深处,大火随之封顶,烧作一团,此时即便旁人想救她,也已经来不及了。
李福全只听见一声凄惨的叫声,火焰深处便没了声息,此一番,那人必死无疑。
他紧握的拳头却渐渐松开,整个人放松下来,仿佛烧掉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他心中的微尘。
转身而走,太监军汉们紧随。拔营离去,走的无声无息。
大火依旧在烧,伴随着咔嚓声,像是人骨断裂所致。
她说她是万年的大妖;
他们说,她是尤氏的心肝宝贝;
他,封她为皇后,大燕皇朝的国母;
到头来,死去时,竟无人收敛尸骨。
大火烧了许久,当熄灭时,只剩一堆灰烬。
帝皇蛇不知从哪个洞穴里游了过来,跑进灰烬里翻找再也没有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8号的。
改个小标题。灰烬改成求不得。

第57章 小尼姑(一)

他回到皇宫,重新做他的帝王,起居坐卧依如从前,不曾以酒浇愁,不曾相思入骨,更不曾痛哭失声。
仿佛被他亲手烧死的不过是一条他生来畏惧的丑陋之孽畜。
天色将晚,又是一天过去了,李福全小心翼翼上前,察言观色半响儿,见姬烨果真神色平常,心中喜悦便道:“圣上,该用晚膳了。”
放下最后一份奏章,捏了捏鼻梁,他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四肢僵硬,不知今夕何夕,闭眼静了静再睁开眼便又一切如常,只是忽然道:“朕突然想吃全蛇宴。”
李福全轻“啊”了一声,忙敛容招办,心里却打起鼓来。
他是伺候姬烨的老人,知道姬烨养着蛇院,并不是喜好蛇那种阴冷的畜生,而是因为畏惧。这个圣上的性子便是,越是他畏惧的东西他越是要尝试要克服。就拿全蛇宴来说,这宴是他命御厨研制出来并推向全国的,可他自己却从没吃过,大宴群臣的时候也只是做做样子的沾沾嘴罢了。
这会儿无缘无故的竟然要吃全蛇宴,岂不透着古怪吗。
但圣命难为,李福全只得叹息一声催促着御厨加紧重新做。
御膳房只伺候圣上一个人,和后宫是分开的,故此这会儿即便到了饭点了,御厨重新做一桌子菜也是来得及的。
乾元殿里华灯初上,宫婢太监侍立两旁,御桌上各色以蛇为主料的菜已上了桌,他坐在椅子上,下筷如飞,李福全这个布菜的成了摆设。
便只见,姬烨从龙凤汤里捞起一整条蛇,从蛇头开始吃,骨头也不吐,囫囵吞入肚,毫不停歇,接下来炸蛇肉、蛇肉羹等全没有幸免。
一桌子十多道菜,不过半个时辰便被吃个干干净净,只把李福全等十多个伺候的人看的目瞪口呆。
“撤下去吧。”轻拭去嘴角的汤渍,他淡淡道。
李福全呆了呆忙躬身应命道:“喏。”
毕竟都是近身伺候的,个个都训练有素,很快调整好,忙轻手轻脚的撤了桌子,此时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官便端了金盆过来,娇声道:“圣上,请盥洗。”
这却是李福全特意安排的人了,如今后宫淑妃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贵妃因家族被灭一事重病不起,皇后、皇后又死了,没了高位正妃们的妒忌,正是下面的才人美人出头的好时机,这不便有家族颇有势力的直接求到了李福全这里,秉承着替圣上分忧解劳的美好心念,李福全欣然应允,才有了这个女官的出现。
姬烨眼皮不抬,抄水盥洗,正当此时,他忽觉呕吐,当金盆里的水波荡开来时,他倏忽便吐了起来。
“圣上!”
李福全被吓个半死,猛一把推开女官自己端着盆便压低声音吩咐道:“快去传太医。”
姬烨呕吐不止,胃里翻滚如浪,可他却知道自己很清醒。
吃进去多少便如数吐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呢,太医怎还没来。”
姬烨摆了摆手,接过一旁女官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嘴,道:“不要惊动旁人。”
李福全眼眶子通红,哽咽道:“都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劝着您,不让您吃全蛇宴的。”
当他听到那个“蛇”字,只觉胃里涌上一股腥甜,“呕”的一下,一大口鲜血吐在了金盆里。
李福全此时僵直了身躯,面色苍白,已不知发声。
伺候的宫婢太监们全都惶惶然,“噗通通”跪了下来。
“朕,无碍。”他说完这句,又对着金盆大口大口的呕血,整一盆的水瞬间便被染成了大红色。
太医们姗姗来迟,见圣上血色全无的面庞,个个屏息凝神,排着队开始诊脉,此间姬烨依旧呕血不止,竟呈药石罔效之状。
太医们顿时冷汗连连,个个以头撞地,“嘭嘭”磕个不停,口呼“臣等无能”。
便在此时,殿门之外传来了唱佛之音,大佛寺住持从容走了进来。
姬烨灰暗的眸子闭上,挥退了太医等闲杂人等,淡漠道:“大师便在此为朕念一夜的经文吧。”
但其呕血之病并没因此而痊愈,只是稍有减轻,五年弹指一挥过,他已瘦骨嶙峋。
至此,李福全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此后五年,姬烨未曾踏入后宫一步,眼看圣上已近而立之年,身后却无一个皇子,皇朝宗室开始蠢蠢欲动,撺掇着大臣上书过继宗室子,这其中宁王嫡幼子呼声最高。
李福全忠心耿耿,急得嘴上起泡,暗地里命人去民间搜集长得像元后的女子。
可这些女子皆徒有元后之表,却无元后之神。每每都在圣上淡漠的目光下哭着离去,为此,李福全挨了三次板子,每一次都被打的皮开肉绽。
入秋了,清晨,白霜覆瓦,大佛寺里的和尚们已开始跟着住持做早课,这里面还有一位尊贵至极的客人,他们寺里因结识了这位客人而一跃成为大燕朝的国寺,他们的住持也成了能自由出入宫廷的国师。
恼人的木鱼唱经声终于停止,等在殿外的李福全大大的吐出一口浊气,面色终于好看了许多。扶着门框偷偷往里头一看,得了,圣上暂时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不知圣上问了那老住持什么问题,便只见那老住持装模作样的念了一声佛号,便道:“求不得,只因不曾得到,若得到过,也便不会执着。圣上着相了,还当顺从本心为好。”
“受教。”
李福全撇了撇嘴,收回了偷窥之状。跺着脚往交握的双手里哈了口热气,遂嘱咐小太监道:“仔细伺候着,你爷爷我去转转。”
小太监谄笑应诺。
此时,忠义王府的花园里,一个五岁大小,粉雕玉琢的男娃娃正领着一众小萝卜头对着树上黄腾腾的梨子垂涎欲滴。
树枝上盘着一条通体金黄的扁颈蛇,便见这蛇对着那枝头的大梨就是一阵猛甩尾,“吧嗒”一声,梨子落地摔个果汁四溅,小男娃冷哼一声,“蠢。”说罢,将衣摆往金镶玉的腰带里一掖,抱着树干噌噌就爬了上去。
树枝上的扁颈蛇委屈了似的,把头往盘成卷装的身体里一藏,缠在那处便耍赖似的不动弹了。小男孩见状又哼了一声,摘下梨子就对着趴在树底下的一只穿山甲呼哨一声,那穿山甲应声而动,当梨子从树上落下时,这穿山甲便用身躯去接,有了这么个缓冲,当梨子再落到地上时便完好无恙,等的流口水的小萝卜头们顿时欢呼起来。
一个梳着包包头,胖乎乎的小丫头,边流口水边口齿不清的喊,“莲哥哥,多摘、多摘几个,不够吃的。”
一个大些的男孩子从小弟弟手里抢来梨子塞到胖丫头嘴里,拍着她的包包头宠溺道:“吃吧,都是你的。”狐狸眼笑眯眯的将小弟弟们一扫,弟弟们顿时敛容肃穆做军士立正状。
“很好。”树上的男娃冷着脸,这才又继续摘梨子。
“哎呦,我的亲娘哎,莲公子,危险。”一个老妈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仰头望着树上那小男娃一脸的土色。
“住嘴。”男娃仿佛生就的威严赫赫,小小年纪便震慑力十足。
老妈妈懦懦半响,转身就去搬救兵。男娃见状一声冷笑,逮着一根粗壮树枝使劲一阵晃悠,下面便下起了梨子雨,惹得小伙伴们阵阵欢呼傲叫,不过却苦了那只五尺长的大穿山甲,甩着笨拙的尾巴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忙的晕头转向。
黄腾腾的梨子在它背上打个旋儿后落地,像是跳舞似的,把个来逮人的尤武看的嘻嘻笑个不停。
胖丫头一看来人,暗叫一声不好,嘴里还塞着果肉,呼呼就往尤武怀里奔,肉嘟嘟的小嘴口水流不停,模糊的喊:“喋喋(爹爹)。”
青莲早一步从树上滑了下来,一拍衣摆上的树叶灰尘,抱拳一拱手特特有礼的躬身行礼:“六舅舅,早安。”
剩余小萝卜头们忙有样学样,有叫爹爹的,有叫六叔的,有叫六伯的,参差不齐,嘻嘻哈哈,稚子童声好不热闹。
尤武不是严厉的尤无风,对待这一众男娃们他素来便是宠惯着的,左右一瞧,见大哥四哥还没来,忙嘘了一声,偷偷摸摸提醒道:“情况不妙,该撤了。”
萝卜头们一声欢呼,抱着梨子四散奔逃。
青莲抿唇一笑,对那胖丫头招手道:“瑾儿,过来,莲哥哥带你去大佛寺玩。”
“嗯嗯。”胖丫头登时一脚揣了自家杀爹,乐颠颠的奔向青莲的小胸膛。
梨树下,一阵秋风扫落叶,徒留傻爹呆在原地,一脸酱色。
作者有话要说:8号的

第58章 小尼姑(二)

站在高处,李福全随手拨开一树枝叶,便发现了一处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所在。
那是一个山脚,清澈的溪流汩汩,一行石板阶梯从上而下蜿蜒到水边,寒烟薄雾袅袅,好个仙家修行道场似的所在。
便在此时,阶梯上轻步走来一个挑水的小尼姑,她低着眉看不清长相,但只看她那一副玲珑秀美的身子,便知是个小美人。
“可惜。”李福全往自己双腿之间瞧了一眼,摇了摇头,暗中把自己嘲笑了一番。
虽是去了根子,可到底也是个男人的心态。
转身要走之际,那弯腰汲水的小尼姑却忽而抬起了头,李福全可有可无的往那里扫了一眼,这一看顿时把他吓的一屁股瘫软在地。
地面覆霜,寒凉刺骨。他一个激灵慌手慌脚的爬将起来,扒开树叶再看,那小尼姑挑了两担水正巧回返,使劲一揉眼睛再看,他猛的一拍大腿,低声道:“真是活见鬼!”
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倏忽一笑,转身便跑。
小尼姑往他这个方向瞧了一眼,嘴角浅笑,艳光摄人,可惜,李福全跑的忒快不曾瞧见。
慢慢的往回走,不过片刻,她便被四个小太监拦阻了去路。
放下挑担,她双手合十似模似样的念道:“小尼有理。”那心如止水的模样,把个躲在一旁细观的李福全看的喜不自禁,轻声嘀咕道:“果真不是那一个。得了,就是她了。这模样活脱脱一个元后转生。”
给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小尼姑便被这些人给打晕了抗走。
做太监做到李福全这个地位,掳劫一个小尼姑那真不算什么。
自从五年前姬烨开始信佛开始,工部便在大佛寺后山给他建造了一座具备佛教建筑风格的宫殿,作为圣上在此礼佛的暂居之所。
这会儿,早课完毕,和尚们去用膳,姬烨也回了自己的行宫。
李福全清楚姬烨的所有生活习惯,看了眼天色,知道这会儿他正在用早膳,忙吩咐小太监把小尼姑塞到了姬烨的被窝里。
依着平常的习惯,用过早膳后,姬烨会小睡片刻。
做完这些,李福全心下稍安,把自己打扮一番,若无其事的站到姬烨身边,态度近乎谄媚的伺候着。
受佛祖的影响,姬烨的喜怒哀乐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他的神情清淡如水,对李福全的过分谄媚也不戳破。
待用过早膳,盥洗了手,边往寝殿里走边道:“说罢,你又做了什么。”
李福全嘿然,忙不迭的道:“圣上,您去看过便知道了。奴婢保证,这回这个绝对令您满意。”
“你这奴才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真的以为朕非你不可?”
李福全心知自己的确是胆大包天了,可他怎忍心自家主子的江山便宜了别人的骨血,顿时便哭道:“圣上,奴婢知您已生去念,可、可您好歹留下一点血脉啊。别人的孩子再好也不是您的啊。”
“也就是你这点忠心才值得朕对你一容再容。”主仆二人入了殿,李福全忙引着姬烨往寝床上看,流着泪道:“圣上您看一眼再处置奴婢不迟。”
空气里满是佛香,墙边书架上都是泛黄的经书,而他额上依旧戴着一副红宝石的饰物,但却穿了一身她厌恶狠了的白佛衣,青丝披散,身躯瘦削,他的眼睛,琉璃的颜色依旧却淡漠至没有光泽。
当她睁开眼,他也在同时正眼看过来,四目相对时,她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而他的眼睛里却仿佛流淌过海洋,一股脑儿的要喷涌而出,倾盆流落,最终却被生生忍住。
那大概是黛黛见过的,他最激烈的情感。
她欢喜极了,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想起自己的计策,忙坐起身,低下眉头,双手合十,神情淡淡的念一声,“阿弥陀佛。”
李福全早一步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静静坐到床边,看着她道:“作何称呼?”
“小尼玄色。不知施主掳了小尼来此是何用意?”
他低首浅笑起来,半响儿抬头,一把将这小尼姑抱在了怀里,“朕看上了你这小尼姑的美色,想收入后宫,你看如何?”
惊喜来的太突然,窝在他怀里黛黛有片刻的失声,忙敛起荡漾的心神,羞怒推搡,“小尼是出家人,你这登徒子怎敢亵渎佛祖弟子。”
他紧紧抱着她,笑着自说自话,“朕给你赐名黛黛如何,朕以后便唤你黛黛。”
这般容易就把他勾搭过来了?
黛黛满面狐疑。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若便由朕将你这小尼姑带走,省得有歹人觊觎你的美色,给你所在的尼姑庵带去灾祸。”
“啊?嗯,施主言之有理,那小尼便随你走一遭那莽莽红尘。”为防止被怀疑,她忙又补充道:“我是个有很高修行的小尼姑,已悟透了你方才所言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故此,我不惧怕随你入红尘。小尼如此说,施主你可明白?”弦外之意便是,我可不是因为对你动心才跟着你走的,更不是看中你的身份地位。
“朕明白。”他以面磨蹭着黛黛的面,越拥越紧。
“哎呀,要喘不开气了。”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嗅闻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得了便宜卖乖的叫嚷。
那拙劣的谎言也只能骗过她自己。
“朕困了,陪朕好生睡一觉如何。”
黛黛眸光一亮,嗯嗯猛点头。她好想告诉他,她已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他两个亲亲热热搂抱在一起,盖一床被子,枕一个枕头,眼睛一闭,最先入睡的却是他。
被抱的太紧,当黛黛挣扎着想往外靠一点时,他猛的惊醒,在黛黛的光头上吻了一下,拍打着她的背疲惫道:“乖,让朕好生睡一觉。”
气氛安宁的太过美好,仿佛那一夜的痛苦烧灼不曾发生过。
他不问黛黛心中可有恨,黛黛也假作另一个叫玄色的小尼姑再度回到他的身边来。
一切重新开始,仿佛又一次的轮回。
她纤细的指尖在他瘦骨嶙峋的背后缓慢抚摸,心疼却又感觉无比的喜悦。
王,你是因我才变成这般模样的吗?
王,当我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便知道你已对我真正动情。
你是护法佛王,故仙雀楼上那一夜,你动情时便影响了山间鸟雀百兽随之沉沦情,欲之中。
所以我又回来了,以人的身子人的情感和你相逢。
我想着,当我和你都是人时,你才能像爱淑妃一样爱我。
我,不愿再充当你修行路上助你修行,扮演诱惑角色的美艳妖孽。

第59章 结局

一趟大佛寺之行,圣上带回来了一个小尼姑,见者无不惊叹:元后再生也。

自此,大佛寺依旧是国寺,那寺里的住持依旧是国师,但不同的是,国师再也没了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若无宣召,那老住持也不可求见。

此后,大燕朝尚佛的风气冷却,全国大小寺庙没了往日嚣张。

就在满朝上下对这小尼姑充满好奇于警惕的时候,宫里眼线们便向他们各自的主子传去了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

好消息是小尼姑一入宫便在乾元殿沉睡不醒,坏消息是圣上待她如捧至宝。

用膳时,她在榻上安睡,呼吸清浅,圣上含笑,静坐吞咽;入睡时,两人盖一张被子,相拥而眠。

总而言之,圣上与这小尼姑起居坐卧必在一起。

朝臣闻听,皆沉默下来,想着这般也罢了,总比逼出一个出家的皇帝强。

到了后来,上朝的大殿里也垂下了一挂纱幔,里面躺着的是谁,朝臣们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吱声的。

夜半,月残,秋风飒飒,他蓦地醒来,伸手往身旁一摸,心悄悄安定,借着床头的落地水仙灯,他打量着她沉睡的容颜,沉沉的叹息。

他待她的狠毒,到底还是在她心底留下了伤痕。

黛黛,这便是你的痊愈之道吗?

怎的如此令人痛惜。

一年之后,她的头发长了出来,又是满头青丝,且比以前更加浓黑顺直。

辗转又是一个秋季。

那一天夜里下了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使得偌大的宫殿越发显得幽冷寂寥,黛黛在他怀里醒来,贴着他的身躯游移滑动,周身泛着粉红,口吐兰香,呼吸切切的在他脖颈里磨蹭。

他有所感悟,搂着那扭动紧贴的腰肢随之共舞。

一夜轻怜密,爱式的爱抚欢愉,他仿佛明白那个挚爱他的黛黛又回来了。

他彻彻底底明白她的爱情,只懂傻傻付出,不知还有回报,她永远不会说:你到底有没有心,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却对我那么残忍。

永远不会说:我对你那么好,那么痴情,你也该用同等的好与痴情回报于我。

永远也不会说:王,我要抛弃你去寻另一个人来爱。

她的爱没有回头路,只意味儿的往前,一直往前,追着他,仿佛要追到天荒地老去。

“王,我在你怀里醒来,真好。”

清晨,霜露未化时,她睡眼惺忪的枕在他颈窝里爱娇浅笑。

他怔然,而后怦然心动,用着极浅极浅的声音道:“黛黛,我爱你。”

那一刻的幸福,她脸上的那一朵笑花终于全然的盛开,却一霎疲累的软了身子。

为了摘取那长在最高枝头上的硕果,她攀爬了太久太久,当得到时,真的去了半条命。

可却心甘如怡。

“王,我要永远在你怀里醒来。”激动时,她嗷嗷的这般宣誓。

似乎,她的快乐总是那样简单并执着。

匆匆又过一年,邢国夫人带了一个名叫青莲的小公子进了宫,这小公子的模样肖似圣上已极,宗室震惊,暗地里察访无果,只当是圣上在外的遗子。

此后十年间,圣上身边便又多了个小尾巴,大臣们见过很多次那样的场景:圣上手把手的教小公子描红写字,又令他随意翻阅奏折,而那长了头发,换了裙裳的小尼姑就在一旁或笑、或吃、或睡,无论是在做什么,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这小尼姑神情太过纯真,让人看了便能一扫周身疲惫,禁不住莞尔一笑。

有那见过元后的便暗中揣度,是否元后从来就没有死。

十年仿似在一瞬间就过完了,这年冬日,夜间特别的寒冷,睡梦中她忽然惊醒,转眼伸手,枕畔人去褥冷。

她莫名的慌张、恐惧,穿着单薄的睡裙,赤着脚满皇宫里呼喊。

她经过一处破败的宫殿,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疯癫的哭喊,像什么“杀、杀死妖孽”“妖孽杀我全族,救命啊——”“柳玉莹,你个卑鄙的贱人,活该你生不出孩子”“圣上,表哥啊,淑妃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是她、是她自己怀了便流,她缺德事做太多,报应,是报应啊,哈哈——你们都会有报应的!”

夜,是墨色,她的喊声太凄厉,如索命的恶鬼。

她从这座杂草丛生的宫殿里退出,呼喊着离去,在她身后,那座宫殿便迅速崩塌,一阵摧枯拉朽的气势,便化作漫天谶粉。

往前又是一座宫殿,宫门四敞大开,牌匾上写着“甘泉宫”三个字,可当她跑进正殿,往那凤椅上一看,上面坐着的竟然是淑妃。

她瘦到皮包骨头,肤色蜡黄,双眼却透着贪婪的贼光。

她冷扬起一抹笑,转身离去。

依如她所料的那般,在这盅蛊虫里,最终斗胜了的便是这个女人,她终于得偿所愿,却失去了自己。

偏僻的深宫有一片湖,湖边种满了桃树,天上在下雪,可那里的桃树却开了花,花瓣纷纷扬扬向着天际而去,那旁边的水阁里,她从敞开的窗户看见了一对纠缠的男女,那女的白发红颜,那男的俊美柔顺被压在身子底下。

两对眸子里柔情蜜意。

她越发想念她的王。

心中的焦虑如大火在风中狂烧,火借风势,风借火威,她那一双眼顷刻变作一对竖瞳,当她再抬眼时,仰首便是一声凄厉长啸,周边一切亭台楼阁,飞花湖水全化作了虚幻泡影。

万山冰封,她赤着脚攀爬,冰寒刺骨也不觉得痛,竖瞳里的红浓艳如血。

入了魔,入了魔。

早在她盘卷在他的袈裟上吸取了那一份檀香的温暖后,魔便深植于心。

雪在烧,血在烧。

她终于在那一束松针下看见了高坐莲台的他。

满头青丝尽数除去,神情像泥塑佛祖那样,慈悲的冷漠。

他,是那样高大,上擎天,下坐地。

而她,从冰冷的雪峰滚下,沾染了满身冰冷的雪花跪在他的脚下。

发,缭乱披散挡住了她红的滴血的眼,透过那些青丝,她定定的看着他,出口的话平静之极。

她说:“王,这一次,你终于令我绝望了。你向我证明了,你的佛心坚如磐石。”

莲台上的那人仿佛早已死去,彻底变成了一个泥胎金塑的佛像。

一阵狂风刮过,她便在地上看见了一行字,上面说:人生如雾亦如梦,情似朝露去匆匆。缘生缘灭还自在,独留往事笑东风。

与此同时,莲台上的人也迅速的干瘪,成了一具丑陋的干尸。

黛黛慢慢旅顺自己的一头青丝,望着那干尸痴痴的笑。

“王,你又让我悟啊。我一定听你的话乖乖的悟,等我悟透了世间真相,你说我会成为菩萨吗?若菩萨和佛王可以相爱、相守,那我便悟成菩萨。你涅槃而去,留给我一具干尸,我想你是要告诉我,朱颜白骨,不外如是这样的道理,是否?”

“王,你说我天生慧根,这样的我什么悟不透呢?然而,王,我依旧不愿从此臣服在青灯古佛之下。王,你是否知道,我畏惧大佛的冰冷,畏惧黑暗的寂寞。我本就一身冷血,你若再不让我去找寻温暖,那么,那些荒芜的岁月,你让我怎样度过?”

那爱,那情,都随风散了。

可蛇妖啊,你真的曾来过这世间吗?

若来过,三千世界,你又将去往何处?

就那么千年万年的活着,何处又是终极。

谁又与你相守千年万年,共消磨荒凉岁月。

大梦一觉,浮生尝遍悲欢,妖界花谷之中,那条懒睡的蛇终于苏醒了,脸上尤是泪痕斑驳,满眼执念却尽数化去。

眸光是从未有过的绝望黯淡,像是个瞎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小结局。因为文章分类的关系,黛黛梦醒化妖之后的事情只能放在番外写。还有,开虐男主。

第60章 番外(一)

须弥山西峰上常年积雪不化,广目天王居住其上,无有片瓦遮身,他只在一棵松树下,坐莲台修行。

此时,他面前小几上有十碗水,一炉香,一串佛珠,当他睁开眼的一瞬,十碗水无火自沸,袅袅冒着红光妖气。

他目色琉璃,双手合十时却再也念不出一句,“阿弥陀佛”。

用以观察护持世界的清净眼蓦地睁开,便见山下来了一只莽撞蛇妖,她不畏佛光,放肆闯山,嚣张跋扈,“蛇妖青黛,求见广目天王。”

守山弟子手拿佛棍赶到,厉声喝喝的驱逐,她不闻不问,依旧喊叫:“蛇妖青黛,求见广目天王。”

终究,他是放不下这小妖。一声叹息,遂化作巨佛现于黛黛的面前。

“蛇妖,朽木。”

守山弟子恭敬退下,黛黛上前,牵起他散在地上的檀香衣角放在脸上留恋的蹭了蹭,温暖依旧,宁心安神依旧。

她双手合十,轻轻跪到他脚下,仰首虔诚的望着他,道:“佛王,我来向你展示我的悟。你要仔细看着。”

说罢,她自双目之中留下两滴泪,缓缓笑开:“您说,当我修出了眼泪,我便可坐地成佛。您看,我已然修成了。可佛王啊,你错了,在我心中,我依旧想你吻我的嘴,想你陪我入睡,想你永生永世的陪我共度那些荒凉岁月。所以,修出了眼泪又如何?我依旧是我,不喜成仙,不喜悟佛。”

神情一冷,她从地上站了起来,风吹袍袖,咧咧作响,“王,你在我梦中构建的十个世界,我一一去过了,可堪不破就是堪不破,王,请不必再对我白费心机。王,我有些累了,所以,我再也不会牵念你,我要忘记你,永生永世。从此,你修佛,我…我想投胎转生去,我要做一个真正的人,懂得对男人傲骨凌霜的念:‘君既无心我便休’。”

话落,她化出真身,是一尾数十丈高的黛青色大蛇,她半个身子的鳞片已呈金色,那佛光的颜色,可她飞天一震便轻易散去了一身修为,从数十丈变作小小一条毅然往西峰尖锐的岩石上撞去。

他终于大惊,座下莲台倏忽化为黑色,他从巨佛中抽身飞下,伸手去阻,可已来不及了,那条小蛇将自己撞的脑浆迸裂,惨死西峰之下,流落水潭,随水漂流而去,向着她的自由自在。

他眼目欲裂,干净的头皮上忽生长出三尺青丝,当他从天坠下,在水流里将小蛇抱起,他身上的白佛衣忽的也破裂开来。

至此,十世残念所化的他自己合为一。

须弥山西峰上再无广目佛王。

他乃是护法佛王,本身佛法无边,起死回生一条小蛇不过轻而易举,但醒来的却已不是那一个。

它仅是一条未开灵智的普通蛇,懒散依旧,胆大包天,对着他的眉心便是狠狠一口,却使得他眉心堕魔的印记倏忽消散,这情景怎的如此熟悉?

他终于脱去佛衣,披散满头青丝带着她去了她的花谷,就那么定居了下来。

她的居所是一个山洞,里面像个光怪陆离的迷宫,走一步便能踢到个什么,有色彩缤纷的水晶,有海里的大贝壳,有大块大块的黄金白银,洞穴壁上还歪歪斜斜挂着几幅山水画,这像她,做什么都随着性子来,从不规规矩矩的。

她入睡的地方是一块长五丈,宽三丈的暖玉床,他手里紧紧抓着要逃跑的小蛇躺了下来,兴许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气味儿,一门心思要跑的蛇儿安静了下来。

见此,他松开手,这蛇儿便慢慢在床上游动,这儿闻一闻,那儿嗅一嗅,仿佛终于找到了家,它欢快的扭动起身子跳起了舞。

他浅浅笑开,容颜如莲清逸,用手指勾缠它的尾巴逗弄,它嘶嘶的张嘴露齿威胁,咬住他的手指就不放开,毒液猛往他血液里灌,那滋味儿又麻又疼,可他却生不出催动法力抵御的念头,反是温柔的抚着它的头说:“黛黛乖,松开嘴。”

见敌人没有反攻它的意思,这小东西越发得寸进尺,吐出被它咬的红肿的手指头,沿着手臂爬上他的脖颈,对着那蓬勃跳动的大血管又狠狠下了牙齿。

这一次疼的他蹙眉,像是对罂粟上瘾的人吸上了毒,他只感觉到了解脱。

仰头望向洞顶,他发现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是黛黛自己写的日常小记。

“某年某月某日,我揍了一条鲤鱼精,因为它不乖。”

“某年某月某日,我又揍了那条鲤鱼精,因为它木有供给我小鱼干吃。”

“某年某月某日,我的邻居小白走了,我很想念它。”

“某年某月某日,我听花妖说,邻居小白被人炖成汤羹吃了,我有点害怕,谁来救蛇啊。”

“…”

“某年某月某日,我在一千岁的时候遇见了王,他踩了我的尾巴,我在他眉心咬了一口。”

这一行字已经模糊的快看不清了,他却清晰的记得那一天。

他化身为世间云游的一个普通和尚,听闻附近村子闹妖怪,他去村民指定的山里去抓却误踩了她的尾巴。

尾巴那处长着羞涩的用于繁衍的那物,这小东西恶狠狠的,反身一口正咬在他的眉心。他记得自己说,“我要你助我修行。”

红尘一游,他看似悟透情爱,归去不带云烟,心上却从没有一刻放下过她。

那真是一条太过心软糊涂的妖,下山来玩,却忘记化作人身,难怪会被村民喊打喊杀。

她这物种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往树梢上那么一吐舌,便可吓坏众生。

“某年某月某日,他成佛去了,嘱咐我好生修行,可我只想想念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他身上的味道好熟悉。”

记忆在山呼海啸,他蓦然想起自己曾救过一条差点被冻死的黛青蛇儿,那时他还未修成正果。他捧着它,将它放在衣袍底下暖着,他在松树下念经修行,一坐多少年他也不曾记得,只知那蛇儿已从小儿手臂粗细长到了他的手腕那么粗,身长数丈。

却原来,他与她的情孽竟深若此。是他先招惹了她。

脖颈里缠的蛇儿大概咬的牙酸了,它松口后,“噗通”从他肩膀上掉了下去,薰薰然若醉,他摸摸它的小肚子,鼓鼓胀胀的,却原来喝饱了。

量了量它的长度,一瞬长了有半尺长。

他的血,可比金蝉子的肉更具效用。

“黛黛,喝吧,快快长大。”

不惜鲜血,他以为黛黛很快会回来,可是百年过去了,千年过去了,他怀里的蛇却不曾启开灵智。

它在无意识中深深拒绝。

他养了它千年,可是它却始终想从他手里逃离,他一次次的不许,它便一次次的将他咬伤。

他终于知道,他伤她究竟深到了什么程度。

意识即便在身躯里沉睡,也要拒绝他给的温暖。

也许,对她来说,他给的那些都是毒。

饮鸩止渴的结局是无路可逃,她再也不想重新尝试。

他终于明白何为相思。

终于明白何为相见不相识。

终于明白等待追寻的苦。

她在洞顶上写道:“天黑了,我好冷。”

今时今日,纵他有一身热血,心也是冰冷的。

“黛黛,你何时才肯再出来见我?我已知错了。”

花谷里安静的让人窒息,他在自己面前又摆下十只碗,他带着蛇儿入梦,可梦中无有与他心灵相惜的黛黛。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岁月,此间灵气稀薄,漫天诸佛划破虚空离去,他抱着黛黛,站在断崖上,望着茫茫大海,道:“黛黛,你说的对,这岁月是荒凉的。”

说罢,他化作一尾金龙,将黛黛化作一尾黛青长蛇,两个尾部紧密绞缠,就那么远远的坠入深海,长眠。

“黛黛,当你再次睁眼时,你是在我的怀里醒来,可高兴吗?”

第61章 番外(二)

仿佛只是顷刻,便已是沧海桑田。

满大街跑的都是叫做汽车的铁盒子,满大街走的都是“袒胸露乳”的女人,她们还有五颜六色的头发。

刚醒来的那会儿,黛黛以为她们是妖精。心里想着,她们妖精一族的确是很风骚的,可何时风骚到了这个程度?也太…没有内涵了吧。

可是那个和她同居的,据称是她老公的男人说,这叫做时尚,她问什么是时尚?那个老公答:“时尚就是美。”

她嗯嗯点头,爱美谁不会啊,兴冲冲换了细绳小吊带,齐b小短裙,小施法术把头发弄成酒红色,对着镜子一番搔首弄姿,笑眯眯的想,就咱这倾国倾城之色,往外头一站绝逼秒杀所有男人。

她好像被谁当头棒喝过,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做妖吗就得有做妖的样子,白日是良家妇女,到了晚上就要勾搭男人去也。

随着“咔嚓”一声门响,她暗叫一声不好,慌忙开窗想逃,可门外那人比她更快,悄无声息便从玄关处到了他面前,右手牢牢握着她的左手,嘴角牵起,一阵看似良善的微笑。

“老婆想去哪儿?”

不知怎的,她对他有天生的畏惧,在他面前不敢放肆,立正稍息低头做小学生见班主任状。

“我是否对你说过老公的含义?”烦躁的扯开领带,他往沙发里一坐,顺便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贴在她的耳朵上咬牙切齿。

“老公就是丈夫,就是夫君,你早说过了。”那天早上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人就向她宣誓过了。

“很好。”他轻轻重重的啃她的耳珠,喷出的鼻息惹得她一阵脸红心跳,那不是羞红的,而是被撩拨红的,她也想要他啊。

打眼偷偷瞧他,好一个俊美不凡的人物啊。据他自己说,很多很多年前他乃是须弥山四大护法佛王之首,总之,他很厉害就是了。

这么个厉害的足矣让她这小妖仰望的佛怎就整日赖着她贪欢呢?

这不科学!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跟着网上那些人学。你只会说,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原来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最难消受美男恩,她脑袋里早已一团浆糊,身子软若春,水瘫软在他怀里。

他瞧她双目已迷离,拦腰抱起便往卧室里走。

现在他们的居处乃是一个大别墅,除了室内那太过大的游泳池之外,都是复古的装修,名人字画,紫檀木桌椅,古董花瓶,应有尽有。

卧房的门“咔嚓”一声被关上,只听房里的男人恨意难平的低吼:“穿这样清凉,想出去勾搭谁?只我一个,还不足以满足你吗?”

里头一阵娇声尖叫,嘻嘻哈哈,很快便传来令人捂脸遁逃的吟哦声。

一个小时的折腾,那两个各自吃的捧腹餍足,他靠着枕头抚摸她光滑的脊背,她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小红嘴嘀咕着,“怎么老喜欢吃我的嘴呢。”

他只笑不语,眸中苦涩满溢,只有紧紧抱着怀里人的时候,他才能有失而复得的满足。

幸好,你没让我等到绝望,终于再次出现与我相逢。

忘记了我也没有关系,我们重新开始便好。

“我是只千多年的大妖呢,你呢,你是啥?”

“我?”被子下他将双腿化作一条蛇尾与她的纠缠,宠溺的望着她。

“你骗人。”拖着尾巴从床上游滑下去,打开电脑往椅子上一蹲,回头一笑道:“度娘上说,你可是须弥山上的和尚呢,怎么可能和我一样。”

拖着长长的尾巴又蹿到床上去,枕着他的大腿道:“《封神榜》也演了,说你是魔家四将之一呢。”

“杜撰罢了。”知她最近迷上了追剧,便又道:“还喜欢看什么,我让人都拍成剧给你看如何?”

“这个,这个。”她忙从床底下拉出一整箱子的言情小说,特特指着一本李碧华写的《青蛇》道:“我都看哭了。”

“好。”

“不是要出去,带你去泡温泉如何?”

这会儿已是入秋天气,身为冷血动物的她精力已有所下降,忙喜不自胜的点头,还不忘她的小说本,不知在哪里拽出一个包包就塞进去背着走。

看着狼藉不堪的屋子,他抹了一把脸,笑着叹气,牵起小爪子就往外走。

摸起手机顺便给家装服务那边去了个电话。

这家温泉馆是他公司名下的产业,是他考虑到黛黛冬眠的问题最先建成的,采用了唐代的建筑风格,今人更喜欢称这种风格为日式的,他却不以为然。

木质的屋子和推拉门,里面引进来的温泉水正汩汩冒着热气,黛黛把包包往他怀里一扔,欢呼着就下了水。

她性子急,一入水便化出了蛇尾。

把包包往榻榻米上一扔,他慢腾腾的解开扣子,西装外套落地,皮带,裤子,把个在水里偷瞧的黛黛看的口干舌燥。

要蛇命了啊,脱个衣裳也这么性感。

水里洗着鸳鸯澡,顺便亲亲摸摸,很快擦枪走火,搂抱在一起就上了塌,一夜没消停。

天蒙蒙亮时,黛黛先睡了,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仿佛永远看不够一般,外头下了一场秋雨,寒气比往日更深一重。

他勾起薄毯裹着她光光的身子,贴着她的耳朵道:“你是我一生的修行。”

黛黛睡的沉了,没有听见。

不知何时枫叶上沾了一层白霜,他睡去,满心欢喜,等再醒来时,怀里人已不见了。

恐惧蓦的袭上心头,似有天崩地裂之感,狂乱奔出睡房,倏忽便在阳台上看见了趴在小几上酣睡的小人儿。

她的手底下压着本言情小说,正是那本《青蛇》,翻开的那一页已经是终章,上面写着:每个女人,都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为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一一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他莞尔一笑,用袖子擦去她嘴角可疑的透明水迹,重又将人搂在怀里怜惜,顺手发了个短信出去,让人组建剧组拍摄《青蛇》,但剧本要改。

因为他觉得最后的话不实,他的小妖绝没有青蛇的精明,她呆头笨脑,她的爱笨拙到令自己绝望也不懂放手。

牡丹花开,又是一年春天,那一日,她捧着本小说看的泪流满面,他在一旁宠溺的递着一张又一张纸巾。

半响儿,她忽的打了个哭咯,看着他就傻了,打量一会儿歪着头便道:“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

他怔愣,心口突然一阵剧烈的疼,一滴泪落在脸庞,他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便吻上了她的小嘴。

她心口突突乱跳,一些记忆片段在脑海深处辗转,被吻惊着,手里的书本落了地,封页上写着《上邪》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