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思永远记得,萧夙那时说道:“我辈修行无岁月,何况此举若不成便身死道消,就算成也得耗费近百年光阴,我只怕万一出了事情不在你身边。”
他是粗中有细的人,知道现在的局势日渐紧张,两界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不希望在魔祸乱世之际,让净思独自面对所有。
净思很清楚他在顾虑什么,然后不容拒绝地将他推进了洞穴里,直接下禁制锁门。
那个时候净思以为自己真的能够顶天立地,也以为他们还会有更多更遥远的以后,直到寒魄城一战,罗迦魔龙俯冲直下,她却被六道封魂阵困锁,眼看就要葬身龙口,下一刻就见到了惊破天地的一剑。
没有影子的萧夙站在她面前,如过去的无数次那样持剑而立,直面天崩地裂。
净思活过了这场大战,取得了至关重要的胜利,萧夙却永远留在了这里,当她将白虎法印化为封界令落入阵眼,恰好是他一百九十岁生辰当日。
对于萧夙的死,静观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感到唏嘘,常念则是那句老话——死得其所。
战争是英雄最盛大的葬礼,萧夙成名于战场亦埋葬于战场,确实是死得其所。
地法师的岁月太长,她很清楚萧夙终将是自己一生中的过客,也并非不能勘破他的离开,她已经打破原则去争取过,结果告诉她何为天意难违。
当净思亲自去灵涯洞收敛了萧夙遗骨以后,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及他,若非静观偶尔说到,萧夙就好像从未出现在净思的生命里。
她是不能倒下的地法师,镇守北极之巅,执掌重玄宫。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人间不知过去了几度春秋,各族气运都似潮起潮落,更有无数生命轮回交错,常念久居天净沙不入尘寰,静观的身量随着人族发展繁荣而逐渐长大,净思依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不知多少弟子私下说地法师果然受时光厚爱,唯有她知道自己的时间早已滞留不前。
直到那一日,她有事前往天净沙寻常念,却在日月池边见到了一个人。
净思记得他叫沈南华,是东沧沈氏不世出的天才,也是造成沈氏覆灭的真凶,他帮助凤氏守住了吞邪渊与青龙法印,身受咒怨而去,自此不见踪影。
她以为他早已死去,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按照常念的意思用那精妙绝伦的灵傀术修改自身形貌,一点点变成全然陌生的模样。
当他离开之后,净思漠然凝视常念:“你又想做什么?”
“从此以后,他就是司星移,将成我唯一的弟子。”顿了顿,常念坦然道,“同时,他会以天灵之体成为尊上神降所需的肉身。”
三百年前那一战魔族虽然败退,却不是没有卷土重来的本事,而道衍神君本身有所缺陷,又为问道台所困,若想要祂在关键时刻行走世间,神降就是唯一的办法。
净思不是不懂,只是她难以容忍。
“我以为心魔的出现,已经让你吃足了教训。”她神情冰冷,目光如刀,“常念,到了今日你还认为命运可以尽在掌控中吗?”
“我无法回头了,净思。”常念只手遮住双眼,“早在道衍神君现世那天,通往未来的道路就只剩下脚下这一条,我必须让祂一直带领大家走下去。”
“若是你无法再约束祂呢?”净思冷冷道,“祂虽无欲无求,却漠视天理人性,将众生的未来寄托给不懂人欲的存在,我不信任祂。”
阔别已久的谈话再次不欢而散,当净思离开天净沙,终于在心里做下了决定——寻找天命杀星。
神明与半神之间一步天堑,何况如今的道衍神君身怀不死之心,能够真正威胁到祂的就只剩下继承杀神命格的天命杀星,可是自打虚余陨落后,杀星就只是一个传说,谁也不曾真正见过。
然而,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去找到。
净思离开了北极之巅,去人间五境寻找这一线缥缈无踪的希望,如同很多年前那样,她踏遍天下山川不计其数,见过众生百态不知凡几,最终在西绝边境看到了一只即将被烧死的小狐妖。
饶是地法师都没想到,传说中有裂天弑神之能的天命杀星居然会是一只还没化形的狐妖幼崽。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这狐妖胆大包天杀了官贵人物,净思只看着狐妖的眼睛,分明死到临头,却无半点惧怕悔恨之意。她掐指一算,那被杀之人乃忘恩负义之辈,曾受狐妖一家救命开解,却在得势后派人将其赶尽杀绝,只剩下这小狐狸侥幸活下,修得妖力前来复仇。
这种事情在世上屡见不鲜,净思本不必在意,可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身上那枚记载《奇门天兵册》的玉简忽然动了动。
无为子当年说自己能够找到萧夙并非机缘巧合,他一直在寻找传人而不得,那日路过小镇察觉玉简有异动,这才寻摸过去见到了那个小乞儿。
净思垂下眼,指尖轻轻一动,肉眼难见的真元融入妖狐体内,它被烈火烧焦了骨肉,所有人都当它死了,可在众人散去后,焦骨之上血肉重生,小狐狸从灰烬里爬出来,被她捧在掌心。
她探查了小狐狸的根骨天赋,发现与当年的萧夙几乎如出一辙,若非净思知道萧夙不可能轮回,简直要怀疑这是他的转世。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这只狐狸跟萧夙毫无干系。
正因如此,净思心里陡然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天命杀星,当真从未现世过吗?


第208章 番外六(下)·人生忽如远行客
净思把小狐狸带回了重玄宫。
她离开北极之巅近两百年,于凡夫俗子来说是隔世之长,对修士却只是弹指一挥,重玄宫最大变化也不过是增添了不少来自五境四族的弟子门生,除此之外不足一提。
小狐狸经历一场生死劫,被地灵之气洗精伐髓,此时正在她怀里无知无觉地沉睡,浑然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净思便把它随手抱在怀里,没有回坤德殿,径直去了天净沙。
出乎意料,静观也在那里。
自打当年道衍神君重现人间,以冠绝之姿凌驾于众生头顶,尚未发展成熟的人族王权首当其冲受到影响,随着香火信仰遍布天下,人族逐渐被神权约束而不自知,使静观也被迫停滞在少年形态,他不仅怒其不争,同常念的关系也急转直下,五百年来踏足天净沙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一次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净思没有听到争执动静,却能看出静观神色极为不虞,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而常念依旧坐在虹桥上闭目诵经,直到她踏入此地,两双眼睛才同时看来。
“净思!”静观立刻转怒为喜,没等寒暄两句就注意到了她怀里那只小东西,“你是从哪儿逮了这么个小妖?皮毛挺亮,灵气逼人,眼光很不错嘛。”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净思回答了他的话,目光却定定落在常念脸上,后者也正抬头与她对视。
静观已经凑到她身边,本来想要摸一摸那毛茸茸的脑袋,察觉气氛不对后笑容一滞,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
半晌,净思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沉寂:“常念,我难得收下弟子,你也算是师伯,不替后生晚辈卜上一卦吗?”
她缓缓走近,神情平淡却带着不容忽略的威压,就连静观都觉得呼吸沉重,下意识退了几步,屏息凝神。
直到距离不足三步,常念终于叹气:“你不会想听的。”
这话让静观心里一个“咯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常念批给萧夙那句“一百九十岁大劫”,当即就想要岔开话题,不想净思竟是笑了。
“不,我很想听。”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更别说是这样带着尖锐讽刺的冷笑,一瞬间整个天净沙都仿佛凝固了,风息云气无声弥散,连池水都不敢波动半分。
“我要你亲口说清楚。”净思的手指抚过白狐皮毛,“告诉我,你看出了什么?”
“……”
“是天赋异禀,悟性绝佳,千载难逢之奇才?”
“……”
“亦或者,命途多舛,本性凶戾,不得好死以为终?”
“……”
三声诘问,常念一言不发,站在池边的静观从没见过净思这般咄咄逼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良久,常念开口道:“杀星再世,命主凶煞,纵横五境临神者,四劫降……”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破空而至的长戟打断,锋利边刃擦过常念颈侧,割断了一缕灰白的头发。
这一下虽然没有见血,静观仍旧惊得差点跳起来,饶是他与常念裂隙渐深,也不想见到这般情景,当即冲上虹桥想要阻止,却见净思握戟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你的眼光确实很好。”任凭长锋在侧亦无动于衷,常念平静地看着净思,“五百年前的萧夙,现在的这只妖狐……天命杀星千载难逢,连我也不能从星盘中寻觅踪迹,却总能被你找到。”
一句话让静观如遭雷劈,好半天才回过神,随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净思,却见她神情冰冷依旧,显然是已经知道了。
天命杀星,是亿万星辰里最为特殊的一颗,它继承了杀神虚余的命格,拥有弑神之力,因此也受到天道约束,只与神明相伴而生。
自诸神陨落后,杀星就成为了虚无缥缈的传说,直到常念决意开启创神之局,他私自取走了那枚沉睡在北极之巅的神明灵元,与此同时,天上一颗血红星子如飞火坠落,没入茫茫人间。
杀星降生预示了创神局的成功,也让常念心头蒙上一层阴翳,他想要一个永生不死的神明永远支撑三界,以神道信仰洗涤人心引领众生,便不能放任杀星游离在外。因此,常念一面推动创神局顺利进行,一面观测星盘寻找那颗降生人间的杀星,可惜始终一无所获,直至净思将萧夙带到了他面前。
他无法搜索杀星下落,却能一眼认出那股浑然天成的凶煞之气。
常念的目光落在她怀中妖狐身上:“我没有想到,你能寻得第二个天命杀星。”
否则,她该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杀星非同凡响,能够承载其命格的肉身千万人中难觅其一,因此在它降临转生之后,会自发改造栖身宿主,让每一分皮肉筋骨都绝佳无瑕,保证经络内府能够承受无穷尽的力量,使之成为最完美的容器。
因此,眼前这只狐狸的根骨与当年的萧夙完全一样,这是不可能自然出现的。
事已至此,继续隐瞒只会让自己更加卑劣。
净思一字一顿地道:“萧夙的一百九十岁大劫,究竟是真是假?”
“我会隐瞒,但从不欺骗你。”常念叹息道,“初见萧夙时,我就发现他是天命杀星,为此开天眼观测他所有可能走向的未来,但无论那一条路,一百九十岁大劫都是避无可避的……不过,这不是必死的劫数。”
无论哪一种可能,萧夙都会遇上无为子继承《三神剑铸法》,从而成为人族第一的剑修,也会在魔祸乱世时加入重玄宫为守护人界而战,这是命运里面的定数,与之对应的变数就是他一百九十岁那年爆发的寒魄城决战。
既称变数,便是虽不可避免,却有不止一种结局。
“如果他如你所愿闭关拒战,就能活过大劫,但是你会死在寒魄城。”常念凝视净思的眼睛,“天命杀星的情感炽烈深刻,若为正道则刚直不阿,若为邪道便堕落不堪,我当年劝你挥剑斩情丝,不与他意动情生,便是因此……假如你死了,他会疯,枉费你创造《浩虚功》的心血由道入魔,为非天尊的伊兰恶相所蛊惑,沦为血魔。”
净思面冷如冰,静观的脸色却是一白。
“如果他提前破关奔赴战场,便能救你于危难,同时死劫临身,势必与魔龙一同被卷入天铸秘境。”
“……”
“我测算了无数次命运,最终只能选择损失最低的这一种,全力推动它成为定局。”常念说到这里也不禁叹息,“可是命运一旦被干涉,就会滋生变数,当萧夙如我所愿参战,替你进入天铸秘境,便在此根系上延伸出两道枝节,第一是他会在无尽痛苦中被魔龙同化,杀死罗迦尊取而代之,从此迷失自我成为浑噩无知的人间凶器,使你不得不与他反目为敌,至死方休……第二,他在魔毒包围下依旧坚守住本心,选择兵解自戕,杜绝成魔为祸之后患。”
若为前者,常念就亲手推动了萧夙成魔,饶是淡薄如他现在想来也心有余悸。
所幸,净思没有看错人。
萧夙死前呢喃的那句“别等”,并非他当真再也回不去,只是在性命与责任之间做了决断。
这一句遗言,净思没有听到,常念却是听到的。
“我愧对于他,亏欠于你。”常念轻声道,“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样做。”
一时间四下死寂,静观被这个真相惊得说不出话,他无措地看着净思,不知道等下她若是真要动杀手,自己究竟该不该阻拦。
然而净思不仅没有动手,还将长戟收了回去。
她很明白,常念心性之坚更胜于自己,他既然认为做了正确的事,便是绝不可能后悔,即便自己真的挥下这一戟,也不能改变任何结果。
“我会证明你是错的。”净思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滚如岩浆的心绪,“常念,这只妖狐将成为我唯一的弟子,我会将之铸造成真正的神兵,让他学会出鞘与藏锋,成为神道背后永远存在的利刃……我会向你证明,天命杀星并非生而原罪,你也不是全然无错的。”
常念清楚,她这样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就是警告他不能再干预这只妖狐的命运,净思又一次容忍了他,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终将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净思给这只妖狐起名暮残声,当着重玄宫六阁之主与各殿长老将其收为弟子,从此这狐狸就是板上钉钉的地法师传人,一举一动都会与她挂钩论比,她将担负起这份责任,并付出全部的心血。
修炼法门、锻体习武、归元守心、礼义廉耻……她倾囊相授,在一开始就规划好了一切,希望暮残声能够超越萧夙所抵达的终点,站在真正的巅峰,为此不容许半分差错,竭尽全力精心打磨。
就连至关重要的白虎法印,她也决定了要给他。
暮残声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成长为她所期待的模样。
可惜净思浑然不知,自己也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她厌恶常念操纵命运夺去众生自我选择未来的权利,可是面对暮残声,她同样没有给他选择。
直到琴遗音再现人间,与暮残声步步纠缠,让这把兵器生出越来越多的私心自我,逐渐偏离她所圈定的轨迹,甚至心生执迷不愿勘破。
净思为此震怒,五百年心血化为乌有的那一刻她几乎快要抑制不住自己,幸而理智始终存在,使她在失望与愤怒之余,发现了自己的错——暮残声诚然是她精心铸造的活兵器,可他生而有灵,怎么能够无动于衷?
她重蹈常念覆辙,操控了命运却不能掌握人心。
可惜,她跟常念一样,已经不能反悔了。
百年灭神,魔祸再袭,三界众生朝着无尽深渊逐步陷落,光明在这片大地上一点点消失,绚丽的色彩终将归于黑暗,再炽烈的生命也会慢慢失温,到最后只会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如果不释放道衍神君,魔族将把三界拖入永恒罪狱里,自此不见光明;若是打破问道台启动九曜轮,道衍神君将把此间世界归零化无,众生泯灭。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的常念放下星盘,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向她,“你还愿意相信我一次吗,净思?”
数百年来渐行渐远的三宝师,又在万物萧索之际殊途同归。
净思最终还是信了他,并为之孤注一掷。
进退皆是绝路,最后的一线生机藏匿于虚实夹缝之中,为了赢得终局破而后立,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要将之夺得,甚至不择手段。
她把暮残声推上绝路,让唯一的弟子死无葬身之地,使琴遗音再生心魔;
她放任静观被凤袭寒反噬,坐视罪恶在世间滋生横行,众人面目全非;
她诱导姬轻澜抛却所有,成为九曜轮下第一个祭品,斩断前尘,抹杀余生……
净思算计了她所能利用的一切,成为比常念更不留余地的布局者,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感受寒冷一日胜过一日,变得越来越不像最初的自己。
终于到了那一天,道衍神君与琴遗音融合蜕变,五行法印归入巨轮,只差最后的三元法则就能聚齐九曜之力,开辟第四界。
常念从来不在乎己身生死,何况他与净思谋定在先,道衍神君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天元,而静观虽因凤袭寒的背叛惨遭失败,人族气运依然与他紧密相连,只要此界人族尚未死绝,即便道衍神君也不能逼他合道。
于是,道衍神君来找她。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启动九曜轮势在必行,净思本可以早早说服静观,也有把握让他同意,却一直等到现在,便是为了此刻。
她看着道衍神君千百年不变的容颜,祂唇边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可惜那笑也只停留在这方寸之处了。
这是常念预见的结果之一,即便道衍神君融合了心魔,也没有觉醒人性。
哪怕同根同源,祂与琴遗音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愿意合道,也可以为您说服静观,补全三元法则。”净思直视道衍神君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眸,“但是,我有条件。”
“但说无妨。”
“我要保留全部记忆进入第四界,并获得修改个别命轨的权力。”
道衍神君唇边笑意渐深:“你还不甘心?”
“未至终局,谈何认败?”净思单膝跪在祂面前,“我等皆知尊上虽然不出问道台,世间万事却无一能逃过您的法眼,既然您没有阻止这一切发生,也该不会拒绝我这一点要求。”
早在数十年前常念推演九曜轮时,就对她说过道衍神君虽有不死之心,却无七情六欲,他对世间一切无谓爱恨,看似顺其自然,实则淡漠凉薄。
祂不会阻拦任何人的垂死挣扎,因为在祂眼里这都没有意义。
“确实如此。”道衍神君向她伸出手,“交易公平,我会让你的记忆与元神都保存完整,成为第四界里唯一被九曜轮承认的特殊存在,但是……修改命轨,需要付出代价。”
净思抬起头:“什么代价?”
“当你进入第四界,自然就会知道了。”道衍神君并指唇前,那一丝笑意随之消失。
净思没有亲眼见证九曜轮启动,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已经跟静观一起紧随常念步伐,合道归元。
这种经历并不好,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看着自己一点点化为虚无,连元神也被迫融入九曜轮,无异于一场另类的自我消亡。
尤其是,唯有她还会记得这些漫长沉重的岁月。
九曜轮将第四界的时空回溯到第一场道魔之战爆发前夕,当净思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坤德殿,手里捏着一块正在刻录的玉简,桌案上满是字迹密布的功法典籍。
这是她即将完成《浩虚功》的时候。
换言之,明天就是萧夙的一百四十岁生辰。
一瞬间,向来稳如山岳的身躯微微颤抖,净思险些将玉简捏碎,所有她曾以为早就淡却或遗忘的事情都翻江倒海,一切都将死灰复燃。
然而,它们又在下一刻被冷水浇灭。
净思终于明白道衍神君所说的代价是什么了——要想更改未来的命轨,就必须保证过去的轨迹稳定无差,否则命轨会提前崩毁,他们在真实世界里付出的一切代价、所做的全部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下意识地,净思从乾坤袖里取出了一包山楂糖,默默含了一颗在嘴里。
这一夜,坤德殿灯火长彻,净思对《浩虚功》早已烂熟于心,连同功法中曾经存在的缺陷也被一一补足,曾经令她呕心沥血的难关现在只是易如反掌。
她握着那块玉简,独坐至天明。
最终,她将已经刻录进去的功法符文一一抹去,重新记入缺陷重重的初稿,带着它去道往峰找萧夙。
此时的萧傲笙还很年少活泼,半点看不出日后苦大仇深的老成样,正抱着一大堆烟花上蹿下跳,不时跟萧夙扮鬼脸嘀嘀咕咕,而那个她记挂千百年的男人席地而坐,手法笨拙地扎花灯,看到她先是一愣,旋即拍拍衣衫就含笑走来。
“净思,你……”萧夙该是想要寒暄几句,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忽然眉头一皱,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你怎么了?”
净思沉默地看着他,让萧夙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几乎以为自己把衣服穿反了。
过了许久,她才将玉简递过去,轻声道:“此功法能温养你的元神,尽快修行。”
萧夙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毫不迟疑地将玉简收下了。
净思笼在袖里的手缓缓收紧,她在此刻蓦地生出无限贪婪之心,想要留在这里再多看他几眼,或者直接将玉简抢回来,当做自己没有来过。
可她终究只是转过了身,一如当初那般匆匆而去。
偏生萧夙忽然出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闻声询问:“要不要多留一会儿?”
“……何事?”
“没什么。”萧夙迟疑了下,用手指拿下她发上一片枯叶,“只是你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净思背对着他,在她前方没有任何一双眼睛,也就无人得知——堂堂地法师,在这一刻悄然无声地红了眼眶。
她知道自己若是转身,就能把这个失而复得的人永远留在怀中,直至双界湮灭,万物归零。
这是唯一一次,能够弥补她毕生遗憾的机会。
手指松开又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净思沉默了很久,道:“是,我很累。”
“那就休息一会儿吧。”
“我已经……不能停下了。”
她缓缓推开肩膀上那只温暖的手,一步踏空,乘风而去,自始至终不再回头,沿途风景都如浮光掠影飞快闪过,模糊成身后看不清的泡影。
浮沫终散,尘埃将落。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第209章 番外七·曾经沧海难为水
距离第二次道魔大战的爆发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这场战争以北极之乱为先声,于天圣都一役正式开启,在素心岛沦陷后彻底轰动玄罗五境,无数人被迫从安乐长梦中惊醒,看到沉寂了漫长岁月的归墟魔族又一次爬出地界,行走在朗朗乾坤下,向芸芸众生露出贪婪爪牙。
千年太平盛世,一朝高楼倾覆,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战争伊始,五境四族各自为战,心有盘算者不知凡几,各大势力或拘泥仙凡有别,或介怀旧仇宿怨,相互利用、彼此暗算之事不计其数,更有甚者不以为意,未行兵家攻防,只率百官万民开坛祈天,以求道衍神君垂怜庇佑。
三年人间香火,不见神迹降临,唯有魔祸愈演愈烈,兵燹乱行难当,万家庙堂殿阙都作了一抔烟土,金身跌落神台,原也是空有其表的泥胎。
神明仿佛从未存在过,能够保家卫国的只剩下此间众生的血肉之躯,有人贪生怕死,有人舍身成仁,更有人怨天诅神坐以待毙……世间百态,在这场战争中分毫必现。
然而,破灭与死亡并非这场战争所带来的最大灾难。
谁也不知道这种诡异的变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大抵推测是在地法师陨落之后,亦是战争爆发的那一年末,天地间的灵气从浓郁清正逐渐变得稀薄混杂,就像一缕毒烟悄无声息地渗进风里,发散得缓慢至极却深入肺腑,当一些修士意识到的时候,道魔双方都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破障进境者,除却少数根基稳固、心境非凡的大能尚可滞留境界,绝大部分修士与魔族的道行都是不进反退。
冥冥之中如有一把利刃,斩断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四十年,战火持续燃烧,生命在夹缝中挣扎苟且,新生婴儿总数甚至不及战前五年共计,而当初的壮年者已经步入衰老,下一代还未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