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同修,早已让三宝师彼此知根知底,净思清楚常念这句话半分不假,可她也知道常念不仅代天观世,还有推演未来、引导气数的职责,既然对方早已看到了这场劫数,势必也已预见了未来。
“劫数怎堪?”
“不可说。”
“如何应劫?”
“不可说。”
“终局怎般?”
“不可说。”
三问三不,净思看着常念波澜不惊的脸正要再说什么,却发现他变了很多——常念老了。
天法师并非一开始就是后世那般行将就木糟老头的模样,相反他生得凌绝天姿,气度清寒,与净思十分相似,仿佛一对孪生兄妹,可是短短数年不见,净思分毫未变,常念的鬓间已经多了几丝霜白,看起来老了近十岁。
“劫数难逃,但是……”常念拨动着手中念珠,抬头与她对视,“未来一定会是光明的。”
净思沉默半晌,终究如常念所愿退了一步,把浮梦谷之事交由他手,转身离开北极之巅,重新走回尘世,往那些连静观都不乐意踏足的纷乱之地去了,收敛起地灵之气,随手从地上捡了把锈迹斑斑的长戟,看起来就是个不伦不类的女武修,把沿途那些被她撞见的邪魔悉数砍了,连同那些自甘堕落意图不轨的人界败类一起埋进土里给花草树木做了肥料。
直到某一天,她刚宰了一个勾结魔物的人族修士,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感慨:“管杀还管埋,真是仁心仁德啊。”
净思:“……”
她转头看去,只见那睁眼说瞎话的人乃是个不修边幅的老道士,身无二两肉,最值钱的就只剩下背后那把未出鞘的剑,活像是他从哪个铁匠铺子顺手牵羊来的。
可是净思不仅没有轻看他,反而冷下眸光,握紧手中断戟。
她脚下尚存余温的尸体手里也有一把剑,这个勾结魔物掠杀孩童的人族修士道行平平,本该不是她一招之敌,没想到对方手里的剑端得怪异,交锋一刹破了净思附在戟上的真气,直接将之斩成两截,可惜剑器虽好本事太差,下一刻就被她一脚踹翻在地,直接震碎了肺腑。
老道士背上那柄剑所散发出来的一丝气息,与尸体手中的如出一辙。
“等等,别动手,贫道不是他一伙的!”似是察觉到净思的杀机,老道士连忙摆手,还指了指自己已经露出脚趾的破草鞋,“贫道无为子,本是来替天行道,顺便收回早年赠出的剑器,只是慢了你一步而已!你看,为了逮这鳖孙贫道可是远道跋涉,草鞋都磨坏了好几双呢!”
“鳖孙”二字一出,老道士身上最后那点气质也败坏殆尽,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然而净思没有。
她没见过他,却听说过无为子——《奇门天兵册》仅存于世的传人,当今第一的兵道宗师。
《奇门六册》创于诸神时代,囊括从古至今不知多少修士大能的心血,从正统道法到旁门左道应有尽有,无一不是能令天下修行者趋之若鹜的至宝。在这之中,《奇门天兵册》又最为特殊,只因它源于远古杀神虚余所创的兵道,其中记载了冶铸弑神凶兵的逆天之法,在诸神时代终结后一度遭到无数势力追逐或封杀,如今就只剩下无为子这么一个传人。
正因如此,倘若冒充无为子不仅手段低劣还得不偿失,因为想要无为子帮忙打造神兵的修士已经多如过江之鲫,想要杀他掠夺《奇门天兵册》的就更多了。
“早些年贫道被追杀,承蒙此人救过性命,为了偿还恩情,便答应为其开炉铸剑。”无为子缓缓走来,拿起尸体手中剑刃,“可惜时过境迁,他已经走入歧途犯下罪孽,就连这把剑也被主人邪气所污,倘若留在世上也只会害人。”
说罢,剑刃就在无为子掌下寸寸断裂,净思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惜,轻声道:“兵器本无过错,罪在执掌兵器为恶的人。”
“我知道。”无为子叹了口气,“但是很多时候,兵器无法回头。”
将断剑与那走入不归路的修士一同埋葬后,无为子跟净思并肩而行,大多时候是他在喋喋不休,净思一言不发,可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无为子见闻广博远胜当今无数人,他身上没有剑修特有的锐气,反而平和得过分,浑然看不到半分应有的阴郁与疯狂,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无为子认出了净思,仅仅惊讶了一瞬,就浑不在意地将之抛诸脑后,只是笑道:“没想到贫道还能跟地法师做朋友,不知是否祖坟羽化飞升了?”
他是除了常念与静观之外,净思首度交好的外人,也是她第一个朋友。
在得知净思身份后,无为子特意开炉给她铸造了一把戟,后者也不推拒,只将眉眼一抬,漠然问道:“何事有求于我?”
“我年纪大了,想收个徒弟。”无为子挠了挠头,“你知道我这条路不好走,先不说徒弟能不能找到,就算有了怕也一路坎坷,我活着的时候还能护着几分,可当我哪天蹬腿了怎么办?净思,我不求别的,就希望你以后要是看我徒弟顺眼,就多看几眼,别叫那小崽子英年早逝。”
净思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戟走了。
这一走就是数年,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譬如魔族在玄罗人界的活动愈发频繁、常念在北极之巅开道场讲经点化灵族、静观混进一个风雨飘摇的人族皇室里吃供奉……诸般种种,纷乱繁杂,哪怕是净思也觉得烦,即使已经常驻北极之巅,仍旧难免三不五时出去扫荡邪魔,如此一来二去反倒杀出了赫赫威名,令无数邪魔外道闻风丧胆。
然而,无为子送她的戟即便冶铸非凡也经不起这样频繁的造作,更别说净思从来不会做什么器物保养,每每缺口崩裂都要送到无为子那里修补,直把老道士心疼得直咧牙花子。
就是这一年,她照例提戟去了那座道观,发现无为子不在也不意外——老道士或许有感天命将至,这两年愈发在外流连,却始终没有找到合意的传人。
净思以为他这回也要无功而返,没想到等候三日,还真看到无为子牵了个小男孩回来。
男孩名叫萧夙,已经七岁,看起来却只有五岁大,干瘦矮小,面黄肌瘦,浑身上下唯一值得看的也就只有一双眼睛,乌黑透亮,澄明如镜。
无为子在外寻摸了许多年才找到这么个徒弟,尽管是用免费打铁和半块饼子忽悠回来的,依旧难掩欣喜若狂,一见净思在此简直脚下生风,迫不及待地要跟她一通吹嘘新徒弟如何天赋异禀、心性纯粹,以及自己怎样慧眼识英才……等诸如此类天花乱坠的话,结果没等他说上两句,萧夙就从破口袋里摸了粗劣的桂花糖块出来屁颠颠地递给净思,差点把无为子吓得咬舌头。
这不是净思第一次被人送糖,早在静观开始混迹人间时,这闹腾的家伙就喜欢拿那些人间食物回北极之巅大快朵颐,净思还经常能看到他坐在常念闭关的山洞门前烤鸡,自己也收到过各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其中就包括了糖。
萧夙手里的糖是无为子买的,穷道士买不起什么好货色,糖块发黄粗陋,跟静观带回来的精致糖糕完全不能比,然而那时候净思没有接下,现在却伸手拿起了一颗糖。
原因无他,静观给她糖是为了逗她变脸,眼前这个孩子却只是为了让她开心。
净思冷情,却从不辜负这样纯粹的善意。
这颗糖的味道并不好,对于天生辟谷的净思来说更是甜到发齁,可这是她有生以来亲口尝试的第一种味道。
她对萧夙道:“多谢。”
净思的眼力极好,一照面就看出萧夙的不凡,这孩子不仅天生伴有一块寒星陨铁,根骨悟性更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是极其适合练剑的料子,无怪乎无为子这般上心。
饶是如此,净思也没想到,无为子会将《三神剑铸法》传给他。
传说中若能修到极致便可弑神的《三神剑铸法》,不但要锻造举世无双的神兵,更是要把修炼者铸成一把活生生的利剑,它是《奇门天兵册》里最大的秘密,也是《奇门六册》中首屈一指的绝世功法,哪怕是三宝师都为此讳莫如深,净思一直以为它早已失传,没想到会有今天。
世人都说北极之巅有真神坐镇,可她知道神明虽在却是沉睡,常念放任流言无非是为了凝聚人心,替即将爆发的魔祸做准备,故而即便不喜也不会加以干涉。然而,《三神剑铸法》事关重大,只要神明不再出现,天道就不会允许第二个杀神活跃在世,倘若一个不小心,萧夙或是半途陨落,或是变成屠戮众生的剑魔,无论哪种都不是好结果。
可惜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萧夙渡过了三神剑第一关,铸剑形。
摆在净思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将祸患扼杀于萌芽,亦或放任他继续成长。
劫雷过后,萧夙昏倒在她怀里,被劈成黑炭头的年轻人见到是她竟然还有心嬉皮笑脸,费尽力气只问了她一句有没有糖,然后就被她一指头点晕过去。
他睡得安心,却不知道在自己昏迷后,净思与无为子之间可谓剑拔弩张。
萧夙虽是自己选择了《三神剑铸法》,无为子心里也有思量,兵道被压制了太多年,若要死灰复燃就必须要出一个震慑天下的英豪,他自己不行,就只能寄希望于后人,原本他没有过多强求,可当萧夙选了这条路,无为子也就为此押上了一切。
可他同样知道,玄门对《三神剑铸法》忌惮至深,尤其是三宝师。
看到净思来了,无为子做好了拿命换萧夙的准备,掌中剑蓄势待发,却没想到等来一声旋即无踪的喟叹,快到他以为那是错觉。
“我不杀他。”净思垂眼看着怀里的人,当年那个瘦小的孩子已经长成英姿勃发少年郎,倘若不是他现在昏倒,站直后应该已经能与她比肩了。
她的确动过杀机,可是事到临头又改变了主意。
换了天法师常念在此,为保命数安稳,萧夙决计活不到明天,可她是地法师净思,对这地上众生万物都负有责任,自然也包括了他。
或许在很久以后,萧夙真的会行差踏错掀起腥风血雨,可他现在还是一个未出山门、跟她要糖的年轻人。
“我会看着他,只要他一日立身持正,我就不会动他分毫,但是……”净思跪坐下来,将萧夙放倒在膝上,伸手渡去了地灵之气帮忙疗伤。
未尽之语消失在喉间——
若你堕魔作恶,我必倾尽所有,杀无赦。
第207章 番外六(中)·《物是人非事事休》
等闲易变,世事无常。
不出净思所料,萧夙很快被无为子赶下山门,明面上是让他反省自身入世修行,实际上是因剑胚成形时的那场惊天雷劫引得无数修士闻风而动,不日就要抵达此地。
净思在人间行走了漫长岁月,知道许多表面光鲜伟岸的人背地里是怎般模样,一柄初现尘世便能引起天地异象的神兵足以令他们疯狂,然能者居之是修行界里不成文的规矩,她既然没有阻止剑胚成形,也就没有干涉这场争夺的资格,只是在萧夙走后对无为子道:“你大限将至了。”
“够了,够了。”无为子摸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眼里盈着一线明亮,“此生能亲眼看到三神剑现世,兵道振兴有望,贫道无愧于师门先辈,已然无怨无悔。”
他开炉给净思修补了武器,在风雨欲来的山门前向她抬手行了一礼。
净思很清楚,自此一别,再见殊途。
她看了一眼远方天际隐隐浮现的千百华光,握戟的手紧了又松,终是拂袖而去了。
无为子死守山门十年,净思也在北极之巅闭关十载,直至某一日心绪浮动,她抬眼看到天际一颗星辰陨落,便知道那位老朋友已经不在了。
常念也看到了这颗落星,不带情绪地道:“死得其所。”
净思不觉难过,正如常念所言,无为子的确死得其所,能为兵道竭尽一生心血,总比无数碌碌无为的蜉蝣之辈要好上太多。
她只是有些怅惘,若说常念与静观是至亲同修,无为子便可算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便没什么山高海深的情义,总也是占了个特殊的地位,如今其人既去,这一隅就注定要为他空下来了。
净思回到那座深山,踏过已成废墟的破道观,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找到了含笑而逝的无为子,以一抔黄土葬了这位兵道宗师,然后去找尚不知情的萧夙。
即便闭关十年,净思也从未放松过对萧夙行踪的掌控,她知道他封印法力从了军,利用沙场金戈磨练出一身钢筋铁骨,在腥风血雨中淬锋砺刃,将三神剑的凶性激发得淋漓尽致,哪怕没有滥杀无辜百姓,仍是让净思在千里之外直皱眉头。
好在萧夙很懂得把握分寸,在性情被凶兵鲸吞之前及时止步,从锻体转为修心,开始认认真真地修身养性,哪怕遭到宵小奸佞的排挤攻讦也只是暗自运气,活生生从一个人屠变成了俗家居士,兴致来了还去路边小摊跟闲汉们吃饼磕牙。
净思找到他的时候,萧夙刚甩脱了那些压在身上的功名利禄,来到了一个偏僻山村,看着那些灰扑扑的土胚房子,眼里是难得一见的惆怅和追忆。
她知道这里是萧夙的故乡,如果当年没有那窝流匪,他本该在家人呵护下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而不是走上这条注定坎坷的修行道,再回首已人事两非。
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净思径直走了过去,正在啃烙饼的萧夙一见到她就愣了,旋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跟她打招呼,还递来了一包山楂糖。
似乎每一次见到她,萧夙都会很高兴,可净思实在想不出自己浑身上下有哪点能令人感到愉悦,便只当他哪怕被风霜世事磋磨过,依旧保留着赤子之心。
她垂下眼,收了那包糖,却回以无为子陨落的噩耗,看着他嘴角的笑容刹那凝固。
净思将他带回,交代了无为子死前留下的遗言,本已是仁至义尽,可当她看到跪在孤坟前的那道背影,感受着那股悬而不发的恐怖杀意,脚下就像生了根,冥冥中的直觉告诉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留下萧夙一个人。
于是,他跪了三天三夜,她寸步不离。
在这期间,净思始终绷紧全身,锁定萧夙浑身气机,笼在袖中的手紧扣指诀,随时准备应对他的突然爆发。平心而论,她可以理解萧夙为无为子之死向那些曾经来犯的修士讨仇,却不能接受他从此迷失本心走入歧途,倘若洗雪亡者怨仇要拿生者的灵魂去换,那又何尝不是另一场消亡?
幸而萧夙没有这样做。
他留在山里为无为子守灵,同时冶剑修心,将十年历练积压下的种种感悟陆续转化成修为,以这样的方式缓解失去恩师的悲痛,压抑着自己心里择人欲噬的凶兽,不畏惧任何敢于上门的仇怨挑衅,也不会因此让自己沦为和那些家伙一样的人。
净思还从他手里得到了一把新戟。
无为子当年给她打造的那把戟并非不能再用,只是铸剑师已不在人世,这回若再遭到损毁就再无修复如初的可能,净思把戟留在北极之巅,又恢复了空手打杀、顿足埋葬的老法子,却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新武器。
萧夙将戟送来的时候,满怀期待地让她给起个名字,奈何净思是真不会,最终委屈一柄神兵利器落得无名,叫萧夙郁闷许久。
净思看着萧夙挫败的样子,难得有些迷茫,想了想问道:“我回赠你一礼,如何?”
萧夙从未贪图什么,送她武器也是全了小时候无为子的一句许诺,没想到自己还能收到回礼,当即眼睛一亮:“成!哪怕你送我块石头,我也当祖宗供起来!”
一般人听了这话只会感到熨帖,却不会真找块石头送过去,可惜净思不是一般人,她直接把萧夙这句话记下了,开始寻摸合意的石头,结果一年又一年,萧夙都快忘了这回事,她还没有物色好目标。
大抵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天她回到北极之巅,就有一个粉雕玉琢的灵族小娃娃跟滚石一般冲过来,狗胆包天地抱着她小腿不撒手。
净思慢了一拍才回想起来,这孩子是此地一块寒玉化形,根骨奇佳,生而知事,被常念和静观同时看中,结果因着他睁眼第一个看到的是净思,就铁了心要她做师父,一度死皮赖脸,浑然不惧地法师冷漠严肃的威势,最后被她丢进山洞里强制闭关,本以为该消停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子,不愧是石头变得。
等等,石头……
一念及此,净思福至心灵般冒出个主意,首次对这小孩儿柔和了脸色,简直让后者受宠若惊,结果没等回过神来,净思就将他拎到了萧夙那里,直言说是送给对方做徒弟。
为此,她还绞尽脑汁地给了这小孩一个名字,叫萧傲笙。
萧夙早把石头和回礼的事情忘干净了,可这不妨碍他此刻的好心情,爽快地收下这个便宜徒弟,把玄微剑和《奇门天兵册》都传给了他,以净思阅历来看,这与其说是带徒弟,更像在养儿子。
她倚在重建的道观门口,看着一大一小鸡飞狗跳的日常,嘴里含着萧夙亲手制作的杏仁糖块,生平头一次知道了岁月静好的含义,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
可惜世道已乱,地法师终得回到北极之巅。
萧夙很少挽留她,只是笑道:“无论今后发生任何事情,只要净思需要我帮忙,必定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不知什么时候,萧夙对她不再使用敬称和客套话,平等从容而亲近信任,凝望她的时候温暖如春晖。
那一瞬的悸动净思并非不懂,可她没有回头。
净思以为自己不会用到这个承诺,然而逐年失控的魔祸使玄罗众生无不自危,在常念建议下,净思决定以灵族为基在北极之巅建立重玄宫,招揽天下玄门修士,将原本散乱的力量集结起来共同抵御魔祸,并且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两界战争。
她是重玄宫初代宫主,另设六阁辅助要务,人选大多早已定下,唯有剑阁主位空悬,萧傲笙或许是个好人选,可他还太稚嫩。
净思犹豫许久,最终还是给萧夙送去了一封信。
很快,萧夙就千里赶来,只手按剑,笑意温暖,一如当年初见。
净思想,天下再也不会有谁能如他这般对她了。
然而,在萧夙进入重玄宫的第一天,恰好从一场沉睡中醒来的常念见到他,却给了这样一句卜卦:“剑道通神,人修第一,奈何命数不长,难过一百九十岁大劫。”
萧夙向来心宽不以为然,净思表面没什么反应,却把这句话记得很深。
安排好萧夙后,她回头找上常念,直言问道:“一百九十岁大劫是什么?”
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常念看起来莫名老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沧桑:“他活不过一百九十岁。”
净思垂下眸,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是不一般的。”常念平静地看着她,“但是,如同你我这般的存在不能执迷所谓爱恨,为此违背命数更是大错特错,净思……你明白吗?”
生死有命,因果循环,她当然明白,否则当年也就不会放任无为子陨落。
可萧夙跟无为子不同,也跟她所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净思压下从未如此纷乱的心绪,一头扎进纷至沓来的事务中,每天忙得余暇全无,无形中拉开了与萧夙的距离,以为这样就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却不料一场惊变破坏了她全部打算——魔罗优昙花现于浮梦谷。
浮梦谷之事早被常念包揽过去,净思信任他才答应不过问,现在却演变至此,她第一次发了这样大的火,冷冷质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为了……最好的未来。”常念咳嗽了一声,“你知道,我能看到无数条通往未来的道路,但这些道路的尽头并不都是光明,要想抓住一线生机就必须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我不想听这些。”净思攥紧手指,“再问一遍,你做了什么?”
常念叹了口气,知道她怒火难平,若再敷衍只会引发更大的变数,于是将自己布设多年的创神之局娓娓道来。
当净思听完这一席话,终于明白常念当初封存《人世书》等一切有关人族起源历史的典籍、点化灵族聚集声望、提议建立重玄宫招揽天下玄门……诸般种种究竟是在为何做铺垫,也从未觉得眼前的常念如此陌生。
“神明的时代早已终结,倘若唤醒道衍神君,祂就是三界最大的变数,何况……你可有想过静观会如何?”
神道与人道从根本上就存在冲突,并非全无共存之法,可常念要的是神道独尊以操控人道,静观却是要人道至上权御天下,二者之间注定势成水火,如今常念抢得先机,等到道衍神君再现,静观就注定要被压制,他岂能甘心?
“我想过。”常念轻声道,“这是代价之一。”
此言一出,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然裂开,净思沉默地看着他,杀机在体内奔涌流淌,她在脑子里飞快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譬如现在就去浮梦谷把优昙尊转世与道衍幼体一并杀了,直接破坏他的布局。
然而,她很清楚常念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现在也来不及了。
“我已经封死了通往其他未来的道路,仅此一途,不容回头。”常念抬起头,“净思,帮我吧。”
“……”
正如常念所预料,当事已至此,即便净思不赞同他的做法,也不会允许众生因此输却未来,哪怕她知道自己一旦插手,就会同样被因果牵扯,再难挣脱。
一戟擦过常念脸庞钉入山石,她冷冷道:“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去天净沙等候你的神明,北极之巅有我就够了。”
常念凝望她许久,轻声喟叹。
净思终究还是去了归墟地界,在北方魔域布下化魂符阵。彼时魔罗优昙花已经被优昙尊自己斩断,明光可以离开此地前往伊兰城寻求非天尊庇护,可她不知为何选择了留下,并为阻止净思布阵拼尽全力,可两者修为天差地别,当明光被一戟钉入淤泥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净思抛出那枚化魂符。
她分明背叛了优昙尊,却在目睹符阵成形刹那痛哭失声。
“如果魔罗优昙花尚在,这道符阵就全无用处。”净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然选择了背叛,何必如此作态?”
明光没有回答,只是抹掉泪水从地上爬起来,努力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卑微,目光在净思身上一扫,忽地笑了:“你红鸾星动了。”
“……”
“我看到了一条红色因果线,它是你的姻缘。”双眸里浮现白蝉幻影,明光的语气讽刺刻骨,“堂堂地法师,原来也会真心爱上一个人吗?”
净思的神情蓦地一空,紧接着明光又笑出了声:“可惜了,这条姻缘线太短,你们或有善始,不得善终。”
明光说出这些,已经做好了被净思就地诛杀的准备,可她没等来迎面一击,只看到净思转身离去。
——他活不过一百九十岁。
——你们或有善始,不得善终。
常念与明光的声音在此刻重叠,推演未来的天法师跟回溯因果的空蝉镜都给萧夙提前判定了结局,净思以为这些年过去自己早已看开,现在才知从未放下。
他让她尝到第一口人间烟火味,给了她从未变质的纯粹感情,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少年,是她负责看守的人间神兵,是她最倚重的前锋与后背,更是她心头难以割舍的那块软肉。
数千年沧海桑田,她成了无数人眼里的地法师,只在他心里永远是净思。
于是,她遵从了自己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的私心,趁着道衍神君重现世间的那段时期,避开常念耳目,竭尽所能创出《浩虚功》,赶在萧夙一百四十岁生辰那天给了他,也交出了自己所有不可明说的感情。
萧夙大抵是看出了什么,亦或者他被日渐紧张的局势牵住了心神,两天过去都不曾开始修行,最后还是净思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隙,亲手劝他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