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字锋芒尽敛,似乎把一切意气用事都抛诸脑后,只剩下沧桑过眼的淡然。
然而以叶浮生眼力,他当然不止看出这字的风骨含义,更着眼于刻痕本身——上下两字,各是一人笔迹,而且都平朴圆润,旁处不见丝毫裂纹。
无论刀剑斧凿,只要是金戈铁器莫不含凶带煞,哪怕是不会武功的工匠刻字,也难免留下锐气,可眼前的这两个字却平和得过头了。
“这倒不像是利器所为了。”
玄素微微一笑,解释道:“第一个字是家师生前手刻,第二字则是端清师叔今岁出关时所续。”
叶浮生一惊,果然看清这两个刻字在笔画粗细上略有差异,但都不过人指宽度,可是要怎样可怕的指力才能于石上刻字?
他修行《惊鸿诀》,刀法已有所成,聚力于掌也可断凡兵,但是让他用一根指头刻石却无异于天方夜谭了。
端清看出他所想,淡淡道:“你习刀法,重于势力,未免失于精巧。我与师兄修的却是剑术,聚力于点,凝气于刺,积年累月下来,剑指已成罢了。”
叶浮生心中生出敬畏,他向石碑行了一礼,三人继续向前了。
走过试武亭,踏越听剑湖,他终于上了山顶,本来以为是多么恢弘大气的神仙居处,结果等他上去了,才发现这里其实很普通。
没有雕栏画壁,也无飞楼高阁,只是一个演武场并三座道观。
道观也根据三才位修建,都为两层高,门前悬太极镜,建筑古朴不见绮丽,望之则悟沧桑旧意。
演武场上有百名弟子正在练功,玄素无意打扰他们,便引端清和叶浮生从长廊入了右边道观,叶浮生抬眼看了下匾额,上写的是“若水”。
若水殿里摆设平常,跟一般的道观无甚两样,端清先领着叶浮生绕到后堂,点了三炷香交给他。
从百年前的太上宫祖师——灵微道长李玄应,到五年前因旧患去世的东道——端涯道长纪清晏。太上宫历代五位掌门灵位,皆供奉于此。
面对前辈先人,叶浮生恭敬地行了礼,端清这才带着他回到前厅。
玄素已经沏好了茶,正坐在了檀木小桌后,等端清和叶浮生落座品茗之后,他才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端清,道:“无相寺派人送来请柬,我已安排其在客房留宿,但信中之事不敢妄定,还请师叔拿个主意。”
无相寺?叶浮生愣了一下,江湖上都说“东道西佛”,指的不光是东道端涯道长和西佛色空禅师两人,还代指他们背后的太上宫和无相寺。与这些年来太上宫人才凋零、避世清修不同,无相寺香火鼎盛、声名日上,门下无论亲传或者俗家弟子,都人才辈出,又因上任主持在六十八年前曾襄助大楚高祖,更是扬名天下,莫说江湖,连朝廷都要给薄面。
虽说佛道都是方外之人,但到底教义有殊、行事生差,多年来太上宫与无相寺虽然不说是老死不相往来,但也的确是不温不火,没多大交情。就叶浮生掌握的情报来看,也就端涯道长和色空禅师两人年轻时于三次论道之中心生敬佩,又在江湖事里共同进退数次,算得上至交,其他就再没什么交情了。
然而随着五年前端涯道长驾鹤而去,色空禅师也闭门修行不问红尘事,按理说是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这厢思量,端清已经看完书信,转手推了过来,道:“你也看看。”
叶浮生虽然是顾欺芳的徒弟,但一来端清与顾欺芳是夫妻,二来他也是被端清视如己出,算得上半个太上宫的人。
见玄素没有反对的意思,叶浮生接过信展开一阅,才发现这是无相寺现任住持色见大师亲笔所书。
“无相寺要开武林大会呵,挺不错的,就是不大像和尚该干的事。”叶浮生放下书信,一只手端着茶盏,“葬魂宫右护法赵擎落在他们手上,无相寺召开武林大会,说是不敢擅专,实则是要借机把武林有些头脸的门派主事都请过去。依我看,恐怕处置罪人是其二,共襄盛举才是第一。”
玄素道:“何谓盛举?”
叶浮生看了端清一眼,竖起两根手指:“联手除恶,推举盟主。”
当今武林正邪相对,但是邪道有葬魂宫为魁首,正道各门派却势力分割,群龙无首,难以拧成一根绳子,因此近年来道消魔长,葬魂宫之势如日中天。
无相寺在武林白道中地位崇高,他们虽然是僧人,但首先还是武人,对这种正不压邪的情况不满已久,早就想重开武林盟,选出新盟主统领白道共抗邪魔外道。以前苦于没有名头,现在抓到了葬魂宫右护法,怎么能不赶紧趁热打铁?
不过葬魂宫的右护法
叶浮生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有‘血阎王’之称的赵擎?”
玄素对他这样的情报掌握力颇为惊讶,毕竟葬魂宫的双护法与四殿主不一样,他们长时间都待在迷踪岭老巢主事,鲜少现于人前。关于赵擎,还是八年前的一桩武林血案让他扬了名,然而时过境迁,当年的受害者都已不在,现在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正是。八年前赵擎出门历练,与黄山派的弟子发生了冲突,把那二十名弟子都杀了,人头送回门派耀武扬威。”顿了顿,玄素眼中流露怒意,“黄山派向其寻仇,可他仗着葬魂宫的势力竟然血洗黄山,满门一百四十三人,无一活口,从此就有了‘血阎王’之名。”
赵擎此人,年方二十八岁,在江湖里只出现了一次,却犯下如此血案,虽然知情人已经不多,但如今旧事重提,再加上他葬魂宫右护法的身份,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其千刀万剐,血祭英雄台,做登上盟主之位的红彩。
端清开口道:“你觉得,太上宫该去吗?”
叶浮生挑了挑眉,目光投向玄素:“于理,应该去于情,玄素师兄也应是想去的。”
玄素看着显小,其实年纪只比叶浮生小一两岁,因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正式拜入太上宫,比叶浮生这么个才在近日扯关系进来的外户亲厚不少,所以这声“师兄”倒是当得的。
他是太上宫的少宫主,也将是第六任掌门。按理说他在五年前纪清晏去世后就该继位,但是玄素自认履历不足、功力也不够坐镇太上宫,便在其他两位长老的协助下暂缓,五年来悉心习武,境界突飞猛进,但是到底没真正涉足江湖,眼界心胸都还不够。
坐井观天,就永远只是井底之蛙,对于玄素来说他现在最缺的不是武功,而是身为掌门人的眼界和手段,而这些东西若只是待在太上宫,是学不会的。
太上宫避世多年,恐怕这一次的请柬也是面子功夫大过实际意义,这一点连叶浮生个外人都能看出,玄素没道理会迟疑。他若是不想去,只需要打发了来人就一了百了,可他不仅将人留下,还特意来找端清这个师叔商议,其实就已经显露了心思。
他被叶浮生点破,也不恼,只是对端清歉然一笑:“玄素知道太上宫已无争名之心,但在武林立足少不了要做些事情,何况师父已故去五年,我却还不能成长到如他所愿,实在有负期许,这一次就妄念了。”
端清放下茶盏,道:“那就去吧。”
玄素一怔。
他虽然有事就来寻端清,但实际上跟这位师叔并不是很亲密熟悉的,交谈只有寥寥几次,其中两回还是被训斥禁招。
端涯虽然只有端清这么一个师兄弟,但是后者离开太上宫已经很多年了,虽然在十三年前回转忘尘峰,然而不知为何,一直长居忏罪壁。在玄素的记忆里,只知道端清十年前曾经下山寻人,后来回转闭关,又于五年前端涯病逝时出关料理后事,压下宫中有异心的长老弟子,接着就回了忏罪壁,就连欺霜院都是被一直空锁,直到今年七月才搬过去住了几天。
玄素跟端清接触不多,几次见面都觉得后者冷然不好接近,虽然他性格纯善对长辈恭敬执礼,但也识趣地不多去打扰端清,这次本以为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
他不清楚,叶浮生却再熟悉不过了。
端清的脾气,要说差是真的差,说好也是真的好。
差在于他面冷话不多,能用一个字解决的绝不买一送一,做事也向来干脆利落,只要是真的错了,就绝不讲情面,犯在他手上的话基本就一个字——惨。
好在于他虽然看着冷硬,心却柔软,能听进道理也看得清人情,不一味固执,很有几分开明变通。
当年顾潇虽然总在他面前犯怂,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倘若要商量什么正经事情,找师娘比找师父靠谱多了。
他笑了笑,拿起茶壶给玄素续了一杯茶:“既然如此,师兄可就要准备打点行装了。”
孰料端清也没打算放他清闲,转头看了过来:“你跟他一起去。”
第93章 出鞘
端清拿定主意之后就没在若水观多留,又嘱咐了玄素几句,便带着叶浮生离开了。
他挑了山间小路,树荫如浪,人迹罕见,显出岁月静好般的如画清幽。然而叶浮生虽是初来乍到,记性却很好,怎么看也觉得这不像是去往欺霜院的方向。
等到他们来到一处竹林间的空地,端清才留步回身,道:“不问我为何要让你去?”
“师娘做事,当然有道理。”叶浮生环着胳膊,“这第一嘛,应该是见玄素师兄初涉江湖,武功虽好经验欠缺,让人陪着比较妥帖二来嘛,恐怕与我本身有关,是吗?”
端清颔首:“你体内的‘幽梦之毒’已入肺腑,寻常外力只能暂时压制,并非长久之计。”
叶浮生眯了眯眼:“无相寺有办法?”
端清道:“不是无相寺,是这次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将聚集江湖上三教九流不知多少人物,其中的能人异士未尝可知,与其偏安一隅虚度光阴等着余生转眼过去,倒不如抓住每一个机会拼一把。
叶浮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多谢师娘提醒。”
“这一次武林大会,必定不会简单,需得谨慎。”顿了顿,端清道,“如今你已胸有沟壑,凡事不需我多话,这次我会让端衡长老带你们过去。”
叶浮生一怔:“师娘你不去吗?”
端清目光微沉:“内功将要突破瓶颈,我要静修几日。”
叶浮生顿时有些好奇,算上这次重逢,他从小到大也才是第二次看到端清动武,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境界,总之怕是仍能甩自己好几条街。
然而如今的叶浮生比起当年的顾潇,早已今非昔比,虽已经过了年少气盛的年纪,但习武之人少有不好斗的。叶浮生能自信自己不输于当年的顾欺芳,但对于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端清,还是好奇得紧。
更何况
叶浮生的目光在端清身上打了个转,从满头霜雪白发到挺拔如竹的身形,就连面容也依然如三十出头的男子般风华正好,丝毫不见老态。
可在顾潇开始记事的时候,端清就是这副样子了。
二十多年过去,他已经从矮小稚童长成了身高体长的男子,端清却还一如往昔,岁月似乎在这个人身上凝固了,除了发染霜目含雪,再也没有时光的痕迹。
然而,天下怎么会有长生不老的人呢?
叶浮生心里想着,手上也有了动作,他行了一礼,笑道:“说起来,我都这么大了,还没被师娘指点过一次,不知今日能了却这个遗憾否?”
他嬉皮笑脸,话里话外都是找打的意思,端清道长看了一眼,准了。
端清点了头,叶浮生脚下一蹬,便如惊鸿点水而出,腰间惊鸿刀铮然出鞘,余音尚颤,刀锋已至面前。
他这一刀极快,尤其是在端清出手欲拦时后力又出,刃随手腕翻转,恰如踏水生波荡开气劲,三式虚招转瞬晃过,刀刃捉隙直向端清咽喉,奇诡机变,就连端清都来不及拦下。
惊鸿一脉重于迅疾机巧,讲究灵动猛捷,这些年叶浮生早在生死之间将这八个字练熟,只是他心里放不开结,手脚自然也被拖累了。
顾欺芳的入土为安,就像把他半身累赘也随黄土掩没,现在心轻身快,刀锋在手如臂如指,同一招“飞絮”如今施展开来,以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刀如清风送飞絮,飘然无着力,却恰到好处地避开对手回防,转瞬已切近皮肉。
天下武功唯坚不摧、唯快不破,叶浮生能在“快”上登峰,便是极致之道了。
端清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欣慰,他脚下一错,身子向左侧偏移,惊鸿刀几乎擦着他的肩头掠过,叶浮生手下一动,带刀回转,转眼又是七个会合。
他连出七刀,劈砍穿刺皆有,奇怪的是端清明明就在刀锋间游走,速度也快不过惊鸿,刀刃却像被无形气劲黏住,每每都要偏移开去。
叶浮生眼疾手快,他看出端清现在并没真正动手,而是在借力打力,用他的刀势反带动了人身,将战局牢牢把握在方寸之间。
他被端清伸手一带,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三步,眼看端清回手一掌拍向胸膛,叶浮生空出的左手也捉隙而上。指掌相抵,叶浮生只觉自己的指力都被这一掌化去,但也抓住了脱身空隙,借力连退五步,右脚在地上一错,腰身陡然一转,就是“游龙”一式横扫而出。
“游龙”一式刀势刚烈,颇有横扫千军之势,端清也不跟他硬抗,身形向后飞退,腰间玉箫入手,翻身一踏,便觑破虚影,稳稳落在了惊鸿刀上。
手下一沉,叶浮生震力迫开端清,只见白发道长身体在半空中一转,上身向下,手里玉箫也竖直而下,直向他天灵刺来!
玉箫无锋,却已锐气割疼,若端清手里的是一把剑,叶浮生心知这必定是要命的一式了。
他不敢大意硬扛,身如游鱼般滑了出去,不等端清立身,手中便是八刀接连而出,快得仿佛把八招合为一式,只见寒光不见刃。
仿佛狂风骤雨顷刻而下,无一处分明,无一处不在。
端清的武功路数就目前看来,走的是中正之风,无论拳掌剑招皆清然有意,而叶浮生仗着《惊鸿诀》走的是迅疾奇诡之路,可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典型,一时间竟有占据上风之势。
可眼见刀锋如奔雷闪电,端清依然不慌不忙。
习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然而这些轻慢浮躁都要靠时间去洗涤,叶浮生是刚刚进入这个年纪,端清却早就过了这段岁月。
他少时便修炼《无极功》,曾经十几年江湖把一身嶙峋傲骨磋磨得血肉全无,只剩风骨如旧,不见热血狂情,却多止水于心。后来别江湖入深山,春花秋月与夏雷冬雪都在眼里渐渐褪色,到如今天地万物于他都如蜉蝣沧海,更别提成败输赢。
胜败不计于心,方能心无旁碍,所向无敌。
叶浮生的确做到了“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但这还不够。
八刀几乎是瞬时而出,最后一刀更是“惊雷”后发先至,然而端清手里的玉箫,只出了一式。
这应该是一式剑法,又好像不是。
简简单单的一式,在刀刃已经切开一线浅红的时候才出手,却仿佛流水绕过奇峰山峦,它从八刀缝隙中穿出,不沾分毫。
以叶浮生的眼力看来,这一式并不是很快,他可以看清从玉箫抬起到欺近的轨迹变化,也能看到端清的眼里刹那流过的一道冷光。
就仿佛一只手轻轻向自己的咽喉碰来,可叶浮生却躲不开。
不是玉箫贯透了人性,而是这一招本身就能让一个人孤立成利剑。
他的惊鸿刀余力未尽,玉箫已点在了咽喉上。
轻轻的,没有丝毫力道。
可叶浮生背后一寒,额头已经浸出冷汗。
端清这一式没有用内力,他连丝毫疼痛都没感觉到,却在这刹那察觉入骨杀气,并非针对自己,而是这一式本来就有的杀机。
化繁为简,返璞归真,却避无可避。
一时间竹林里无声无息,直到端清收回玉箫,叶浮生才如梦初醒,还刀入鞘。
端清颈侧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痕,叶浮生拿捏住了分寸,只破了表皮,连血珠都只浸出些许,他也不在意,抬袖拭去,道:“你很好。”
叶浮生看着他,语气微沉:“师娘刚才的一招,更好。”
“我只是占了年纪的便宜,归根究底,我已不如你。”端清看着他,“惊鸿之名,在你手中已无愧了。”
叶浮生道:“弟子此去,定不负期许。”
“既如此,你就回去收拾行装吧。”端清颔首,“出了竹林向西左转就见欺霜院。”
叶浮生听出他另有事务的意思,也不多话,向端清行了一礼,向欺霜院去了。
端清在原地目送他走远了,才转身向与之相反的一条小路走了。
这条路越走越偏僻荒芜,端清走得也慢,约莫两刻钟后才在一处山壁前站定。
这是一扇巨石门,约莫有千斤重,端清伸手按下微微凸起的石砖,门便向上缓缓抬起。
里面是一个挺宽敞的山洞,端清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壁上灯盏,才把暗色驱散,照亮洞内的一尊小石碑。
上面同样是被剑气凝指刻下的四个字,只是年代要更久远些,笔锋已经开始模糊,依稀看得是“苦海无边”。
然而石刻的碑上,有早已变黑干涩的斑斑血迹,和几个凌乱不堪的血手印,仔细一看,都出自一个人的手。
端清没看那石碑,他只是往里面走着,最终到了一间被打造得颇为严密的石室。
比起他在欺霜院的住处,这里更像是个人居的地方,石床桌椅、衣被用品无一不有,只是积了一层薄灰,看起来大概有月余没住过人了。
端清拂开罩在石床上的宽布,盘膝打坐,双目紧闭,默默平息着自己的内息。
良久,他才睁开眼,本来就没什么人气的脸,更冷硬了几分。
手指抚过腰间玉箫,摸到了一丝细微裂痕,他借着灯光细细看了会儿,冰冷无情的眼里才慢慢出现了一丝柔色。
这是被刀锋切到的痕迹,劲力留三去七,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拿捏得恰到好处。
端清方才那一式虽不是天下无双,却已经很久没遇到过对手了。
他将玉箫放下,伸手入怀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个荷包。
荷包上绣了两朵碧桃,左边的小些,针脚粗陋;右边的大些,精致如画。
可仔细一看,却又能分辨出是一个人的手笔,只是技艺娴熟不同,应该是绣者不同时间的作品。
他打开荷包,里面是几块碎玉,依稀能看出曾是块成色不错的翡翠。
端清很有耐心地将碎玉一点点拼好,又凑成了一整块圆形玉佩,这才开了口,声音清淡,语气微温:“他已今非昔比,你黄泉若有知,当是欣慰了。”
第94章 重逢
楚惜微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天京城了。
当年宫变之后,楚惜微虽然活命,但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楚子玉安心,他都没有再靠近天京一步,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跟此地老死不相往来,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本来应该如约带着陆鸣渊回三昧书院,但是出发没两天就收到暗探的线报——天子因阮非誉之死问责礼王,仕途子弟齐往三昧书院。
阮非誉之死牵涉甚广,楚惜微早猜到这件事不会善了,只是没想到会在短时间内闹得这么大。
从北疆到天京,少说也要近十天路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闹大,要说这背后没人推动,楚惜微怎么都不信。
阮非誉之死,礼王难逃干系,而他势必会扯端王下水,到时候恐怕诚王也难以独善其身。
北疆、天京、东陵三方现在都因此事连成一线,位于南地的三昧书院也是风云齐聚之地,可谓是牵一发动全身。
楚惜微思量之后,做下了决定。
他让陆鸣渊将信又誊写了一份,让心腹手下易容成陆鸣渊的模样,带着伪造的信件跟孙悯风等人向三昧书院去,自己则带秦兰裳和真正的陆鸣渊,领了另一小队人改道北上,向天京而去。
这一路走得果然不容易,哪怕有孙悯风等人吸引目光,还是有各方势力都在沿途设下暗桩,越接近天京越是举步维艰。好在他如今掌控百鬼门,最擅长潜踪秘行、化形入影,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带着陆鸣渊到了天京城。
天京虽然是楚尧的生养之地,他曾在这里度过了十三年光阴,但皇家子孙到底还是长在了红楼青檐下,对市井的了解还不如宫门前的守卫,直到当初顾潇做了他的师父,三不五时偷偷带他出宫遛弯儿,勉勉强强把天京城有名的几个街道铺子逛了遍。
但是到如今沧海桑田过,早已物非人也非,他也从风光无两的小皇孙变成了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对这里就更没有归属感了。
有机敏的属下提前打通好关卡,他们进城并不难,然而楚惜微敏锐地感觉到天京城里风声有变。
市井繁华依旧,却总让他有被窥探之感,他不动声色地按耐住,身边的手下也很快散入人群,隐没不见了。
陆鸣渊到了天京,自有渠道联系端王。楚惜微在客栈开了房间,就落脚歇息,毕竟连日赶路身上担子最重的人莫过于他,铁打的身躯也有些扛不住了。
秦兰裳不敢打扰他,又因为人生地不熟不敢随意乱跑招惹麻烦,就拖着留下暗号归来的陆鸣渊在房间里下棋。
这姑娘是个天生的臭棋篓子,以陆鸣渊的棋力不出半盏茶都能将其打得溃不成军,然而他是个不温不火的好脾气,不多话,只是以棋路引导,折腾了小半天,叫输棋数次的秦兰裳都不好意思发火。
一直到了后晌,紧闭的窗户忽然被轻轻敲了三下,盘膝而坐的楚惜微睁开眼,掌风挥开木窗,看到外面已经没了人,只有一朵丝绢制成的金菊摆在了窗台上。
秦兰裳上前警惕地查看了一番,这窗外是偏僻巷道,只有一棵大树,此时无风却树枝轻颤,可见刚才顺着它攀爬上来的人离去不久。
“轻功高明。”
秦兰裳在百鬼门出生长大,见过的高手不少,在轻功一道上有所造诣的更不缺,不提沈无端和楚惜微,单是二娘的“魅影步”就已经是难得的轻功法门。因此,要让她称赞一句“高明”实在不容易,迄今而至她所见轻功最快的人,便是那个跟自家小叔有说不清道不明牵扯的叶浮生了,然而在此之前她是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号。
这天底下藏龙卧虎,可不敢轻慢半分,否则早晚要吃亏。
她心里想着,拿手帕把金菊包了进来,从花蕊里找到了一颗小指甲盖大的同色蜡丸。
陆鸣渊将其捏碎,里面藏了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蝇头小字——子时三刻,醉春楼暗香居。
秦兰裳看了看落款,并没有写名字,只画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煜者,熠也,取火光明耀之意。”陆鸣渊看到这团火焰,心下定了定,“是端王的人。”
秦兰裳是第一次来天京,眨巴着眼问道:“那个醉春楼是什么地方?酒楼吗?”
“醉春楼”三个字一出,楚惜微的眉头就是一拧,他对天京城其实算不上十分了解,但这个醉春楼却是例外。
天京城最有名的青楼,里面还有不少出自教坊司的官妓,可算是达官贵人最喜欢暴露丑态又佯装风流的地方了。
当年顾潇在天京的时候,没少往这地方跑,年纪还小的楚尧在第一次时误打误撞跟了进去,就被脂粉香艳糊得找不着东南西北,还是那不着四六的家伙回身把他抱出来。
虽然到后来他知道顾潇来这里是为了方便打听情报和监视官员,但架不住当初闹了好一阵脾气。何况那时的醉春楼头牌娘子与顾潇交往甚密,哪怕是从楼下路过,她但凡凭栏见了,就要掷个香包下来。
只是十年已过,那位头牌估计也粉褪花残,不晓得身在何处了。
他这厢胡思乱想,陆鸣渊轻咳一声,脸上窜起薄红,支支吾吾道:“很奇特的酒楼。”
他语焉不详,秦兰裳反而被勾起了兴趣:“那我也去长长见识!”
陆鸣渊目瞪口呆,恨不能变身为猴抓耳挠腮,好打消大小姐这个想法。然而在他绞尽脑汁之前,楚惜微开口道:“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