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大像楚惜微的脾气,叶浮生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察觉到楚惜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泡进去只片刻,额头上竟然就有了细密汗珠。
他怔了一下,一手抬袖擦去了楚惜微脸上汗水,一手伸进了药水中。
这药水是烧开之后又放凉的,因此没有白气和热度,但甫一沾到皮肉,就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针从毛孔刺入,不仅疼,还有诡异的寒意透骨而入。叶浮生下意识地抽回手,这才看到楚惜微已经睁开眼盯着他了。
孙悯风用药,鲜少搞什么温补柔和的法子,更何况楚惜微这样的情况本就要下得重手。这药浴里面的药物虽然是他精心搭配,对身体无坏处,能尽快恢复他受损的经脉,但是药性猛烈,再加上特配了寒毒之物强行压制他体内躁动真气,痛苦简直难以言说。
被针灸打通的九大奇穴,此刻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九个窟窿,疯狂吸纳着水中药力,调动气血贯通四肢百骸,也把这种刺骨之痛传递到身上每一处,循环往复,就跟下地狱遭罪也没区别了。
饶是楚惜微这十年来已经学会了隐忍,现在也快要受不住,可又不愿意在叶浮生面前露了狼狈,只得咬紧牙关,哪怕忍无可忍也从头再忍。
可是忍耐终究会有尽头,再柔韧的弓弦崩到极致,也是会断裂的。
楚惜微感到疼痛刺骨,也感到寒彻骨髓,就像是活人被绑在冰山上活活冻裂了皮肉,再拿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可这一点疼痛微不足道,完全不能让他保持清明。
被寒冷和疼痛摧折的大脑开始恍惚,楚惜微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小的时候。
天潢贵胄,世子皇孙,别说是疼,连吃苦都是没两回的,小时候哭得最惨的一次,还是跑御花园里逗狗结果被咬伤了小腿,只是破了皮的伤口都能让他哭得像个大花猫,还要母妃拿点心哄他,要珣哥哥背着他玩闹才肯罢休。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过这样被捧着的生活,不用顾虑太多,也不用隐忍什么。
孰料再多的自以为是,也敌不过命中注定和造化弄人。
楚惜微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冻裂了,他终于忍不住动了起来,两手颤抖着攀住桶沿,就要从中站起来。
不料一双手突然按在了他肩膀上,不容分说地把人重新按了回去,楚惜微脸色一白,咬牙道:“叶浮生!”
“鬼医说了,你得清醒着泡完一个时辰,这才过去一半。”叶浮生站在他身边,注视着楚惜微已经被咬出血的嘴唇,“阿尧,再忍忍。”
楚惜微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眼褪去了调侃风流,露出经久不见的严肃来,就像当年那般不容拒绝和违抗。
一直很安静的楚惜微,突然就开始挣扎起来了。
他动得厉害,叶浮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但一不敢点穴二不敢下重手,要压制一个比自己高大些许的男子实在吃力,只能一边按住他,一边放软了语气:“阿尧,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不”楚惜微的呼吸已经急促紊乱,他太疼了,疼得没办法去思考,本能地想要爬出去,眼神迷茫,喃喃道,“我冷我疼”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微弱,可叶浮生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楚惜微那双神采涣散的眼,感受着手下发颤的肌体,知道若不是真的痛不欲生,这个倔脾气的死心眼子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姿态,就像是囹圄困兽的垂死挣扎。
楚惜微被他按住动弹不得,疼得身体都开始抽搐,眼看就要咬到舌头,一根指头突然卡在了他唇齿间,被死死咬住了。
叶浮生的右手食指上有一个经年日久的小小牙印,到现在又被新的印痕盖住,仿佛是一场迟来多年的新旧交替。
楚惜微神志不清,咬的力气自然也不小,叶浮生感受着手指传来的剧痛,已经有丝丝缕缕的血流了出来,又被口中干渴的楚惜微下意识地舔舐。
牙齿的尖锐和舌尖的温软,就像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对比。
温热的血液入喉,楚惜微就像被烫到了一样惊了下,他看着脸色发白的叶浮生,下意识地松口,结果突然眼前一花。
叶浮生用左手一撑,翻身跳进了桶里,这浴桶不是很大,两个身高体长的男人泡在一起就难免拥挤,水位也因此上涨,漫过了脖颈。
他怔怔地看着叶浮生,艰难开了口;“你进来做什么?”
“我看你这么疼,又哄不了你,只好陪你同甘共苦了。”叶浮生身上衣衫都被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更不要提药水本身的效力。强撑着没在徒弟面前丢脸,叶浮生一手把楚惜微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还在流血的右手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就跟安抚小孩儿一样哄道:“再忍忍,忍过就好了不怕,我在这里。”
楚惜微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心里未生出绮念,先起了万般难以言说的悲喜交加。
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了。
楚惜微已经很久没哭过,他这十年来学会了将苦难当磨砺,更何况“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中作乐。
可是现在被叶浮生这么一抱,胜过了三千多个日夜里的血口舔伤,也胜过了如今生不如死的痛入骨髓。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落下来,落在叶浮生的肩膀上,他顿了顿,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安抚楚惜微的动作更轻了些。
仿佛刹那光阴倒转,他又成了那个心思柔软的少年,怀里的男子也变回了爱哭爱闹的小孩儿,谁也不藏着掖着,坦诚所有喜怒哀乐。
良久,叶浮生才开口道:“惊寒关战前,我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那个时候并不怕,只是可惜要对你失约。”
楚惜微的身体一僵,听见他继续道:“后来侥幸不死,本该立刻去找你,但我受谢无衣大恩,需得为他了却遗恨,那时我在想若是老天有眼,就待我做完这件事,还留下一口气的时间来到你面前。
“夺锋会生变,我在望海潮毒发的时候,也在想这辈子言出必行,却总是对你失约,等到了黄泉可一定要打翻孟婆汤,死皮赖脸等你百年之后再相见,骂我一句不守承诺也好所幸,你来了。”
楚惜微声音嘶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尧,我对不起你,不论顾潇还是叶浮生,都对你不起。”叶浮生轻轻笑了笑,“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你杀我,我心甘情愿所以啊,我生杀予夺都交你,你何必为此逼自己到如今?”
楚惜微扯了扯嘴角:“你不懂”
叶浮生道:“那你便说与我听。”
楚惜微缓缓离开他的肩膀,颤抖的手抓住叶浮生双臂,四目相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和黑沉。
生死可有人力相左,爱恨从来身不由己。
楚惜微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叶浮生的脸,道:“你中了‘幽梦’,命不久矣。”
叶浮生:“这不妨事,也算是报应,无可惜之处,左右项上人头记你账上,你只要在毒发之前取走,也算是我俩一场恩怨了结了。”
他对生死云淡风轻,楚尧曾羡慕极了这样的从容,可现在的楚惜微却生出了一把难以压抑的怒气来。
下一刻,叶浮生只感觉到肩头被重重一推,整个人被压在了背后桶壁上。
尚未开口,楚惜微已经一不做二不休地低头亲了下来,此番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几乎都算不上一个吻,却把叶浮生的魂魄惊飞到九霄云外。
不知何起的风吹开半掩窗扉,带来一缕桂花香,叶浮生在这浑噩之间蓦地想起了昨夜一场如梦如幻的大醉,想起了自己那些于礼不合的酒后言行,和楚惜微隐忍又疯狂的吻。
他愣愣地看着楚惜微,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了。
“当年宫变,你临阵反戈让我父王功亏一篑、败亡金殿,也害我母妃引火自焚,毁了我半生锦绣前程,我那时刺你两刀不够,觉得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无从指摘”顿了顿,楚惜微的声音慢慢低哑,“可你还是三番两次救了我,就连十年囹圄困守朝廷,也不乏为我一命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楚惜微一只微颤的手抚上他的脸:“师父,你我之间,恩仇难解,爱恨两难。见你之前,思如狂,恨不能寝皮食肉可见你受难,痛难忍,更胜过千刀万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为难的,到底是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能一生压着这不合伦理世俗、有愧先人遗恨的妄想,时常隐忍不发,生怕泄露了这般罪念,可情难自禁,终究没能忍住。
昨夜叶浮生几句醉话,忽然就让他不想忍了。
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空负了爱恨情仇两相难,到头来一无所有。
父王如此,母妃如此,他半生所见无数人,亦如此。
他终究想要自私一回。
今日一早回了供奉父母灵位的禁地,楚惜微是在灵前跪足了六个时辰,叩头请罪,自动家法。
截脉三指,摧心裂骨,饶是他自己动手也差点爬不起来了,否则也不会在面对端清的时候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三指之罚,是为请三罪——
一请不孝子放过旧怨、恋慕仇者;
二请不孝子非分之想、不续香火;
三请不孝子情之所钟、至死不休。
今生恩仇难解,败于情难自已。若负则同归于尽爱恨两全,若成则延请数年天恩,他日下了黄泉自堕忘川,骨肉成泥渡父母之灵轮回往来。
这一番坦心剖肺,打破了叶浮生所有的胡思乱想和妄自揣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惜微,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惜微缓缓抱住了他,叶浮生身体一震,下意识要将其推开,却又感到那颗头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混着未干的泪,蹭了蹭自己的脖颈。
楚惜微哑声道:“师父,我不要你死,我只剩你了。”
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
天意多辗转,劝惜一微尘。


第88章 曰归
端清回到拂雪院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他一夜未眠,却丝毫不见疲色,如所言那般看着沈无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把自己灌醉睡过去,这才将人安置进屋,转身向拂雪院来。
三十年未至洞冥谷,但是通往流风、拂雪两处的沿途并无多大变化。端清道长向来记性好,二娘又受命吩咐了岗哨,这一路走得都十分平顺,直到他在院门前看到了一个发呆的傻子。
叶浮生从小古灵精怪,当年才四五岁的年纪就惯会上房揭瓦,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更不用提他现在坐在门前石阶上,一手放在膝盖上,怎么看都是在神游天外。
所幸他发呆归发呆,武者的本能倒是没丢,端清刚从梅林小径走出,叶浮生就抬眼看了过来,赶紧起了身:“师娘。”
端清颔首:“楚门主已无大碍了吗?”
他与沈无端是同辈,但并不怎么拿捏长者架子,对楚惜微的态度也尊重而客气。然而叶浮生听到他提起楚惜微,莫名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摸了摸鼻子,道:“已经睡下,鬼医刚刚看过,说暂时没事了。”
端清“嗯”了一声,目光在他嘴上打了个转。
叶浮生顿时有点怂,师娘发现了什么从来不会明说,就这么静静等着他坦白,往往看不过一会儿,他就得自己坦白从宽。
可是这回事,还真不好说。
楚惜微那一个轻吻,勾起了含着桂花馥郁的一番醉梦;他说的那些话,却像惊雷震碎幽梦,恍惚间神魂俱颤,束手无措。
过了今年腊月十七,叶浮生就是三十岁的男人了,他看过的声色表象数不胜数,若是连真心假话都分不清,估计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楚惜微抱着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能隔着身上被水浸湿的衣物感受着对面人的心跳从激烈到平复,仿佛那些话就是压在楚惜微身上经年不倒的泰山,到了此刻随一番心意尽数交付。
叶浮生能分辨出,他说这些话不是假的。
正因如此,他才不明白,也不敢轻易去应话。
“是否”两字说得轻巧,可它们的另一端系着一颗真心,哪怕叶浮生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敢轻易接下,更不敢将其践踏成泥。
他从来都知道阿尧恨他,正如他自己所言那般——罪有应得,理所当然。
他也从来知道阿尧嘴硬心软,也许他们两人除了预定的许诺外还有别的结局,但叶浮生从未想过会变成如此局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谨行居大梦初醒的恍惚,安息山生死相托的信任,将军镇五味陈杂的言笑,望海潮命悬一线的牵挂
亦或者,十年间天各一方的执念,少年慕艾的隐晦绮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叶浮生不是楚惜微,他不知也不明白楚惜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此在那个时候,他只能说出一句话:“阿尧,我是你师父,也是你仇人。”
楚惜微沉默了很久,若非药水的效力实在让人连昏过去也难,叶浮生几乎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等了许久,他才听到楚惜微道:“我没忘,但是我身不由己。”
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妄念痴心,最难消泯。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自己说过什么话已忘却,但我记得清楚。”楚惜微挑起他藏在发间的一线微白,“我不想这一生什么都留不住。”
叶浮生哽了半天无从回答,只能侧面迂回了一句:“就算你放过了,可你这么好何必吊在一棵快死的歪脖子树上呢?”
他拿“幽梦”之毒做了婉转的拒绝,因为生死从来最难掌控,叫人力不从心又无可奈何。
叶浮生心乱如麻,给不了他一句“是否”,就干脆把一切利害隐患都坦诚在两人之间,想对这不该出现的妄念来一场快刀斩乱麻。
可楚惜微只是看着他,看得让他心悸。
“天无绝人之路,我信这句话师父,你也要信我。”楚惜微忍着身上连绵的痛,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今天是我一时意乱情急,但话不假心不虚,你也不要急着拿什么恩仇礼义来敷衍我。”
楚惜微这样决然又直率地坦露心迹,把两个人都拽上了千钧一线,谁也不敢贸然抽身,只能在僵持中静思抉择。
他不在乎等,却不要一个敷衍的答案,也许最后结果是弦崩裂断,两个人都跌下深渊粉身碎骨,他也还是不后悔。
天家子孙,任性傲气原就是他的本分,叫他忍是顾全大局,劝他退是转圜无余。
叶浮生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幸好楚惜微也没继续逼他,说完这些话就实在没了多余力气,全心全意地忍着药效,调动体内真气游走经脉,直到鬼医进来善后,叶浮生才同手同脚地离了流风居。
他到了拂雪院门前,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干脆就坐在门前发呆,像个无家可归的弃猫。
从更深露重坐到冷风彻衣,他也没能从千丝万缕的胡思乱想中理出头绪,端清却来了。
道长的眼神算不上目光如炬,但架不住叶浮生自己心虚,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跟师娘对视。好在端清看出他的纠结,有心让他自己处理,便没刨根问底,暂且放过,转口道:“你跟我进去。”
言罢,他一手推开院门,入目兰草如旧,满眼故物如昨,脚下顿了顿,便跨过了门槛。
叶浮生跟在他背后,看着自家师娘轻车熟路地绕过厅堂卧房,直奔书房而去,可见端清对这个地方的确是熟悉无比,哪怕阔别三十年也不觉陌生。
走到书房门前,叶浮生陡然想起什么,连忙出声道:“师娘等”
他反应慢了一步,端清已经打开了房门,一眼看见了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
附于门上的手掌只顿了一下,端清就视若无睹地走了进去,越过了人偶在书桌后坐下,对他道:“过来。”
叶浮生怔怔地看了看人偶,又转头去瞧神情不变的端清,犹豫一下才问道:“师娘”
端清的目光在人偶身上一扫而过:“工巧之物,有形无魂,可思可念,不可妄想。”
叶浮生心头一震,乖乖在端清面前坐下,道长伸手搭上他腕脉,探了一会儿才撤指。
端清道:“我问过沈无端,你的毒不是无法可解,只是差了一样东西。”
闻言,叶浮生抬头看着他,心里猝然涌上久违的激动。
他早就看开了生死,或者说他早就视死如归。
有负恩师,有亏阿尧,有欠故人,在叶浮生看来,自己这十年苟延残喘,不过就是为了应一个承诺,无所谓过得好或不好,当然更无谓想不想活了。
可是现在他还想多多看顾一下谢离,还不能放心楚惜微,还刚刚与端清重逢一点一滴的牵挂汇聚在一起,给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注入了活力,到现在已经让他留恋不忍去。
然而叶浮生深知“幽梦”之毒难解,至今无一人能死里逃生。
老天爷就喜欢作弄人,叫一个想死的人苟延残喘,却让一个想活的人命悬一线,细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叶浮生本来正头疼怎么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安置好身后事,比如多教给谢离一些本事,死皮赖脸地磨着师娘带自己去给师父扫墓磕头,还有让楚惜微心甘情愿地断了念想,寻个好归宿。
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有转圜。
叶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清,道长的声音微不可及地放轻,像是在安抚他:“缺的是‘极寒之血’这一药引,只要有它,你就无虞。”
“何谓‘极寒之血’?”
“一是生长于极阴至寒之地的灵物鲜血,但可遇不可求,百年来早已绝迹。”顿了顿,端清目光微凛,“二是修炼上乘极寒武学的高手心头血。”
叶浮生快速在脑子里把所知的武林高手情报都过了一遍:“阴阳乃是武学之始变,江湖上走隐含路数的人并不少,但一是武学经典上乘,二要武功境界大成,这样的人我倒是没听说过。”
端清道:“我久不出山,对此也所闻不多,所幸那位楚门主已经派人广为探查,希望能有所消息。”
叶浮生一怔,他想起自己拿“幽梦”之毒去婉拒楚惜微时,青年眼里闪过的痛色,和那一句笃定的“你要信我”。
放在腿上的右手不经意间紧握,他一时间心里猝然涌上了酸甜苦辣,纠缠万端,说不清其中滋味。
端清看了他一眼:“休整一日,明天你跟我回忘尘峰。”
东陵忘尘峰,乃是太上宫的门派所在,主道教修行,据说百年前是武林白道的无冕之首,当时的太上宫主更被前朝高祖立为国师,信道之风曾席卷天下。
只是六十八年前,前朝覆灭,太上宫也自此淡出视线,到如今早不复昔日荣光,山水如旧,人不如昔。
六十多年来,太上宫人才凋敝,唯有上任宫主纪清晏武功高绝、嫉恶如仇,一生惩恶扬善不知凡几,在江湖上有“东道”盛名,可惜也在五年前驾鹤仙去了。
叶浮生当年还在飞云峰混日子的时候,鲜少见端清动手,虽然知道他武功不弱,但从未听过关于“太上宫”的事情,便只当端清是山野散修,到近日才得知自家师娘居然是出身于太上宫。
他心里一直都还当师娘是被女土匪抢上山的良家道士,乍闻端清还有师门传承在,忍不住故态复萌地问了一句:“师娘当年不会是跟师父私奔的吧?”
端清瞥了他一眼:“是。”
叶浮生本来只是情不自禁想犯贱一把,没想到端清居然认了,顿时被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
他脑子里猝然刷过一大堆“刁蛮娘子俏郎君”的坊间私奔小话本,从开头脑补到结尾,起承转合无一欠缺,简直不能好了。
端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够了吗?我说的话,听懂没有?”
“听懂了。”叶浮生赶紧正襟危坐,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追问一句,“可师娘你带我回去”真的不会被娘家人赶出来吗?
端清像是没听出他未曾明说的意思,目光沉了沉:“十三年了,你该是时候回去看看她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如释重负,仿佛经年一诺终于将成,连波澜不惊的眼里都难得带上一丝柔色。
叶浮生的一颗心,蓦地提了起来,倏然狂跳。
他隐约间有了一个猜测,但又不敢去想,声音艰涩地挤出一句话:“看看谁?”
端清轻声道:“师死弟子服其丧,欺芳临终说一定要你送她入土为安又一年岁末将至,现在我终于找到你,就跟我回去见她吧。”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注)
注:出自《诗经?小雅?采薇》。


第89章 太上
叶浮生跟端清回东陵了。
他应了谢无衣之托,当然不能一直把孩子丢给百鬼门养着,遂带上了谢离,好在这孩子懂事乖巧并不惹麻烦,叫叶浮生只有省心的份儿。
十岁大的孩童乖巧至此,楚惜微那边却不好糊弄。
叶浮生有心暂避他几日,但不告而别实在说不过去,可要真见了面,就难免尴尬。
他这厢难得心烦意乱,结果到了出发那日也没见到楚惜微。
沈无端虽然已经成了老门主,但百鬼门的实际大权还握在他手里,这两年来逐步放权给楚惜微,一是历练,二是考验。
楚惜微做得很好,但还不够好。
南儒虽死,但留下的麻烦的确太大,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恩怨,稍不留神就要被卷入万劫不复之中,须知道百鬼门再强,相较于家国之力依然如蚍蜉撼树,万不可轻慢至此。
楚惜微只休息了一天,稍缓过气来就带着孙悯风、秦兰裳和陆鸣渊出了洞冥谷进行安排,哪怕叶浮生不过问他们门派内部之事,也知道这回遇上了棘手麻烦。
因为事情紧急,楚惜微都来不及跟叶浮生告别,叶浮生也没赶上去送他,两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又心有不甘地把分别落下,未分明而已生牵挂。
楚惜微这回带走了断水刀,惊鸿却物归原主。叶浮生到现在都不知道楚惜微之前为什么要执着于断水,但是当他重新拿起惊鸿刀的时候,就像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一部分,冷铁与肉掌相碰,竟有血溶于水之感。
他将惊鸿刀悬回腰间,见端清与沈无端话别之后,便策马跟了上去。
谢离不大会骑马,就乖乖与叶浮生同骑,一边赶路一边默背内功心法。叶浮生紧赶了几步与端清并肩,回头看了看逐渐抛在身后的洞冥谷,问道:“师娘不跟沈前辈多说几句吗?”
“千言万语尽在两心,他知我知,多说无谓。”顿了顿,端清瞥了他一眼,“人生何处不相逢,应看开些。”
叶浮生噎了一下,他仔细觑着端清的脸色,奈何当年就难见喜怒形于色的道长如今更是道行高深,叶浮生盯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来,心里更惴惴不安了。
这样混合着忐忑和心虚的不安持续了一路,因为顾及到谢离年纪小,他们的脚程并不很赶,等到十多日后才抵达了东陵地界。
叶浮生因为身份所限,十年来多在天京、北疆之间打转,倒是第一次来东陵。大抵是因为近海,这里的民风相比西南内地要开放些,物流集散,熙熙攘攘,怎么看都是繁华景象。
四年前楚子玉力排众议开了船行海贸,当时不知道被多少人质疑,现在看来总算是利大于弊的。
谢离毕竟孩子心性,难免有些好奇,端清不催促,叶浮生便也由着他。三人在市井间停留了两日,之后又走了近五天路,终于到了忘尘峰。
叶浮生本来以为,忘尘峰就是一座山峰,或如孤峭凌云,或如盘龙在地,太上宫落于其间,也许就像话本里的仙人居所,隐在云深不知处,奇香斗风,雕栏玉砌。
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忘尘峰的确是一座山峰,并不太高大,也不显凌厉,一条终年不枯的长河环绕而过,河外还有三座高些的山头,正应了天、地、人三才位,将最中央的忘尘峰遮挡住,加上水雾弥漫、碧涛如怒,从三面窥伺都难见其中真容。
眼下已深秋近冬,但这山间还有不少松柏,绿意不减,更增清幽。叶浮生和谢离甫一入内,就觉山风清凉,心旷神怡,间或有虫鸣不知何起,为这片清净之地添了些许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