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燕灼华却惊梦而醒。她前世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心底敏感多思;幼年丧父,母亲又病弱,且身在皇家,也并没有交心的朋友,身边虽然总是仆从环绕,能说心中话的人却是一个也无。后来倾心宋元澈,那人却是故意要引她入歧途,又怎么会在意她心中所怕。

重生以来,她立意要扳倒宋家,却也渐觉艰难。从前她不曾留意朝堂之事,如今才觉手中既无势力亦无财力。中夜推枕,她不是没想过先取了宋元澈性命,也算快意恩仇一把——然而上一世宋元澈谋逆成功,又岂是一个宋元澈的能力,若没有他背后的宋家,若没有宋家背后的整个世家,单凭宋元澈一个人又怎么能谋逆?既然如此,除掉宋元澈一个人,不过是打草惊蛇。

更何况便是除掉宋元澈一事,她如今做起来也多艰难。若要捏造罪名,大理寺卿乃是高家的人,与宋家同为四世家一员,自然彼此维护;若要暗杀加害,一来她如今手中并无可用之人,二来宋元澈既然要行谋逆之事,身边怎么会不多加防备?

燕灼华惊醒过来,盯着黑洞洞的床帐顶呆了半响,才觉出面上一片湿冷,伸手一抚,却是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泪水。她于惶然中坐起身来,倚着微凉的床头,想要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往梦里追寻时却只觉一片白茫茫,竟是不曾记得所梦见之事。

燕灼华抱膝缩在床头内侧一角,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阖上了眼睛。

静夜中,唯有合欢花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着。

次晨,绿檀与丹珠儿进来伺候燕灼华起床洗漱。合欢花花期短,摘下来不过一夜便蜷缩了。若是寻常采摘来的花,自然就换下去了。然而绿檀见这花是长公主亲自捧回来的,丹珠儿更是亲眼看到这花是十七送给长公主的,因此二婢都不曾动那已经因为失水有几分蔫的合欢花。

燕灼华也不曾留意,便再度启程上路了,只将那一枝合欢花就此留在了离宫她的床帐子上。

燕灼华已经知道宋元澈这是打定主意要跟她在路上纠缠,她不愿意再搭理宋元澈,因此一路不停,径直过了金州,入了巴州。

巴州夏日的天气,湿热沉闷。车行到巴中地区,黑压压的乌云就从北边滚了过来,贴地的疾风鼓荡着无边竹林,眼见便有一场大暴雨。

前行的羽林军首领修鸿哲返回来,隔着车窗探问燕灼华的意思,“小姐,这雨来得急,咱们只怕赶不到驿站了。您看是不是在前面找处地方,打个尖儿?”因在外面,众人都换了称呼,将有皇家印记的东西也遮掩起来了。

燕灼华前几日到已经将地图看熟,因问道:“前面可是天平山?我记得山上修了一座章怀寺。”

修鸿哲心中微微一愣,他本以为长公主殿下从未出过京都,过来问也不过是个形式——主意还是得他来出的,没想到长公主殿下对巴州此地倒颇为熟悉的样子。他大声回道:“是,小姐。前面正是天平山。”一面说一面抬头望了一眼已经能看到的绵延雄山。

正说着,后面的舍千子也追上来,他跛着一条腿骑在马上颇为滑稽,他却浑然不觉,擦着汗道:“施主,这是要下暴雨了。巴州这地儿,一场暴雨一场洪泥,在这路上只怕不好哩…前面有座章怀寺,老衲跟寺里的老和尚有点交情,不如咱们去避一避?”说着,拿那完好的一只眼睛滴溜溜往车窗里看,劝燕灼华是假,担心他自己性命倒是真。

燕灼华莞尔一笑,“你们和尚倒也讲交情?”于是便定下去章怀寺避雨,修鸿哲带着一队乔装打扮做普通人家护院的羽林军先行保障安全。

车内闷热,燕灼华掀起车窗一角透气,随意一瞥,便见到宋元澈的车队就在前面,知道他自然是清楚她的路线,却故意要走到前面去。这样一来,她可没法子说他什么了。燕灼华冷笑一声,心里发堵,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不去理会。

她想去章怀寺,倒不完全是为了避雨。这章怀寺乃是为了祭奠前朝的一位太子孟贤而修建——而主修人就是她的父皇。巴州仪陇乃是这位章怀太子被流放之处,后来她父皇为了与前朝士人修好,便做主在巴仪天平山的主峰修建了章怀寺。她还记得在九天御龙殿里,她躲在多宝阁后面玩着琉璃珠子,父皇在书房同人说起章怀太子之事,说他被贬后流放到穷乡僻壤、不毛之地的的仪陇天平山,筑茅庵草舍以栖身,餐野果山泉以果腹;但仍不荒废学业,日夜苦读群书。所以在前朝士人心目中地位很高。

燕灼华想去看一看她父皇主修的寺院,想要贴近了去感受当初她父皇是如何收天下人心的;她闭着眼睛,鼻尖有些发酸,若是父皇还在,他定然有法子的。若是父皇还在…

马车已经转上了山路,燕灼华回首望去,只见竹林成片,郁郁葱葱,劲风吹拂下,涛声阵阵。马车渐行渐高,再眺望去,只见烟波浩渺,犹如一片绿色的海。

章怀寺的前殿却有七八个学子模样的男子也在避雨,俱都峨冠博带,捡着蒲团坐成一圈,为首的是个着蓝裳的清俊少年。修鸿哲向燕灼华请示道:“小姐,这些是明年要参加春闱的巴中学子,相携外出观景作诗,也被这场雨困在此地。您看——可要驱散?”

燕灼华淡声道:“章怀寺这么大,他们在前殿,咱们去东西配殿就是了。”

修鸿哲自己带了几十人,倒不担心这七八个学子能有什么危险,听燕灼华这么说,便也不再动作。

那几个学子却是听到外面动静,少年好动,枯坐无趣,便都起身到殿门前观望。唯有那蓝裳少年仍是稳坐如山。同伴便来拉他,笑道:“子冠,既是出来游玩,怎得又做老夫子之态?”子冠强不过众人之力,也被拉着一同到了殿门旁,隔着方起的雨幕向外望去。

只见一名梳着高髻的少女从马车上迤逦下来,她肩披红帛,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腰垂红色丝绦;身侧两名婢女各执油伞为她遮雨。通体贵气,不似寻常女儿。

子冠一时目怔,不知怎得想起同窗看的画本来——他本是不看这些杂书的,只偶然撇见过几句,此刻却都记起来了。一说“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一说“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他怔怔的,眼见那少女一行人径直往自己脸前而来。一旁的同伴都已避开,他却犹未动作,只觉一阵微冷的香气从鼻端萦绕而过——那少女已经带着众仆从过了前殿,往正殿而去。

燕灼华不曾留意前殿诸人,一进正殿,见宋元澈果然早已等在此间,她闭了闭眼睛,只将目光从他面上淡漠滑过,径直往主配殿而去。在章怀寺的主配殿中,除供奉释迦牟尼、韦驮、四大天王、文昌、瘟祖诸神像外,还专门塑有孟贤太子泥身鎏金像。

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宛如一堆火药在房梁上炸响,第一声雷从屋脊上滚落下来。丹珠儿不防备,吓了一跳,拿手盖在嘴上掩住了一声惊呼。

紧接着噼啪声不断,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

燕灼华在孟贤太子金像前停住脚步,轻轻呼了口气,喃喃道:“雨来了。”

话音方落,章怀寺的主持慧远便匆忙而来,老和尚唱个喏,道:“施主,雷雨天气,此处只怕引来天火。东配殿上修了鱼尾避雷的铜瓦,施主不如去东配殿稍作休息——待停了雷,再来观赏?”他虽然不知道燕灼华身份,却只从衣着也能判断非富即贵,因此格外小心。

修鸿哲与丹珠儿也都劝道:“小姐,安全为要。”雷声滚滚,好似要掀翻整个屋脊,着实骇人。

燕灼华也觉心惊,便暂且避去了东配殿。她方才坐定,便见宋元澈带着两个幕僚模样的人也走了进来,紧接着前殿那数名学子也都鱼贯而入。丹珠儿与绿檀拦在燕灼华身前,挡住众人视线。

宋元澈看看燕灼华身后右侧站着的十七,又看看坐在一旁神游物外的舍千子,忽然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缓缓道:“那日在普乐寺听大师给人观面相,观出一则帝王之相。还请大师给在下观上一观,不知是什么之相。若说得好,灵隐寺里在下少不得要点上一炷香。”他的一炷香,可是真金白银的。

燕灼华咬住嘴唇,这宋元澈一而再、再而三得来招惹,着实可恶。她捏紧拳头,告诫自己不可冲动。

舍千子却是翻了个白眼,啧啧两声,嘿然笑道:“施主么…施主乃是鱼目之相。”

宋元澈微微一愣,“鱼目之相?”相面学上,还有这样一相?

舍千子勾起小指剔着牙花子,用唯一完好的眼睛斜睨着宋元澈,一副嘲讽口吻,“鱼目混珠,不曾听说过?”

这话一出,那群学子里有胆大机灵的已经笑出声来。

宋元澈瞬间脸色涨红,却又迅速恢复平静,微笑道:“大师说笑了。”外人看上去,倒也端得是好涵养。

先前笑的学子里便有出声打抱不平的,“兀那和尚,人家请你观面相,你观便观,不观便不观,何必出口伤人?”

舍千子却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拍打着好似竹板,唱起歌来,却听他唱的是,“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他声音嘶哑干涩,这歌唱得着实让人受罪。

一旁的学子早已捂住耳朵,哭笑不得。丹珠儿却是斥责道:“小姐面前,你这和尚也敢脱鞋——真是不成体统!”

舍千子笑呵呵道个得罪,将草鞋重新穿好,最后又唱了一句,“古来史书上呵,知多少李代桃僵!”

旁人只当这邋遢和尚发疯,燕灼华与宋元澈这两人满腹心事,却都是听得怔住了。

18、羞辱(上)
宋元澈原本见舍千子穿着邋遢,言行怪异,以为不过是江湖术士,歪打正着“救”醒了燕灼华,也只有皇太后那样的无知妇人才会信以为真。待到在普乐寺,听到舍千子说十七有帝王之相,宋元澈几乎讥笑出声。帝王之相,倒也不算错得荒唐;只是看错了人。

此刻听了舍千子这一歌一叹,又想到自己与十七极为相似的相貌,宋元澈竟不由自主得心底一寒。恰在此时,疾风撞开配殿长窗,豆大的雨哗啦啦泼了半室;宋元澈原本嫌人多气杂,站在长窗旁边,这一下登时被浇了半身雨水。一时竟分不出是身上更凉,还是心里更凉。

随行的幕僚模样的人,其一便有相府大夫傅连年,他看着宋元澈半湿的样子,忙道:“公子,您的伤…”另一个随从便要开包裹取衣物。

宋元澈眉心一皱,他这一路行来,右肩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见傅连年等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又看燕灼华身前那两名纤弱婢女却端凝不动;不禁觉得随从如此惊慌倒是丢人现眼。因此他沉声道:“这点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傅连年不敢多话,称是退下。另一名随从却是从宋元澈十岁上就开始伺候他的,乃是宋相国亲自给儿子选的小厮,名叫喜旺。喜旺却是知道自己公子身子骨弱,平时锦衣玉食,稍有不留心,尚且是一场风寒;更何况是经受这样的风雨?喜旺不敢怠慢,虽然见宋元澈摆手,还是执意取了一件长衫给他披上了。

在门边站了一圈的学子们听了宋元澈这话,却对他高看一分。少年人,正是崇尚热血勇敢之时;况且宋元澈相貌俊美,仪态翩然,的确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做派,此刻慨然而对风雨,自有一番气派。

学子中有名善与人交好的便道:“世兄此言,倒真有大丈夫之气。”此人中等身量,脸型瘦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只一双眼睛生得漆黑,笑起来眼尾还有些许纹路,透出几分可亲来。

他见宋元澈看过来,便上前几步,抱拳笑道:“在下秦翰然,此番与诸位同窗外出观景吟诗,不防为雨所困,倒与世兄避在一处了。”他也不管宋元澈什么年纪,又是什么身份,张口便喊“世兄”,亲热得好似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一般,倒是叫人不好推拒。

宋元澈出身清贵,这些年来想跟他攀交情的人也见的多了,见秦翰然等人情状,料得不过是准备参加今年秋闱的学生;若是在大都,这等学生想见他,不知要透过多少门路。只是眼下众人都避雨在这寺庙之中,他又不愿自表身份,因此便只矜持一笑,淡淡道:“原来是圣人门生,倒是失敬。”

秦翰然见他虽然口中说“失敬”,神色却是淡淡的,知道此人并不把普通读书人看在眼里,倒是心中更吃一惊。

虽然宋元澈与燕灼华都刻意隐藏了身份,然而所乘马车,所穿衣裳,所用仆从,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了两人非富即贵的出身。秦翰然既然起了结交之心,又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冷淡便打了退堂鼓。他此刻竟是“见猎心喜”,既然贵人不愿表露身份,那这番结交上了,可就是“相识于微”,就算以后说起来,也不是他攀附富贵了。

秦翰然便只做不知,仍是笑道:“在下才疏学浅,这圣人门生这称号只怕此时受之有愧——待到明年春闱,若果能取中,再称圣人门生也不迟。”

宋元澈倒微微讶异了一下,他见这些学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想来该是还未参加乡试;孰料秦翰然这番话,显然是说他们已经于两年前便通过了乡试,等到明年参加春闱,如果中了,就是进士及第了。要知道这于宋元澈看来不过寻常的进士,普通人有的考了一辈子也不曾取中。如此看来,这些学生倒也算是少年英才了。

只是春闱会试,好比鲤鱼跃龙门;眼前这七八个少年中,也不知能否有一个成功的。便是只有一个,也算不错了;想不到巴州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是有人才的。

宋元澈心中思量着,脸上表情不变,仍是淡淡的,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有了这丝笑,你便不好说他傲气凌人;然而那笑极淡,颇有一种骨子里的清高。

燕灼华隐在两名婢女身后,静静打量着宋元澈,见他这般作态,不禁扯了扯嘴角,忽然之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好似在宋元澈身上看到了自己。她从前觉得宋元澈有种骨子里的清高,被他看着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在他面前低头的。其实旁人看她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感受呢?燕灼华自嘲一笑,大都那些世家名媛全都不喜她,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秦翰然见自己摆明身份,这显贵的少年仍是一副极为矜持的模样,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细想最近大都可有哪位郎君出行的消息。他一面笑着,一面已是拱了身后一名同伴出来,“世兄相貌不凡,在下看来,竟只有我这位同窗能与您相当了。”

宋元澈抬眼看去,只见一名着蓝裳的少年被秦翰然让到了前面,那少年面色微红,口中低声道:“子湘莫与我玩闹。”正是方才被同伴簇拥着到殿门处的子冠。

“季英然,表字子冠。”秦翰然倒是笑着就为季英然通报了姓名。

宋元澈见那季英然果然生得清秀,只凭相貌,倒也算得上万中无一;只是他自己本就是人中龙凤,倒也不如何在意,仍只是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要告诉对方自己姓名的意思。

却听秦翰然扶着季英然手臂,继续笑道:“子冠可真称得上‘骥之子,凤之雏’,乃是巴州刺史之子。去岁黄老先生过巴州,曾有诗赞子冠兄之容貌人品,言称‘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他笑扶着季英然,又向宋元澈走近两步,和煦道:“以余拙见,世兄与子冠倒是风采颇类。”

燕灼华隐在婢女身后听着,腹中暗笑,这秦翰然倒是认准了目标便死咬不肯松口的人物。他决心要结交宋元澈,见少年英才不能打动,便又推出来一位刺史之子加重砝码。听这秦翰然将那季英然的相貌夸得天花乱坠,燕灼华也起了好奇心,微微侧头望去。

秦翰然将季英然身份揭开,没惊到燕灼华与宋元澈,倒是让同行的几位同窗吓了一跳。

季英然的表兄与秦翰然家沾着亲戚关系,秦翰然向来是个会与人结交的,从前筵席上偶然见了季英然一面,便与他认识了。这番也是秦翰然凑季英然的趣,邀请了自己的几个同窗,与季英然一路玩赏风景而来,对旁人只说季英然是自己家的一位表兄。这几位学子再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一路相伴,腼腆貌美的少年竟是刺史之子。

燕制地方分州、县两级,一州而言,最大的地方官便是刺史了。季英然既然是刺史之子,那也就是巴州此处“土皇帝”的儿子。

季英然见秦翰然就此把自己推了出来,只觉窘迫,倒没有多少不悦,下意识地便往燕灼华所在之处望去。

两下里汇在一处,眼神便撞上了。

季英然心头一跳,迅速低头,泼喇喇的红晕便从耳根染过脸颊,直没过脖颈去了。

燕灼华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不过是看了自己一眼,便害羞成这幅模样,一点没有刺史之子该有的跋扈,倒想是只受惊的小兔子;她原本就抿着嘴唇,见此情状,忍不住弯起唇角,轻轻笑了。

宋元澈立在一旁,将两人你来我往尽看眼底,只觉一股冷笑从心底涌上来,压不住几乎要发出声音来。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皱眉扶上右肩,只当自己厌恶这长公主殿下到了极点。

他的目光冰寒,燕灼华又怎么能不察觉?事实上,虽然这一室之中人数甚众,燕灼华与宋元澈却对彼此的动静最为敏感。此刻她睫毛微抬,犹带着笑意的眸子对上宋元澈隐含嘲讽的眼神,顿时便凝了寒霜,那点笑意自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宋元澈眼见着燕灼华冷下面色来,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嘲讽,顿时擦起了火苗,将这数日来连番受挫的怒气引爆了。他脸上倒仍是一贯温文尔雅的模样,也不理会秦翰然殷切的眼神,只走到燕灼华身前,微笑道:“据说这章怀寺外有一处太子岩,到这里来的人倒都要去看一看的。”

骤雨不终日,方才那场大暴雨已经停了,只天色犹暗沉,想来是余意未尽。

一旁秦翰然凑趣道:“师兄所言极是,从这章怀寺往左走百余步,有一尊光滑突起的大岩石——活像一朵巨型蘑菇从天而降,生于那险峻陡峭的山岩上。相传昔日孟贤太子只身居处山上,每当晨曦初露的时刻,他就起床盥洗,捧书来到石上,面对旭日诵吟诗文…”他倒是什么典故都能信手拈来,又殷切道:“在下看世兄不似巴州人士,这太子岩既然来了,倒是不可不观。”

丹珠儿与绿檀见是宋元澈过来,微一犹豫,侧身看燕灼华眼色,便微微让开了。

燕灼华冷眼看着宋元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她这几日也让宋元澈恶心够了——他再来招惹,一味避让,倒显得她无计可施似的。她眯眼盯着宋元澈,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些苦头。

宋元澈望着燕灼华,歪头微微一笑,端得是风采迷人,“继之可有这个荣幸,请小姐一赏风景?”

秦翰然见此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贵公子哥是要来一番淑女好逑,难怪他方才百般讨好也不见效——倒是做了碍眼之人。他醒过神来,拖着季英然,要悄无声息退开来,却哪里拖得动季英然。

季英然立在原地,眼见宋元澈对着燕灼华伸出手去,忽而念了一首诗:“巍巍太岩镇九龙,粼粼波光映奇峰。攀登不畏跋涉苦,岚景投入水晶宫。”吟罢,见燕灼华与众人都惊异得看着他,不由面上更红,低头喃喃道:“这是前人所作,讲的便是那太子岩…”他很奇怪地,在燕灼华点头之前便已经知道她是要去看这太子岩的——与那个邀请她的男子一起。他只是希望能与之同去…却羞于直言。

燕灼华果然起身,并无多话,便与宋元澈一同向外走,及至到了殿门处,眼见身后众随从便要跟上来。她瞥了宋元澈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倒不喜欢人多。”

宋元澈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里冷笑,面上却正经吩咐从人退下。

绿檀与丹珠儿见燕灼华不要她们近身跟着,只能担心地远远看着。

修鸿哲身负重任,要确保长公主殿下安全,不敢离得太远,却也不敢公然违抗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只好不远不近得跟着。

燕灼华与宋元澈并行走开数步,却又一笑,示意宋元澈走在前面,她自己却转身,对一直跟在羽林军后面的十七唤了一声,“十七,过来。”

宋元澈走在前面,听到这一声,忍不住咬紧了牙根,更不说话,只加快脚步往人迹罕至的太子岩走去——等只剩了他和燕灼华,他便要…

十七听见燕灼华呼唤,顿时抬起头来,循声走过去,紧握手中长枪,似是颇为紧张,“小…小姐?”他学着这几日丹珠儿等人对燕灼华的称呼。

燕灼华虽然心中正盘算着森寒之事,见了十七,听他这样唤自己,仍是不由得笑了一笑,面色也和软了些,“把你匕首借我用下。”

十七愣了一愣,犹豫着偏过头去,嘴唇翕动,似乎没想好该怎么说,像个想要撒谎又怕被戳穿的孩童。

燕灼华好笑道:“玉奴每人都佩一柄匕首的,当初我收你到寝宫中,丹珠儿给你上缴的东西里可没有匕首——你藏在哪里了?”

十七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从靴筒里摸出一柄巴掌长短的匕首来,慢慢递向对面,在燕灼华接的过程中,他磕磕巴巴道:“匕首很锋利…你用,要小心。”

“知道啦。”燕灼华拖长了语调,嘴角却挂着一抹笑容,她将那匕首轻轻滑入衣袖中。

十七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大约是嫌他管太多吧。他原本就低着头,此刻脸色更是一暗。

燕灼华看在眼里,随手秃噜了一把他脑袋,他的头发很硬,像是夏天过膝的野草,直挺挺的不服帖。“行啦,回头还你。”她只当他不舍得这匕首,大约有这个东西在,他会安心些吧。

她转身跟着宋元澈的脚步往上走去,这是一条狭长小径通往的山崖,顶端巨大顽石东侧天生一道向内凹陷的悬崖,崖壁正中有一石洞,四周无路可入,仅飞鸟方能栖身其间,远远望去,犹如一方银白色的大镜屏,悬挂在章怀寺的山岩边,这便是所谓的“太子岩”了。

才下了暴雨,小径湿滑,燕灼华走到顽石旁时,已经不见了宋元澈踪影。她倚在顽石上,乜斜了眼睛,冷冷道:“宋家三郎,怎得不敢见人了?”

蓦地里一只手臂将她揽了过去,直推入那向内凹陷的石洞中。

燕灼华捏紧了袖中匕首,也不惊慌,如今活着的她可比死了的她对宋元澈更有用。

宋元澈用完好的左臂扣住燕灼华腰肢,低头眯眼盯着她,微笑着缓缓道:“欲擒故纵,殿下好手段。”

19、羞辱(中) ...

燕灼华被宋元澈压在岩壁上,她睫毛轻抬,目光越过他因为激动泛着潮红的脸颊,落在生着青苔的顽石顶端。暴雨才过,一滴滴的水珠正从那青苔间坠落下来。她仿佛在那折射着阳光的水珠里望见了宋元澈的倒影。

宋元澈见她不语,越发勾下头来,仍是微笑着,却是咬牙切齿的口吻,“殿下?”他几乎是玩味地唤着她,说话时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雪白的面上。

燕灼华手臂微动,从背后勾住了他的脖子;她轻轻踮脚,目光在他眼睛与唇瓣间暧昧地徘徊着,“宋家三郎,那你可有被我‘擒’到么?”

章怀寺的东配殿里,只剩了那七八个游玩的学子。他们正三三两两打理着衣着,准备等天彻底放晴,便打马归府。

秦翰然随口感叹道:“大好风光,正该有佳人作陪才是。”

季英然神色一动,却没说话。

另一名圆脸学子却笑嘻嘻道:“子湘说得极是!方才那女子容光照人,我竟不敢多看——谁想到,竟与那男的一道苟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