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细微又漂亮的淡蓝色。她带着笑意张开嘴唇,在说话之前,先嗅到一阵清远的气味。她下意识地向着十七勾了一下头,于是那气味越发清晰起来。那是一种凉而甜的味道,嗅着的时候,让她想起加了冰的薄荷酒,在晕开的漂亮蓝绿色中闪着一点亮晶晶的冰。
燕灼华忽然间就忘记了想要说的话,视线划过他明显缺水的双唇。想着绿檀回禀的话,她拎起案几上小巧的青花瓷茶壶,倒了一盏温茶,推到他面前,轻声道:“你不吃不喝,是昨晚赢了玉奴老三没死成,今天想把自己渴死么?”
十七这下抬起头来,望向发声处,却仍是闭着眼睛的。
燕灼华这才意识到他看不到茶盏,多半也听不懂她的话,便无奈得吐了口气,端起茶盏来递到他嘴边,直到茶盏的边缘碰上他的唇瓣才停下来。
十七察觉到“她”手中握着一个轻巧的东西在靠近自己脸部,却并没有闪躲;他已经嗅到了茶水的清香。唇瓣感到一阵温暖的湿意,他安静地低下头小口抿着。
燕灼华看着他就着自己手边喝水的样子,忽然感觉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满足感。他浓密的睫毛低垂,显得温顺又乖巧,像是她幼时跟随父皇到狩猎场时见到那只林间小鹿。那只小鹿悠悠闲闲走过狩猎队前,与仓皇四逃的猎物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奇怪的是,在对上她欢喜的目光时,那小鹿曾伏下身来让她摸了一下;那时候父皇大笑,下令将那只小鹿放生了。
燕灼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有些新奇得看着低头喝水的十七,谁能将她眼前的这个十七与昨夜惊艳一枪杀死老三的骇然玉奴联系在一起呢?
杯中茶水已尽。十七抬起头来,饱满的唇瓣浸过水后,透出一种健康又诱人的胭脂红来。他无意识得探了一下舌尖,吮吸着唇间残余的茶水。
这不期然的小动作却让燕灼华心中“砰”得一跳,不知怎得想起燕云熙在她眼前喂茶水给男宠的情形来:清浅的茶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想必湿滑而又刺激…她猛地晃了一下脑袋,想要把燕云熙那时得意又暧昧的大笑声甩出记忆,眼神却不受控制得又滑向了十七的双唇。耳根再度烧了起来,她有些窘迫得庆幸着:幸好他看不到她这幅样子。
“公主殿下,该去太后娘娘处用晚膳了。”门外,丹珠儿清咳两声,提醒着。
燕灼华借机起身,“我改日再来看你。”自从父皇去世后,每天晚膳时间是她与母后、弟弟三人的相聚之时,雷打不动的。
十七仍是沉默着,一如在她走近之时。
燕灼华走开数步,推门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十七这会儿竟微微侧了头,在悄悄倾听着她离开的声响;金色的夕阳洒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染上一种让人心醉的温柔。她转身出了听雪楼,直走出十余步到了垂花门处,才觉出自己在微笑。
燕灼华到慈安宫之时,正遇上皇叔燕九重离开。在甬道上,她遥遥看见燕九重的车驾,便避入一旁的侧门中,待燕九重走远之后才出来。她如今还没想好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位皇叔。
晚膳倒是如常,只是太后提了一个让燕灼华无法拒绝的要求。
“方才琛儿先过来,母后已经说过他了——就这么把个野性未驯的奴隶送给你做生辰礼物,也太肆意了些。”皇太后看一眼赔笑的儿子,又看向女儿,“你呢,就更肆无忌惮了。听说昨晚就让他住进听雪楼了?今天章诒和来给我例行问诊,我才知道你昨晚半夜还召见了他给那个奴隶看眼睛。”皇太后倒没觉得让院正给个玉奴看病有什么不妥,既然是她女儿的人,自然要比寻常人地位超然些,只是她不满的地方另有所在,“什么样的奴隶能重过你自身,让你耽搁了自己休息的时辰?”
燕灼华忙道:“是女儿做得不妥当。”
皇太后只这一对儿女,怎么可能不留意?连燕睿琛少吃了一碗饭,她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女儿楼里住进了这样一个大活人。十七什么来历,什么样貌,又是什么性情——就这么一天的功夫,皇太后只怕了解得比燕灼华还要彻底。只是女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有些话总不好撕扯开来往明里讲。
因此皇太后只是道:“琛儿说这批奴隶是从蛮荒之地进贡来的,必然不通燕语。旁的且不提,你既然要收着他,总要让他懂教化。”
“母后说的是。”燕灼华猜测着母后的打算,面上不禁就透出几分担忧来。
皇太后打眼一看,心里有数,和气道:“你也不用放心不下。”她隔空点点燕睿琛,“你弟弟将功补过,甘愿舍出一名翰林来教习那玉奴识字学话。”
燕灼华这却没料到。翰林乃是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官,便是低品阶的翰林也是学富五车,更多依附于世家,品味多也不凡。这安排着实是为她着想,连她身边的人都一一照顾到了。她感喟道:“让母后操劳了。”
皇太后笑道:“这有什么?我已经问准了。今年新进的翰林里有位姓钟的,原在宋家门下,算是这一批里出挑的,又年轻,就定这个了。教的好了,也算那钟翰林的一件功劳。”
谁料到,这钟翰林功劳没立下,却险些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9、怒火 ...
当晚皇太后派身边人送燕灼华回寝宫,“顺便”带走了十七,将他安置到外庭。次日那钟翰林便被带去教十七说话了。
燕灼华则捡起先前因为落水而暂时放下了的骑射课,将杂乱无章的念头随着正中红心的利箭射出去,感觉畅快了许多。
“公主殿下,朱玛尔今晨已经与宋家的人一起往南安去了,想来很快就能把神医请来。”丹珠儿趁燕灼华歇息的空隙,捧着一盏菊花茶凑上来,笑着回禀朱玛尔的去向。
燕灼华微一点头,接过茶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随手挑起含冬递来的红罗帕子,抹了一下额头沁出的汗珠,看向绿檀问道:“你那边呢?”
绿檀接过燕灼华用完的红罗帕子,笑道:“十七公子处一切都好。伤药照旧用着,饭食也不曾短缺。奴婢去的不巧,没遇上钟翰林,只在文学馆听了一耳朵,同僚们倒都服气那钟翰林的学问。”
“表姐,我来啦!”一道欢快活泼的少女声音忽然闯了进来。
燕灼华微微一怔,就看到一名身着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的少女在两名侍女陪同下蹦跳着走了过来。在她记起眼前人的身份之前,那少女已经盈盈拜倒在她面前。
“见过长公主殿下。”少女好似弹簧般一下子直起腰板来,晃了晃脑袋,“表姐,你落水了一回,难道连我也记不得啦?”
绿檀笑着端上茶水来,“石小姐说笑了。您这样貌美动人的小姐,谁见了还能忘记呢?”
燕灼华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她母后的侄女,她的大表妹石倩霞来。石家出了个皇太后,已然是大都数得上的新贵。如今皇帝十三岁,各方人马都在留意着未来皇后人选了。燕灼华知道她母后是属意于自己这个表妹的。只是石倩霞后来虽然做了皇后,却在诞下第一个孩子时难产死去了。
“绿檀姐姐,你的嘴巴还是那么甜。”石倩霞冲着绿檀一乐,走到燕灼华身边,低头打量着她随手放在石桌上的□□,好奇地摸了两下,手指碰到冰凉的弓弦又害怕得缩了回来,“表姐,你方才在射箭么?”她仰起脸来望着燕灼华,眨着眼睛。
石倩霞是圆脸蛋,脸颊有些肉肉的,看上去永远都像在气鼓鼓的撒娇,这长相多少不太讨同性喜欢;倒是燕灼华不太在意这些。所以石倩霞一向爱缠着这个权柄赫赫的表姐玩。她攀上燕灼华的胳膊,亲热笑道:“我原本前几日就想来看你的。可是我娘说我脾气太跳脱,生怕还要你病中来担待我——硬是将我拘在家中,不许我出去。你现下可大好啦?”
没等燕灼华回答她前面两个问题,石倩霞又连珠炮似得蹦出第三个问题来,“皇帝表弟呢?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燕灼华看一眼天色,已经快到午时了,她原本也打算去看一眼燕睿琛,便假作没看懂表妹的那点小心思,笑道:“那便随我一同去看看他吧。”
燕睿琛读书的地方在出乾清门西侧北向坐落的南书房,又称南斋。燕灼华与石倩霞联袂而至之时,燕睿琛正端坐于紫檀书桌后,听侍讲学士赵而述解析《商君书》。
“赏使之忘死,威使之苦生…何不陷之有哉!”赵而述诵读起来,中气十足,一节毕,躬身问燕睿琛,“陛下可能明白此中含义?”
燕睿琛尚显青涩的脸上显露出过于老成的端凝来,“是以‘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赏罚之下,使民乐战,亦是这个道理。”
赵而述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笑道:“陛下聪慧过人。”说着便卷起手中古籍,“至此,殿下《外内》篇就算全学通了。臣今后可没有更多可教之物了。此后都要托赖谢太傅了,他曾是先帝帝师,才学数倍于臣。”
燕睿琛转过书桌,亲手扶赵而述起身,恳切叹道:“赵先生过谦了。”
燕灼华原本在门外静静听着,见授课停止,这才边往里走边笑道:“你们师生一唱一和,倒是彼此得趣。”
燕睿琛惊喜道:“皇姐,你怎的来啦——还有表妹?”
赵而述则是退开一步,先行礼,后道:“长公主殿下谬赞了,臣下不敢担帝师之名。”又因有石倩霞这个汉家小姐在,赵而述便寻个借口避走了。
石倩霞从燕灼华背后探出头来,“表弟你如今可不得了啦!连胡子花白的老先生都夸你呢!”
燕睿琛摸摸后脑勺,这才露出点符合年纪的羞涩来,他看着燕灼华,疑惑得问道:“皇姐,你找来南斋是有什么事情么?”
燕灼华倒是愣了一愣,她上一世这个年纪陷于情爱,实在是对家人太过疏忽了。她冷着面容看燕睿琛不安得走到自己身前来,忽然一伸手捏住他过分白皙的脸颊,笑道:“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来看自己弟弟了吗?”
燕睿琛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众侍从都低着头,这才镇定了些,别扭道:“皇姐…”
燕灼华笑着放开手,拍拍他肩膀,“好啦,学了一上午,也该放松放松。”说着推着他向外走。
石倩霞跟在一旁,蹦蹦跳跳得笑着拍手,“表姐说得极是!整天呆在屋子里,好人也给闷坏啦。上个月你可是答应教我打马球的,你可是忘啦?”她歪头望着燕睿琛,嘟着嘴,露出点天真的淘气劲来。
“去打一场也好,松散一下筋骨。”燕灼华看了一眼燕睿琛过于瘦削的肩膀,也许是少年人身子还没长开的缘故,瘦得有些惊人。
燕睿琛与石倩霞便分别去换马球装,燕灼华原就一身骑射服,倒也不必换过。
等着也是发呆,燕灼华从南斋望出去,忽然问身边的丹珠儿道:“过了乾清门可是翰林院?”
丹珠儿记得清爽,“回公主殿下,正是呢。出了乾清门,左转过一条甬道就是翰林院了。这个时辰,那钟翰林该还在呢…”说着抿嘴一乐。
燕灼华瞪她一眼,然而唇角眼底的笑意让她这一眼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她清清嗓子,一副毫无私心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我倒也想看看翰林院里是什么光景。”
丹珠儿仍是无声笑着,却低了头怕把自家这公主殿下羞了。
此时的翰林院还在禁宫内三院之中,燕灼华在众侍女簇拥下,过了登瀛门,穿过内堂五楹。原本在堂西读讲厅、东堂编检厅的翰林们都有些惊诧于长公主殿下的突然造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绿檀低声吩咐一旁侍从,让他去传达公主殿下只是兴致一起,游赏至此;让众人不必慌乱。
燕灼华径直过了内堂,又过了穿堂,再过了为皇帝驾临而设置的后堂;期间都不曾放慢脚步。她知道这些场所里的大臣都有公职所在,必然不会是教十七习字之所在。然而过了后堂,便是藏书库了。到了此处,燕灼华便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不禁一时踟蹰。
绿檀小声提醒道:“公主殿下,奴婢仿佛看见东边的刘井处有人。”此处乃是为前朝学士刘定之所浚,故名为刘井。
燕灼华知道绿檀心思细腻,看透却不说穿,她便也只作心中无鬼状,面色镇定得往东边走去。
钟翰林却并不在刘井旁边,而是在刘井以东的清秘堂里,堂前是瀛洲亭。燕灼华一行人过来并未声张,是以钟翰林竟没察觉长公主殿下悄然而至。
燕灼华想了一想,走上瀛洲亭,隔着下方的凤凰池,透过打开的长窗,不远不近得看着清秘堂里的情景。
清秘堂内,一袭六品文官绿色常服的钟翰林正端坐在十七面前三尺远处,手中捏着一卷合拢的书,眉头紧皱,嘴角绷紧;而十七则直挺挺站在钟翰林面前,只留给窗外人一个黑色的背影。
虽然听不清钟翰林在说什么,然而燕灼华却能清晰得感受到他的愤怒。她几乎能读出钟翰林此刻扭曲的表情在传达的全部意思,那是一种怀疑对方智力低下,却碍于良好的教养不得不拼命克制的憋闷。
意识到这一点,燕灼华整个人都被不理智的怒火点燃了。
10、放箭 ...
然而在燕灼华发作之前,钟翰林已经卷了书册拂袖而出。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径直穿过凤凰池边的小径向外走去,竟没察觉坐在瀛洲亭中的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冷眼看着,直到他走过自己正前方时,这才出声道:“钟翰林这是着急去哪啊?怕走得慢了,赶不上翰林院的午膳不成?”
钟翰林在此地乍然听到女子声音,顿时脑中一懵,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红色骑射服的妙龄少女正端坐在瀛洲亭中望着他,身后跟了一众侍女仆从。那少女神色冷峻,目如寒冰,黄金项圈上的三枚东珠彰显着她尊贵无比的身份。他脑中又是一懵,下意识地小跑过去,跪下身来,期期艾艾道:“臣下庶吉士钟离奎,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瞥了一眼还独自站在清秘堂中的十七,侧头对丹珠儿低语道:“带他回听雪楼去。”待十七跟着丹珠儿走了,她才好整以暇得打量起跪着的钟翰林来,“你叫钟离奎?听母后说,你原是在宋相国门下行走的。”
钟离奎听长公主殿下这话似乎和煦起来,有点话家常的意思,不禁放下心来,想来方才清秘堂中的事情她并没有看到。他便一面笑着应答一面很自然得站起身来,“回长公主殿下,臣下本家清贫,托赖宋家家学这才得以读书习字。中天七年,臣下中了进士后,便拜在宋相国门下做了学生…”
燕灼华一哂,“能让宋相国收你做学生——想来你的学识定是极好的喽?”
“长公主殿下谬赞。”钟离奎自谦着,然而眉梢眼角的笑意还是透露了他的自得。
“那想来…”燕灼华站起身来,慢慢腾腾走下瀛洲亭外的石阶,停在第三级石阶上,俯视着钟离奎,骤然发难,“让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庶吉士来教一个玉奴习字,你必然很是不甘。”
钟离奎一怔,还没想好说辞,燕灼华第二问又至。
“你心中不甘,怎得不直言明说,却要接了旨意,又来心怀愤懑?”燕灼华冷笑着。她自知这是强人所难。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去教个玉奴习字。钟离奎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怎么敢违抗皇太后的懿旨?然而燕灼华却看不上他既不敢秉持文人清嘉违抗圣命,却又觉得玉奴低贱不堪教诲——本质上,这钟离奎骨子里不也是个奴才吗?
“臣下…”钟离奎涨红了脸,最终道:“臣下原本是要坚辞的。若不是宋家三公子劝说…”
“宋元澈?”燕灼华心头悚然一惊,声音不由自主得拔高了,“他说什么?”
钟离奎好似自知失言,抿紧嘴唇,眼珠乱转,却是一时不再开口。
燕灼华冷笑连连,好一个宋元澈,好一个宋家。
绿檀见燕灼华声气儿不对,不禁与含冬对望一眼,都有些担忧。她俩是从燕灼华八岁上才近身服侍的,虽比不得丹珠儿和朱玛尔亲厚,却也摸清了自家公主殿下的脾气。长公主殿下平时是个直脾气,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心里也存不住事情;但是她若动了真怒,那脾气却是阴着发作的,当下也瞧不出什么来,可是若不当场察觉解劝开来,长公主殿下却能折腾的人好几个月不得安宁。
眼下,这钟翰林可算是惹得长公主殿下动了真火气。
燕灼华在怒气之下,其实还有一层惊惧。她是深知宋家图谋的,现下这钟翰林竟然是宋元澈劝来的人——岂能不让她警惕?她盯着抿紧嘴唇的钟离奎,冷笑道:“你不肯说?”
钟离奎身上一颤,总觉得长公主接下来要使出些厉害手段来。这长公主殿下向来喜好武艺,谁知道会怎样折磨人?但是一想到自己功名在身,又有宋家可以依靠,钟离奎那一丝胆颤又渐渐消退了。
燕灼华见他那副拒不开口的模样,真是气得心都硬了——原来跟宋家比起来,她这个长公主的话都不好使了!既然如此…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在此。”一道温柔的男子嗓音悠悠响起。
燕灼华闻言一愣,循声望去,就见身着靛蓝色宽袖袍子的宋元澈步履闲适得从西边慢慢走了过来,他清俊的脸上仍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他怎得在此地?”燕灼华低声问绿檀,却也知道自己来得突然又随意,底下人来不及先来清净场地。
宋元澈走到瀛洲亭外石阶下,立在对峙着的燕灼华与钟离奎之间,对燕灼华轻轻一躬身,“见过长公主殿下。继之原本在西边柯亭处等候父亲,不想听到这边响动,过来一看,没料到竟是殿下…”他浅浅一语,解答了燕灼华的疑惑,而后瞥了一眼垂头立着的钟离奎,笑问道:“离奎向来敏于才学,却讷于言语,若是有冲撞了长公主殿下之处…”
“还要我多多包涵?”燕灼华挑眉接了一句,瞪着宋元澈,却是又恨又怒。她原本也是要发作钟离奎一场的,此刻却不甘心自己做恶人,反倒让宋元澈做了好人。她瞪了宋元澈片刻,忽然面色一变,也换上了笑容,亲自俯身,亲切又体贴得扶住了钟离奎的胳膊。
钟离奎大惊失色,半边身子都麻了。
燕灼华只是做做样子,虽然扶住了他的胳膊,却只用两根手指贴着,宁愿将手掌都悬在半空中,“我不过同你开开玩笑——钟翰林莫要惊慌…”语带笑意,仿佛方才的冷语诘问都只是她这个公主殿下的小小恶作剧。
钟离奎才从冰窟里爬上来,就遇上这么一派春光明媚,真是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一脚深一脚浅的,竟被燕灼华扶出七八步,这才幡然惊醒,擦着额头的汗落荒而逃了。
春寒料峭,钟离奎顶着一头冷汗一路急行回家,当夜惊梦不止,次日便高烧风寒,若不是年富力强体魄旺,只怕就一病归西英年早逝了。这是后话,且不提它。
却说凤凰池畔,瀛洲亭下,燕灼华与宋元澈相对而立,一个杏眼圆睁,一个却是从容含笑;又俱都生的好容貌,不知道的看了,还当是一对璧人闹了别扭。
宋元澈望一眼天色,“长公主殿下赎罪,继之少陪了。”
燕灼华见他便要转身,心头怒极,冷笑道:“怎得?怕再留下,我让人推你入水不成?”她这是影射前几日自己落水之事。
宋元澈微微一怔,却是面色如常道:“若公主真有此意,不如过几日去长明山的青河畔,那里水流湍急,正是抛尸弃野的好地方。”他望着气得面色绯红说不出话来的燕灼华,忽然轻轻笑出声来,只觉她方才忍着不愿也不让他在钟离奎面前做了好人的行径,颇有几分可爱,便笑道:“继之亦是玩笑话。长明山下碧草如茵,正是踏春好去处。殿下可愿给继之这个荣幸?”
这个“继之亦是玩笑话”很明显是在调侃燕灼华方才扶着钟离奎说是“玩笑”的事情。
燕灼华本已面色绯红,闻言竟然更红了一层,连耳根都红透了,却是又羞又怒,眼见宋元澈放出邀请不等回复便已经施施然走出两丈开外。新仇旧恨叠在一处,她心头怒极,热血冲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入瀛洲亭,抓起石桌上放着的弓·箭,拉弓搭箭,在侍女的掩口惊呼声中,只见那红色羽箭去如流星,直奔宋元澈后心而去!
11、师生 ...
宋元澈不通武艺,乍然听到这尖锐的利器破空而来之声,只来得及稍侧身子躲避。那红羽箭便正中宋元澈右肩头,撞得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而后“啪”的一声,那红羽箭竟跌落在地——原来这箭竟已经去了箭头。
宋元澈回过神来,忍着右肩剧痛,看似镇定自若得从地上捡起那枚红羽箭,还能微微笑着道:“多谢长公主殿下赐箭。”言罢,宽袖轻轻一摆掩住那箭,仍是施施然走出了翰林院,好似根本没受伤。
丹珠儿却是在燕灼华射出这一箭时便惊呼出声,周围的侍从也多白了面色。待见到宋元澈无碍,想起那箭早已去了箭头,众人都放下心来,丹珠儿拍着胸膛笑叹道:“吓死奴婢了!万幸殿下方才练习射箭之时,这箭已经去了箭头。”
燕灼华冷着脸抛下弓箭。且将宋元澈的狗头寄在项上!
绿檀心思细腻,却在想,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激愤之下射出这一箭时,心里可记得此箭已经去了箭头?若不记得,难道殿下方才竟真的想取宋家三郎性命不成?
同样的问题,另一个当事人也在思索着。
宋元澈独自坐在书房中,左手摩挲着那枚红羽箭。他自幼体弱多病,被父亲送到先药王处医治,也因此与先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熟悉;虽然年岁渐长,身体渐渐康泰起来,却终究习不得武艺。
燕灼华一箭射来,即便是没有箭头,竟也将他右肩头的骨头震裂开来。为了敷衍燕灼华留下来的朱玛尔,黑黑戈及又去了南安;宋元澈这伤只好找旁的大夫来诊治。
此刻相府上的大夫傅连年正在给宋元澈处理伤处。他手上一丝不乱给宋元澈包扎着,心里却不由惊骇:这是什么人做的?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又能有得手的机会?他扫了一眼宋元澈右肩处,那里已经血气瘀滞,乌紫一片。
宋元澈崩紧了牙关。他自幼锦衣玉食,这等身体上的苦楚还是一遭经受。大夫用伤药推开他右肩瘀滞之处时,那股火烧火燎的痛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发出呻·吟来。想到他回身时望见的女孩脸上神情——那种无法掩饰的痛恨与决绝,宋元澈竟觉得心头一寒。长公主不是一向痴慕于他么?虽然这种关系并不让他感到享受,但至少能省去很多麻烦。
如今这杀气毕露的一箭,彻底击碎了宋元澈的错觉。
宋元澈右臂被白色绷带固定在胸前,眼睛却仔细端详着那枚红羽箭。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长公主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大逆转。看了一眼旁边几份需要他的亲笔签名与私章并用才能下达的命令文书,再看一眼自己吊在胸前颇为滑稽的右臂,宋元澈在疑忌之外,心头恼火起来。
既然长公主这条路不通,那就别怪他从她身边人下手了。
宋元澈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狠辣。
***
燕灼华那一箭射出后,满心快意之外,尚有一丝迷茫的悔意。她唯一比宋元澈有优势的,就在于她现在知道宋家的图谋。她也知道自己最好是隐忍不发,虚与委蛇,静待时机——毕竟现在她在暗处。
然而她实在做不到!
她无法忍着恶心,假作还喜欢他的样子;旁人看宋元澈兴许是满目高华,她看去,却是一具散发着恶臭的骷髅。她忍不下!心头的恨,两世的怨,她做不来虚情假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