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句话是一样的意思,可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只是忽然觉得殿下离他远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十七慢慢往回走着,脚步沉重;习武练枪都能支撑的后背忽然酸疼起来,好像每走一步,那些断开续接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书房里,燕灼华正听修鸿哲汇报着宋元澈这几日的动向。

“谢菀菀给他送了信?”燕灼华眉毛一扬,她想起在大都时被谢菀菀请上茶楼接受道歉的事情来,“信呢?”

修鸿哲惭愧地低下头去,“属下无能。送信那人武艺高强,殿下吩咐暗查,属下怕硬抢会坏了殿下的事情…”他理解的“殿下的事情”,显然是这种盯梢情郎的事情,要暗暗的做。他顿了顿又道,“那送信之人,非但武艺高强,而且极为警觉,住店歇息都很小心——看着像是惯走江湖的老手。”

燕灼华皱眉道:“送信的人是谢菀菀的人,还是宋元澈的人?”

“应该是宋元澈的。”修鸿哲沉吟道:“送信人进了白鹭书院后,一直没有离开。”

“我知道了。”燕灼华想了想道,“让你大都的人手,分点心思,查查谢菀菀最近都在做什么。”

修鸿哲迟疑了一下。先前燕灼华吩咐他留意宋元澈的举动,他没说什么,毕竟现在长公主殿下人在南安,派他留意宋元澈的举动,也许含了什么私心,但是打起“为了安全”的招牌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但是这会儿还要查在大都的谢菀菀的动向,就有点——“完全是为了长公主殿下的私心吧”的感觉。修鸿哲一介热血男儿,想到要为了长公主殿下这点“争风吃醋”的心思,去窥探一个小姑娘的日常起居,未免不太光明正大。

他不会作伪,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有点别扭,犹豫了片刻,虽然应下了,却颇有些不自在。

燕灼华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他想歪了。她明白外面对她向来有些传言,对传言信以为真的大有人在,修鸿哲并不是特例。只是如今修鸿哲跟在她身边也有好几个月了,倒是对她在私事上的态度没有一点改观——上次还误会她要对他做点什么,也真是个想太多的老实人。

“你不愿意?”燕灼华淡声问道。

“属下不敢。”修鸿哲一板一眼。

燕灼华想了一想,问道:“跟宋元澈往来的,除了这个谢菀菀,可还有别人?”

“殿下指的是…?”

“比如大都的名门闺秀啦,南安这边的小家碧玉啦。啊,对了,他年纪也不小了,房中可有收用了的人?”燕灼华脸不红气不喘,盯着修鸿哲一通说。

修鸿哲一噎,脸色涨红,心知举出人名,肯定要被殿下吩咐去盯梢,然而敷衍殿下又是不遵职责。他纠结了片刻,还是无奈地说了真话。

“宋元澈自幼体弱,如今房中尚未有收用之人。除了谢菀菀之外,与宋元澈有来往的女子,还有高家嫡长女高双白,以及石家嫡长女石倩霞。”修鸿哲想了想,补了一句,“都是正常礼节往来,并无其它。”

“石倩霞?”燕灼华摩挲着下巴,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大表妹还与宋元澈有来往。她知道母后的心思,母后是想把石倩霞这个娘家侄女指给皇帝的——那石倩霞就更不该与旁的男子有来往了。她记得石倩霞说起燕睿琛时眼中的热望,那不是对人的热望,而是对那个人能带给她的荣耀的热望。还有谁能比皇帝给她带来更大的荣耀呢?

修鸿哲见燕灼华沉默思索,又重复了一遍,道:“只是正常礼节往来。”

“正常礼节往来?”燕灼华指尖一下一下轻点着下巴,“高家与宋家同为世家,宋元澈与高双白还可能是正常礼节往来——他和出身皇太后娘家的石倩霞能有什么正常礼节往来?”

“当初宋元澈离开大都来南安,石母托他将给宋家二老爷子的寿礼带上。因石母不曾念过书,写不来信件,便由大女儿石倩霞代笔的。宋元澈将贺礼安全带到南安,回封信让石家人安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修鸿哲解释了一通,有点后悔,不该把石倩霞这事儿说出来的。他一个糙汉子,自然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儿,但是落在“争风吃醋”的长公主殿下眼中,只怕事情味道就变了。

果然燕灼华“哼”了一声,不是很信的样子。她笑眯眯地看了修鸿哲一眼,只见他只差把“后悔”俩字写在脸上了,便柔声问道:“修大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修鸿哲眼睛一闭一睁,壮士赴死一般沉痛道:“属下明白。属下会把高双白与石倩霞一同暗查的。”

“修大人果然是栋梁之才。”燕灼华笑弯了眼睛,看他落荒而逃般退了出去。

修鸿哲出了书房,抹了一把后脖颈的热汗,摇头想着,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可怕。他把自己代入那被长公主殿下“看上”了的宋家三郎一想,不由浑身打了个机灵。

书房内,燕灼华的面色却已经冷肃下来,浑然不是方才“整治”修鸿哲时笑着的模样。

她指了指左手边的太师椅,对敛容垂目立在门边的朱玛尔道:“坐,说说你查到的事情。”

朱玛尔恭敬道:“是。”却是先将书房两侧的长窗推开,这才走到太师椅旁坐下。门窗大开,外面有人走动,一眼便可看到。

“奴婢这番潜回大都,在野王燕九重府邸中查探了三晚,又在太后宫中潜伏了两晚…”朱玛尔的声音低而清晰。

燕灼华一动不动得听着,脸色越来越冷,一双明眸却几欲喷出火来。

以至于沉稳如朱玛尔,在讲述过程中都停下来了好几次,担心她受刺激太过、突然情绪失控。

燕灼华却是咬着牙道:“你查的很好。继续讲!”偏要一次听全了。

燕灼华回到寝室的时候,夜色已深。她先是径直洗漱了,便换了里衣躺到内室,其间一句话都不曾说。绿檀瞧着她脸色不对,心中暗惊,明明去书房之前还心情不错的样子;也不像是生十七公子的气。她想到消失了一个多月,今天又出现的朱玛尔——难道是朱玛尔带回来了什么糟糕的消息?

燕灼华躺到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无法合眼。

夏日本就炎热,屋子里摆了冰盆也只能稍减燥意。

燕灼华却觉得一股火,从五脏六腑烧起来;想到朱玛尔的话,就觉脑中一阵眩晕。

她将薄被踢到脚下,忍了几息,再耐不住,唤道:“来人,打扇。”

绿檀忙快步走入内室,将油灯挑高,亲自坐在床边,为她扇着团扇,小心劝道:“殿下,您看要不要传太医来,开点清心去火的汤药?苦夏呢…”只说天气,半点不敢提旁的。

燕灼华往里翻了个身,静了一息,又翻回来,继而“呼啦”一下子坐起身来,连鞋袜都没穿,赤脚踩到凉砖上,一言不发往外冲。

绿檀骇了一跳,手中的团扇直直落在脚榻上,慌忙提了绣鞋追上去,急得唤道:“殿下,小心受了寒气…”

燕灼华走到门口,猛地停下,绿檀闪避不及险些撞上。

“有酒吗?”燕灼华终于开口,声音很淡,也很冷静,一丝火气都听不出来。

绿檀却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就越危险。她不敢直接劝,只道:“前日宋家老夫人送来的薄荷酒,奴婢收着的。”不提烈酒,只拿不醉人的薄荷酒来说。

燕灼华并不在意,点一点头,很沉静的样子,“去取来。”如果不看她此刻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赤脚散发的模样;与她平日的语气几乎没有不同。

“是。”绿檀弯腰将绣鞋放在燕灼华脚边,快步走出,吩咐小丫鬟去取酒来,她自己在原地转磨盘般绕了两圈,一拍脑门,往十七睡着的外间走去。

搬救星去!

39、酒后乱
燕灼华独自坐在窗边软榻上,自酌自饮。

夜风穿过长窗,吹得她长发微起。

黑缎子般的长发四散开来,鼓荡在背后,越发显得她纤瘦孤单。

月光落在她的酒杯里,给寒碧色的薄荷酒又添了一层迷离。

珠帘被轻轻拨开,是绿檀伸了一只手臂请十七入内。

燕灼华只抬头淡漠地看了一眼,对于他们的举动并不在意;又低下头去,饮那杯中物。

她的心绪实在很坏。坏到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

十七缓缓走到软榻旁,绿檀却是悄无声息得退到外间守着。

他还是一身整齐的玉奴黑衣,连睡觉也是穿着这身衣裳的。

像是枕戈待旦的士兵,随时都准备着厮杀战斗。

燕灼华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清凉的薄荷酒,顺着喉咙灌入腹中,有种凛冽的爽快感,将如棉絮般堵在她胸口的情绪划破开来!

十七不安得守在她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一径沉默地陪伴着。

燕灼华越喝越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终于她伏案趴了下去,许久未动,半响,有微弱的哭泣声从她被胳膊掩住的半张面孔处传了出来。

那哭声音细细的,像是走失在夜间的小奶猫,满是彷徨与伤心。

她醉了。

醉得终于敢将自己的内心表露一点点。

“父皇…”她细细的胳膊搭在案几上,歪头枕着胳膊,眼泪就顺着眼尾一路滑进耳朵底下,“父皇…”

燕灼华闭着眼睛,眼泪从眼皮底下汩汩而出。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委屈和伤心所裹挟,以至于让她无法愤怒。

她应该愤怒的,对皇太后,对燕九重。

然而她要如何愤怒?一个是给了她生命的母亲,一个是她口口声声唤着的叔父。

所以她只能向死去的父皇哭诉,这份委屈与伤心。

“父皇,父皇…”燕灼华双眼紧闭,在醉酒的眩晕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充满药汁味的九天御龙殿,又看到父皇躺在明黄色的被子底下笑着唤她过去。

“朕的乖女儿,怎么不高兴啦?小嘴撅的能挂个油瓶。”

“呜呜,阿弟抢了我的琉璃珠,我告诉母后,母后偏心阿弟,说是我不好,不懂谦让弟弟。”

“明明是我的琉璃珠!是父皇您给我的生辰礼物!”

“母后还说阿弟以后要做大事的,如今学功课好累,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我还不让着便是不懂事。”

“父皇,阿弟以后要做大事么?那我呢?”

“唔,宝儿是朕的女儿,以后自然也是要做大事的。琛儿不该抢你的东西,朕去同你母后说,让琛儿把琉璃珠还你…好啦好啦,不哭啦。”

“唉…可是、可是,之前母后抢了我的琉璃珠给阿弟,我好生气好生气。就、就悄悄把那琉璃珠砸碎了。”

“哈哈哈,你这个性子哟。所以方才不是伤心被抢了琉璃珠,是怕你母后罚你,先来朕这里卖乖吧?嗯?”

“哎呀,父皇…”

然而她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她已无处可诉自己的委屈。天高地阔,她却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燕灼华蓦地里哇哇大哭起来,“父皇,你在哪里?”

哭声摧人心肝。

十七骇了一跳,被她哭得心痛气短,身体本能反应般俯下身去抱住了她。

从背后牢牢抱住了她。

怀中的女孩哭得浑身发颤,十七忍不住将手落在她头顶,然后顺着她长而凉的头发抚摸下去。

第一下还带着小心与试探。

燕灼华在极度的伤心与大醉中,突然感觉自己被一个坚实的怀抱护住了。

那人身上有熟悉而又安心的气息。

感到他抚摸着自己脑袋的手,燕灼华大哭着于软榻上侧过身来,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入他胸腹之间。

十七紧贴软榻站着,左手轻轻抚摸着燕灼华的脑袋,右臂却用力圈着她肩膀,让她更靠近他。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好像只要再靠近一点,那些眼泪与哭声他就能一并承担。

十七听着她痛苦的哭声,抱着她发颤的身体,就像在岸边看着她被湖水一寸一寸吞没,却无能为力。

他明明就站在湖边,却始终走不入那湖水中。

而他所在的地方,也迅速被另一汪湖水吞没。

她有她的痛苦,而他痛苦着她的痛苦。

十七忽然抬手,将遮住眼睛的黑布扯了下来。

他的视力其实已经恢复了。医生要他缠着黑布,逐日减少,只是为了让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光亮而已。

骤然见光,可能会伤害他的眼睛。

然而他已经顾不得了。

他低头睁眼。

柔和的月光映入他眼中,炫丽如爆炸的骄阳。

而她就在那团光的中心,令他目眩神驰。

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描画过她的样子。

在她走过长长的浮桥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在她用嫩滑柔软的手扶住他的时候,在她抚摸着他的喉结教他念出“灼灼”二字的时候…

他无数次地、疯狂地想象着她的模样,她该有着怎样惑人的面容,又该有着怎样曼妙的身体。

他想象不出,只能猜测着。

她大约是高贵而冷淡的,一如她的声音,她的命令。但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柔和甜美,一如她每次吻住他口唇的时候。

现在他看到了。

她伏在他胸口,白色的里衣如飘零的百合花四散在榻上,清冷的月光在她衣衫上浮动,好似水光;而她的发,那微凉乌黑的长发,就像是水中的藻荇,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拂来摆去。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水波晃动的波纹。

十七紧紧圈住她,很深很深地低下头去,偏过头,将半张脸压在她发顶。

像是要将这个哭泣的女子嵌入自己身体中去。

脸贴上发顶的瞬间,怀中的女子颤抖了一下,而后她收了哭声,挣开他的手臂,上身后撤想要看清抱着她的人。

十七终于看清了燕灼华的面容。

原来她的脸这样小,还不及他的手掌摊开来大;而她的面色那样白,像是凋尽了一切的颜色。

盈盈一双大眼睛,里面蓄着碎银般的水光,正是那些斑驳泪痕的来处。

十七心里一声巨响。

原来她生得这样好看。

原来她看起来这样小。

原来不管说什么大家都不敢不从的长公主殿下竟是这样可怜的一个小丫头。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心中发甜;然而见她眉心紧蹙、满面泪痕,又觉心疼。

燕灼华眨着眼睛瞅着十七,酒后无力,向后绷着的腰肢一软,险些就歪在榻上。

好在十七反应迅速,伸臂环住了她后背。

她仍静静瞅着他,眼前好像浮着一层雾气,望不清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他长得很像宋元澈——然而眼神不对。

燕灼华微微歪头,盯着十七的眼睛,有些头疼地想要想起这人究竟是谁,然而那些喝下去的薄荷酒在她胃里造起反来,让她头晕目眩。

十七眼睛提前见光,才过了一会儿便觉得目中刺痛,只是舍不得闭眼才强自忍耐着。

女孩盈盈专注的目光,比日光还盛。

他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闭上眼睛的瞬间,他听到被自己手臂环住的女孩说了一句话。

她喃喃道:“宋元澈,是你啊。”

然后,事情就变得不可控制了。

上一刻还绵软可怜的女孩突然压了上来,狠狠一口咬在了他唇上。

痛,还带着说不出的刺激。

她褪去了他的衣裳,绵密的吻落在他颈间、身上。

像是她平素与他嬉戏时做出的动作,却更过火,更凶狠,甚至多了一分戾气——更近于习武者的杀气。

“为什么这次不躲我了,嗯?宋家三郎?”她抽去他的腰带。

“这么乖?”她在他耳边低喃,手向下伸去。

“是病了么?这次病了,怎么不要你的侍妾请我离开了呢?”她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薄荷酒清冽的味道与她身上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躺在她身下,压抑而克制地呻·吟。

她吻着他的唇,与素日截然不同的感觉。

从前她也吻他,然而那是甜美的、缓慢的,带着试探与逗弄。她常常会故意地停顿下来,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咯咯地笑;笑过之后又吻上来,同他说话,等他回答。她会握着他的手,将细细的手指扣在他指缝间,直到长长长长的吻结束,也不会放开握着他的手。她会微微喘息着停下来,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说一些让他不知所措又脸红心跳的情话。他喜欢同她这样的亲密。

而此刻在他身上的她,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她吮吸着他颈间的肌肤一直到他感觉刺痛,吻着他却又在他迷醉之时狠狠咬他。

他的身体给予诚实的反应。

她却残忍地不许。

这与他记忆中的亲密,是全然不同的情绪。

他以为亲密的举动——接纳彼此的吻,呼吸相闻的拥抱,交融混合的气息,是为了让两个人欢喜而存在的。

一如她和他十指紧扣的手,一如她退开时欢快的笑声。

十七喘息着伸手,触到她湿冷的面颊。

原来还有一种亲密,是因为泪水而存在。

“宋元澈,你凭什么不喜欢她…”

他听到女孩如泣如诉的呢喃,挣扎着抬头向她望去。

燕灼华发狠地在他腰间咬了一口,她全然把身·下的人当成了宋元澈。即使是酩酊大醉中,她仍然不敢吐露,不敢对母后问,不敢对皇叔问。

她还恨的,唯一能问的,只有一句,“宋元澈,你凭什么不喜欢她…”那是上一世那个骄傲少女,最大的怨尤。

这一刻,她给的亲密,不是亲密,是欺侮、是惩罚。

她扬起脸来,正对上十七的视线。

两人目光一撞,燕灼华忽然怔了一怔,她有些迷茫地蹙起眉头,轻轻道:“你…”

40、吻痕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对视。

十七望入燕灼华眼中。她的眸子像子夜时分的夜,一望无边的黑,一望无边的静谧。他紧张而忐忑地等待着,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燕灼华却是彻底醉了。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十七,心里很奇怪地明白过来,这个人不是宋元澈。

那样的眼神,是宋元澈不可能拥有的。

然后,喝下去的薄荷酒铺天盖地涌了上来,让她软软趴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十七等待了许久,直到被她压着的双腿都渐渐失了知觉。终于,他轻轻唤道:“殿下?”声音里因为情·欲而起的喑哑还未完全退去。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试探着用手心拢住她背后的一缕乌发,见她始终没有反应,终于确定她已经睡着了。

他沉默了片刻,小心地将燕灼华抱起来,让她舒服地躺到床上去;看到她赤着的双足,想了一想,将一旁的薄被拉过来,为她盖在身上。

皎洁的月光下,女孩醉酒后沉睡的面容安宁而又美好,原本苍白的脸颊上也染了淡淡的红晕;只细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水,随着呼吸轻颤,呼应着月光般闪出水泽来。

十七坐在床边,倾身凝视着她。他不自觉得歪着头,看得很认真,像是要把她看到心里去。

如水的月光一寸一寸挪入房中来,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绿檀在外面听到许久没有动静,乍着胆子压低声音唤道:“十七公子?”

十七被惊醒般动了一下,这才从燕灼华面上挪开视线。

他垂下睫毛去,捡起被燕灼华抛到脚榻边的腰带,又轻手轻脚地将被她压住一半的黑衣抽了出来;把自己穿戴好,掩去一身的吻痕与齿印。

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燕灼华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记忆最后的节点就是她坐在软榻上自酌自饮。

“我昨晚喝了多少酒?”燕灼华一边揉着额角,一边问绿檀。

绿檀说了个数,昨晚她来收拾案几时,见到也是吓了一跳。

燕灼华闻言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不敢相信自己能一次喝下那么多——就是水也很难吧。这一低头,脑袋里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疼。

燕灼华呻·吟着感叹道:“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但是她的情绪已经不像昨日那般积郁。

还有闲情打听宋长康准备怎么过六十大寿。

“筵席安排在水榭听香?水榭听香是什么地方?”燕灼华问道。

丹珠儿是个包打听,对这些了如指掌,侃侃而言道:“就是个依山傍水的亭子呗,前朝有个太子在那亭子旁边又建了个园子,里面种了天下有的各种牡丹花,这才出了名。宋家二老爷子把地儿定在水榭听香,不是显得他雅致么?”

燕灼华头上还搭着湿帕子呢,闻言笑道:“你这妮子,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编排的人么?”

“现跟前儿不就有一位么?”丹珠儿笑嘻嘻的,“这位额上搭着白帕子,腰间系着红汗巾,只这身穿戴,奴婢便不敢编排。”

燕灼华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转而问她,“上次交给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啦?”

丹珠儿笑道:“若不是查清楚了,奴婢怎么敢来见殿下呢?”她便娓娓道来,“宋家这位四郎,据说并不是宋家的孩子。”

燕灼华耸然一惊,难道是宋二夫人跟别人生的孩子?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吧!宋家会留一个与别人有染的女子做主妇么?

丹珠儿见燕灼华的反应,知道她想岔了;她刚知道的时候,其实也这么想的。她忙解释道:“据说是宋二夫人妹妹的孩子。”

“宋二夫人还有妹妹?”燕灼华疑惑道,“她们出身哪家?”

“回殿下,宋二夫人出身姜家。她上面还有一位姐姐,两人年少时风姿过人、贤德远播,所以并称大小姜。后来大姜氏嫁给了大都谢家,育有一子一女,一子乃是当初名冠大都的谢清和,只因与云熙郡主的旧事,少年早亡;大姜氏也因此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只那一女现还活着,便是谢菀菀。小姜氏入了宋府,育有一子,乃是宋元澈。”

燕灼华点头,“我想起来了。那她那个妹妹是怎么回事儿?”

丹珠儿为难道:“这话奴婢虽然报给殿下听,却也不敢打包票的。据说姜家还有个庶出的女儿,嫁了一个读书人,也生了一个儿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庶出的女儿与读书人都早早亡故了,留下一个没几岁的儿子。那读书人家又早没了五服内的亲戚,那儿子便没人养。”

燕灼华皱眉听着。

“好在那庶出女儿身边有个奶娘,是个忠心的,带着小主子,千辛万苦寻到小姜氏这里来。那时候宋元澈随着父亲去了大都,宋二夫人膝下空虚,见了这小外甥,想起亡妹,忍不住哭了好几场。宋二夫人待公婆向来至孝,管理家事也井井有条,阖家上下都敬服她的。知道了这事儿后,宋二老爷子便亲自出面,做主把那个小公子留了下来。”丹珠儿顿了顿道,“这小公子,便是如今的宋家四郎。”

燕灼华想了一想,问道:“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出格的,为何那日众人都拦着我去见宋二夫人?若不是我派你去打听,咱们又怎么会知道宋家四郎之事?这样瞒着外人,其中必然有蹊跷的。”

丹珠儿道:“正是。宋家下人间传的说法,是小姜氏的庶妹,当初跟了那个读书人,既无媒妁之言,又无三书六聘,等同私奔。这事儿在咱们燕族虽然不算什么,他们南人却看得极重,认为是羞耻之事。姜家便不认有那个庶出的女儿。想来因此宋二夫人也不愿意大家知道宋家四郎的真实身份吧。”

“而且那宋家四郎年少坎坷,身体底子坏了,如今每日都离不了药。小姜氏是个慈母心肠,每日留心着,十年一过,对那宋家四郎倒比自己亲生儿子还要上心些。”丹珠儿又道:“且为了宋家四郎,小姜氏信佛做了居士,十年茹素,也辞了家事,搬到后院去,只在宋家四郎的病上用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