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庚瞠目结舌,默然想到,廖老三何至于此?他问道:“慧儿你又是如何逃脱的呢?”

黑娘子沉默了一瞬,忽然抬起左臂,用右手将左臂上那迤逦的黑纱一层一层卷上去。

却见如玉的肩膀下,那本该生出手臂的地方,如今嵌着一根枯枝一样的类似手臂的东西。

她神色不变,声音仍是那么冰冷,感情亦淡漠,“我当日被阿宝的毒剑划伤,他们只当我必死无疑,便没再追我。我逃到林子边缘,毒气已上行,我便自断一臂,保得性命。”

彭虎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两下,他愤然道:“这个廖老三,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愤!只是可恨,如今公子下落不明,廖老三向来左右逢源,众人只当他是个忠心的。老弟,哥哥现下孤立无援,若不是这丫头还活着——谁又知道廖老三是那么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呢?”

宋长庚“唔”了一声,他与彭虎十年未见,乍然听他说了这番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总要掂量几遍。他慢慢道:“此事干系甚大。可是连老哥都说公子下落不明,我已有十年不曾涉猎此间事,又有什么法子呢?”说完,便拿眼睛瞅着彭虎。

彭虎压低声音道:“先前是下落不明的。”他声音本就粗噶,此时刻意压低,真如巨石碾过磨砂纸发出的声响一般难听,“如今却是知道了。”

“哦?”宋长庚见彭虎与黑娘子齐齐盯住自己,感觉颇为诡异,皱着眉头静等下文。

却听彭虎继续压着嗓子道:“公子如今,就在老弟府中。”

宋长庚笑着摇头,“我怎的不知?”显然是不信的。

黑娘子却道:“敢问祭酒,这番来南安的长公主殿下,是否曾遇刺落崖过?”

宋长庚脸色一肃,慢慢道:“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消息封锁的很紧,这黑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便是了。那日陪着燕狗落崖的,还有一名男子;崖底不是别处,正是当初先祖埋玉玺、公子习武艺的百隐林。”黑娘子继续道:“我当时到处寻访公子下落,遍寻不得,抱着万一的想法,去了百隐林一趟,想着,兴许公子重伤之后寻到故地去了。谁料正遇上廖老三,带着数十人,正在搜查那燕狗与男子的下落。而那男子,正是公子。”

宋长庚已是坐直了身子,凝神细听,满目惊怔。

“我设计救了公子性命,却也受了重伤无法上前相认。”黑娘子继续道:“这几日我又反复前去确认,公子伤了眼睛,从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还、还给那燕狗做了…”她向来不含感情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点波动。

彭虎睁大眼睛,含泪道:“所谓主辱臣死,老弟,如今正是你我二人甘为驱用之时!你这便与我个方便,让我杀了那燕狗,救公子出来!”

“老哥,且莫情急。”宋长庚不似彭虎这般鲁莽冲动,他皱着眉头只是思索。他来之前还不知道燕灼华身边有个玉奴叫十七,长得与自己孙子宋元澈如出一辙。毕竟这样的事情,谁会讲到他面上去呢?“长公主殿下身边有个疑似男·宠的奴隶长得跟你孙子一样一样的…”——这种话,谁会对宋长庚说呢?

宋长庚自己的精力,也基本都放在皇太后与燕九重两边,对于那个起不了什么风浪的长公主并不留心。是以竟是从彭虎与黑娘子口中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彭虎见他沉默,瞪着他,越来越怒,忽然立起身来,一脚踢翻长凳,恨恨道:“好好好!你儿子孙子做了燕人的大官,你不愿意跟着咱们干这掉脑袋的事啦!”他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放,“人各有志。只要你一句话,老哥绝不再来烦你!”说着胸膛兀自起伏不定。

宋长庚忙起身,拉住他手臂,温言道:“老哥,你的脾气还是这样冲。章怀太子对我的恩情,我这一生都偿还不尽的。如今公子有难,我又怎么敢袖手旁观呢?”

彭虎这才气咻咻地坐回去,道:“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就只是脾气太腻歪。这种事情,难道能像你做文章一样,咬着笔头子想起三五日再落笔么?当机立断才是紧要!”

宋长庚笑道:“老哥所言极是。”他沉吟道:“只是那长公主身边,昼夜不离都有羽林军护卫,便是我放你们入了宋府,只怕也难得手。”况且若真是在宋家出了事,那只怕宋家便要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他便用个“拖”字诀,斟酌着道:“不如等我生辰那日,宾客既多,护卫也少——倒是有可趁之机。”

彭虎挠着挡住半张脸的络腮胡子,对宋长庚这个建议不是很满意,却也说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来,揪着络腮胡子沉默了一息,粗声粗气道:“就照老弟说的办。”

燕灼华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只听修鸿哲来汇报宋元澈动向时提了一嘴,知道宋长庚去了一趟永兴茶楼。知道宋元澈接连几日都住在白鹭书院之后,她还笑了笑,带了点讽刺意味得说道:“宋家果然是,高门世家。”

十七坐在她身旁,小声跟着念了一遍,“、高门世家。”他现在白话说得已很流畅,只这些拗口的成语俗语还似懂非懂;偶尔听燕灼华说了不懂的话,他便跟着鹦鹉学舌。

燕灼华笑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脸颊,夸赞道:“说得好。”她又碰了碰他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黑黑戈及说再过三日就能减一层黑布去了,如是再三,直到他的眼睛适应正常的光亮,视力也就恢复了。

想到此处,燕灼华心中欢喜,就手又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问道:“眼睛就快好啦,你开不开心呐?”不等十七说话,她又含笑望着他,自问自答道:“你自然开心的——你这个小、傻、子。”语意里透着说不出的亲昵喜爱。

十七笑着低下头去,笑意里透着点包容,与他干净纯粹的性格很是不同。他学着燕灼华的语气,慢慢念了一句,“小傻子…”。

他知道“傻子”不是个好词,他刚开始学话的时候有些慢,丹珠儿就曾呵斥过他,说他是个傻子;可是殿下说起来的时候,在前面加了一个“小”字,好像什么东西前面加个“小”字都显得可怜可爱起来,小狗、小猫、小孩子——况且,她的语气又那么柔,尾音翘得那么欢快。

他模仿着她说话得语调,不知不觉也笑起来。

她说他是,那他就是吧。

37、扑到
夏日长昼,燕灼华下午同修鸿哲学着怎么摆沙盘,过了一会儿便困倦了,屏退外人,在软榻上和衣而卧。

梦中不闻滴漏声,忽忽已是半日过。

燕灼华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伸着懒腰慢慢坐起身来,看一眼坐在一旁扇着团扇的绿檀,问道:“我睡了多久?”声音还有初醒来的低哑。

不用绿檀回答,燕灼华自己抬眼望着窗外满天红霞,也不觉一笑,竟睡了大半天。她来南安,本是入虎穴,连自己也不曾料到会这样镇定放松。

绿檀笑着捧来一盏薄荷茶,柔声道:“殿下润润喉咙。”

燕灼华饮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冰凉的薄荷香让她神思清明起来。她看了一眼左右,问道:“他人呢?”

绿檀笑道:“十七公子…”

“又去西跨院练武了?”燕灼华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对绿檀抱怨道:“你说他这人怎么长的?后背骨头断了七八处,这才一个多月,便活蹦乱跳了——难道是他的骨头长得跟正常人不一样?”

绿檀只是笑,并不敢附和着编排,殿下自己说得这人,却未必能容忍旁人去说。

“走,去看看他练得怎么样。”燕灼华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走出正厅时,随手拂乱了沙盘。

十七虽然筋骨强健,耐痛能力超乎常人,这会儿耍起长·枪还是有些吃力的。燕灼华来的时候,他已经放下练了半日的长·枪,改为用匕首练准头与力道轻重了。

只见他一袭黑衣,独立花间,手中一团银光,所到之处,片片飞花,迷乱人眼。

好像这满天晚霞的光,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

燕灼华定在园口,痴痴看了半响,直到他收势停身,这才笑道:“你这是耍的什么?恁得好看!”

十七其实已经察觉到燕灼华的到来,只是他练到一半,不惯停下;因感知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十七好几处险些错手,此刻听燕灼华问起,他便走上前来,问安后回答道:“不是什么——是我自己练着玩的,不算招数。”

“你自己练着玩的?好看的紧!”燕灼华夸了一句。

十七笑起来,却还垂着头,怕给她瞧见这笑容。

“我还当有个华丽的剑招名字什么的…”燕灼华熟门熟路地走到秋千旁坐下,这院中本没有秋千,只是她喜欢,宋家便令人连夜建了一架。她坐上秋千,惬意地荡了两小下,同他说笑,“比如什么‘落花神剑’啦,什么‘十七剑法’啦…”

她信口胡说,十七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燕灼华便住了口,头倚在手臂上,静静得从下而上望着他的面容,半响叹了口气,忽然轻轻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比方才的乱花迷人更纯粹,比此刻的落霞满天更动人,比她见过的任何笑容都更惑人。

只是这样的笑容,也不是她能一直拥有的。

等回了大都,母后是定然不许让她这样胡闹的。

燕灼华想着,眉间染上淡淡的清愁,再者十七武艺这样好,总将他困在自己身边,也实在自私;等他以后话都学好了,世间诸事都明白了,只怕反倒会怨她呢。

十七小心问道:“殿下不开心么?”

燕灼华见他关心,心情好了一些,掩饰道:“我想起了父皇。”她这本是借口,话一出口,却当真想起已故的元帝来,目光落在十七手中的匕首上,燕灼华轻声道:“我给你讲则故事吧,是当初父皇告诉我的。”

十七走到秋千旁,听出她语气中的缅怀之意,觉得自己心中也苦苦的。他温声道:“我听着的。”

“父皇年少的时候曾经打过老虎。”燕灼华想起幼年记忆里那个总是与苦药的味道连在一起的父皇,想象着他也有过英姿勃发的少年时,“那时候平叛反贼,父皇身为太子,领军疾行,中了埋伏,独身流落荒野,深夜中与一只吊眼金晶大白虎狭路相逢。那时候父皇身边一个从人也没有,手中也没有旁的武器,唯一的依持便是…”她的目光落在十七手中漆黑的剑鞘上,“一柄匕首,长不过寸许。”

十七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

“老虎咬住了父皇的手臂。”燕灼华讲到这里,卖个关子,却去问身边众人,“我父皇后来显然活下来了——你们猜他是怎么赢了那老虎?”

绿檀用团扇将口一掩,看了一眼还在沉默的十七,便笑道:“奴婢猜着,当是先皇武艺惊人。老虎咬住了先皇一只手臂,先皇就用另一只手臂将那老虎打死了。”

燕灼华只是笑,既不说是对,也不说是错。

玉蝶大着胆子凑趣道:“奴婢猜,兴许是保护先皇的大人们刚好赶到了——众人一拥而上,将那恶老虎制服了。”

燕灼华仍是笑着不作表态。

绿檀便笑道:“奴婢等都是不灵光的。可惜丹珠儿不在,若那丫头在这里,只怕十个八个故事也是信手拈来的。”

燕灼华想到丹珠儿的“才气”,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还没说话的十七身上。

十七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攥着手中的匕首,在燕灼华忍不住要揭晓谜底之前,忽然开口道:“若是我,就把手臂直伸入虎口,将匕首插入老虎腹中。”拼着送了一条手臂,也要杀了这老虎;否则连自身的性命也无法保住了。

燕灼华有些震惊地望着十七,半响,缓缓道:“不错,父皇的确是拼着废了一条手臂,也要将那老虎置之死地。”她继而道:“好在父皇的护卫及时赶到,为父皇包扎治伤,将那条手臂救了下来。”

不入虎口,怎取虎命?

这便是她来南安的原因。

燕灼华神色凝重起来,她低下头去,漫无目的得往前方花间一望,忽而皱起眉头,盯着花丛中露出来的一角蓝衫,冷声道:“谁躲在那里!”

花丛中一阵窸窣声传来。

绿檀上前一步,护在燕灼华侧前方;原本守在院门口的两列羽林军也严阵以待,为首的两名羽林军已抢上花丛间,拔出佩刀,指向花间,喝道:“出来!”

十七双唇微动,还没说出话来,就见那花丛中的人已经爬了出来。

那人爬出花丛后,背对着众人,看身量乃是个少年。

一名羽林军上前,掰着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对着燕灼华跪下。

只见那少年面上一道极为丑陋的疤痕从左耳斜劈下来,一直到下巴右边,横贯了整个面颊。若是没有那道疤痕,这少年原本生得极为清俊。

绿檀见状,心底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燕灼华却没有细看,只是不悦此处有人暗藏,冷声道:“问他。”

那羽林军便喝问道:“你是何人?在此暗藏,有何图谋?”

那少年跪在地上,方才被那羽林军大力推攘,又受了惊吓,这会儿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燕灼华正要让人将他带下去查问,却听十七道:“他是方瑾玉。”

十七是知道方瑾玉在这里的,但是先前并没有认识到隐匿在长公主殿下身边是大罪,又被燕灼华的话语吸引,便没有提过这一点。

他本来也是很少言及旁人的性子。

十七抿紧双唇,明白这一刻的气氛紧张,自己知情未告,大约也犯了错。他犹豫了一下,膝盖一弯,便要对燕灼华跪下去。

燕灼华听了十七的话,正打量着那方瑾玉,余光中看到十七的动作,轻轻伸手托住他臂弯,阻止他下跪的动作,同时淡淡道:“放开他吧。”

那两名羽林卫这才收起佩刀,松开对方瑾玉的钳制,退开两步,却仍是守在燕灼华前方,以防这少年暴起伤人。

方瑾玉颤声道:“我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不曾想到殿下突然驾临,躲避不及…”仓皇之下,便藏身于花丛之后,却不意听到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与玉奴十七这样一番温和对答;想来传言不假——毕竟长公主殿下的堂姐便是那么个性子。他想到云熙郡主,只觉胸中一痛,更深深低下头去,将已经残破的面容藏起来。

燕灼华想起他舍命护主的义举,不欲治他的罪;但心中还是有淡淡的不悦——在听他说到“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之时,这不悦越发明显起来。她也知道十七的性格,原本很少留意旁人。这人他不仅记得名字,还要为之求情——她还记得方才十七膝盖弯了的那一下,显然不是只这一日见了一面的交情了。

静默中,方瑾玉越发惶恐起来,薄汗浸透了里衣,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得跪着。

燕灼华淡声道:“你留在此地,是想继续观十七练武?”

方瑾玉一呆,磕磕巴巴道:“不、不是…”

燕灼华眉毛一挑,眼神透出几分锐利,“那你还留在这里作甚?”

方瑾玉还愣着,一时没理清楚长公主殿下话中的意思。

绿檀却已经替他松了口气,温和笑道:“方公子,请随奴婢这边出园吧。”

待人都退下了,燕灼华这才缓和了面色,脚上微微用力,将秋千低低荡起,似笑非笑地瞅着十七,淡声道:“没什么要同我交待的么?”

十七张了张嘴,“我…”他朝向燕灼华所在的方位,在她荡着秋千靠近他的时候,忽然和身跃起,将她扑落秋千,压倒在花丛中!

燕灼华整个人都被裹在十七与馥郁的鲜花间,上面压着温热有力的躯体,下面躺着香甜惑人的花瓣。

因为吃惊,她瞪大眼睛盯着放大的俊美面容,浓密的睫毛扑扇个不停,在少年的心中也扇起一道和风来。

“咚咚咚”——是什么的跳动声?

一下又一下,撞得燕灼华心口发疼,竟让她都忘了呵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扑倒本殿——你、你、你是向天借胆了么!

38、救星
众从人都吃了一惊,呆了一瞬,一起拥过来。

十七已经站到一旁的矮墙下去,正侧耳对着墙外的一棵两人高的乔木。那棵树生得郁郁青青,树冠如伞般撑开来,树叶交相重叠,将里面掩得密不透风。

他抽出了手中的匕首。

绿檀弯腰扶着燕灼华,让她慢慢起身;玉蝶与玉燕低眉顺眼得为燕灼华打理裙裾上的花草。

燕灼华垂着头,脸上还有点烫,兴许是方才突然被撞倒吓了一跳的后遗症。她眼看着裙裾上的花花草草都被摘干净。

白的粉的紫的蓝的黄的,脚边落了各色花瓣,还有七八片墨绿色的叶子,三五根浅绿色的草茎——都绕着浅蓝色的绣鞋散乱而有趣地躺在地上;目光从露出一点尖的蓝色绣鞋往上移,便是大片大片活泼的玫红,是已经摘去乱花杂草的裙裾。裙裾面上以真丝绣成的凤凰,正振翅欲飞,仿佛要冲破这衣裳的禁锢,鸣叫着活过来一般。

燕灼华的目光便凝在此处,再不肯抬头;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被十七这样扑倒了,于情于理,都该斥责他一顿才对——斥责还是轻的。然而燕灼华这会儿却没办法抬眼去看十七,总疑心他方才的体温还染在她身上,而周围的人都清楚这一点;这令她羞恼中又多了些不知所措。

她板不起面容来。

羽林军是已经冲上来了,不管十七与燕灼华是什么关系,这些羽林军职责所在,面对任何可能会威胁到长公主殿下人身安全的行为,都要第一时间阻止的。但是他们冲上来的时候,十七已经主动跃身而起蹿到了墙边,而长公主殿下又始终低着头没有表态。为首的两名羽林军互相使个眼色,便都手按佩刀守在当地,既没去抓捕十七,也没退回院门口。

静默中,绿檀善解人意得开口了,“殿下,奴婢见您裙裾后面被花枝勾到,那凤凰尾羽处的金色丝线绽开了些许。如今天色也晚了,殿下不如先去换身衣服,用了晚膳吧——您中午只用了一点蔬果,下午也不曾用点心,这会儿再不用晚膳,只怕就饿过劲了…”

燕灼华见有人搭台阶给她下,便点一点头,强自镇定着淡淡道:“派人去布膳吧。”

绿檀微笑着应了,唤了小丫头去传话,扶着燕灼华往院门口走去,边走边絮絮道:“殿下这件衣裳补起来还真有些难办——那尾羽瞧着像是慧绣的手法。奴婢虽然也学过一些,但不过只学到了皮毛,只怕补得不好,还是带回去等大都的绣娘动针妥帖些…”她这样闲话家常起来,仿佛方才这院中根本没有发生十七犯上之事,一切都如常进行着。

燕灼华听她这么说着,心里那点尴尬与羞恼略淡了些,比起最初的静默来,这会儿有人说着话,总能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一些。

这么微妙的时刻,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提起还留在西跨院的十七。

而十七已经向着树冠掷出了匕首,银亮的匕首带着疾风,打着旋刺入树冠中,又飞转回来。他右手一伸,将飞回来的匕首牢牢握住。

墙外乔木树冠中,纷纷摇落了一场绿叶雨。

人去哪里了?

十七眉头紧皱,从树冠中传来的那冰寒的、蛇一样的窥伺感,究竟是什么人发出的?

他回去的时候,燕灼华正在隔间用晚膳,修鸿哲和许久未见了的朱玛尔都等在外间。

燕灼华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听玉蝶传报说是十七回来了,正往口中送云片糕的手就微微一停,下意识地看了一圈周围侍从的表情。

只见大家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连向来最会和缓气氛的绿檀这会儿也没说话,只立在餐桌旁,手持公筷,神色认真得把远处的菜色夹到燕灼华面前去,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玉蝶的通报声——她心思剔透,深知这会儿长公主殿下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对十七的“关注”了。

燕灼华神色如常的将那云片糕咽入口中,看似随意得吩咐道:“绿檀,你去安排。”

这是要绿檀去安排十七的位置。

饶是通透如绿檀,听到这声委派,还是心里打了个突。这一个月来,长公主殿下凡是用膳都与十七一起的,连规矩都不要了,同在一桌。若是平时,十七回来了,长公主殿下定然直接让人在自己身边加个座,但是这会儿有十七“犯上”在前——其实“犯上”也不是大问题,关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长公主殿下情何以堪呢?

那十七也是有种,冒犯了长公主殿下之后,就一脸无辜地站到墙边看起风景来——便是说句软话,也让殿下有个台阶下不是?

所以这会儿长公主殿下便无法像往常那样直接开口让他坐过来了。

然而殿下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拉不下脸来——那就见仁见智了。

绿檀忖度着,若说生气,不至于没有,却也不至于过分;若说拉不下脸来,那必然也是有的。她一面思考着,一面笑着应了,打起珠帘,亲自将十七迎了进来。

燕灼华眉毛也不抬一下,仍是细嚼慢咽地用着晚膳;听到两人进来的动静,手上的银筷微微顿了一下。

“去加一张矮桌在东边墙根下。”绿檀低声吩咐丫鬟,引着十七坐过去,笑道:“十七公子在此处用膳吧。”她向来心细,选的这处地方,刚好在燕灼华侧前方,正方便燕灼华查看情况。

燕灼华微微蹙了一下眉心,慢条斯理捏着银筷,并没有说话。

十七听到绿檀的话,却是有些发愣;他原本对着的方向乃是燕灼华所坐的地方——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习惯在用膳时,坐到殿下身边去。

矮桌已经支好,绿檀亲自将他的那份膳食摆放好。

十七默默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燕灼华说话的声音,不禁有些失落,总是坚毅的肩膀也微微塌下来。他沉默着坐到矮桌旁,先是侧耳细听燕灼华那边的动静,始终没有捕捉到她的嗓音,这才心不在蔫地拿起离手边最近的馒头,食不知味得往口中塞去。

燕灼华看在眼中,翘了翘唇角,接过绿檀递来的清口茶,捧在手中,也不往嘴边送,只用茶盖一下一下撇着浮茶,目光却从手中茶杯上掠过,落在墙根矮桌旁的十七身上。

望着望着,燕灼华无声笑起来,也不知十七哪里取悦了她。

直到十七吃好停下,燕灼华才将那盏半凉不暖的茶水送到嘴边,含了一点清口,继而便道:“东西撤了,让修鸿哲和丹珠儿去书房等着吧。”

侍女鱼贯而入,将残羹剩饭一一撤下。

燕灼华起身出去;十七立起身来,跟着燕灼华向外走了两步。燕灼华往书房走去,十七还跟在后面。

“让他先回去。”燕灼华对绿檀低声吩咐道,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吃得太甜了,一说话先咳嗽了两声。

十七不等绿檀过来,便停下了脚步,他本来听力就好,眼睛看不到后,耳朵就更灵敏了,这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垂头立在原处,静听燕灼华带人离开的脚步声。

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道霞光落在他失落的面容上,那俊美也多了几分凄凉。

绿檀看在眼中,竟有些不忍心,便低声劝慰道:“殿下去书房有要紧事商议,连我等都不能听的。”

“嗯。”十七应了一声,听到燕灼华已经走远,便慢慢转身往回走去。殿下自然是有要紧事的,也许还颇为机密;不能给旁人知道。他都懂的。

只是从前殿下不许他跟着的时候,会直接对他说“你先回去”;却不是像这一遭一般,对旁人说“让他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