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打了鸡血,嘶声道:“当此国家危亡之时,陛下夙夜不寐,小臣等却安于小家、还能睡得着。小臣惶恐!小臣有罪!大国之亡,从来不是因为外敌,必然是从内败坏。我大秦最根本的敌人,就是小臣这等贪于逸乐的蛀虫!”
胡亥仿佛目睹了车祸现场,默默扭过头去。
叔孙通把自己痛骂一番,“小臣此后,一定痛改前非!国之危难不解,小臣便一日不能安寝!”
他话音方落,就在胡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好的时候,赵高蹿了出来。
“博士叔孙所言极是!”赵高竟然同意叔孙通的意见。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高对叔孙通那自以为隐秘的嫉恨,胡亥可是一清二楚。
胡亥来了兴趣,“赵卿请讲。”
赵高急道:“国家危亡之时,如何还能安寝呢?为了帮助叔孙大人痛改前非,小臣愿意为叔孙大人做监督。这忍困是很难受的——小臣在一旁,见叔孙大人忍不住要睡了,就提醒一下…不如叔孙大人来小臣府上暂住?小臣府上现在奉养着陛下亲赐的三位白头宫女婆婆。老人家觉少,正缺个说话的人…”
胡亥:…我为什么要对这俩活宝抱有期待?
博士仆射周青臣见自己最看不惯的俩人暗中掐起来,正在偷笑。
右丞相冯去疾心地仁厚,却是听不下去了。
他声音苍老道:“陛下急召,要议的乃是我朝当下头等大事。诸位不可等闲视之。以老臣之见,陛下既然有此问,想必也已有答案,如今问来,不过是考校臣等。老臣不才,以为我朝最根本的敌人,当分两层。”
“冯相请讲。”胡亥肃容以对。
冯去疾沉吟道:“这第一层,我朝最根本的敌人,自然是那等意欲取我而代之的人。譬如陈胜吴广,譬如六国之后。这第二层,这些人之所以有可趁之机,一来是因为陛下新君继位,远方黔首尚未集附,二来多半是因为此前徭役赋税过重,黔首才揭竿而起。”
他以右相之尊,不讳直言,不只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解决办法,“这第一层敌人,已有章邯领军前去剿灭,现又有王离率领长城兵团的二十万人马增援,暂时不需过度忧虑。这第二层敌人,如今刑法严厉,多加约束;况且从前多需人力的徭役都停了,如皇陵、如阿旁宫,给众黔首休息之期,民众吃得饱,又有严法约束,也就不会受反贼蛊惑了。”
胡亥默然半响,道:“冯相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比朕思虑周密。”
不只是冯去疾,满殿大臣都透了口气——看来抽查不到自己了,陛下您快揭晓答案。
胡亥思考着,面色显得有些忧虑,他沉声道:“造反,陈胜吴广是首事。可是朕不担心他们。吴广已死,陈胜死期就在眼前。似他们这等造反,难成气候。我朝当下最根本的敌人,乃是六国之后。”
“现下去古不远,各地黔首多有怀念旧主之心,起事都要论出身。似陈胜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所以为惊人之语,乃是因为不是寻常人所思。众人所思,自然还是王侯将相皆有种矣。”
“而六国之后,既有亡国之仇,又有家破之恨。便是无事,还要刺杀朕躬。更何况此刻四境不平之时呢?”
“朕今日召集诸位,所要说的,只有一件事,朝廷的敌人从来不是黔首。”
“朕今日为众卿点出敌人是谁来。”
“我朝大敌,便是六国之后。”
“黔首可以抚定,六国之后却是抚不定的。”
灭秦主力者,是破釜沉舟的项羽。
而项羽之胜,本质是六国旧势力的大反扑。
“明确了敌人是谁,我们才知道该如何行事。”
“要灭六国后人,我们必须怀柔于黔首。”
“割鼻、挖眼、断腿——这等刑罚,能使黔首真心拥戴于朕吗?”
胡亥见李斯嘴唇微动,手一指,道:“李卿不必再来跟朕说什么‘以刑去刑’。酷刑使人恐惧,却不能得到尊重。”
李斯默然。
胡亥又道:“如果得不到黔首的尊重,那就让他们惧怕。这是酷刑所宣扬的。然而惧怕太深,便会崩塌。”
“如果我们有可能得到黔首的尊重,为什么只让他们惧怕?”
胡亥扫视众臣,沉声道:“朕要让他们又敬又怕。”
众臣已是听愣了——眼前年轻的帝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
李斯没有反驳,精光四射的双眸望向胡亥,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初见先帝那一刻。
“司马欣。”胡亥点了自己亲自提拔的廷尉,“朕要你即刻修改秦律中的肉刑一项,天亮之前要出来大概。”
“喏。”一直觉得是陪皇帝喝酒升了官的司马欣,终于被委派了一桩正事儿,胸膛一挺,立刻不困了。
满殿大臣,再没有人有异议。
然而这种没有异议,却也分了很多种情况。
极少数,是如右丞相冯去疾这般,真的把胡亥的话听进去了,明白此刻要先解决主要矛盾。
大部分,则是如叔孙通这般,那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新君可倒好,修皇陵、停了;修阿旁宫、停了。为了精简用度,宫女散尽,听说还要把姬妾都给散了——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一切权力出自皇帝的制度下,皇帝真心想要推行的事情,做大臣的哪里能拦得住?不太过分,就随他去呗。
还有一小撮,是打心底里信服法家那一套,觉得皇帝压根胡来,可是他们唯李斯马首是瞻,见李斯没有出头,便也哑忍了。
然而就在此刻,李斯开口了。
他抚着白胡须,徐徐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李卿若是没话说,才是怪事儿了。”胡亥见众大臣多数赞同,心情放松,调侃了一句。
于是众臣也都附和着笑。
连李斯也微笑起来。
“陛下不愿施肉刑于黔首,既是陛下仁德,又是大势所趋。可是法之震慑,不容有失。老臣以为,彻底废除肉刑,似乎矫枉过正。”
听起来大方向是同意他的,胡亥静候下文,“哦?”
李斯不紧不慢道:“老臣以为,肉刑似可保留,不过暂缓执行。若有触犯肉刑之徒,可罚做徭役等,满一定期限可以改为一般刑罚。这样,现在已经犯了肉刑、还未受刑之徒,也有法可依。而肉刑未除,其震慑之威得以存续。”
李斯从前做廷尉,吃饭家伙就是秦律。
仓促间想出这样的折中之法,李斯也当真是一代能吏了。
“老臣只是简单提议,具体细则,自然还要倚赖司马廷尉。”李斯说完,便垂下眼皮,仿佛老僧入定,为后起之秀司马欣留出了表演的舞台。
分寸拿捏,非浸淫官场三十载,不能如此妙到巅毫。
胡亥到底年轻,大方向正确,又有锐气,可是说到老成谋国,要向李斯、冯去疾等人学习的可多了。
好在他从小就知道“虚心使人进步”。
就在众臣隐隐担忧,陛下明显执意要废除肉刑,却被李斯再三阻挡,是否会龙颜大怒之时,却听年轻的帝王笑起来。
“李卿所提之法,颇为周密。从前朕说李甲怕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如今看来,朕是小觑了你这‘老凤’呐!”胡亥笑道:“司马欣,你都听到了?就照着李卿所言,速拟律令呈来。”
“喏!”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
陛下年轻不怕,经验少不怕,甚至资质平平也不怕——只要能虚心纳谏,那便是可造之材!
忽然,一向不干正事儿的赵高开口道:“陛下,小臣也有提议。”
“哦?说说。”胡亥只当他又是来凑趣的。
赵高正色道:“小臣默查陛下之意,乃是体恤黔首。不只会受肉刑的人是陛下的子民,骊山七十二万刑徒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呐。我朝法令,奴婢者,所生之子也是奴婢,一生劳苦。虽有赎免之法,然而多不能行。小臣敢犯天颜,请陛下御令,使奴婢者,也如李斯丞相所言之法,做满一定期限的苦役,便可脱奴籍。”
他忽然提了这样正经又仁德的建议,简直出乎所有人意料。
虽然秦律不许虐待奴婢,可是当今之世,豪民虐待奴隶屡见不鲜。
可以说,大家眼中,奴婢并不是人,而是跟豢养的马或狗一个性质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赵高能有这样的提议,简直是具有超时代的思想意识。
胡亥心中琢磨着赵高所提,讶然道:“赵卿如何有此提议?”
赵高换上了一贯的笑脸,殷勤道:“小臣出生于隐宫,母亲为罪人,是以略懂此中艰辛。若能为陛下所用,便是小臣无上荣耀了。”他那种讨好的笑容,此刻却格外叫人心酸。
胡亥点头,道:“赵卿所奏甚是。众卿以为呢?”
有了修改肉刑之定在前,这一下群臣附议。
于是胡亥吩咐道:“赦免奴婢的奴籍,与肉刑之改,一同重修律令。”
“喏!”司马欣都答应下来。
司马欣也是做狱吏出身的,律令功底过硬,又有皇帝亲自督工,天色未亮便已拟好新令。
“罪人触犯肉刑,已判决者,按罪状轻重,可以钱或战功、耕作、劳动徭役而赎免。细则如下:…”
“因罪而为奴婢者,做徭役满三年无犯,则为半奴;男半奴服种徭役满一年,可脱奴籍;女半奴服轻徭役满二年,可脱奴籍…”
李斯检视无误,呈给胡亥。
胡亥过目一遍,递给叔孙通,“即刻加入新政语书中。”
他走到殿外,伸个懒腰,望着天空东方那片神秘的古铜色,知道那里旭日将升,只觉偌大乾坤、尽在怀中。


43.第 43 章

一觉睡醒,胡亥给项羽写了第二封信, 绝口不提对方回信时那杀气腾腾的“万死以诛秦”五个字。
“项兄亲启:
见字如晤。
与兄分享几个喜报。其一逆贼吴广被他自己部下割了脖子;其二, 周文兵败自刎。我朝大军真是势不可挡呐。这既是朕的喜报,也是项兄的喜报——项兄既然有问鼎之心, 这等造反毛贼也是你要除去的。朕的大将军已经为你代劳。不需太过感谢…”
总而言之, 是要项羽明确知道, 朝廷大军势如破竹,而造反举事越来越难了。
这是天下大势所趋,让项羽不要乱搞,万一出了事儿——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知道项羽收到信时, 会是怎样勃然大怒。
秋高气爽,咸阳宫中众宫女迎来了第一次考核成绩, 首批通过考核的宫女共计三百名。这三百名宫女本就是略通读写的, 用心背诵后,自然能宣讲默写出来。
这三百名宫女, 将会是第一批被放归乡里的。
剩下九千七百多名虽然没有考过, 可是短暂的沮丧过后, 就被这振奋人心的消息点燃了希望。每日习十个新字、每旬考两次,机会总是还有的。而有了第一批被放归乡里的先锋,她们仿佛也看到自己踏上了归乡的路。
关于第一批宫女放归乡里的具体措施, 胡亥召集了叔孙通、刘萤一同商议。
第一批回乡宫女的象征意义重大,措施定好了, 就是共计万名宫女的制度模板。
朝廷才打了两场大胜仗, 胡亥又刚解决了肉刑与奴婢脱籍的问题, 心情略放松些了,正翻着首批宫女的名册看,等叔孙通和刘萤奉召前来。
就听“汪汪”两声狗叫,乌漆墨黑的“二郎神”一颠儿一颠儿跑过来,两只琥珀似的眼睛亮晶晶盯住胡亥,趴下前身欢快摇着尾巴——这是在邀请胡亥与他一起玩耍。
“过来!”胡亥笑骂道:“你这个小二郎,整天吃饱了就知道玩。”他搁下名册,俯身伸手。
小二郎立马翻身,露出肚皮上一簇白毛,尾巴还悠哉悠哉摇着。
胡亥搔着小狗肚皮,正逗狗逗得浑身舒畅,就听谒者报说叔孙通、刘萤进殿了。
胡亥轻咳一声,起身找回帝王威仪。
小二郎哪里知道这些呀?它不满地“呜汪呜汪”又叫了两声,绕着胡亥腿边打转。
“小臣(奴)见过陛下。”
胡亥索性也不遮掩了,把小二郎大大方方往怀里一抱,特别坦然地直接开口谈起政务来,“第一批放归乡里的宫女名单已经出来了,这阵子有劳你们二位。你们前面的差事都办得很好,就差最后这一桩了——这些宫女回到乡里,该有什么待遇?”
“朕跟二位直说了。朕送众宫女回乡,是要给大秦的子民看看,大秦究竟是怎样的大秦,朕又究竟是怎样的皇帝。况且,众宫女都曾在宫中劳作,为我朝出过力。所以,每一位返乡宫女,朕视若小妹。虽然不能享尽帝姬荣耀,但是意思是这个意思。”
“你们俩来之前,朕琢磨了几点。其一,宫女返乡者,若回父母家,则家中免两年赋税。其二,既然朕视若小妹,那么若有出嫁,朕给出嫁妆,给一套首饰头面,赐丝绸数匹。其三,若宫女出嫁有子女的,三年之内,每年赐米十斛、免家中两人赋税。”
这三点,一则利娘家,一则利夫家,一则利国家——鼓励生育,根本上是利于国家的。
可以说,以帝王之尊,能为返乡宫女考虑得这样周全,体贴到叫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萤柔和目光落在胡亥袍角,感动道:“陛下能为奴等考虑至斯,真叫奴…”她微微哽咽。
叔孙通忙接上道:“陛下放宫女返乡已经是千古未有的大仁政。而又能方方面面都为宫女们考虑到,真是叫小臣等感动惭愧。”
“朕不听这些虚的。”胡亥撸着狗头,谈正事的时候已经对各种赞誉免疫了,“你们说说,朕想的这办法,还有什么缺漏之处?”
叔孙通面露为难之色。
刘萤沉吟道:“陛下,如今外面风气,既有嫁女娶利之人,也有娶妻贪图嫁妆之人。众宫女既然会入宫,多半家中情形不堪,有的是运道不好,有的是父母不慈。陛下虽然是好意,要给众宫女傍身之资,却是怕反招有心人觊觎。”
若是有贪图女儿利益、或者心怀不轨冲着嫁妆去的男子,众宫女岂不危险?
胡亥听进去了,点头道:“到底你身为女子,才能设身处地为女子想。那照你看来,当如何处理才妥当呢?”
刘萤微愣,顿了顿,犹豫道:“也许,暂时隐下陛下恩典,等宫女嫁人生子之后,再公之于众…”
“朕的封赏,还要遮遮掩掩?简直笑话!”胡亥一听就不同意,果断道:“朕就是要给返乡宫女可恃之资!朕要天下人都知道返乡宫女的好处——若要想娶这般女子,那得拿出本事来。只要那女子自己不蠢,自然会挑好的夫婿。若是蠢到被花言巧语骗了去,那朕也不愿护着这等蠢人。”
“是奴想左了…”
“你不是想左了,你是受限于出身。朕观你言行举止,该不是秦地女子。如今,普通百姓中有女户,从前还有女子袭爵的。女子也要立起来,不要总怕别人害你。谁敢害你,你就打到他怕,打到他嗷嗷叫。他下次才不敢来欺你。”胡亥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朕不是叫你真的去打人。”
刘萤前面已是听愣了,听到后面这句,忍不住噗嗤一乐,悄声道:“奴晓得…”
胡亥也是一笑,又道:“朕给众宫女用官府驿站之权,若有不平,可以直接上书,奏给叔孙通。叔孙通是你们的老师嘛。你们有这份师生之谊在,他又常在朕身边,有什么事儿朕给你们摆不平?朕索性再给你们个恩典,每次考试的头筹,朕许她一支二十人的护卫队,直接从所在郡中调拨。如何?”
刘萤笑道:“听陛下这么说,奴回去可要加紧学习,力争头筹了。”
胡亥送人情道:“宫女回乡一事,你出了大力,便是不得头筹,这护卫队朕也送你。”
刘萤一下子愣住了。
叔孙通忙道:“可是欢喜傻了?还不快谢恩!”
胡亥摆手道:“她是要留下来给朕做事,才没有考试。题目都是她参与指定的,若她去考,那头筹还能是别人的?”
怀中的小二郎被抱得不舒服,挣扎着要跳下去。
胡亥按住了小狗崽子,道:“就这么定了。放归那日,朕亲自去送一送,说两句话。”
“喏。”叔孙通和刘萤答应着退下。
后退至殿门口,刘萤下意识悄悄抬头,望向胡亥。
却见方才谈论起正事来高谈阔论、果决周详的帝王,此刻却天真笑着与怀中小狗低语。
她忽生留恋之心。
“愣什么呢?”叔孙通提点她,“姐姐,咱们快走。”
刘萤低头,微笑道:“一时走了神,多谢大人提醒。”她沉默着离开了。
给项羽的第二封信才发出去,胡亥就收到了刘邦等人的回复。
他此前召集众归降组织首领来咸阳受封,果然如他所料,虽然大部分首领都遵从命令、喜滋滋来了咸阳等着封赏;但是相当一部分首领都推辞了。
比如说刘邦,他是这么推辞的、
“胡陵有叛乱,小民等才为朝廷平复了,但是此地不甚稳定,不敢擅离,恐事情有变。不能亲去咸阳面见陛下,小民真是难过死了。可是为了陛下的天下,小臣不得不暂时忍耐。相信总有见到陛下那一天。”
明明是刘邦造反、攻打了胡陵,却把黑的写成了白的。
要不是胡陵军报还在章台宫堆着,胡亥简直要信了刘邦这言辞恳切的信。
早料到刘邦这等人不会来,胡亥御笔一挥,把第二道诏令发了出去。
老大要维|稳不能来,那好办,让老二来。
若是老二都不来,那就是诈降、是欺君!罪加一等!朕即刻调兵,先把这等反复小人杀了!
至于谁是老二——此前的请封奏章里,名字排在第二的那个就是了。
放到刘邦这个小团队来说,那就是萧何喽。


44.第 44 章

第一批返乡宫女的名单出来了,遣散姬妾的事项也就提上了议程。
与胡亥此前所想不同, 李斯等重臣才不关心他要怎么拆了自己的后宫。胡亥忙, 李斯等人也不清闲,眼前的军国大事还顾不过来, 哪有空管陛下想怎么布置自己的后宫?
再说了, 胡亥这是要“牺牲”自己的“幸福”、遣散姬妾, 又不是要大肆收揽美女,众大臣叫好(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
世界上最关心你的,永远只有你的亲人。
胡亥爹娘都死了,兄弟姐妹都给他自己杀了, 还剩下的亲人里还能在朝堂上说句话的,也就子婴一个了。
关于子婴的身份, 历史上有很多种说法。
有的人说子婴是胡亥兄长的儿子, 但是反对的人说年龄不对。因为子婴为秦三世杀赵高之前,曾经跟他的两个儿子商量过。既然都能商量杀赵高之事了, 那子婴的儿子肯定已经成年了, 那么逆推子婴的年纪, 绝对不可能是胡亥兄长的儿子。
有的人说子婴的胡亥的从兄——也就是秦始皇兄弟的儿子。
还有的人说子婴其实是胡亥的长辈,是秦始皇最小的弟弟,也就是胡亥的小叔父。因为历史上胡亥要杀众兄弟姐妹时, 子婴站出来说的话,教训意味颇重, 若是平辈, 不能这样对皇帝说话。
本文的子婴乃是胡亥的小叔父。
胡亥还是头一回见这个仅剩的叔父, 亲自起身相迎,笑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子婴也不废话,道:“我听闻陛下有遣散后宫之意?”
“正是。”胡亥假装不知道子婴是来劝阻的,“羞赧”道:“嗐,朕不过是做点分内之事,怎么都知道了呢?真的,小叔父,您可别夸我了。”
子婴:…我夸不死你!
子婴绷住严肃的表情,认真规劝道:“陛下,您用意虽好,可是物议不得不防。如今四境不平,您再遣散姬妾,若有人趁势起了谣言怎么办?况且若是为了黔首,多少实务还未做,先做这等邀名之事?”算是直指胡亥沽名钓誉了。
胡亥并不生气,而是苦着一张脸跟他算账,道:“叔父有所不知。这些美人们胭脂水粉、绸缎金银,花钱如流水呐!朕是养得肉疼,要不,小叔父您帮忙养着?”
“臣怎会?臣怎能?臣怎敢?”子婴拒绝三连。
胡亥摊手道:“你看,连叔父您都不愿意养,那不是没办法只能放她们回去…”
子婴退一步道:“就算不提这些,您身边没有人服侍怎么办呢?”
都是男人,叔侄二人目光一触,都流露出一丝歪兮兮的意思。
胡亥道:“叔父,您可曾听过一句话?”
子婴道:“愿闻其详。”
胡亥嘴一咧,露出个顽劣的笑,“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子婴:“咳咳咳咳咳…臣告退。”
“呜汪!”小二郎见外人走了,从案几底下溜出来。
“过来,你这只单身狗!”胡亥把小狗崽子抱在怀里,一通乱揉。
才打发了子婴,李斯又来了。
从前先帝在时,虽然乾纲独断,可是政令发布之前,也要经过左右丞相参详细化、查缺补漏。如今到了胡亥,这套流程自然也延续下来。这日是左右丞相中的李斯当值。
李斯入殿,先把此前与右丞相冯去疾等人拟定的封赏等事宜向胡亥汇报了,而后提起细务来,其中便有返乡宫女奖赏制度一事。
李斯垂着眼皮,好似老僧入定般跪坐着,可是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晰无比。
他抚着白胡须,徐徐道:“陛下拟定的赏赐已经很完善。老臣与右相等人商议后,以为有几处还需斟酌。又有几项可以全国推行。”
“李卿请讲。”
“适宜全国推行的,乃是陛下所提出的,宫女有子的,三年之内,每年赐米十斛、免家中两人赋税。”
“自春秋战国以来,战乱频仍。如今四境不平,也各处需要用兵。正是需要人力之时。鼓励生育,应该定为国策。陛下放归的宫女,象征意义大于一切,每年可赐米十斛。平常女子若有生育,三年之内,也每年赐米三斛、免家中一人赋税。”
“老臣与冯相的意思,这项规定可以先选几个郡试行,若可,则推广至全国。”
胡亥没想到自己为了奖励返乡宫女想出来的办法,还能这样大范围起作用,听李斯一讲,不禁振奋,见李斯停下来沉默,知趣笑道:“那还有几处需要斟酌的呢?”
李斯抚着白胡须,这才慢悠悠继续道:“如今打仗,后勤粮草要储备好,赋税不可大动。陛下拟定的,宫女父母家免二年赋税,夫家免二年赋税,一万名宫女,这便是数万户的税收,不可轻忽。再者,陛下拟定,要送宫女出嫁首饰头面,然而送得重了太过奢靡,送得轻了失了皇家体面。”
胡亥也意识到问题难处,蹙眉道:“是您说的这个道理。”不知不觉中,对李斯已是用了尊称。
李斯也不卖关子,垂着眼皮条理分明道:“老臣前面说过,陛下放归的宫女,象征意义大于一切,是要给天下人看的。既然是给天下人看的,那么自然要赏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老臣以为,免除父母、夫家赋税大可不必,首饰头面也不必。”
“赏赐归乡宫女家御赐门牌便足够了。”
“御赐门牌?”
“正是。铁质的小巧门牌,钉在大门门楣上,上书封赏名号,由当地官府亲自派人去钉。这样,一来,钉牌之时,乡里咸知;二来,日常出入,也都看得见。再借由宫女生育有赏赐免税一事,让大家都知晓如今朝廷鼓励生育。”
胡亥恍然大悟,这不跟后世七八十年代,那种“卫生家庭”“烈士家庭”“英雄母亲”等等一个性质的吗?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惠,可是全村就她一个有,被全村人关注羡慕,能让人产生真实的满足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