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千杀试探着为她揉了一下腰间伤处,心道:你只道是一样的,却不知在我这里,可是一场天翻地覆。然而低头看她笑得天真明媚,也觉安慰喜悦,便只笑而不语。
孟七七拿衣袖遮住整张脸,笑道:“战神大人好手艺。”感性渐渐平复之后,理智的一面又涌了上来,她心里止不住的想着:他为何说要向我娘提亲,却不是向我爹娘提亲?若要选一个人来,也该是向我爹才对。
上官千杀见她用衣袖遮住了整张脸,笑语一句后不再动了,便伸手轻轻为她将那衣袖拂开,轻声道:“挡住口鼻,可就不能呼吸了。”
孟七七眉眼弯弯,果然露出口鼻来,俏皮笑道:“你现如今便要为我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等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上官千杀听懂了她那句“等以后”的意思,只觉一颗心好似慢慢浸入温泉水中一般,被一团暖滑包裹着,胸臆间涌起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令他想要开口长啸却又怕泄露了这秘密的心情。
他手上仍是不疾不徐得为她揉按着伤处,长睫毛低垂、掩去了眸中的光亮,上翘的唇角却仍是将他出卖,“那你便少淘气些吧。”他低声道,声音里带了三分笑意。
孟七七咬唇笑望着他,望着望着,竟瞧出几分腼腆来。
呀!战神大人竟然这样腼腆!
孟七七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怎么行?”她躺在榻上还能手舞足蹈,“我要越发淘气些才成,要让你多多担心我,吃饭睡觉都放不下我…”她说得兴起,一下坐起来伸手便想搂住他的脖子。
却忘了她自己的腰伤。
“嗳哟…”得,“砰”一下又摔回榻上去了。
孟七七羞愤捂脸。战神大人都不扶她!他一定是不想给她抱!
上官千杀闷声笑起来,边笑边揉着她的伤处,柔声问道:“瘀伤化开了,感觉好点了吗?”他初时尊重孟七七,未定名分不敢出手;名分既定,初出手时,隔了一层衣裳触到女孩肌肤,仍是心神一动,然而他挂心七七伤势,竟是渐渐抛开了杂念,一心一意为她治伤。
反观孟七七,一开始就是抱着想调·戏战神大人才起的坏主意,方才说的高兴还不觉得,此刻感到他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夏衫烤在自己腰上。真是…让人分分钟把持不住!
“好啦好啦!”孟七七手忙脚乱得在榻上滚了两下,离战神大人远了些。
上官千杀微微挑眉,有点不明所以。
孟七七不管自己脸颊上的两团火热,强装镇定望向一旁的花架,忽然福至心灵,提议道:“战神大人,咱们去定州看霰霞花好不好?”
四年前的夜晚,他从定州连夜赶回来,从怀中掏出一朵压瘪了的霰霞花送她。
那朵花一直夹在她最爱的一本诗集《郁秋选集》里,时至今年,粉色的花瓣已经微微泛黄,然而打开书页,仍能闻到那清甜的花香。
“现在?”上官千杀向她确认。
“嗯嗯!”孟七七猛点头。
现在真的不是离开京都的好时机,然而见她期盼的望着自己,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上官千杀安静片刻,对她笑了笑,温和道:“那便两日之后启程吧。等你腰伤痊愈了。”
两天她能等得,孟七七伸出左手来,停在半空对战神大人晃了晃。
上官千杀会意,望入她眼睛,与她轻轻一击掌。
大掌与小手一触即离,两人心头都有些异样。
“咳…那你好好休息。”上官千杀起身,有些不自在得偏脸望着花架,“我先走了。”
“哦…”孟七七也偏脸望着花架,好像那花架上忽然间长出了天山雪莲一样,“那个、路上小心。”
上官千杀忙转身往外走去。
他一转身,孟七七又厚起脸皮来,“战神大人!明天也要来呀!我可是你的准未婚妻啦!”
战神大人脚下一个趔趄。
*****
经过战神大人的“推拿”,又擦过战神大人送来的伤药,孟七七的腰伤第二天便好得差不多了。
临行前一天,孟七七交代张新静,“你留在京都,注意静王府和马家的动向。静王府要特别注意孟如珍,马家嘛…注意一下马庆忠吧。”马家家主马采觅是个挺神秘的人物,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亮相,胡满婵和马庆茹没什么关注价值,所以还是从马庆忠身上观察一下马家的动向吧。
张新静一一记下来,又问,“可要留意南宫府上?”
“变态表哥?”孟七七用一种“你吃饱了撑的吧”的眼神瞅了瞅张新静,“留意他能留意出什么来?”能力不在一个境界的,索性躺平装乖比较好。
不过手下有努力工作的意向也不能太打击人家,对吧?
孟七七想了想,道:“变态表哥那里,你随意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查他被他发觉了——变态表哥整起人来还是蛮凶残的。”
张新静恭敬道:“那卑职就不干涉南宫…”
“哎…”孟七七拍拍他肩头,笑眯眯道:“也不用怕嘛。真被他抓住了,我会帮你求情的,别怕哈。努力查,真查出点什么,给你发好东西!”
张新静擦了擦额角的汗。
“对了,那个蒋虎彤账本看得怎么样了?想出怎么削减柳州百分之十财政支出的法子了吗?”
张新静躬身道:“蒋虎彤还在查看,预计下个月便能来给您回话了。”
孟七七点点头,不再多话,起身前往禁宫,去跟她爹娘告别。
孟狄获与李贤华见她安然无恙,旁的什么都可以暂缓。两人只要小女儿平平安安,朝堂上的为难之处,纵有再多也不愿对孟七七提及。
他们虽然不提,孟七七却是一清二楚。
“我同上官将军一起去定州,最多七日便回来。”正常来讲,一去一回便需要六天,只去七天,在定州也只不过留一天而已。
“去吧,去散散心。你这十年都在京城里呆着,也该闷坏啦。”归元帝大力支持。
孟七七笑着抱了抱蠢萌爹的胳膊,心道:爹、娘,就给我七天,让我好歹也为自己疯狂一回儿,也算不枉此生。
她辞别了父母,出了禁宫,与战神大人约定好的离开是在傍晚,却还有两个时辰。孟七七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身后两队玉如军暗地里贴身保护着。先是五月份出了贼人想要掳走她的事情,再来前几天又有人推她落下城墙,她现在可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了。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一处店面前,抬头一看,竟是“有间首饰铺”。
原来她竟是逛到湛北路上来。
左右无事,孟七七便打算进去看看,消磨片刻时光。
却正撞上店里的伙计将一个穿锦衣的公子赶出来。
那锦衣公子双唇紧抿,一张精致绝伦的脸上满是苦楚,“求求你们…那是我娘的遗物…”他说话的声调有些奇怪。
“去去去,当初拿来当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是你娘的遗物?银子你拿去花了,东西还想着要回去,你脸咋这么大呢?”那伙计满脸不耐烦,推搡着赶他。
“咦…太阳国小皇子,殷…”孟七七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殷倾玉?”
殷倾玉愣了愣,没料到在此处被人认出,他看向孟七七,呆了片刻,行了个礼,看了一眼伙计,没有出声。
孟七七笑着问那伙计,“你们这首饰铺还做当铺的生意呀?”
那伙计倒认识她,哈腰笑道:“哟,是您呐。是呀,这二年年景不好,首饰不怎么卖的出去,里头隔了一间开了当铺,左右不过糊口饭吃。您今儿赏脸来,是想寻一件什么宝贝啊?”
孟七七道:“我不过随便逛逛。”又问殷倾玉,“你怎么要当东西啦?”她爷爷可是给他封了个子爵的,虽然不够他骄奢淫逸玩乐的,但是维持基本开销还是够的。
殷倾玉有些尴尬得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老师病了…”
孟七七回忆了一下,他老师当初被派到柳州发掘剩余价值去了,好像今年年初生了海上的怪病,致休回京了。看来是殷倾玉为了给他老师治病,把母亲的遗物当了,到了日子还不上,这活当成了死当,以后东西可就赎不出来了。
他老师训练海师生的病,算起来也算是为国为民?孟七七默默想着,问那伙计,“他当了一件什么东西?”
伙计不敢怠慢她,忙转身入内捧出来给她看。
却是锦盒里装着一颗拇指肚大小的碧玉珠子。
也并非多么华贵之物。可见殷倾玉上门求肯,贵在是他母亲的遗物。
孟七七心道,与这太阳国小皇子比起来,她实在是幸福太多,哪里还有理由这样在街上闲晃,排遣心里的郁结呢?她低声道:“你老师是为了训练我们南朝的海师才生病了,这药费本该朝廷出才是。”她拔下鬓间一支珠簪,递给那伙计,“我拿这个同你换,够不够?”
伙计眼前一亮,接过来生怕她反悔,连声道:“尽够了尽够了。”
孟七七又道:“多出来的,你换了银子给这位公子。不许欺他,我日后还要来问的。”
伙计虽感肉疼,但到底有赚,忙道:“不敢不敢。”
孟七七看一眼天色,已经快到了约定的时辰,不便再耽搁,只道:“那就好。”又对殷倾玉点点头,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
到了城门下,果然战神大人已经在等了。
没想到的是连变态表哥也来了。
孟七七瞅着南宫玉韬,用气声阴森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轨图谋?”她一看到变态表哥出现在战神大人身边,就不由得把他往阴险的角色上想。
南宫玉韬哈哈一笑,“我来送行罢了,光明正大,你怕我啊?”
孟七七哼了一声,知道拌嘴赢不了他,只好告诉战神大人一声,先行上了马车。
南宫玉韬目视着孟七七上了马车,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去,“她其实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
上官千杀低声道:“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同她在一起?”
上官千杀沉默片刻,柔声道:“我懂就够了。”
她曾说过,她只要他。这句话,即使是谎言,他也愿意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
唔,战神大人是这样的,先定名分再谈恋爱。负责任滴好男人~

※、第57章 再闹,我就来真的了啊
祥云宫。
胡满婵正在与胡太妃说话,“姐姐,皇帝他们一家欺人太甚!您数数,从五月份开始这短短两个月,先是停了您的蓝封,紧跟着改了会试主考,前几日扣住了庆茹,现在又羞辱起庆忠来!”她说的乃是归元帝日前下诏,为马庆忠选媳之事。
胡太妃揉了揉额角,她这两天心里想的事情很多,晚上睡得并不安稳,白天总是觉得困倦,到底比不了年轻时候了。她疲倦道:“午时安阳公主进宫,已经劝说皇帝放了庆茹回去。你不回家去看女儿,却到我这里来消磨什么时光?”
胡满婵原本以为这事儿姐姐一定跟自己是一条战线的,见她这样不紧不慢,便气恼起来,大声道:“姐姐,您还看不明白吗?”她激动地在殿内来回走动着,“这是皇帝要对咱们动手了!不止是马家,还有咱们胡家也一样!此刻若不先发制人,难道要等到沦为阶下囚吗?”
胡太妃看得比胡满婵远多了,远到没办法解释给这个妹妹听的程度,只好轻轻道:“皇上给庆忠选媳,那也未必是坏事。”向来皇帝亲自选媳的,多半都是国姓的王孙公子,一般人若有这机缘,定然会觉得是殊荣。然而有马庆忠与孟七七的前事摆在那里,胡满婵要钻牛角尖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胡满婵已经听不进胡太妃的话了,她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姐姐,咱们要先发制人!自你停了蓝封之后,南边咱们人多的地方,府衙里已经乱成一团。这二年年景都不好,今年春天的禾苗还是马家借出来——我都想好了,如今正是七月底八月初,青黄不接的时候,让马家断了市面上的供粮。南边的人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食,吃不上饭的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到时候咱们只要放几批人流民中煽风点火一番,他们马上就能烧到京都来!”
“地方上的兵都是些只能看不能用的,地方将领吃空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胡满婵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计划绝妙,“都是些不中用的木偶人,挡不了几波流民。只除了上官军。”
她的眼睛里冒起仇恨的火花,“他也不是问题。高将军十万雄师驻守西北,只要我家那位一封信寄去,立马便能开往京都来,牵制住上官军。更何况,我都打听好了,那上官千杀和孟家小丫头去了定州。这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好几天。”
“事不宜迟!”胡满婵猛地一咬唇,生生地疼,“姐姐,咱们这两天就动手吧!”
胡太妃揉着额头,沉默不语。
胡满婵冲上来摇着她的肩膀,“姐姐!你如今是怎么了?从前的你杀伐决断,做了多少大事!这几年怎得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起来?四年前你要我暂且放下上官千杀之事,静待时机。我听了你的。现在难道还不是你口中的时机吗?如果连这样的机会你都不肯让我抓住——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从来都不想让我报了那杀子之仇!”
她为了报仇,这四年来真是夜夜难安,把恨意咀嚼出满嘴血花来。虽然比胡太妃小了许多,看上去却比胡太妃年纪还要大了——两鬓边都有了斑斑白发,却也不过四十如许。
中年丧子,此痛锤心刺骨!
只是她虽然是胡家女,又是马家妇,却是不管在哪一边都没有绝对发言权。要赢取两家支持,一定要先说服胡太妃和马采觅才成。
胡太妃轻声道:“从前是我年少轻狂,做事莽撞。天下这么大,可不是只有南朝一个国家。”
胡满婵皱眉道:“天下当然不只有南朝一个国家——这同我要报仇的事情又有什么干系?”
胡太妃叹了口气,没有心劲同妹妹解释下去,只是疲倦道:“此事本宫不同意,你也不必再提了。”
胡满婵不敢置信,踉跄着倒退两步,摇头看着胡太妃,凄惨道:“我从来还当咱俩是姐妹——我真是蠢。你做了几十年高高在上的娘娘,哪里还肯理会我这做妹妹的死活?”
胡太妃听她这样讲,心里也觉难过,蓦然回首,身边的亲人竟没有一个是“亲”人了。父母早已过世,丈夫也已经死了,长兄一家留在湖州十年未见,从小带大的妹妹这样看待她——还有唯一的女儿。
想起一天大半时光都呆在小佛堂的阿依,胡太妃更觉心痛。
她用手指抵住疼得要炸开的额头,因为用力指尖都已经泛青。
胡满婵嘲讽地笑着往殿外走去,也不知是在笑胡太妃,还是在笑她自己。她走到殿门口,觉得有些心慌气短,方才那一场段高声快语,情绪太过激动,现在静下来了便有些头晕。她扶住殿门,闭眼稳了稳,低声道:“姐姐,你当真不帮我吗?”
胡太妃不答反问,“马采觅的病怎么样了?”
马采觅乃是马家家主,但是却鲜少出现在公开场合。旁人以为他是因为身价不菲,自矜自重这才神神秘秘。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患有一样怪病,肌肤见风起癣,所以如非必要,从来不肯出门。成亲之后,更是几乎足不出户了。
胡满婵听胡太妃问了这样一个没意义的问题,更觉心灰,连回答都不愿,扶着殿门咬牙摸了出去。
胡太妃亦黯然,摩挲着腕间带了多年的碧玉珠串,求得一丝安慰。
胡满婵回了马府,先去了女儿马庆茹处。
马庆茹才从宫里出来,被软禁了好几天,她一回家就叫水洗澡,要去去宫里“污浊恶心的气味”。
胡满婵到她院中的时候,马庆茹还在泡澡。
她的心情极度恶劣,为了一件没有做过的事情被扣押了好几天。马庆茹从小跟小公主一样被养大的,真是众星拱月,捧着宠着,所以脾气很大、性子也直。若要问她平生最受不了什么?那必然是委屈!
不和她的眼缘,不投她的脾气,都不是大问题。充其量,她会把那人整治一番,消了气也就好了。
但是如果有人敢委屈了她,把她没做过的事情扣在她脑袋上——那马庆茹是一定要死磕到底的!
“孟!七!七!”马庆茹一字一顿念着这名字,一想起来还是满心烦躁憎恶,恨得用力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撒得周围侍女满脸是水,衣服也都湿了。侍女们垂眸敛容,一声不敢吭,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啊啊啊!”马庆茹烦得吼出来,想起来就觉得要气炸了,“我推她?她爹是傻子吗?”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孟七七是彻底上了马庆茹的黑名单。
“等着瞧,等你嫁到我家来,看我怎么整治你…”
胡满婵在外间听了一耳朵,闻言道:“她不会嫁过来了。”
“娘?”
胡满婵阴郁道:“皇帝悔婚了。”
马庆茹呆了一呆,她此前被软禁在宫中竟是丝毫不知请,反应过来后怒道:“他们当咱们马家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戏子吗?”她气得大叫起来,“我哥哪一点配不上她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想起孟七七的种种异常之处。
“你知道什么?”
马庆茹看了她娘一眼,不知为何却只是道:“我就知道皇家没有好人!”她转而问道:“我哥呢?”她哥跟孟七七关系还不错来着。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泡澡…又矮身沉下去。
胡满婵叹了口气,见女儿无恙,放心了些,“我去看看庆忠,你先休息吧。”
马庆忠正在后院喂马。
上好的粟米,连普通百姓都吃不到的粟米,被他大把大把抓在手中送到马嘴边。
“梨花,多吃点。”马庆忠轻轻拍拍马头,这名字还是孟七七给起的,因为这马通体乌黑,四蹄上方却有梨花状的白毛。那会儿是两年啦,俩人渐渐玩得好起来的时候。孟七七说出这名字的时候,他还嫌弃来着,“果然女孩起名字就这么矫情”。那会儿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唔,她说,“也有不矫情的。比如,脚上穿着白袜子,简称白袜子。我敢起,你敢叫吗”。他果然更嫌弃后边这个名字,一比较竟觉得“梨花”好许多,至少是个叫得出口的名字。
此刻看到梨花蹄上的白毛,想起那“脚上穿着白袜子”的名来,马庆忠不由笑了。
“庆忠,”胡满婵掩着口鼻走过来,马厩里的气味可不怎么样,“怎得跑到这里来了?这里腌臜,走,咱们去前边说话。”
马庆忠没动,又摸了摸马头,道:“娘,您去前边歇着吧。我喂完梨花就过去陪您。”
胡满婵担忧得望着儿子,欲言又止。
马庆忠抬头看了一眼他娘,又低下头去,他笑道:“娘,我没事儿。您先去前边等着吧。我这还要一会儿呢,瞧,梨花吃得正香呢。”
胡满婵嗫嚅了一下,道:“南朝多少好女孩,娘一定仔仔细细帮你挑一个最好的。比那个什么安阳公主好上千倍万倍的。”
马庆忠笑道:“娘,您说什么呢?就算皇上没下这旨意,我也要找机会解了这婚约的。她那么凶悍,我可不喜欢。娘,您何必为这种事儿置气?”
胡满婵狐疑得看了他一眼,“当真?”
“当真。”马庆忠有些无奈地放下手中粟米,上前握着她娘的肩头,将她推转过身去,“好啦,您先去前边歇着。去吧去吧…想想要给我挑哪家的好女孩。”
最后一句话成功转移了胡满婵的注意力,她顺着儿子的力道迷迷瞪瞪得离开了马厩。
马庆忠看着他娘离开了,这才反身回来,重又抓起粟米喂马。
他爹因为怪病,连家人一年都见不上几面;他妹妹是个直脾气,有时候心里软了也不会说出来体贴人;他大哥是他娘当初最溺爱的,结果已经不在人世;他娘更是这些年屡遭磋磨,现在一受刺激就会有些病态的偏执。
男子十五当门户。偌大的马家,他得能撑起来才成。
马庆忠见梨花吃得欢快,轻轻摸了下它脖颈,见它舒服得抖了抖耳朵,忽而出神问道:“你开心啦?你高兴啦?”
梨花甩甩脑袋,打了个响鼻。
马庆忠笑着又捧了一把粟米给它,喃喃道:“你自然是称心如意了。”明明是青葱少年,话音里却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怅惘。
胡满婵离开马厩,却见前院管家守在院门口,便走过去问道:“家主今日可还好?”
管家一板一眼道:“回夫人话,家主一切都好。”
胡满婵探头望了望院内,却见甬道尽头停了一顶青布小轿,疑心问道:“可是有客人来了?”
管家道:“是常来给家主看病的寸大夫。”
“哦。”胡满婵点点头,也没有旁的话说,如常交代了管家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只是马采觅这里来的,却并非什么寸大夫,而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太阳国小皇子,殷倾玉。
殷倾玉下午在“有间首饰铺”撞上孟七七。孟七七用一支珠钗换回了他母亲的遗物。店里的伙计也照着她要求的,果然将超出的部分兑换了银子包起来给了他。
殷倾玉抱着银子,一路跑到药店,买了师父治病所需的药材,又一路跑回子爵府。
为了给师父治病,殷倾玉节衣缩食,早就把府中大多数下人遣散,只留了一个耳背年老无处可去的秦老伯。
见殷倾玉将药材带回来,秦老伯就在檐下生起小煤炉,架上砂锅,熬起药汤来。这秦老伯也是个可怜人,原本是湖州人,只因祖上是吹鼓手、身在贱籍,社会地位比较低。他那个独子,十三四岁的时候心高气傲,被人耻笑,生了要做人上人的心思,与父亲拌嘴挨打后,竟然摸上商队的运货车孤身去了京都。秦老伯寻到京都来,二十余年,苦苦寻觅,却是始终不见儿子身影。
秦老伯蹲在地上,小心吹着炉火,眯眼抬头看殷倾玉,皱纹深刻的脸上满是质朴的憨笑,“爵爷,小的给您在里面留了一笼菜,俩白面馒头。快去趁热吃吧。”
堂堂一个子爵,竟只能吃这样东西,传出去只怕没人会信。
然而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惨淡。
殷倾玉已经习惯了,他问道:“你吃过了吗?我老师醒了吗?”
秦老伯歪歪脑袋,露出个羞愧的表情来,指指自己耳朵,摇头叹气,“不中用…听不清哇。”
殷倾玉冲他安慰得笑了一下,他这样精致的脸上,一笑起来好似有光洁的月色落下来一般。秦老伯蹲在地上仰望着这小爵爷,虽是个粗人也不禁呆了一呆,心道:怪道人家能做爵爷,生得可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殷倾玉快步进了北屋,只见他老师季华正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
“老师,您病还没好…”
“殿下。”季华忙转过身来,在榻上跪下来,叩首道:“臣死罪,竟然卧于殿下榻上,居于殿下之北。”
殷倾玉叹气道:“咱们流落到南朝来,哪里还分什么君臣。这里没有君,也没有臣。你是我的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你安心养病就是了。”
季华顿首道:“臣惶恐。君臣之礼乃是大道,万万不可逾越啊。”他说到这里,情绪一激动登时心慌气短,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本就是久病之人,身形单薄,好似一架枯木,此刻急促喘息,几乎能听到胸前骨骼轻撞之声。
殷倾玉见他如此,不愿与他争执,便道:“我知道了。只此一次,等会儿你将药用了,若好了,我便放你回西厢去。”
季华道:“这便是臣要谏言的第二件事。大妃娘娘的遗物何其贵重,殿下万万不可以臣残躯为念,遗失了自证身份之物。来日殿下重登大宝,还要靠此物取信于旧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