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忙道:“奴婢愿往。”她知道碧玺近二年的时,因也不多说,免得自己说得太过,倒让碧玺难做。
贾元春点点头,笑着拉抱琴起身道:“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碧玺却是没说话。
贾元春问道:“碧玺,你呢?”她望着跪在下面的碧玺,想到上一世的事情,心想路是自己走的,她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碧玺一咬牙,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贾元春心中一轻。
却见碧玺抬起头来,目光环视一周,忽而又犹豫了,她垂下了目光,低声道:“奴婢…也愿往。”
贾元春看着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她笑道:“既然你们俩都愿意,这便随我入宫吧。”
回去的路上,贾元春有些沉默。
皇太孙初时也不说话,后来见她一路都沉默,忍不住问道:“可是家中有什么难处?”
贾元春回神道:“并没有的。殿下怎得这样问。”
皇太孙看她一眼道:“见你闷闷不乐。”
贾元春下意识得摸摸自己脸,笑道:“竟连我自己也没察觉。”
皇太孙仿佛也觉得她这举动有趣,顺势握住她放在腮边的手,不免也触到她脸颊。
贾元春面上一红,微微偏头避开。
皇太孙也不以为忤,两人便这样一路牵着手回了宫。
***
整个下半年,皇太孙都很忙。
准备推行新稻种的细务只是一条,自从靖王爷接管刑部以来,很是用了些雷霆手段。这一二十年来,朝中官员也的确是出了许多问题,这半年都有些叫苦不迭。被靖王爷查到了的官员也都有各自的门路。
有的是七王爷门下,有的是废太子原系现转太孙门下,有的是几边都沾着关系,更有的是老皇帝的信臣。也亏得是靖王爷,狠得下心,下得去手,也不怕得罪人——他在朝中官员那儿名声向来不怎么和善。
这么一顿猛治,刑部倒也卓见成效。
新年到了,老皇帝很是表彰了靖王爷一番,连代表皇帝受命于天的泰山封禅大典都是让靖王爷代去的。
这一举动让皇太孙的位置就很尴尬。
嫡系正统放着不管,让靖王爷去,是什么意思呢?
眼看着靖王爷在官员里的声势落下去,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却升上来,七王爷有些坐不住了。他原本就因为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才有的第一批支持者,比起皇太孙,他不占正统,唯一可以仰仗的——归根结底,还是皇帝的喜爱。
于是临近新年,七王爷手下的门人也来太孙这边奔走。
贾元春是能在书房的,她倒也没留心去听,只偶尔的见闻,倒也明白七王爷这是想与太孙联手,先把靖王爷弄下去再说。要说这七王爷也真是精力充沛,人还在西北大营,心腹照旧在京城奔走,两边都不耽误。
新年一过,初二这日,皇太孙又带了元春回贾府。
元春这次倒是路上便知道了,笑着劝道:“殿下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中秋时才回了的,走得太频繁了倒让人有些受不起。”
皇太孙笑道:“这有什么受不起?孤说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他又笑道:“况且你可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不是初二么?”
“据说民间初二是女子回娘家相聚的好日子呢。”皇太孙闷声笑,不错眼珠得盯着元春看。
贾元春明白过来,登时红了脸,轻声嗔道:“堂堂皇太孙,惯会说轻薄话,羞也不羞?”
“孤倒不管羞不羞,只管你欢喜不欢喜。”皇太孙越发调笑起来。
两人说笑一番,皇太孙正了面色,道:“只是你要先陪孤去一处地方。”
马车停在一处佛寺。
贾元春似有所觉,望向太孙,见他方才那点儿笑容已经消失殆尽,脸上是极为罕见的晦暗之色。她此刻也顾不得别的,有些担忧得轻声唤道:“殿下。”
皇太孙吸一口气,往佛寺内行去。
废太子故去后,废太子妃便避居世外,人称静慈仙师。
大年初二,皇太孙会去的佛寺,也只有静慈仙师所寄居的一处了。
正殿里守着两个小姑子,见了皇太孙,合十行礼。
“敢问静慈仙师何在?今日可能一见?”
贾元春听出皇太孙话音底下的激动,不禁有些担心得离他更近了些。
小姑子去而复返,垂首敛容道:“施主请随我去。”
皇太孙有些不敢置信得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随孤来。”这话却是对元春说的。
贾元春有些惊讶,也有些紧张,她以为这样的母子相见皇太孙定然不愿被别人看到的。
或许是她面上的诧异太明显,皇太孙面上露出一点笑容,“想什么呢,过来。”
静慈仙师所居之处,清净幽谧,干净的小院落,一间简单的禅房。
一供桌,一蒲团,一尊菩萨像;一门,一窗,一尼姑。
是已经落发了的尼姑。
皇太孙震惊得看着她,良久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母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跪了,贾元春没有不跪的道理。
静慈仙师既没有拦着,也没有避不受礼,只和声道:“贫尼已是世外之人,施主便舍了世俗称呼,唤我一声静慈吧。”
皇太孙已是落泪,又喊了一声,“母后…”静了一瞬,似是压住了情绪,改口道:“静慈仙师。”
静慈仙师微微一笑,“施主起来说话。”
皇太孙又静了一瞬,这才起身。
静慈仙师缓缓道:“你这一年来,每一旬便来求见一次,我一直没有应你,这次机缘到了,便见你一面,此后可不必见了。”
皇太孙大为震惊,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痛。
静慈仙师挪开视线,静静看了贾元春一刻,才开口微笑道:“这位女施主本性灵慧,心存善念。如此甚好,我也便放心了。”
贾元春不知该说什么。
皇太孙擦着泪哑声道:“仙师要清修,我也…也…我来只见一见,绝不扰了仙师…”
静慈仙师还是很和气,语气却很坚决,“你来我也是不见的。你肩负天下万民,岂可执着于此等小事。你们去吧。”
皇太孙立在原地,不愿离去。
静慈仙师却已闭目念起了经文,只听她声音清正平和,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第43章

皇太孙出了静慈仙师的禅房,走了几步,停在院里的梅花树下。
贾元春放轻脚步跟在他身后,此处还能听到静慈仙师诵经的隐约声音。皇太孙比她高许多,她从后面也看不到他面上神色,但也知道他此刻心中定然不好受,而这难过她却无法分担,唯有静静陪在一旁,等他自己平复心情。
冷风一吹,贾元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皇太孙被这一声惊动,回身看她。
贾元春有些尴尬得揉揉鼻子,低声道:“奴婢失仪了。”
皇太孙摸摸她发顶,和声道:“走吧,这里冷。”他眼角还有流泪过后的潮润痕迹。
贾元春跟在他身侧,深恨自己口拙,不知该如何安慰。
饶是如此,皇太孙还是送她回了贾府,只他留在马车上,道:“孤趁此机会看看城中各处,晚些时候来接你。”
贾元春这次回了贾府,心情却与上次颇有些不同。
上一次回来,是与家人有两年未见,忽而回来合家上下都当做一件大事来对待,也都热情亲切;这一次回来,众人虽也都热情亲切,却没了上次的新鲜感,况且正值年节,便连王夫人都有些顾不及她。
元春坐在母亲侧首,听母亲分派诸婆子做事,又收各家礼单,开库房找东西,有一时想不起来的又要李纨、王熙凤相助。
元春久不在家中,这些细务却帮不上忙;只坐在一旁,虽也偶有说话,到底觉得不自在起来。
一时宝玉过来,王夫人一边做事,一边将他搂在怀中极疼爱得摩挲着他脖颈。
元春在一旁看着,见母亲看弟弟的目光,比看自己时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疼爱、希冀。
她在一旁坐着,冷眼看着,忽而心中“哎哟”一声,明白过来。
她已不再是母亲护着的孩子了。不会有人再只是因为她少吃了一口饭,少穿了一件衣,少睡了一会儿便觉而心急火燎,追着赶着忙慌慌得给她延医问药。
上一世入了宫便再也没能回贾府,只省亲时在新园子看了一看,竟没有这种感触。一直年幼时对贾府的印象延续到这一世来。
却是到了此时此刻,在满堂喜庆的大年初二,贾元春才幡然惊醒,她心心念念的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人会把她当成一个孩子那样去呵护了。母亲固然是疼爱她的,只是这疼爱也被姊妹兄弟分薄了,也随着她渐渐长大而消褪了些许。
她得自己照看自己了。
天大地大,她却是已经没有家的人了。
她是母亲的女儿没错。可是如今,母亲同两位嫂子,同膝下幼弟,才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她却只是顶了个家人的名分,已没了内里的牵绊。这不过是两三年光景,若是再过去两三年又四五年,更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她是没有家的人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家,回不去了。
贾元春站起来,笑道:“我出去走走。”
王夫人正与李纨说着给东平郡王府上回礼的事情,闻言点点头道:“这家中有几处动了,让熙凤陪你吧。”
贾元春笑道:“不敢劳动嫂子,我就在这院里,并不去别处。”
她独自出了屋门,看一眼犹自明亮的天光,心里暗想:不知殿下何时来接我回去。
这次回贾府与上一次相比,贾元春的心情不算更好,也不算更坏,颇有些难于言表。
她低头细思自己心事,恍惚着上了马车,一抬眼对上皇太孙温柔的笑容,忽然之间便顿悟了。
是了,她一岁大过一岁,父母给的庇荫也有遮不到的时候了。
一个人喁喁独行,直到某天遇见那个他。
他给你从父母那儿渐渐失去的亲密关切,纵容你,宠爱你,与你相依相伴。
贾元春想到皇太孙在静慈仙师处孑落的身影,想到自己方才在贾府局外人一般的感悟,竟忍不住第一次主动牵住了皇太孙的手。
皇太孙有些惊讶得挑了挑眉毛,目光落在贾元春脸上,疑惑担忧压过了被女孩主动亲近的惊喜。他缓缓收了笑容,将元春拉到身边坐下,柔声问道:“怎么了?回家过得不快活么?”
贾元春忍住要落泪的情感激荡,抿紧双唇笑着,只是摇头。
皇太孙便不再追问,只将她揽到怀中来,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捡起小木槌敲在马车内壁。
一声长鞭破空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贾元春放任自己依偎在皇太孙怀中,听着马车压过青石板路时规律的“碌碌”声,只觉长长一天下来,最终归于安稳平和。
回宫后,碧玺与抱琴知道贾元春回过贾府,都是喜悦。
贾元春向来待她们宽和,俩人此刻便都问起府里情形。
碧玺问道:“大小姐可见着我妹妹了?她是在老祖宗跟前伺候的,叫碧鸢。”
贾元春淡淡道:“这次倒没留意,下次我帮你问一句。”她想到上一世碧玺哭诉妹妹被大老爷糟蹋了的事,又问,“你妹妹如今多大了?”
碧玺道:“今年十三,三月里的生辰。”又道:“奴婢不过白问问,不敢劳烦您费神留意的。”
贾元春略放心了些,于是各去安寝,自不用提。
***
初三,贾元春跟廖姑姑一同,去后宫各主位处走访。
小冯氏看起来气色挺好,贾元春到的时候,她正哄着女儿玩。
小冯氏父兄如今都在西北前线。贾元春还记得夏天来时,小冯氏惴惴不安得问她战事,过了半年再看她倒是放下心来了的样子。
“不放心又能如何呢?”小冯氏清浅一笑,拉贾元春看女儿戴着的帽子,“顶上的老虎绣得还成吧,费了我小半月工夫。”她说着,下意识得捶捶后腰。
玉枣忙取了靠枕来给小冯氏垫在椅背上,笑着对贾元春与廖姑姑解释,“贵主儿生小主子时受了点凉,如今正调理着,还是阴天便腰酸。”
“是呀,”小冯氏软软应着,“这天怕是又要飘雪。”
贾元春如今对皇太孙心意不同,再看小冯氏心底滋味也不一般起来,虽如常说笑着,脑海里却总浮现出小冯氏当日跪着求她去看皇太孙的场景来,又想到由她转赠的那方帕子,“深恩负尽”,不知皇太孙予了小冯氏什么恩情…
她这边神思不属,小冯氏早已看出来了,只道是她还有别处要去,便渐渐止了话头。
贾元春与廖姑姑走出来,正遇上从周贵妃处出来的谢鲤等人。
谢鲤七月里传出有喜讯,按规矩头三个月是不报的,她此刻挺着大肚子还要来给周贵妃请安,做足了姿态。
谢鲤身后跟着做了世子侧妃的宁欣——便是上一世后来的皇后了,此刻却小媳妇一样的站在一旁,颇有些小心翼翼地护着谢鲤肚子。
既然遇上了,贾元春与廖姑姑便上前行礼。
谢鲤的目光在贾元春身上打了个旋,笑道:“贾女史,多日不见了。”
贾元春才从小冯氏出来,不想与谢鲤兜搭,只笑道:“是呢。今日天色不好,世子妃如今身子重,在路上耽搁了可不好。”
谁知谢鲤听了这话,倒走上前来。
她这么个孕妇一动,身边数人都神情紧张得贴身跟上来。
“遇见了你,便是天上掉刀子我也没有离了的道理。”谢鲤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靠过来抓住了贾元春胳膊。
贾元春不喜欢被她这样靠近,又不敢甩开她——她肚子里还怀着呢,大冷天的,倒出了一身薄汗。
看这情形,当初阿音好心办坏事留下的恶果还没过去。
贾元春正不知要如何应付谢鲤时,便听一旁传来男子轻斥声,“窝在那儿作甚?都跟上来。”
谢鲤听了这一声,面上一僵,抓着贾元春胳膊的手却没放开。
便听那男子说话声伴着脚步声渐渐近了。
“你们怎么伺候世子妃的,咹?”
跟着谢鲤的人齐刷刷矮了半头。
男子走到跟前,仿佛才看清被谢鲤抓住的人是贾元春,脚步顿了一顿。
贾元春心底暗叹,顾不得被谢鲤抓住的胳膊,别别扭扭得转过身来给来人行礼,“奴婢给世子请安。”
水沥“唔”了一声,望着贾元春的发顶,有一会子没说话。
贾元春只觉得谢鲤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指用力起来,仿佛要将指甲嵌进自己肉里一般,她皱着眉不得不再开口,“世子与世子妃请了,奴婢与廖姑姑身上还有差事,改日再给您请安。”
水沥没说话,只捏住谢鲤的手腕,令她放了手,口中缓缓道:“去吧。”竟带出一丝缱绻之意。
贾元春不敢回头,几乎是一路小跑走出了水沥视线。
她心绪乱,胳膊上疼,因此没察觉廖姑姑打量她的目光。
晚上,贾元春与皇太孙一同坐在榻上看书。
皇太孙看治国之道,贾元春看山野杂志。
看了一会儿,皇太孙习惯性地去握贾元春的手。
扯动之下,贾元春胳膊被掐的地方与衣料摩擦,她不由“嘶”了一声。
皇太孙还沉浸在看的书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看向贾元春问道:“怎么了?”
贾元春掩饰得笑笑,“没什么,这一节倒好玩。”
皇太孙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贾元春有些不安地盯着手中书。
皇太孙放下书,将她左手托到眼前细细看。
贾元春才舒了一口气,就见皇太孙殿下将她衣袖一叠一叠卷了上去。
贾元春又是羞又是急,按住皇太孙的手不许他再动。
皇太孙很是威严得看着她,淡淡道:“是你不肯告诉孤实话。”他说着,手中动作不停,已是将元春衣袖挽至臂弯处,入目赫然两处指甲印,用力深的地方已经破了皮渗了血丝。
皇太孙的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贾元春也没想到竟见了血,再看皇太孙神色,不知为何便心虚起来。
“小高,去传李太医来。”皇太孙倒没先追究元春。
贾元春忙劝道:“都这时候了请太医,到时候皇上与后宫主位都该问了。”
皇太孙不理会她这话,只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胳膊被他温热的手掌握着,贾元春一阵脸红心跳,低了头慢慢道:“今日撞上了靖王爷世子妃,从前同为女史的,许久不见情切之下…”她说到这里,悄悄抬眼看皇太孙,只见他正似笑非笑得瞅着自己,登时心口一慌住了嘴。
皇太孙笑笑,道:“总是你惹下的债,挨这下也不冤。”
贾元春别开脸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我竟是听不明白。”
皇太孙也不同她绕圈子,点破道:“后来难道不是水沥给你解得围?”以他素来为人,这般问到面上来的行为是从不曾有的,这一次却不知怎的,话冲过喉咙自己往外窜。
这话一落入耳中,贾元春登时觉得头也发胀、眼也发花,静了一静抬眼看他,却见他面上神色并不像是生气,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赌气道:“是又如何?”
皇太孙见她急了,倒是翘了翘嘴角,淡淡道:“也不如何。”

第44章

话说到这儿,两人之间气氛便僵持住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贾元春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心潮起伏,一时觉得委屈,一时又想她上一世委身水沥,如今说起来又有什么可以辩白的,越想越是自怜自艾;想到如今自己这段心思,更觉难成正果,心里直是恨压三峰华岳低。
皇太孙见元春只低着头不说话,也颇有些后悔方才把话说重了,他本意倒也不是怪元春如何,只是瞧了她伤处心头无名火气,更兼有难言的情绪裹着,话赶话便说到这里了。
幸而这时李太医赶到,开药上药,倒是打破了空气里的僵持。
经李太医这么一打岔,皇太孙也缓了过来,待人出去后,便坐到元春身边。
元春却还在不自在,见他靠过来,低着头往旁边让。
皇太孙失笑,上来按住元春肩头,不令她避开,低声道:“原是孤说错了话,女史大人有大量,便饶了孤这一遭吧。”
元春想着自己心事,越想越觉得心冷,只是低头不语。
皇太孙哄了一回,见元春只是不说话,渐觉不对,蹲下、身来觑她,却见元春面色苍白,眼睛里的光却是散的,登时唬了一跳,将她抱到怀中来。
元春此刻已是陷到自己心思里去,竟也忘了避开。
她不闪不避,皇太孙不觉喜悦,只觉心惊,一径放柔了声音哄道:“好姑娘,两个人在一处,久了哪有不起口角的?孤心里还是疼你的。出了正月,孤便去皇祖父跟前求娶你…乖乖,你应一声,好不好?”
“求娶”二字拉回了贾元春的心神。
她有些僵硬得竖在皇太孙怀中,有希冀的光从眼中一闪而过,她抿了抿唇,开口时声音有些喑哑,“便是你要娶,也得同时迎两位侧妃过门才行…仓促间,又从哪里找另一位来?”
皇子皇孙成亲前,常常会先有侧妃,为了彰显后来正妃的地位尊荣,先嫁的侧妃往往是成双的。
皇太孙听她肯说话了,心中一松,亲昵得为她整一整鬓发,笑道:“兴许皇祖父从记档的秀女里挑一个吧。”
贾元春一颗心直直坠、落下去。
她偏了偏头,避开皇太孙落在她发上的手指。
皇太孙手指停在半空中,看一眼她眉目,问道:“乖乖,可是孤又说错话了?”
贾元春压住从肺里渗出来的冷,哽着嗓子一字一顿道:“我、不、嫁。”
“什么?”皇太孙以为他听错了。
“我不嫁。”这一次贾元春说得流利了些,话音也不再晦涩难明。
皇太孙直起身子,将自己与贾元春的距离拉远了些,收了笑容盯着她看,认真问道:“你不愿嫁给孤?”
贾元春咬着牙点点头。
皇太孙又仔细问道:“不是因为恼了孤?是真心实意,从头至尾就不愿嫁给孤?”他把“真心实意”“从头至尾”这八个字咬得很重,饶是他放缓了语速,还有有丝丝危险从话中透出来。
贾元春有些不受控制得想要发颤,她在自己心底深处发狂般的想要嫁给眼前这个男子,她不是不愿嫁,而是…不、能、嫁。她听出皇太孙语气里的认真,猜想着也许自己只要再点点头,这位天之骄子便会拂衣而去,与她此生不复相见。
她不敢动,不敢言,连泪都不敢流。
她沉默了多久,皇太孙便屏息等待了多久。
终于,贾元春开口道:“不是因为恼了您,是我不愿嫁。”等于直承了“真心实意,从头至尾”八字,当初是她对着病中的皇太孙应诺,如今又反复,简直像是蓄意玩弄人心。
皇太孙松开了放在她肩头的双手,他按住榻沿,借着手臂的力量让自己缓缓站了起来。
贾元春以为一颗心已经跌落谷底,此刻见他这般动作,却又坠坠的疼了起来。
皇太孙背对着贾元春,左手无意识得摩挲着自己脖颈,他绕着脚边四块方砖走了几圈,越走越快,越走越重——忽然猛地停下!
只听他哑声道:“天晚了,先歇下吧。”说着拔脚便走,再也没有看贾元春一眼。
皇太孙一走,贾元春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人一下便瘫软在榻上。
被压抑的悲痛、不舍、惧怕…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她将脸埋在摊开的书页间,呜呜咽咽得哭了起来。
正哭得天昏地暗,便听有人贴着她耳边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贾元春听了这声音,几乎以为是在梦中,她犹疑着将哭花了的脸从书中抬起来,却见已经走了的皇太孙正弯腰蹙眉看着她。
“您…您不是已经走了吗?”贾元春还没明白过来,哭得太猛了,现在半张着嘴直抽气儿。
皇太孙扶着她坐好,看她哭成这样子,递一方帕子给她。
贾元春接过帕子,自己拭泪,不禁又想:从前这样光景,他都是亲自为我拭泪;如今便只以礼相待,是啦,从前那些情谊此后都不能再得了…想到这里,抵紧了牙关,才阻住要落下来的泪水。
皇太孙抱臂站在贾元春对面,见她镇定些了,和气道:“孤也不是桀纣之辈,你既然不愿意,孤也不强你,也不怪罪你,你实在不必哭成这幅样子。”
纵然是皇太孙这样的人物,陷于情爱也难免患得患失,这夜贾元春断然拒绝嫁给他,他又想不到贾元春心里存的意思,乍听之下,只道这大半年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元春怕他怪罪只好应承。一时伤极痛极愧极,所伤者钟情之人竟无意于自己,所痛者她竟以为自己乃桀纣之辈实在辜负这几百日夜的朝夕相对,所愧者却是自己挟权贵之位迫女子之情却不自知。他落荒而逃却到底舍不得,折回来一看,正撞上元春哭倒在榻上,不知不觉便又进来安慰。
贾元春听他这样说,更是要忍不住流泪。
皇太孙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摸摸元春发顶,手伸到一半才察觉这安慰的动作已不合时宜,他有些自嘲得落寞一笑,柔声道:“好啦,别难过了。孤记得你从前仿佛是想做当家主母过安稳日子的?”他挣开舌尖简直要实质化的酸涩,有些麻木得继续道:“孤说过的话都还作数,什么时候你有了…”他实在吐不出接下来的字眼,便也不再折磨自己,笑了笑换了说法,“总之,你什么时候想出去了,孤便应你就是了。”
贾元春一边拭泪一边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当家主母过安稳日子的话?你要迎新人过门,要打发我走,只须一句话便是,也不必拿这些瞎话来编排我。”
皇太孙听了这话,痛麻了的心又隐约有了知觉,口中胡乱道:“这倒奇了,难道不是你在草原小金帐中同孤讲的?孤又何尝要迎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