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事,我就是一时想住了。”
廖姑姑看她面色不好,一时也有些后悔,怕是自己把话说重了,因笑道:“我如今是年纪上去了,平白无故的也要生出许多担心来。女史可别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有说错了的地方,女史便只当什么也没听到吧。”
贾元春笑着点点头,又摇头道:“姑姑这话说得过谦了,我能得姑姑指点,是我的造化。”
廖姑姑拍拍她的手背,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贾元春挽起廖姑姑胳膊,笑道:“睡了太久,腹中空空如也…走,咱们去看看午膳备好了没有…”
午膳是已经备好了,皇太孙殿下却没有回来。既然病愈,一早他便带了两个从人去给皇上请安。
兴许是皇上那儿有事绊住了他,兴许是他又去督管病中放下的杂务…
面对丰盛的午膳,贾元春却没了胃口,只是她也不愿与自己身体过不去,味同爵蜡得用了一个花卷,配了几口凉菜,用两汤匙酸梅汤压了压腹中的燥意。
过了正午时分忽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直到傍晚才停了。
贾元春拿了木棱,将书房的窗户一扇扇支起来,雨后的微风送来些许带着潮润的凉意,夹着一缕清甜桂花香;望出去,只见晚霞满天,美不胜收。
她觉得胸中烦闷消褪了些。
忽见小高一路小跑过来。
“贾女史,殿下晚上回来用膳。”小高隔窗递了一声话。
不自觉的,贾元春面上已经泛起了笑容,“可知道大概时辰?殿下今日可还好?”她这样低着头隔窗说话也不方便,见小高也不像着急走的样子,便道:“你且进来喝杯茶。”
小高有些狼狈地蹭了蹭双脚,弯着腰从窗户底下仰着脸冲贾元春笑道:“奴婢这踩了泥巴地,可别脏了殿下的书房…也污了女史眼…”
贾元春这才注意到小高一双官靴上的水渍泥痕,讶然道:“你这是去哪儿了?”她其实想问的是皇太孙殿下去哪了,但是问其行程是犯忌讳的事儿,只能问小高。小高跟着皇太孙出入,往常都在内宫活动,不会有沾泥地的地方。
“嗨,别提了,”小高还是笑眯眯的,拿着自个儿一身狼狈相给贾元春逗乐,“瞧瞧,犁了一天地,要不是我机灵,瞅着是个机会,赶回来传报,还得在外面卖苦力呢。”
犁地?
贾元春惊愕得有些想笑,殿下的贴身内官去犁地?她了解皇太孙,这种事情他不会只让底下人去做的,一定是皇太孙带着他们一起做的。
“奴婢走的时候,后边也收拾着家伙什物了,估摸有个小半时辰就回来了。”小高欠着腰又是一笑,“女史可还有事儿吩咐?”
贾元春忙道:“我没什么吩咐你的,快下去换身衣服吧。”
小高自去了。
贾元春便忙起来,先是要人备水,又告诉厨房的人晚膳要什么,再通知太医院的小医官熬药。她这边将将忙定,皇太孙那边也就回来了。
皇太孙一回来,问了贾女史在何处,便直往书房而来。
他一步踏进来时,贾元春正将书房的灯烛点上。
贾元春一回身看到太孙,只见他面色已不复病中苍白,弯起的唇角泛着健康的红润,黑眸里漾着喜悦的光,像夜空里的星。
她担忧的心忽而轻了,迎上来笑问道:“殿下,您回来了,是先更衣还是先用膳?”
皇太孙看着贾元春带着笑向自己走来,向来被隐忍克制的渴望再压不住,他径直伸臂,牵住了她的柔荑。
贾元春微微一愣,余光中望见太孙身后的两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禁粉面含羞得别过头去。

第40章

“孤既想用膳又想更衣,怎么办?”皇太孙牵着贾元春的手,轻轻摇一摇,口吻无辜中透着淡淡的笑意。
贾元春本是有许多担心在意的,想知道他这一日都受了什么辛苦,想尽量隐秘地知道他大病初愈可还有什么不妥,想…
然而,皇太孙殿下牵住了她的手,她好像就失去了表达自己真实情感的勇气。
贾元春知道自己应该抽开手来——皇太孙只是松松握着她的指尖,是一种亲昵而不带丝毫亵玩意味的姿态。只要她稍稍一动,便能挣脱开;然而这一点细微的牵绊,却令她舍不得。
于是她便只能立在原地,极力镇定,好似被握住的手失了知觉,垂着头恭敬回道:“那殿下请先更衣,再用膳吧。”
她这恭敬到近于生疏的态度令皇太孙眸光微闪。
他欺身过去。
贾元春伪装的镇定登时便被打破了,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却看见皇太孙正俯视着她,黑嗔嗔的眸子里忽而泛起孩子气的光。
“可是孤好饿,等不及更衣了,怎么办?”
她竟然从皇太孙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份委屈的意味,心里早就软成一片,也忘了她的羞涩不安,忙道:“那先用湿帕子擦擦就用膳吧。”往常皇太孙在外一日回来都是要先沐浴更衣的,总要两柱香时分。
皇太孙翘起嘴角,走到窗下的竹榻上坐下。
贾元春招呼小太监将早就备好的热水毛巾送上来,借着绞毛巾的空隙背对皇太孙整理自己紊乱的心绪,回身处,见他正大马金刀得背窗坐着,望着她仿佛在出神,落日余晖在他身后晕染开来,像某种温暖的护持。
她走过去,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伸出手臂,用湿毛巾给他揩脸。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室静谧。
贾元春只将目光追着手中的毛巾,丝毫不敢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皇太孙忽然伸手搂住了女孩的腰肢,手臂回拦,令她靠到自己身前来。
贾元春轻轻惊呼,脚下有些抗拒地踉跄了两下,手不由自主得撑住男子两肩,好让自己不要跌坐入对方怀中。
“嘘,别动,也别说话。”皇太孙闭着眼睛,侧首将半张脸埋在贾元春柔软的腰腹处。
女孩身上浮动着的馨香给人一种甜美的安全感。
他嗓音里不加掩饰的疲累与虚弱,让贾元春原本要推开他肩膀的双手柔软下来。
她终于可以跟随心意,细细去看皇太孙。
他阖着双目,眉心有细小的褶皱,明明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她却看出了隐隐的悲伤。
贾元春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她太常见微笑着的皇太孙殿下了,也许是因为那从承受着他呼吸处衣物上传来的湿意,也许…她有些不受自控得将指尖落在他眉心,想要抚去他的难过疲乏——也许,是因为她已然钟情于他。
皇太孙闭目想着事情,他今日随皇祖父去了白马寺的御稻园,靖王爷也同往。这御稻园是老皇帝试验新稻种之处,已经有三十年了。新稻种明年便要推行苏浙,老皇帝感叹当日他带着废太子种下第一波新稻种,如今却是带着皇孙来收获了,想到已故的废太子,老皇帝只这一句慨叹老泪纵横。
老皇帝将推行新稻种一事交给了皇太孙,紧接着却又将刑部交给了靖王爷。
皇太孙想到这里,轻轻一咬牙,睁开眼睛,从让人沉醉放松的温柔乡里抬起头来。
“去用膳吧。”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皇太孙又回来了,他对上女孩眸中还来不及全部收好的怜惜,只觉仿佛一眼清泉,荡涤去了他满身的倦累。
贾元春咽下今日烦闷了一整天想好的话,柔声应道:“是,殿下。”
***
是夜,皇太孙梦中醒来要茶。
灯烛拨亮,皇太孙将茶碗递过去时才察觉贾元春还穿着外裳,问道:“你这是还没歇下吗?”
贾元春微微一愣,借着接茶碗的动作掩饰了下,笑道:“歇下了的,比殿下早一刻渴醒了。”
她这拙劣的谎话自然骗不了皇太孙。
只是皇太孙也没有戳破,只摸起枕头旁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见上面指着半夜两点,不由静了一息,而后道:“还有些渴,再端一盏茶来。”
贾元春应声到外间倒茶水。
皇太孙耳听着女孩细碎的脚步声,眼望着虚空中某一点想着什么。
一时贾元春回来,皇太孙拉她在床榻边坐下,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碗盖上,心中踟蹰,双目注视着贾元春缓缓道:“你我之事,待到来年,孤便告知皇祖父,去贾府求娶——可好?”
皇太孙如今还在废太子的孝中,婚事要待来年才行。
贾元春听他这样说,不禁心中大恸,知道自己这一日虽处处掩饰,却没逃过他的眼睛,所以才有这样一番话说来安自己之心。她何德何能,竟能得殿下如此用心用情?然而她是决意不嫁了的,注定要辜负这一片真心真情,岂不让人腹内悱恻?
她抿紧了双唇,想要说一声“不”,却最终在皇太孙镇定中隐含忐忑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垂了睫毛低声道:“我…听殿下的便是。”
这一句回答也是拙劣的谎言。
欺君之罪,论罪当斩。
生而尊贵的皇太孙殿下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撒谎两次。还是这样随意、敷衍的谎言,说的人都没有想要让它听起来真实些。
有一点怒气在他胸中燃起,却是无种之火,底下全是空茫茫的惶然——他不太懂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却意识到此时此刻是无法从女孩口中问到什么的。
皇太孙灌了一口茶水,目光研读着女孩脸上的情绪,他想事情的时候会面无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明日孤让小高去贾府传旨,请你的母亲等人进宫见见你。你入宫这二年,也想家了吧?”皇太孙最后这样提议,这是他能想到的可以让贾元春开心些、安心些且不会出错的事情。
贾元春忽而想到上一世声势浩大的省亲,她的确思念贾府的亲人,然而乍见便别离,徒增伤心,因淡淡道:“多谢殿□□恤,只是家母等人入宫还要按品级大妆,徒增烦累。为我一点私心,又何苦来哉。殿下的心意,奴婢心领了。”说着,她收过皇太孙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碗,背过身下榻,轻声道:“殿下歇了吧,明日还要早起的。”
皇太孙捉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回转过来。
他仔细盯着贾元春的眼睛。
贾元春不由得垂下睫毛,有些想要逃开。
“你在生气。”皇太孙的语气很肯定,他在心中把这两日的事情飞速过了一遍,问道:“为何?”
贾元春听到自己心中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这一日不知如何排解的烦闷,竟然是她在生气么?
皇太孙攥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更拉近了些,他上身前倾,几乎要与她贴到一处,他轻轻道:“你在生孤的气,为何?”他眯眼想了一想,“孤傍晚回来,在书房…你当会儿就在生孤的气了。”他想到刚回来时,贾元春恭敬的姿态,细想起来似乎有些浅淡的怒气。
贾元春却是已经痴了。
原来她是在生气,为了廖姑姑口中莫须有的“侧妃”之事,气毫不知情的皇太孙殿下。
她真是好笑。
“我是在气我自己。”贾元春喃喃道,她本灵慧,此刻一通百通,对着担忧不解的皇太孙温软一笑,柔声道:“奴婢是在跟自己较劲儿,这会子已经好了,倒让您担忧了。夜深了,您快睡了吧。有多少话,咱们明天白日再说。”
她此刻态度真挚,皇太孙已是信了一半,想问她为何跟自个儿较劲儿,听她后一句分明是不想多提的意思,倒也不愿勉强,因牵着她手,亦柔声道:“孤不想看你伤心难过,你现今有心事不愿告诉孤,想来是孤有让你不能安心之处。天长日久的,总叫你能明白孤的心意,不再自个儿闷着。往后你若有不能对外人言说的苦闷,答应孤别糟蹋自己身子,捡一二愿意说的告诉孤,可好?”
贾元春垂着头,不敢让皇太孙看到她眼中的泪,她极轻地“嗯”了一声,忽而低声问道:“那您呢?您今日又是为何事难过?”
皇太孙有些意外,听她话音不对,侧首一看眼眶红了,便有些慌,不知不觉地就将人半揽在怀中了,有些生疏得拿帕子为女孩拭泪,口中笑道:“这是怎么了?竟哭起来了,想来是孤哪里说错了。”
被他这样温柔地哄着,贾元春的泪水便有些止不住,她扒着他胸前明黄色的中衣,略带哽咽得细声道:“我同您的心是一般的,亦不愿见您独自伤心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码到凌晨四点半,胸痛。
兔子回来了,尽量日更到完结。
这一更算昨天的,今晚还有一更。

第41章

两人自从夜诉私语后,心底又别有一番亲密。只是太孙仍在孝中,兼爱重元春,行动处却无逾礼;元春虽说自己心中拿定了主意不嫁,却也着实欢喜太孙,便隐下心思,贪这片刻欢愉,只待来年再理论。
元春虽不愿劳动家人入宫相见,但是她心中思念亲人——这一节皇太孙是知道的。两人熟稔起来后,宿夕相对倒有些无话不谈的味道。
八月十四日,阖宫上下都准备着明日的中秋节。皇太孙却携了元春出宫去了。
他这一二月忙着新稻种之事,几乎隔几日便要去御稻园看看,带上元春同行却是第一次。本来嘛,皇太孙殿下忙政事、勤庶务的时候,带着贴身服侍的女史——没有这个道理。
虽知与礼不和,贾元春还是难掩兴奋。便是在贾府,她都很少有机会去到外面看看走走,更何况是入宫之后。
贾元春在马车上,终究是忍不下心中好奇,悄悄拉起车窗一角觑着外面,却只见到护在左右的马队,不禁有些失望。
皇太孙失笑,他一手捧着卷《稼穑大集》,一手将元春柔荑握住,温煦的目光从她脸上一转落回书册,口中安慰道:“改日微服出行,再带你来见识世情百态。”
贾元春抿嘴一笑,离了车窗,想一想道:“殿下还是以安全为要,便是微服,护卫之人也不可少的。”
皇太孙笑道:“女史所言极是。”便低头看书,不再说话。
贾元春也不来惊扰他。
不一刻马车停了,贾元春倒也并未多想,如常下了马车,打眼一看,已是愣了。
这里并非御稻园,却是一处府邸,两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悬一匾,匾上书了“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府门前原立了十数个下人,虽不知来人身份,但见这两侧护行的马队,再看马车用制,早已有人进去通报。
贾元春压住心底的欣喜、感激、酸涩,回身对也已下来的皇太孙深深一福,口中只喊了一声“殿下”,便觉要落泪般说不出话来。
因在外面,皇太孙便不好如往常般去摸摸女孩发顶以作安慰,只笑道:“去吧,晚些时候孤再来接你回去。”
正说着,那正门便缓缓开了。
荣国公亲出来迎,一见来人,不禁好是惊诧,颤巍巍上前来拜,“殿下。”
皇太孙忙架住他双臂,不受他拜,口中道:“荣国公年高,不须多礼。”
荣国公压住心底的惊疑,欠腰笑道:“殿下驾临寒舍,实乃寒舍上下的荣耀,您是…”他很有技巧性得停了下来。
“临近中秋,孤送您孙女回家看看,也是天理人伦。”皇太孙微笑着,姿态高洁,目光落在贾元春身上便软了几分,交代道:“回去时,孤会让小高先行,提前告诉你一声。你在家便安稳与亲人一聚,知道了?”后面这两句,却是对贾元春说的,同与荣国公说话时绝不相同的语气,怕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贾元春却是听得耳根一热,当着祖父的面,更不好多说,只低声道:“是,殿下。”
“孤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府上叨扰。”皇太孙又扶着荣国公肩膀勉励了几句,诸如“您是皇祖父用老了的人了,万望保重身体,朝廷如今又兴诸样新事,说不得什么时候还得用您”这样的官面话,他说得和煦自然,情真意切,与他尊贵的地位联在一处,饶是荣国公是成了精的狐狸,也不禁鼻酸眼热。
皇太孙走了,荣国公望着两年未见的长孙女,心情却着实有些复杂。
当初是贾元春深夜冒雨前来,同他说太子一系危如累卵,要用“拖”字诀,避开为太孙女史的指派;一晃两年过去,太子果然如她所说,被废;但她也没逃开为太孙女史的命运。如今见一国太孙竟肯亲自带她回府,便是宫里真正的娘娘也不曾听说有这种体面的。如今朝中三分天下,靖王爷、七王爷,再加一个皇太孙,贾元春能在皇太孙跟前有这样的体面,兴许是贾府枯木逢春的时机到了?又或者是摧枯拉朽倒去便在眼前。
不过一刹那间,荣国公心底已经盘算过许多念头。
贾元春却无暇顾及此刻祖父心底的电闪雷鸣,她一步踏进荣国府已是软了膝盖。
家,就是这么奇怪的存在。
细论起来,上一世她居于宫廷的时间还要多于在荣国府,况且在荣国府时又要大半时候是懵懂不知事的,然而临到黄昏路近,心心念念的却还是荣国府。她一步步走过去,前世梦中回荣国府时那种怪异的心情又涌了上来。有些亲近,有些温馨,却又恍惚不全是,景色是不曾变的,人…
消息传到府里,道是皇太孙殿下来了,贾母等女人便罢了,在府中的贾琏等人都得换了衣裳去迎,至于见不见那得看皇太孙殿下的意思,一时听说又走了,倒都愣了。
那边贾琏细一琢磨,便同他媳妇名唤王熙凤的调笑道:“我这大妹子也真是能耐。”
王熙凤笑啐他一口,“舌头大不怕闪了风,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你倒也敢放在嘴边浑说
。”她口中与贾琏说着,由身边丫环唤作平儿的换了衣裳,撸了撸腕上的镯子,笑道:“只日日听说这元春,倒从不曾见过,今日也是个机缘。”因带了平儿,卷帘而出,往贾母处去了。
到了贾母处,贾元春正同两年未见的亲人相见。她坐在贾母身侧,被贾母搂在怀中,众人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叹。
贾元春心潮起伏,此刻与她上一世省亲时还不同。上一世省亲时,她已是妃位之尊,纵然相见,也要先守国礼再序人伦;此时此刻她只是女史,以贾母的诰命身份,只依祖孙之情,便于国礼无碍。贾元春将脸埋在贾母怀里,感受到那份血浓于水的温暖,终是忍不住也落泪了。
她这边见过了贾母、王夫人,又见了长嫂李氏,长房大伯娘是大伯父续娶的邢氏,长房二嫂是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余者倒也罢了,这二嫂却是又会说话又能逗趣,又是母亲的内侄女,贾元春看得出母亲待她不同,倒也多留意了一分。
底下弟弟妹妹年纪渐长,也都到了知事的时候了,因都唤来相见。
便见贾母将一名灵秀的女童也揽到身边,同贾元春叹道:“这是你姑姑遗下的,名唤黛玉。你姑姑独此一女,我放心不下,便将她接来,带在身边,同宝玉一处养着。”说到去了的女儿,不免又是一场伤心。
众人忙解劝。
贾元春望着眼前的女童,心中思潮如海,这便是她逆命重生的根源了。小小年纪,相貌已是不凡,更难得的是身上一段风流,竟是世所难寻。


第42章

这元春便拉了黛玉的手,细细看了一回,对贾母叹道:“到底是血脉相连,我一见了妹妹,便觉亲近。”
余下的迎春、探春、惜春都立在当地,元春一一见了,因问:“宝玉呢?”
“宝玉如今进学了,方才已派人去接。”王夫人忙解释道:“家里实在不知你要回来,不然便早留他等你。”
贾元春道:“一家人何须这样客气,早没递声话,也是不想劳动您的意思。”她想到走进来时看到院子里的装饰,又道:“临近节下,家里也忙乱。”
一时与众人话完,贾母便让元春与王夫人母女一处说话。
“我的儿啊!”没了外人,王夫人倒也不必自持,将元春搂在怀中,又推开来仔细打量,“怎得竟这样瘦了?在宫里…想来是没有家里自在,吃得可还习惯?”
元春其实并没有很瘦,也知道母亲是心疼自己的意思,因安慰道:“我都好好的,母亲不必挂怀。”
王夫人想一想,道:“也是,我听说是殿下带你回来的?”她盯着元春美丽年轻的面容,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竟不知是你的造化还是…”
元春有些不自在得别开头去,低声解释道:“是殿下有正事要出行,因中秋节下,又是顺路,不过随手行善,体恤下人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番话,心里也不知是失落多些还是放心多些,只道:“原来如此。”
一时静默,元春忽觉得不安起来,另起话头,问道:“哥哥这一向可还好?”
王夫人回过神来,笑道:“珠儿如今好了,当初多亏你入宫前…”她想到前事,脸上一阵阴云密布,又道:“当初为了调理身子便没去应试,转过年再说吧。”
元春笑道:“这便好。”
又是静默。
“我见了姑姑留下的女孩,倒是生得好相貌。”元春又道,“在家中与诸位姊妹可还和睦?”
王夫人淡淡道:“也是知礼人家的小姐,论起来比咱们家的还好些,当日在林家时有专门的丫头陪着读书的。”她拍拍元春的手,“便是你小时候,家里也没这份用心。”
元春觑着母亲脸色,笑道:“那您岂非要喜爱这小表妹多过诸位妹妹了?”
王夫人笑道:“有老太太疼着她也尽够了,我只一个宝玉便够头疼的了。如今他两个都住在老太太处,白天黑夜,一时好了,一时又恼了…”她的话音悠悠停在此处,看了眼元春,道:“瞧瞧我,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倒只拿家里的事儿来烦你。”
元春见她如此,哪里不知母亲对黛玉颇有微词,只不愿对她开口,倒也不急于一时,顺着王夫人的话道:“我正是爱听家里的事呢…”
王夫人疼爱得摩挲着元春肩头,因将家中诸事细细道来,不过是哪边院里新添了一口水池,身边丫头又放出去了谁,家里小辈们玩闹的趣事…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宝玉。
正说着,宝玉便来了。
他也不认生,极亲切得上来问元春,“大姊姊好。”
元春摸摸他发顶,欣慰笑道:“宝玉长高了,也懂事了。”
宝玉一来,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元春也不必向方才那样找话说,只听幼弟说话,留心一想,宝玉话里说的最多的却是黛玉。
俩人还年幼,也谈不上男女之情,只是日日相伴,最为投契罢了。
贾元春心里暗暗叹气,上一世她顺着母亲意思,倒是生生毁了一对天定缘分。
只说了半响话,用了一顿饭,天色便已将暮,外头传话道是高公公来了。
元春心里一沉,满是不舍。
一时小高由贾府管家亲迎入内,到了屋里,给贾母、王夫人等问了好,欠腰请元春道:“奴婢给女史请安。奴婢走时,殿下让奴婢给老妇人、太太带一声好。”
贾母、王夫人等忙道谢。
“殿下又问,女史在家中时身边的丫头可还在?若在时,打点两个随咱家入宫,照旧还服侍女史。”
贾元春不曾想到皇太孙会这样用心,又想起上一世身边的丫环下场,又是感慨又是黯然。
王夫人却是喜出望外,当即让人去唤昔日服侍元春的大丫头过来。
贾元春添了一句,“当日在我院中的二等丫头也都唤来。”
一时抱琴、碧玺,及几个二等丫头都过来了。
在王夫人看来,只需告诉她们去打点个包裹进宫便是,不知女儿这是要做什么。
贾元春将事由解释了一遍,因问道:“随我入宫,自然还是当初贴身用的便宜,只是我也两年未在家中了,或许你们有不愿去的,此刻便告诉我,我再从二等丫头里选愿意去的。”
王熙凤在一旁看着,心道这大姑子未免心善得有些假了,不过两个丫头,带她们入宫是多大的体面,竟还要问下人愿意与否。她是个伶俐的,因只冷眼看着,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