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招呼她在石桌旁坐下,让如梅上茶,果子点心是早都摆好的。
“入宫这么久也没能去拜会姊姊,你可别见怪。”贾元春与她不熟,笑着说起客套话。
吴女史的行动总是慢上半拍,迟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忙着摆手,“不怪不怪。”
贾元春并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社交高手,面对这么个吴女史不免有些词穷。
于是两人默默喝茶。
等到贾元春觉得几乎要喝饱了的时候,谢鲤匆匆而来。
“我来迟了。”她一面笑着,一面拎过跟随的宫女手中篮子,“瞧瞧,这是太后娘娘赏下来的。”打开来,却是脸盆大的一整块月饼,“太后娘娘听说咱们聚会,也说是好事情,节下让咱们好好乐一乐。”她看了看两人,诧异道:“周妹妹没过来么?”
谢鲤笑望着贾元春,“借你个人用,”说着招呼如梅过来,“劳烦你去周贵妃处走一趟,请周女史过来一同聚聚。”特意叮嘱了要转述太后的意思。
贾元春虽觉得这也正常,但是安玥郡主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她笑道:“不如让跟你来的这位宫女去传话的。我这里实在离不了人,那边还有个如兰病着呢——只剩这一个再走了,等会要茶要水都不知道问谁。”
谢鲤虚点着她,笑嗔道:“真个儿小气,不过是让她传个话儿,倒招你心疼了。偏就让她去,等会子你要茶要水,我来伺候你和吴姊姊。”
说得吴女史都笑了。
贾元春越发觉得奇怪,虽不知她为何坚持让如梅去,却直觉要反对,又笑道:“别的倒好说,只是这丫头自分到我这边来,只做些粗笨活计,我也是怕她去传话做不好反倒得罪贵人。”
谢鲤还是笑着,但是已经不由得打量了贾元春一眼。
如梅在旁边听着,虽不知道贾女史与谢女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顺着自家女史的话往下说,“奴婢口拙嘴笨,怕说错了话,还是留在这里伺候诸位女史吧。”
谢鲤静了一瞬,“喷”得一笑,摆手道:“罢罢罢,你们主仆一心,我倒成了坏人了。不过是要你去传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要将你卖了呢。”于是让随她来的那宫女去传话。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周女史才姗姗而来。她衣饰华贵,妆容偏艳,身量不高却也不显矮,慢慢走过来,坐下才开口低声道:“累你们久候了。”声音有些微的喑哑,若不是贾元春就坐在她旁边,也不易察觉。
谢鲤笑道:“既然累了我们久候,自然要罚酒三杯。”说着亲自执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酒。
这酒是宫中女子喝的,调了花香且不醉人。
周女史也不推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鲤连倒三杯,周女史便连饮三杯。
谢鲤叹道:“周妹妹当真好爽,我陪妹妹再饮一杯。”
吴女史有些不安,不知该望向谁,只道:“多饮易醉,周妹妹喝得急了…”
“今日太后娘娘都说了只管乐,”谢鲤笑嗔,手腕一转给吴女史、贾元春各满上一杯,以目示意,要四人共饮此杯。
贾元春留心看周女史面色,只见她敷了极厚的粉,饶是如此还是能感觉出眼周围略有浮肿,鼻尖一点似乎是脱了粉,又或者上妆时太仓促忘记了,露出一点微红。怎么看,都像是才大哭了一场,得了传话才匆匆而来的。
贾元春只喝了那一杯,吴女史也极少饮酒,然而月亮才升,桌上的两壶酒已经空了。谢鲤已是隐隐红了脸,却还是极畅快得要如梅去拿酒,她与周女史都喝了不少,于是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宫中样样都好,我却只是念着家中那处阁子。”谢鲤闭着眼睛笑,自己摇了摇头,又给周女史倒酒,顺便盯着她看,“我瞧着真是在什么地方就变成什么样子,像吴姊姊在皇后处,就素净些,”皇后这些日子一直称病不出,说是念佛,“像你在周贵妃处,就华贵些,”她笑晲着贾元春,“像贾妹妹在嫣贵嫔处,就生得越发美了…”
严格来说,谢鲤这话已经是逾越规矩了。
这毕竟是在钟粹宫,贾元春心里叹了口气,按住谢鲤手上的酒杯,“谢姊姊有酒了,改日再喝吧。”
谢鲤歪到她身上,嬉笑着,“那你替我喝。”
贾元春不肯,“我酒量不好,一杯就倒,方才喝下去的那杯此刻还在胃里翻滚呢。”
周女史本就在埋头喝酒,听了她俩对话,从鼻子里发出一阵笑声来,夺过谢鲤的酒杯,仰头就灌,“我替你喝。”
谢鲤还在缠着贾元春喝酒。
贾元春拿不准她是真醉还是假醉。如果没醉,按照谢鲤的个性上面那番话她断然不会出口的;若是醉了…谢鲤又怎么会让自己在宫中醉了呢?虽然交往不深,然而谢鲤给贾元春的感觉向来是极稳妥的,凡是她做出来的事情都是在“十拿十稳”的情况下才会出手的。
“将酒撤了。”好在是她的地盘,贾元春一声令下,如梅便上前将酒收走了。
谢鲤趴在她身上,闹她,“没了酒,好生无趣。”
周女史却是真醉了,趴在桌上小声哭起来。
贾元春忍不住挠了挠脖子,这状况真是…
谢鲤被哭声吸引,也醉意朦胧得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含糊道:“你哭什么…”忽然她仿佛想起什么来了一样,伸手跨过桌面扯住周女史的胳膊,“对了,贾妹妹要问你靖…”
从谢鲤将手伸向周女史时,贾元春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要出事情。
因为高度的紧张和戒备,在谢鲤那个“靖”字才出口的瞬间,贾元春就捂住了她的嘴。
谢鲤被她捂住,身子僵了一瞬,却还是吱唔着想要说话。
贾元春更加大力得捂住她的嘴,面上带笑,拖着谢鲤站起来,语气很温柔,“谢姊姊是要吐了么…如梅,来,帮我一同将谢女史搀进去…”她不给谢鲤说话的机会,就当她醉得要吐,跟如梅一路将谢鲤拖到了内室。
*


第29章

留如梅守在门外,贾元春回身到了院中,托付吴女史将喝醉的周女史送回去。
“你去瞧瞧如兰病好了没,带上这些点心。”贾元春把如梅支开,独自进了内室。
谢鲤正朝内侧躺着,露出的半张脸红彤彤的,有些难受得自己扯着领口,怎么看都是一副真醉了的模样。
贾元春安静得站在床边看了片刻,轻轻将被子铺开给她盖上,又用冷水打湿了毛巾给她贴在额头上。
如梅很快回来了,神色却有些不安。
贾元春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如兰不知去哪了。”如梅绞着双手,“同屋住的说用晚膳时还看到她躺在床上,方才大家都去乞巧,回来就不见她人了。”
“你在这照料着谢女史。”贾元春很快做了决断。她独自匆匆去了嫣贵嫔处,先是请玉枣派人到慈安宫传话,就说谢女史醉在这儿了,来人请她回去;又问嫣贵嫔此刻可睡了。
玉枣一头吩咐小宫女去传话,一头悄悄摇头。
自从那天贾元春顶着皇帝盛怒全身而退,且钟粹宫上下并没受惩戒开始,玉枣就待贾元春分外亲厚。
她拉着贾元春快走两步,到角落避人处,这才轻声道:“方才乾清宫来传话,要贵嫔去御庭园,贵嫔托词身子不适没去。”她有些忧愁,“奴婢瞧着贵嫔是不想去,皇上可是在御庭园等着呢。就这样不去,万一皇上怪罪下来…”她眼巴巴得望着贾元春,显然是将她当了主心骨。
贾元春安慰她,“你莫担忧,焉知皇上不是喜爱嫣贵嫔这一段天然不矫饰的性情呢?”
玉枣如醍醐灌顶。
贾元春总觉得心中不安,又问,“方才我让如梅来看,却不见了如兰——她这些日子病着,怕节下出事,你可留意她去向了?”
玉枣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曾见过。她原不过受了凉,病了这些日子也是蹊跷,只怕本来就身子虚…节下出事,那又是什么意思?”
贾元春跟玉枣解释不清这个,只一笑。
不多时,来了两个宫女,四个小太监抬着一顶软轿,将谢鲤送回慈安宫。
贾元春望着渐渐远去的红顶小轿,心里暗想:不知这是谁的意思,若是太后的,那也算是真疼谢鲤了。这么一顶轿子遮着,谁也不知道里面人是谁,也少了女史醉酒丢丑的话头。
当晚直到两更天如兰才回来。
一直守在宫门口的如梅直接带着她回了西跨院。
贾元春正端坐在正堂等着,八仙桌上一盏烛火,映得她脸上一团亮。
如梅关了门退出去。
贾元春抬眼看如兰,只见她鬓发散乱,腮红唇艳,登时心就沉下去了,诈问道:“御庭园可好玩?”
如兰悚然一惊,愕然望着贾元春片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见此情景,贾元春不由闭了闭眼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尽量平静道:“我不管你到底是谁的人,也不管你要做什么,只不要跟我扯上关系。天一亮我就回钟粹宫掌事,说你病久了,我这边事多人不够,要将你除名换一个康健的来。你可明白?”
如兰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流泪道:“女史开恩…”她已被破身,然而皇上却没说给她名分,完事后给了一碗汤药,并没有记档。她此刻正是极度惶惑无助之时,贾元春这里算是她唯一的避风港了。
贾元春眯眼看着那张流泪的脸,还带点少女的天真,城府也不深,只是做了棋子,她硬下心肠,“如梅,带如兰出去。”
次日,钟粹宫掌事将如兰从贾元春处除名,又派了一个叫如慧的来。
如慧年纪偏大,已经十八了,看上去比如梅更端庄稳妥些;因为人不机灵,原本伺候人的活也轮不到她,一向在花房当差的。这次因为贾元春要“蠢笨些的”“能干活的”,就把如慧派来了。
贾元春倒是挺满意。
现在她知道了谢鲤的用意,又消除了如兰这个隐患,日子过得安心多了。
且过了中秋,皇上带着几个皇子皇孙去秋狩了,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俩月。皇上不在,后宫越发安分多了,太后也就是个普通老人家,儿子不在家,她也很少折腾,连诰命夫人等想要觐见,太后也是一句话,“等皇帝回来再说吧。”
就几个月中,如梅同慈安宫的如芬关系却大大的好了起来。俩人年纪相仿,一个大方宽厚,一个机灵淘气,正是相宜。
贾元春也不干涉,随她们去。况且如梅是个有分寸的,多是如芬来找她,她鲜少去慈安宫。
如芬活泼些,来这里次数多了,与贾元春也熟稔起来,同她说事情多半会说到“谢女史”。如芬对谢鲤崇拜得很,这么个太后离不了的人,又和气又善良,对她又照拂。在如芬口中,谢鲤简直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我是从来没见过像谢姊姊那样爱干净的人,又体贴尊重太后,常常要到太后跟前伺候时都要先回房梳洗一番。”如芬啧啧称赞,“若是换了我,早嫌繁琐了,谢姊姊天天日日如此,真是好耐心。”
如梅听她说着,手中剥着栗子,笑道:“谢女史是好的,只是身边跟了个小皮猴儿。”
俩人说笑起来。
贾元春在内室习字,听了也是摇头笑。
皇帝走时,带上了嫣贵嫔一同,让贾元春长舒了一口气。
整个秋天她都过得惬意无比。静下心来看了几本有趣的游记,重温了上一世泡茶的手艺,还和如慧、如梅一起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西屋窗下植了几株绿菊。小院里看起来清新明净,玉枣没事儿也爱过来玩。她被留下来守着钟粹宫,没去秋狩。
四个人还玩起了绳戏,如芬偶有一次来玩撞见了,也参与进来,直玩到天黑还意犹未尽。她是个小喇叭,回慈安宫一说,第二日她那些小伙伴们结伴而来。钟粹宫主子不在,贾元春就是最大的那个,她带头玩乐,大家都尽兴。
这么过了小半月,贾元春的小院简直成了后宫游乐场。
如芬是这个小院的消息源,她在太后那儿,什么新鲜事儿都能听上一耳朵。 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新故事是靖亲王世子一箭射白狐。
自从上次太后有意给永沥做亲,召他来说话,发觉这个孙子很有意思之后,就对永沥上了心。秋狩那头有什么故事,太后也爱问句永沥如何了。那传话的人自然要奉承的。一来二去,这靖亲王世子的故事,如芬也听了不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得一声,靖亲王世子手中箭去如流星…”如芬站在秋千旁,摇头晃脑做了个拉弓射箭的样子。
她一边讲着,石桌那坐了一圈的大小宫女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贾元春坐在西窗下,对着那几株绿菊,正在描样子,听了如芬的故事,也忍不住笑,险些画坏了图。
故事讲完了,几个宫女七嘴八舌得聊开去。都是妙龄少女,难免有春情之思,先是赞叹靖亲王世子人品样貌,然而多半自知身份够不上,又转而说起某个侍卫,嘀嘀咕咕一阵“哄”得一声都笑起来。
到了午膳时分,当差的宫女就各自回去,剩下的依旧留在小院里。贾元春便做主多叫几个菜。次数多了,玉枣也不好意思,同几个大宫女凑份子请大家吃一顿。贾元春也不拦着。小宫女有的绣个荷包,有的做个毽子送来,她也都道谢收下。
不知不觉的,贾元春竟又成了宫里第一良善女史。
如梅当玩笑说给她听的时候,贾元春不禁要叹气,上一世“贤德”这一世“良善”,她的名声怎得就这样好。
吴女史偶尔也来坐坐,周女史也来过几次。前者贞静,贾元春倒不觉如何;后者却是有些匪气,虽与贾元春没有不合,却爱来说些别人的坏话,今儿是哪个宫女没长眼睛撞了她,明儿是某某小主不自量力浓妆艳抹被周贵妃申饬了——贾元春很不爱同她说这些,来了也都是应付着,不管周女史说什么,都只是低头绣样子,抬头微笑。次数多了,周女史也觉没趣儿,不再同她闲聊,但却还是爱来这儿坐坐。
等到皇上回京前几日,小院里人便少了。
为了迎接皇上回宫,各处都要打扫,宫女纷纷忙了起来,都没空来这闲坐聊天玩闹了。
日日热闹着,一时间静下来,如梅有些失落,“平时不觉得,人少了到底是空了些。”
贾元春执笔在宣纸上勾勒着一朵菊花的线条,平静道:“有聚就有散,也是平常事。”
如慧在一旁帮她调色。
如慧虽然看着粗笨,其实人内秀。贾元春教她调色,只一次就都记住了;侍弄外面几株绿菊,也尽心尽力,又是从花房出来的,如芬那日来看了说是比内务府送到慈安宫的盆栽绿菊看着还盛呢。
如梅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贾元春作画。
三人一时都静默,气氛却好。
忽听院门有人唤“如梅姊姊”。
如梅忙抬头看去,讶然道:“小狗子怎得来了。”对上贾元春询问的眼神,解释道:“这是前头扫院子的小太监。”说着忙迎出去。
贾元春遥望着她与小狗子在院门口说了几句话,回身时便抱着一个红匣子。
“女史,说是送给您的。”如梅疑惑得抱着那匣子。
如慧并不关注,依旧低着头默默调色。
贾元春接过匣子,晃了晃,没有声响,也不重。
抽开匣子盖一看,却是个小蓝布包裹,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解开包裹,却是一条雪白的皮毛领子。
极漂亮的光泽,摸上去光滑温暖。
是狐狸皮。
贾元春不禁露出笑容来,抚摸了一刻,敛容收好,又回到窗前继续作画。她其实觉得奇怪。
若说当初在东平郡王府见到时,永沥的态度是合乎常理的;那后来他出慈安宫问她要不要做他正妻,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感情的进度也太快,太热情了些。
让贾元春感到喜悦的同时,也有隐隐的不安与不信任感。
就像是剪出来的丝绸花,高高挂在树梢,比真花还鲜亮好看;却不会有循着花香而来的蝴蝶。风吹雨打褪了色,显出原本苍白的原色来。
她俯下身去,仔细得给一片叶子上色,深浓浅淡各种绿色。
这宫中的事情,总是比她看到的深。就比如皇帝对于小冯氏,做了一辈子皇帝的人怎么会按耐不住强要了一个女史,真的是对大冯氏情深难忘,移情到妹妹身上了么?
又仿佛是对小冯氏珍之重之,即便知道她心慕太孙,也不舍得苛责,找了贾元春来做代罚之人。
错了,皇帝看上的从来不是小冯氏。而是冯氏一门在军中的势力。
神武将军的名号岂是白得来的?
西北百万兵士,只知神武将军,不知有皇上。
若是让小冯氏嫁给了太孙,皇上这位子也算坐到头了。
贾元春直起身子,端详着这幅画。
如慧也歪着头瞧,半响笑道:“奴婢见画上总要题诗的,女史不如也写点什么在上面。”
贾元春提着笔想了一想,在左侧空白处用柔媚的簪花小楷写了一句“我花开时百花杀”。


第30章

有些事情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一直到这个冬天过完,太孙都还活得好好的。
贾元春做了九九寒梅图,每一九画一瓣梅花,画完时刚好开春。
春分那天,皇帝将太孙放出来了。
皇后的病也好了,连着几天见了许多诰命夫人,以及与吴家沾亲带故的女眷。吴女史来小院的时候,脸上带了点明显的喜气。
小冯氏饭量也增多了,昨日午膳用了两碗饭,喜得嬷嬷直念佛。眼看着脸上仿佛也长了肉,看起来红润些了。如今见了贾元春也不再跪着求她去看太孙了,安安静静笑着,很有几分满足娴静的样子。
到处都是一派春回大地的景象。
朝中、后宫各处关系都缓和了许多。
北边与西边都不太安定,隐隐要起战事之感。
暮春时节,蒙古使节来京,为他们年轻的汗王求娶天朝公主。
皇上欢迎了蒙古使节的到来,但对他们的请求没有回复。宫中现在唯一待嫁的公主是周贵妃所出,年方十二,自幼体弱,皇上很是疼爱,想来是不舍得。蒙古苦寒,外嫁的公主多半二十多岁就没了。
夏天的时候,蒙古三部结伴来贺,各自求娶公主。
朝廷现在要用蒙古各族抵御西北蛮族,对三部所求没有立即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转眼又是一年秋。
这次秋狩,皇帝兴致似乎很好,还带上了太后、周贵妃、嫣贵嫔,又点了四位女史一同。异姓王及其家眷与一些钦点大臣也随行。
贾元春接了旨意,收拾了行囊,犹豫了一刻还是将当初那落了珍珠的珠花放入包裹。
过了小半月才起行,同行伺候的如梅与如慧都在。
她们比皇帝要先行,到了秋狩场,安营扎寨,都安顿好后,又过了三天皇帝等人才到。
草原不比宫里,许多规矩无从遵循。
比如帐篷的安置,完全就按照皇帝的心意来。
所以嫣贵嫔的帐篷反而比周贵妃的离皇帝还近。
太后喜好清静,所以她的帐篷是离中心处比较远的。
女史各自跟随宫主位安置。因皇后没来,吴女史便同周女史住在一处。
贾元春与周、吴两位女史聚在一起时,谢鲤常常都不在。
这一年,贾元春基本见不到谢鲤的人了。她是越发忙了,太后离不了她,年前更是将慈安宫宫务交给了她。谢鲤有时忙得恨不能变出个j□j来,自然没时间到贾元春这儿来闲话玩乐。况且经过那次醉酒之后,俩人照面气氛总有些奇怪。聪明人话不用点破,谢鲤没有来解释那天是真醉了,贾元春也没去问她醒了之后可还好。
草原上的秋天当真美。
蓝天高远,几缕纤云仿佛是托举着蓝天,让它越发高了去。
贾元春立在嫣贵嫔处帐篷前,手搭凉棚远望。
玉枣头上戴了个花环,手中还抱了两大捧鲜花,一边笑着一边往这边跑过来。
她穿了长裙。宫中是不许宫女这样穿的,但是到了草原上仿佛一切规矩都放开了。
长长的绿色裙裾擦着墨绿色的草地,玉枣跑得两靥泛红,及到贾元春跟前儿才放缓了步子,欢快得同她打招呼,将左手的那捧火红鲜花递给她。
“你瞧,你瞧,竟有这样红的花儿,火一般的!”玉枣把花举到贾元春面前,“喏,你闻闻,可香啦。”
贾元春笑着接过花来,放在鼻端深深一嗅,一股甜香。她笑吟吟得把花抱在怀中,谢了玉枣,叮嘱她,“这花你自己收着,不知道什么名目,可别往贵嫔帐中乱放。”
玉枣大感遗憾。
贾元春打量着手中的鲜花,如果她没料错的话,小冯氏该是有孕了。她带了花回了自己帐篷,如梅在收拾东西,如慧去提水了。
贾元春挺喜欢玉枣采来的花,也爱这香气,想着做个花瓣枕头,一时起了玩心,让如梅去问了玉枣在哪儿采的,便带着如梅去了。
俩人采了满怀的花儿,回去路上,贾元春一眼看到有些许熟悉的女子身影进了皇上帐篷。她不由停下脚步。
不一刻,那女子又出来了。
“你看那人,”贾元春示意如梅,“像不像如兰?”
如梅伸长脖子望了半响,愣愣道:“她怎得从皇上那儿出来的?”
当初如兰从钟粹宫除名后,便无消息。贾元春是没问过,如梅却问过掌事,连掌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如梅为此担心了好一阵子,前些天才将将忘了这事儿,不合在这儿见着了。
“女史,奴婢有句话想问她。”如梅急切得望着贾元春。
贾元春接过她怀中的花,“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着你。”
如梅拎起裙角飞快追去。
贾元春一人捧着两人份的花,几乎把脸都给遮住了,呼吸间尽是花的甜香。她此刻站在离皇帝大帐一箭之地,不一刻便有巡逻的护卫走了过来,打量了她两眼,横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钟粹宫的贾女史,与侍女同去采花。方才侍女有事暂且离开,我在此处等候。”贾元春条理清晰得一一道来。
那护卫换了颜色,但是皇上安危不是小事,他恭敬道:“原来是女史。我等职责干系皇上安危,此处不可留人,”他又看了看贾元春满怀的花,商量道:“我找个兄弟送女史回营帐如何?”
贾元春正觉得双臂发酸,闻言笑道:“如此甚好,多谢您了。”又道:“若是等下我侍女找来,告诉她自己回去即可。”
两人正在说话,不妨旁边踱来一人,静静听了一会儿,此刻笑道:“侍卫要守护皇玛法,岂可轻离所在,我来送贾姑娘回去吧。”
不是别人,正是靖亲王世子永沥。
那侍卫岂是不看眼色的,忙一叠声应着走开了。
贾元春从大朵大朵的红花后探出脑袋,望向永沥,只见他穿了一身天蓝色骑装,别无出奇之处,只腰间系了块夔龙玉佩彰显着身份。却显得风度翩翩,英姿勃发,让人想起“白马配金鞍,联翩西北驰”的少年来。
永沥接过贾元春怀中半数鲜花,也正打量着贾元春。
他这几日想起去年那日在慈安宫外同贾元春说的话,心下一直奇怪,每每想到总觉得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不可思议。仿佛那一刻他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在用他的身体行事一样。诸如当初送吃食、白狐领子等举动,他也觉得诧异。
然而这诧异是从前几日才渐渐生出来的。
自有了这诧异之感,永沥就一直想再见见贾元春。这份想见与去年那种疯狂的想念中想见却有不同,此刻他多是想要看看这个姑娘是怎么让那时的自己着了迷。
他不知道当初那份突如其来的猛烈情感是一个名叫“阿音”的神做下的好事,此节容后再表,而今且看永沥如何送贾元春回去。
永沥望着鲜花后一张芙蓉面,心头微动,这悸动与去年毫无根由的疯狂不同,微痒发麻,然而细小隐秘,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