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说,贾母与黛玉这是实打实的血亲,亡妻又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
林如海最后犹豫了一下,道:“从前我和你娘也跟你提过。京中还有一位十七皇子,从前爹蒙皇上圣恩,曾教过这位十七皇子读书。殿下是个知礼的人,从前在京中时,也偶有走动。如今你去外祖母家,虽说外面不该知道这消息…”他想起从前十七皇子做下的“大事”,摇头苦笑,“却也难说。万一——万一这位殿下要见你,你也莫要惊慌,守着礼节来就是了。我也有托付你外祖母…”
黛玉只是安静听着,看一眼左手手腕上的银镯,母亲曾告诉她,这镯子就是那位十七殿下送给她的。
那时候,她连走路都还没学会呢。

第16章 进都路上有点缘

前文说到黛玉三岁习字,后来林家聘一西宾,此人却与黛玉外祖家同族,名唤贾雨村。
这贾雨村乃是革职之身,借友人之力,谋了这营生,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谁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贾雨村偶至郭外,在智通寺巧遇旧友冷子兴。
这冷子兴乃是都中做古董行贸易的,旧日与贾雨村在都相识。就如贾雨村是贾府荣国公同族一般,这冷子兴也是刑部冷大人的同族——就是那位协助五皇子永澹查办了大皇子永清伴读李福臣,使得两淮巡盐御史换了人来做的冷大人。
不过他们这种同族,国公爷与冷大人有成千上万个,轻易也不记得他们名姓。
只是贾雨村、冷子兴等说起来面上光鲜罢了。
两人他乡重遇,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一来二去,两人三五日便要一聚。
这一日贾雨村得了消息,知道女学生要去都中外祖家借住,自己这西宾只怕做到头了,想要再谋这样轻省的差事儿颇为不易;又不知道何时能官复原职,心里郁郁难安。
他便又与冷子兴相约在酒坊,这一回冷子兴却带了一位新朋友来。
雨村见这新友人三十余岁,面相和善,衣裳虽是半旧,却用的上好锦缎料子。他便不好轻视,笑问道:“这位哥哥不知怎么称呼?”
子兴代为引见道:“这是永安侯府刘家庄子上的二管家,名唤刘子华。因往侯府送年货,子华兄亲自督办,正与小弟我入都顺路;我便求他个方便,一路上结伴。”
雨村心里“嗳哟”一声,那永安侯府是宫里淑妃娘娘的母家、十七皇子的外家,真正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
宰相门前尚且有七品官,更何况是皇子母族侯府的管家?
就算这刘子华只是姑苏庄子上的一个二管家,也比他们在官差面前说的上话。冷子兴是做古董生意的,他要与这刘子华结伴上路,不正是为了这方便么?
雨村忙笑着拱手,说道:“失敬失敬,子华兄原来是永安侯府的。”
刘子华笑得一团和气,“不过是为主子们做事儿,比不了雨村兄读书人清贵。”
三人便同席坐了,整上酒肴来,闲谈漫饮。
贾雨村难免说起心中顾虑来,“鹾政上的这位林大人虽然还未同我说话,但我前日已经见了都中来人。我那女学生的外祖母,念及她无人依傍教育,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现在不过因那女学生未曾大痊,故未及行。待她一走,我这西宾也就做到头了…”
冷子兴闻言,却是跌足叹道:“好好的一个小姐,何必送到那腌臜地方去。”
贾雨村微微一愣,心思还在自己的前程上没转回来。
那刘子华却是眼睛一转,倾身上前问道:“那林大人岳家乃是荣国公府上,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子兴此话怎讲?”
冷子兴便道:“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他家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便将贾府两门,四代人丁一一数来,又说起那衔玉而生的“宝玉”抓周抓了胭脂水粉一事。
刘子华笑道:“小童玩闹,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要他日后上进好学,又有什么妨碍。”
冷子兴只是叹道:“若如子华兄所言,贾府也是大幸了。”
刘子华便向雨村道:“我听子兴说起过你当日被参革一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贾雨村登时大起知音之感。
他却不知道刘子华做着二管家,虽然读书上比不了他,这人事机变上却是胜他百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刘子华是练熟了的本领。
刘子华继续笑道:“我前几日见了当日同僚一案,与雨村你一同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竟找到我这里来。”
雨村听到起复旧员之信,自是欢喜。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贾雨村便面谋之如海。
林如海乃是谦恭厚道之人,凡是身边之人,从没有亏待的。他早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贾政务为周全协佐。
贾雨村忙谢了林如海。
林如海乃说道:“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初一这夜,分别在即,林如海与黛玉父女两个,正在一处说些离别的话。
忽闻下人报说永安侯府来人了。
林如海一惊,都中距此万里之遥,他与永安侯府也从没什么干系,这入夜时分忙忙差了人来——可是有什么祸事?
如海便令王嬷嬷送女儿黛玉去安寝,忙将永安侯府来人请去书房。
却见来了两名男子,为首的年青人气质谦和,约莫二十余岁,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鼠皮衣裳;后面跟着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本就是和善的面貌,一进屋更是堆起笑容来。
为首的年青人纳首便拜,“学生赵长安见过两淮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大人。”
林如海忙扶起来,他已见过拜帖,知道这是永安侯府三房所出的公子,虽是庶出,却也考取了功名,不是等闲之辈。
赵长安拜过,跟在后面那男子也拜下去,“奴才刘子华,是永安侯府两淮庄子上的二管家。大人叫我一声刘管事儿的就成。”
赵长安入座,刘子华只恭手站在一旁。
林如海便问道:“我是个不通俗物的人,与府上少有往来,不知二位此来…”
赵长安微笑道:“是学生的不是,没同大人交代清楚。本宗长房幼弟,乃是十七皇子身边的伴读,名唤翔宇。舍弟本名赵长吉,‘翔宇’乃是殿下赐名。”
永嗔身边两名伴读,一唤莲溪,一唤翔宇,这林如海是知道的。
他无声“啊”了一下,便道:“原来如此。”又忙问道:“一别五年,殿下可还安好?”
赵长安笑道:“十七殿下很好,于读书上很是聪慧。我日前从都中来,听闻皇上嘉许他学识,特许他十二岁便入预政了。如今殿下每日下午都在毓庆宫,追随太子殿下,了解朝廷政务。”
林如海叹道:“殿下天纵英才。”
赵长安话锋一转,“十七殿下万事都好,只是惦念大人。前些日子,乍闻夫人噩耗,十七殿下衷心难安。恰逢学生家里差遣学生来两淮查访新庄子情况。十七殿下得知,便委托学生一定要登门拜访大人,代为致意。”
林如海心中激荡,面色潮红,一时难以言表。
赵长安笑着继续道:“原想着年货备好后,再带着自家庄子上的出产来拜见大人。谁知日前庄子里的管家听说都中来人,要接府上小姐往外祖母家去。学生便修书写于殿下,殿下六百里急件批回——命学生沿路护送小姐去往都中。”
他接了批件在前日,昨日便令刘子华去探口风,一切准备停当,这才登门造访。
此刻迎着林如海惶惑又动容的目光,赵长安却是下拜道:“匆忙而来,唐突打扰,学生不慎惶恐,还望大人宽宥。”
林如海忙扶他起来,笑叹道:“殿下这份心意,真是令我感愧。长安你快快起来…小女此去都中,一路上还要靠你多多照拂。”
赵长安起来又道;“殿下信中提到,若小姐在家中有使惯了的丫鬟仆妇,小厮管事儿,又或是伴读师傅——但凡不好往贾府去的,只管送到都中永安侯府上,待日后便宜了,仍旧给小姐就近用着。”
前头林如海正又欣慰又感动,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听了永嗔这主意,登时哭笑不得——这十七殿下出人意表的做事风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赵长安却是一字不错把永嗔的信都转述了,“殿下又说,要大人只管放心,小姐去了都中,便是他的亲妹妹。”
“小女如何敢当。”林如海连连摆手,沉吟道:“长安贤弟,你替我给殿下带句话,就说殿下拳拳之心,如海深为感激。只是…”他攒着眉头想了一回儿,“只是小女年幼位微,客居长者家中,凡事当以主人家为先。”
赵长安一一记了,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又道:“学生一定把话带到。若是大人还有话要同殿下说,不妨修书一封,可交付这位刘管家,由他直送都中。”
林如海却是摇头。他在两淮盐政上连做五年,是满朝文武盯着的人物,如今十七殿下既然已入预政,那私下书信往来就多有不便了。
这些事情,黛玉自然不知。次日黛玉洒泪拜别父亲,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贾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更有两艘官船沿江护送,官船后跟了两队商船,挂的却是永安侯府的徽征。
旬月后到了都中。
黛玉一行人弃舟登岸。
一上岸那本该引路的婆子却傻了眼。
却见岸边左右分开,一边是荣国府打发了青布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来,另一边却是一列马车队——轩昂的两匹白色骏马拉着宝顶华轿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一溜拉行李下人的八人马车。拉车的马都是健康极了的好马,赶车的人都是精壮可靠的青年,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正踟蹰间,那官船上并肩走下来俩穿金戴银的婆子,往黛玉这边的婆子跟前笑道:“还不快请你家小姐上马车?这是十七殿下派来接林家小姐的。”

第17章 初见永嗔有点闹

毓庆宫中,永嗔抓着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账目册子,心不在焉地计算着,时不时溜一眼侧前方端坐书桌前的太子哥哥。
西洋进贡的自鸣钟咔哒咔哒走着。
这声响实在令人心浮气躁。
叹了三回气,永嗔硬着头皮把那账目算完,也不管对错,往书桌上一放,口中说着,“太子哥哥,我今儿的差事完了…”就想退下。
太子永湛批示着内阁奏章,并不抬头,只伸出左手两指,轻轻按住了那册子一角,“且慢。”
永嗔心里晃了一下,老老实实站定了。
太子永湛就取了朱笔,在他交来的册子上圈点起来。
永嗔如今年逾十二,身量蹿高,这会儿站在书桌旁,低着头把那红圈圈一个个看得分外清楚。
红圈原本是习字之时,被师傅用来标记写得好的字。若有不好的,师傅向来是一道大叉过去,让看的人触目惊心。
太子哥哥给他批改,从来不用红叉,若有好的地方,便当面夸赞于他;不好的地方,才用红圈圈出来,也并不责问他,只细细讲过令他修改。
此刻见太子哥哥沉默无话,永嗔觉得脸颊有点热。
按说永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景隆帝跟前都敢作妖翻跟头,拿礼佛之事戏耍皇太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怕”这位太子哥哥。
倒不是怕太子哥哥罚他,而是怕令太子哥哥失望。
太子永湛将幼弟错处一一圈出来,并不说他,只俊雅的眉头极为浅淡地拢了一下。
永嗔看在眼里,只觉懊恼自责。他是急着出宫去见黛玉,这跟前儿的差事难免敷衍不耐。
“去吧,回来记得改过。”太子永湛温和道,将那册子推到书桌一角,示意永嗔的伴读取走收好。
永嗔应了一声,快步往外走了两步,又觉得心里对不住,掉转过头来,笑嘻嘻道:“太子哥哥,其实这些算数我都会的。”
太子永湛暂放下手中羊毫,凝目看他。
永嗔趴到书桌上,仍是笑嘻嘻的,“不过这种账目自有底下的人去算,也不用我亲自来算的。父皇就是要安排事儿给我…”
太子永湛提起墨笔,在永嗔张合个不停的嘴巴两边各添了一笔,边画边慢悠悠道:“虽是有底下的人替你去算,不用你每次都亲力亲为,但这账目你却是需学好的。不然底下的人哄你,你又怎么分辨得出来?”
永嗔眼看着太子哥哥提笔画来,惊讶之下竟然忘了躲闪,只觉上唇左右两侧先后一凉,继而湿漉漉起来。他听着太子的话,下意识伸手一擦,却见一手乌黑——全是墨香。
太子难得见幼弟露出这样呆愣的模样,忍笑道:“上好的松烟徽墨,便宜了你这小老鼠。”不等他跳起来,又道:“孤知道你今日急着出宫——”说着便命人,“苏淡墨,送你十七爷一程。把去年父皇赏我的那柄玉如意取来,送到贾府,就说孤问老太君好。”
苏淡墨是毓庆宫总管太监,闻言恭敬应了,便笑着引十七皇子出去。
永嗔知道,向来苏公公传的旨意,那与太子哥哥亲临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笑嘻嘻冲永湛做了个揖,“多谢太子哥哥。”
永湛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凉的十指拢在银手炉上。
他含笑看着幼弟蹦蹦跳跳出了毓庆宫,视线落在未批完的奏章上。
永嗔一走,毓庆宫立显冷清,太子嘴角的笑容渐渐落寞下去。
那边永嗔出了殿门,真恨不能插翅飞出毓庆宫去,立时就赶到宫外见一见小女神。
伴读祥宇牵着马过来,抬眼一看自家殿下,登时就低下头去。
永嗔还没察觉异样,正志得意满地上马;另一边莲溪跟上来一抬眼,立时就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永嗔被伴读笑得莫名其妙。
莲溪一面笑得打跌,一面从荷包里捡出干净帕子递过去,“殿下,您擦擦嘴上的墨…奴才怕您吓着林家小姐…”
永嗔这才想起自己嘴唇上还挂着太子哥哥的杰作,被俩伴读笑得老脸一红,扯过莲溪递来的帕子,边擦边笑骂道:“你们俩只管笑,等回头爷派人给你们脸上画俩绿头乌龟,看你们还笑不笑…”
莲溪并不怕他,笑道:“殿下,您这两撇胡子生的真是别致。”
祥宇听了,低着头笑得浑身乱颤,死憋着不好出声。
永嗔这里整理停当,待出宫迎上去接的人,黛玉那一行人已走到半途。
那为首的宝顶马车,任来人如何劝说,王嬷嬷与雪雁都不敢坐,只好让黛玉独自进了车厢,王嬷嬷和雪雁挤在一处、坐在车辕上,守着车帘。
贾府来的人也是惶惑无主,无论如何不敢跟十七皇子争人,只好跟在马车队后,抬着空轿子,早有人往府里传报此间事情。
小黛玉独自坐在宽广的车厢里,乍然离了乳母与丫鬟,初时还有些惊慌;待走了一程,耳听着车轮转过青石板的碌碌声,还有马蹄钉一踏一踏的铿锵声,倒是心定下来。只是猜想呆会儿进了贾府,要如何与诸人相见,小小年纪,孤身飘零,对未知的事情难免惶惑。
又很难不想到那位十七皇子身上去。
虽说临行前父亲交代过,却也不过是说逢年过节,那十七皇子兴致一来,若是去了贾府要如何如何;再想不到,这位皇子竟亲自派了人来接她——论起来,父亲也不过教了他一年书,竟能如此回报,倒真是个尊师重教的人物。
虽还未曾谋面,但依小黛玉想来,那十七皇子多半是个端方君子、文质彬彬。
小黛玉才想到此处,就听前方马蹄声大作,倒似是有一队骑兵在赶赴敌营一般。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揪着身下簇新的红缎弹花坐褥,绷直了脊背。
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高声问道:“可接到林家姑娘了?”
林家姑娘?来人问的是她?小黛玉竖起耳朵。
赶车的车夫恭敬答道:“回殿下话,林家姑娘已在车上。”
就听那少年高声大笑起来,显是极为快活。
原来这问话的少年就是十七皇子!
小黛玉这念头才一转,就觉马蹄声愈近,紧跟着左侧大亮——原是有人从外面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漾着笑容的少年面孔来。
“林家妹妹,我是你永嗔哥哥!”少年的眼睛明亮又温暖。
小黛玉手足无措。她倒是学过礼仪,临行前父亲也再三教过,只是那都是正常场面下的礼仪。这位殿下出场毫无预兆,说话行事又不符规矩,头一句话就自认做了哥哥——这礼要怎么行?
小黛玉稍一犹豫,才说了“民女”二字,就被永嗔打断了。
“林家妹妹,我到马车里跟你说话,行不行?外面贼冷,这一趟出来的急,没穿大毛衣裳——冻死我了。”
俩人一个十二,一个五岁,倒没什么好避讳的。
小黛玉忙点头,怕冻坏了这位尊贵的主儿,心里暗暗觉得这位皇子殿下虽有点冒冒失失的——却不是心机深沉之人,观之可亲。
就觉马车渐渐停了,有人跃上车辕。
只听那人在外面笑骂道:“你俩是伺候林姑娘的么?这么冷的天,不进去伺候着,在外面苦哈哈喝西北风作甚?进去进去!”
王嬷嬷和雪雁就骨溜溜翻了进来,一左一右斜签着身子要坐又不敢坐。
永嗔在后面弯腰进来,大马金刀往黛玉旁边一坐,坐定了又看过来,笑嘻嘻问道:“林家妹妹,我坐这儿行么?”
小黛玉低头小声道:“马车都是殿下的,殿下坐哪里都使得。”想着应该谢过这位十七皇子亲自来接的礼遇,这氛围与对白却很难插&进“谢恩”的话去。
却听永嗔哈哈笑道:“这马车可不是我的,是我从毓庆宫里歪缠来的——这人这马,如今我可还养不起。”
毓庆宫?太子所居。
小黛玉心里微惊,然而她到底年纪小,对皇权的敬畏只是从大人只言片语的话里留了个浅浅的影子,更多的还是孩童赤子之心。她因见永嗔说的有趣,不禁抿嘴一笑。
永嗔笑嘻嘻道:“我虽然养不起这样的马车,好赖年前太子哥哥借我银子开了几间铺子,如今也赚了一点儿,刚好够给你买几样玩意儿。”
小黛玉便歪头看来,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含笑问道:“什么玩意儿?”
永嗔见她笑得好看,更加欢喜,道:“回头都拿给你看。”又摸摸她手里捧着的铜手炉,“还算暖和,都中不比两淮,年节下最冷不过了。你来了这边,冬天可不许淘气,像我方才那样不穿大毛衣裳就到处跑,可是不行的…”
小黛玉抿嘴笑,觉得有趣,这殿下拿着他自己做坏例子。
摸完了小妹妹的铜手炉,视线又落在小妹妹手腕上,永嗔笑道:“这银镯子你倒真戴着了——从前我小时候戴过,请大师开过光的东西,虽说我不信这个,也难保就灵验了呢?给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闭着眼睛只会睡觉。”
小黛玉脸上微红,看着镯子又想起母亲来,眼眶也红起来。
永嗔立时察觉,却不提这一茬,仍是笑道:“我喊你林家妹妹,你喊我倒是一口一个殿下,这样生分——叫我好生伤心…”
小黛玉听他这样说,哪里顾得及想亡母,忙道:“民女不敢…”
永嗔抱她往坐褥更里面去,自己蜷着腿歪在车板上,刚好跟小黛玉目光平齐。
他笑嘻嘻望着小黛玉道:“这里又没外人,有什么不敢的。我叫你妹妹,那你叫我什么?”
说着,永嗔一手撑在小黛玉身下的座位边沿,身子滑低几分,从下往上瞅着她,逗着小女神,一声声只是问道:“林家妹妹,你该叫我什么?我从前跟着你父亲读书,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要是喊林大人父亲,你得喊我什么?”
一旁王嬷嬷听着这些话早惊得一脸煞白,连尚且一团孩子气的雪雁也是惶惑不安。
只黛玉毕竟才五岁,虽觉得这些话里的道理很有些不妥,却也并不很怕,况且这会儿永嗔坐到车板上仰头望着她,显得一点压迫感与危险感都没有,她便歪头寻思着,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被这么歪缠着,她连等会儿到了外祖母家要如何应付的担忧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永嗔笑嘻嘻道:“林家妹妹,我教给你。我喊你妹妹,那你自然是喊我哥哥,对不对?”
小黛玉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瞅着他,觉得这称呼似乎是对的,又颇有些不妥当。
永嗔不管王嬷嬷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只是盯着小女神,笑问道:“你肯不肯喊我哥哥?”

第18章 如意一出有点亮

小黛玉半低了头,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就觉马车渐行渐缓,有人在车壁上敲了两下。
“殿下,荣国府到了。”有声音尖细的人在外面传报。
永嗔眼见一声“哥哥”从小女神嘴边溜走,心里不禁有点失落,好在来日方长,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他整整衣冠,轻咳一声,当先下了马车,才要转身扶小黛玉下来,就见苏淡墨抱着一件大氅赶了上来。
“小殿下,天儿冷。太子殿下听说您没穿外头衣裳就出来了,忙命人取了这新制的狐皮大氅来给您——”苏淡墨一面说着,一面就手抖开那大氅,举高在永嗔背后,只等他展臂穿上。
永嗔穿上那大氅——想来原本是太子哥哥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宽大了些,下摆都要扫在地上了。小太监跪下去,为他挽起下摆,在袍角轻巧打个结,束住了。
永嗔回头,就见小黛玉刚探身出了马车。
他便上前,双手扶着她下来,倒让王嬷嬷与雪雁无事可做了。
却说小黛玉一出马车,略一留心,便惊觉不对。只见这马车所停之处,乃是四通八达的府内大路——这必是从正门而入才走的地方。
男女有别,便是她外祖母出入,也开不得正门;这一遭,她初来乍到,竟跟着这位十七殿下从正门进了贾府——这可怎么是好?
以贾赦、贾政为首的贾府众男丁都在远处恭候着,大约是见永嗔正与黛玉说话,不敢冒然上前打扰。
永嗔整好衣冠,见来接黛玉入内院的婆子抬轿都已准备周全,便笑道:“你来见家中长辈姐妹,我若一起过去,只怕让她们不自在。你且去认了诸位亲人,我晚些再过去把各色玩意儿拿给你看,好不好?”他年纪虽不算大,却已经十二,入了内院,按道理多半内眷都要避让;况且他虽年轻,地位却尊贵,到时候还要闹得贾母给他磕头——可不是让众人不自在。
小黛玉低头道:“是,殿下。”
永嗔又指着苏淡墨,温和道:“我虽然去了让大家不自在,这一位却是不妨的。让他陪你过去,别怕,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他。他姓苏,你喊他苏公公就好。”
小黛玉一一应着,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抬头,待永嗔先走后,便由轿夫婆子们簇拥着往内院而去。至一垂花门前,轿子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苏淡墨往前轻轻一站,就隔开了众婆子,他弯腰伸臂,把小黛玉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