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华借着送樱桃,亲自登门郡王府,径直入内室,果然便撞见了李曼儿。
看着李曼儿瞬间煞白的面色,柳无华儒雅一笑。不曾想到吧?如今令勇郡王处处掣肘的柳大人,便是当日教她学艺的柳先生。
他如常回畅春园复命,见皇上已换了孔雀蓝的常服,恍惚如同少年时。
“他竟是睡下了?”景渊帝诧异一笑,对苏淡墨道:“记得明早去郡王府接他来。”大约是心情极好,又对柳无华道:“朕与永嗔约定赏荷,总有几年光景了——从前都不得闲。”
“皇上好雅兴。”柳无华也微笑着,一双眼睛将皇上自下而上望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的君,从来只眼前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柳无华见李曼儿^O^惊不惊喜?刺不刺激?开不开心?
当初太子哥哥让永嗔诊脉,曾问过他,小太医,可瞧出什么了?可惜永嗔哪里真的会诊脉呢。

第98章 太子篇(上)

已是深夜, 惇本殿却是红烛高悬。
“太子殿下,您能平安归来, 实乃万民之幸。”灯影中, 方敖跪拜下去。
一身孔雀蓝常服的青年闻言从书桌前转身, 只见他面如冠玉,正是才与永嗔下江南查案归来的太子永湛。这一路上险象环生, 着实惊心动魄。
然而此刻,安静祥和的惇本殿中, 太子永湛只微笑道:“路上总有不太平之处,好在孤安然无恙, 你且起来。”他指着垂首立在一旁的柳无华道:“他与你从前都是陪孤读书之人。你们也叙叙旧。今后孤要用你们之处还多,要辛苦二位了。”
方敖恭敬应下, 与负手立在一旁的柳无华对视一眼。十数年前,这二人虽然都是太子伴读, 然而却打心眼里不投脾气, 不过是面子情。如今惇本殿重逢,都感岁月如梭。
太子永湛已在太师椅上坐下来,隔着书案,对方敖道:“孤离京后,京都形势如何?”
方敖便将这段日子里朝中大小事务简略汇报, 尤其是德妃一系伙同金人、意在今上, 事迹败露一事,后景隆帝鸩杀德妃,圈禁了五皇子永澹与九皇子永氿, 连田国舅也落个没下场。他又道:“皇上惊怒之下,似有中风之症,如今只以左臂书写。”
太子永湛眉心微蹙,似乎在为父皇病体担忧。
“还有一事…殿下与勇郡王南下期间,常伴皇上左右的乃是忠郡王永沂,据说他每晚都在乾清宫诵书,好使皇上入睡安眠。十八皇子永叶也时常诵诗博皇上一乐,都是由宫里淑贵妃带去勤政殿。”方敖一板一眼说到此处,仍是恭敬地垂头盯着自己脚尖。
倒是一旁柳无华抬眼望了望太子永湛。
太子永湛出神了一瞬,只摆手道:“这是十六弟的孝心。”并不提淑贵妃与永叶,转而道:“孤这番回来,进呈御揽的奏疏已写好了,途中仓促,怕有潦草处。你们二人一并看了,替孤润色一二。”
方敖简短道:“不敢。”说着躬身上前,双手捧来奏疏,与柳无华退到西厢,仔细观摩。
二人再进书房时,已是三更天。
太子永湛在奏折上批完最后一笔,抬头笑问道:“如何?”
方敖恭敬地将奏疏捧上,道:“殿下辞藻富逸,臣等无可增删之处。”
“所叙之事呢?”
方敖微愣,倒是柳无华笑道:“殿下奏疏中没提勇郡王。”
太子永湛翻着自己亲笔写的那奏疏,温和道:“柳卿的意思,是要提?”
柳无华摇头道:“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殿下不提勇郡王,于彼此都是好事。”
太子永湛微微点头,犒劳了他们两句,又要人温参汤来给二人饮下,这才让太监送二人出去。他独自坐在书房,隔窗望着园子里的树影石雕,觉出这毓庆宫的寡淡来,坐在此间,想起与永嗔九死一生的南巡路,竟觉得像隔着雾气看了一场武戏似的,热闹而又不真实。
明日觐见父皇,自然要有一番奏对,太子永湛仰面望着藻井上不断边的祥云纹样,思绪也如那纹样一般绵绵不止,自知这一夜是睡不成了。
翌日,勤政殿。
“这一趟江南行,学到不少吧,小十七?”景隆帝这会儿对永嗔,简直有几分和蔼可亲,“回来可去给你母妃请安了?”
“儿臣的确跟着太子哥哥学到许多…”永嗔笑道:“原打算下了朝去给母妃请安。”
“去吧去吧,淑贵妃惦记着你的。永叶也想哥哥了——昨儿还跑到思政殿来,问朕要哥哥呢。”景隆帝说着大笑起来。
十六皇子永沂站在一旁,瞄了永嗔一眼,神色复杂。
太子永湛将各人神态尽收眼底,见永嗔听闻永叶之事向自己望来,只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
一时景隆帝传诸内阁大臣来,商讨江南科举舞弊案的善后事宜。出人意料的是,这样邀买人心的好差事,景隆帝竟派给了十六皇子永沂——而所用方案,分明是太子永湛奏疏上所写内容。
众人退下,各自散去。
太子永湛便有些神思不属,他独自往毓庆宫走去。父皇年事渐高,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了。既然圈禁了五弟与九弟,却眼看着又要重用与他们一母同胞的十六弟。这是对十六弟的安抚还是…
他思索着慢慢走完一条甬道,偶一抬头,见一旁苏淡墨时不时往后头瞧,不禁奇怪,回头一顾,见竟是永嗔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知跟了多久,因笑着怪苏淡墨:“怎得不告诉孤——就这么让他跟在后面。”便驻足等永嗔走过来。
“分明是哥哥不知在想什么。”永嗔快走两步,“我去给母妃请安,与哥哥顺路。可是有担心之事?”
太子永湛看他一眼,有点意外他偶尔过分细腻的心思,只道:“何出此问?”
永嗔轻笑道:“哥哥眉宇间似有隐忧。”
太子永湛微愣,抬头见已到毓庆宫,道:“你跟错路了。”指了跟前儿俩提灯笼的小太监给永嗔带路,“让他们跟着吧。一会儿天黑了也有个亮。”
见永嗔不再问,太子永湛松了口气,遥遥望着他原路退回去,这才进了毓庆宫。用过晚膳,苏淡墨来报,“十七爷过去,淑贵妃仍是避而不见。”
太子永湛点头,一旁柳无华等苏淡墨退下便道:“看来这十八皇子如此早慧,倒并非勇郡王之手笔。”
太子永湛一笑,淡淡道:“是淑母妃舐犊情深。”
十六皇子永沂下江南了,景隆帝身边陪伴的人换成了小儿子永叶,十八皇子聪颖好学、能诵诗百篇,日子就在十八皇子朗朗诵书声中不急不缓地过去了。
有太医的丹青妙手,景隆帝身体逐渐好转,精神矍铄,再度将政务收归己手,又命太子永湛代父祭天。按说祭天这种事情,交给他,是一种信重与信号。然而太子永湛一回京,却又接了圣旨,要闭门读书。
这闭门读书太子永湛原是熟悉的。当初在木兰围场,德妃系痛下杀手,他与永嗔九死一生、侥天之幸活下来,永嗔按原定计划去了西北,他与诸位年长皇子却是被要求闭门读书。这是风急浪涌之时,景隆帝惯用的御下之道。
然而如今德妃系垮台,朝中并无大事,何处起了疾风呢?
只怕是景隆帝心中。
一晃眼,十六皇子永沂载誉归来,已又是一年半载过去了。
景隆帝在勤政殿接见永沂。
太子永湛赶到的时候,永沂的汇报已经接近尾声,更有十八皇子永叶在旁、童言童语逗得景隆帝龙颜大悦,勤政殿内外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氛。
见太子永湛来,景隆帝指着永沂对他道:“你十六弟这次去江南,着实辛苦了一场。”
永沂躬身笑道:“儿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谈不上辛苦。”又道:“听闻太子殿下才从泰山回来?这才是真辛苦。”
太子永湛微笑着同他客气了两句。
一时两人寒暄毕了,却见十八皇子永叶仰着脸在景隆帝跟前儿背书,“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童声清脆,竟是《尚书·五子之歌》。
《尚书》固然是贵族子弟与学者必读的大经**,却更是帝王学习为君之道的典籍。
景隆帝大笑,夸赞道:“何时将《尚书》都背了?连朕都不知。”
太子永湛在侧含笑看着,见永沂若有所指地看过来,神色不变。
景隆帝痛笑了一场,抚着幼子发顶,笑道:“皇儿早慧,不输乃兄啊。”这说的是与永叶一母同胞的勇郡王永嗔。皇帝叹了口气,道:“他若是再有你这份懂事,朕如今便不必如此为难。”
此言一出,非但永沂面色大变,太子永湛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
惇本殿中,柳无华与方敖得知这番奏对,都有些惊讶。
方敖道:“诚如当日臣告诫殿下之语,勇郡王永嗔早有武功,上一趟江南查案连文治也都齐了,又是贵妃之子、年纪轻轻。若不是他性情桀骜,时常违逆景隆帝圣意,只怕连您都要退一射之地、避其锋芒。”他顿了顿又道:“少年人性情跳脱原是天性,皇上也并不真以此为忤。假以时日,一旦勇郡王起心动念,行事稳重起来,只怕圣意有变。”
柳无华道:“圣意只怕早已变了,如今不过举棋不定罢了。”
太子永湛安静听着,忽而一笑,见二人住口向自己望来,便道:“永嗔的性子,哪里是能稳重起来的?”仿佛只是想一想,都觉可乐。
柳无华与方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可奈何。
柳无华转而道:“忠郡王殿下这番御前奏对,不痛不痒,瞧不出用意——反而叫人不安。”
太子永湛轻声道:“十六弟素来谨慎。”若不谨慎,在德妃系轰然倒台的大戏中,他又是如何安然脱身的呢?他那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都被高墙圈禁了,唯独他非但不曾得咎,反而接了去江南善后舞弊案的美差。
“忠郡王府上的门客在东北挖人参,在铜矿上敲竹杠,这些都是暗中查实了的。”方敖耿直道:“何不写了节略,交由皇上圣断?”
太子永湛轻轻摇头。
柳无华道:“以忠郡王行事之谨慎,这事儿撑死了也只是断他一个门客,伤不到忠郡王自身。反倒是太子殿下出面检举弟弟门客,显得不能容人,若是再被忠郡王反咬一口,就更是难看了。”他望着太子殿下,悄声道:“不如请勇郡王出面——他一贯我行我素,闹出来也不过是再添一笔,无伤大雅…”
太子永湛摇头,眉心深蹙,显然对这个提议颇为不满。
柳无华便不再言语。
一时方敖退下,太子永湛留柳无华单独说话。
太子永湛绕着书桌缓缓踱步,垂首沉吟片刻,拿定主意,问道:“邹先生在十六弟府上过得如何?”他看着柳无华,“这两日你寻机会见他一面。”
这枚棋子埋下数年,也到了上阵厮杀之时。
柳无华体会到此中深意,有些激动,望着太子殿下又有些担心,道:“真到铤而走险之时了?”
太子永湛仰脸沉思,慢慢道:“父皇这二年来,心思越发难以捉摸了,待孤更是时远时近。只怕圣意已不在孤身上,只是如今还未择定后继之人,所以勉强维系着这份局面罢了。若不当机立断,孤就太被动了。”他摩挲着腰间佩的双玉环,淡淡道:“当务之急,一则破了十六弟的谨慎;二则…”
一阵令人窒息的空白。
“二则,要防圣意落在淑贵妃所出之子身上。”太子永湛眸色淡漠,神色冰冷。
柳无华竟不敢问这所谓的“淑贵妃所出之子”指的是勇郡王永嗔还是十八皇子永叶,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下去传人,要十七弟即刻来东宫一趟。”太子永湛待柳无华退出去,自己在太师椅上坐定,低头见自己扶着双玉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才觉出胸中的怒气来。
这一腔冰冷的怒气,是冲着淑贵妃去的。
他深知永嗔一心向着自己,然而架不住做母亲的蛊惑。他绝不允许有人蛊惑永嗔脱离自己一系,哪怕是生母也不行。从前永嗔因为查账被父皇发落,赌气去西北之时,淑贵妃就曾劝过永嗔明哲保身。自那以后,他明里暗里警告过淑贵妃几次。
谁知淑贵妃自得了幼子,竟索性便对永嗔避而不见了。
这越发令太子永湛不悦。
这二年来,淑贵妃更是拿永叶在父皇跟前儿邀好,看着刺眼的不只他永湛一人。自德妃系垮台,皇位之争表面看似平静了,实则底下越发水深险恶。弄不好,一个永叶填进去不够,连永嗔也要受牵连。如今他要起手占先机,因永嗔的缘故,难免投鼠忌器。
京都波诡云谲,永嗔又是性情中人,倒是想个法子,让他暂离京都为妙。只是这二年,为避父皇忌讳,他们兄弟二人也许久没能好好在一块说过话了,乍然唤了做弟弟的来,就要他离京,只怕显得不近人情。太子永湛长叹一声,吐出胸中郁气。
正想着,就听惇本殿外人语渐起、脚步声渐近,知是永嗔到了。太子永湛望一眼墙角的落地自鸣钟,不过小半个时辰,永嗔冒雪而来,来得这般快。想到要同永嗔说的话,太子永湛心思越发沉重起来。
“哥哥唤我?”永嗔一头闯进书房来,风风火火的模样一如从前。他仔细打量着太子永湛神色,笑道:“哥哥看着,似是比中秋节时更白了几分——可见闭门不出可美姿容。”
太子永湛心中有事,只嘴角翘了翘,单刀直入,自忠郡王今日的御前奏对说起。说到永叶背诗一事,太子永湛委婉道:“得空去给淑母妃请趟安吧。”他看着永嗔坐在那里、面色从惶恐到冰冷,却亦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有些情绪,是言语无能为力的。
然而到底是从小亲手带大的弟弟,见他面色苍白惶惶然坐在那里,岂有不心疼的?
“不必多言,我信你。”太子永湛拍拍永嗔的肩膀,手落下来,顺势将他前襟的那几粒落雪融成的水滴拂去,“这是为了永叶好。”也是为你好。
待永嗔返身出门,太子永湛心中犹豫,直看他走到门槛处,终于狠下心来道:“你也久在京中了。前几日韩将军奏折报来,正是需要人手之时——你可愿往?回去想想。”见永嗔背影瞬间僵住,太子永湛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半响,太子永湛转过脸来,只见门口空空落落,早已人去阶空,唯有这冬的初雪飘飘洒洒落下来,无穷无尽,不可断绝…
大约此前景隆帝也忌惮有永嗔在侧,不好对太子永湛制衡。永嗔一走,京都的形势越发严峻起来。这日太子永湛如常要出毓庆宫给景隆帝早起请安,谁知人刚走出惇本殿,就被两位陌生面容的护卫长拦了回来。
苏淡墨厉声喝道:“混账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拦太子殿下。”
“标下步兵营校尉左迁隆,奉圣旨,依例换防,拱卫太子殿下安危。如今换防未尽,太子殿下此刻出去怕是要受惊扰的,还请稍等半日。”国字脸的黑面青年一板一眼,跪地禀报,然而腰间佩刀,脚下一步不让。
虽然口口声声是怕惊扰了太子殿下,所行的分明就是软禁之实。
太子永湛淡声问道:“是宫中各处都换防吗?”
左迁隆瓮声瓮气道:“标下只负责毓庆宫处换防,宫中别处标下并不知情。”
太子永湛了然,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他转身回了惇本殿。
苏淡墨紧跟在他身后,想要劝慰却又无从劝起,只不敢说话。
太子永湛坐在书案后,凝神提笔,缓缓练字。方敖与柳无华陪坐两侧,面面相觑。初晨的日光破开窗户,耀得那宣纸上的黑色墨迹都熠熠生辉。笔锋擦过纸面的沙沙声,与外面侍卫跑动时腰间武器撞击的金戈声,和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压迫感。
天子之居,自来有五层护卫。最外层的才是所谓九门提督的步军营统领,然而皇城内素来是大内侍卫、护军营、前锋营的防区。加上景隆帝不喜欢住在紫禁城,大部分时间在城外的园林、避暑山庄,多年来,步军营已经沦为皇帝回鸾时清理城内的道路之用。
毓庆宫换防,不用皇城护卫,反倒用了步兵营的人,是何道理?
太子永湛笔下一滞,果然到了非常时刻,父皇对姜华都不放心的。他望了一眼墙角落地自鸣钟上的时辰,才不过八点。他无声吸气,继续慢慢练字——等。
八点一到,自鸣钟叮叮当当响起来。寂静森冷的氛围下,突然冒出这么一声,直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无华坐不住了,起身道:“皇上已派人封了这毓庆宫,动手只怕就在片刻之间。殿下,早做定夺啊!”
方敖虽然与柳无华政见不同,当此之时也道:“殿下,如今再布置已来不及了。想那驻扎在丰台大营的骁骑营、皇上亲手□□出来的前锋营大军、还有此刻就驻扎在禁宫之外的护卫营,纵然咱们的人能冲过这三层防线直入禁宫,皇上身边还有诸大内侍卫…”
“正是,”柳无华接口道:“六位最高军阶的领侍卫内大臣、六位内大臣分三班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得守卫皇帝。皇上身边至少有两位领侍卫内大臣、两位内大臣和若干御前大臣,再由这些人总领数百上前的大内侍卫。仓促之间要想接近一国之君,谈何容易?”他看了一眼沉静练字的太子永湛,叹道:“没想到皇上当真下此狠手,变生肘腋,真叫人措手不及。”
太子永湛镇定笑道:“不过是毓庆宫中按例换防,怎得你二人如此大惊小怪?”
话虽如此,三人都知事态不寻常。方敖与柳无华见太子永湛镇定自若,不禁佩服他这份定力心性,然而却不能不焦虑担忧。
换防后的步兵营士卒围而不动,毓庆宫连空气都仿佛是紧绷的弓弦,稍有碰触就要炸裂开来。直到入夜时分,毓庆宫外遥遥传来急促行军声,围住的步兵营竟有条不紊地撤离了。
来人脚步沉重,铠甲铿锵,行到殿外,径直伸手推门,纳首便拜。
“将军请起。”太子永湛语意舒缓,慢慢搁下手中墨笔。
来人仰面,只见他发色苍苍、虎目含泪,竟是景隆帝身边的领侍卫内大臣姜华,与驻守西北的韩越并为对景隆帝最忠心耿耿的两名大将。此刻,姜华膝行上前,沉声道:“皇上已避居西郊佛堂。老臣幸不辱先皇后之遗命。”
此言一出,方敖与柳无华都是面色大变,知道这说的乃是太子永湛已故的母后。
太子永湛面色愀然,亲自俯身,要扶姜华起身。
姜华跪着侧身避开,泣道:“老臣忠义一生,毁于旦夕,无颜再对皇上。待殿下平安登基,请准老臣自刎以谢先帝。”
柳无华张了张嘴,似乎要劝他,看了沉默的方敖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太子永湛长叹一声,沉郁道:“孤准了。”
大风雪夜,西郊隐清园,四下无人,夜色可怖。
小佛堂中,两人相对坐于蒲团之上。
一人蓝衫俊美,乃是柳无华;另一人灰衫嶙峋,竟是忠郡王府上第一谋士邹庭彦。
“十六年前一别,邹先生风采更胜从前了。今夜幸会,柳某只问先生一事,今有通天路,只看先生肯不肯攀——先生,是肯还是不肯呢?”
邹庭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灰色眼睛,闻言仰面喷的一笑,讥诮道:“不用柳大人来说,在下已瞧出这通天路来,只是通天路有两条,不知柳大人要在下走的是哪一条?”
柳无华笑道:“先生不要忘了是如何入的十六皇子府——这忠郡王府的通天路怕是走不通的。”
邹庭彦老神在在,淡漠道:“永沂难成大器,在下从未做此想。柳大人可知孔雀为何要东南飞?”
柳无华一愣。
“只因西北有高楼。”邹庭彦不紧不慢伸出一根手指来,往西北一摇。
柳无华面色一变,知他说的乃是如今正在西北军中的勇郡王永嗔。通天路两条,一条自然是从前便有知遇之恩的太子殿下;然而却万万没想到邹庭彦瞧好的第二条,会是足以与太子殿下分庭抗礼的勇郡王。
柳无华镇定下来,慢慢道:“倒不知先生与勇郡王有旧。”
邹庭彦徐徐道:“五年前,在下随十六皇子行军至西北,当时十七皇子也在——两位皇子并肩作战,在下虽然只是个谋士,却也与十七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他顿了顿,淡漠笑道:“在下与太子殿下,也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话音方落,就听佛堂外传来一道清朗笑声。
伴着靴踏积雪的窸窣声,来人笑道:“看来今夜便是孤与先生再会之时了。”
邹庭彦动容,摸着竹杖撑起身子来,跌跌撞撞迎到门边,沉声道:“草民不知太子殿下亲自驾临,狂妄放诞,多有冒犯。”
太子永湛解下披风,一手递给恭敬侧立的柳无华,一手扶住邹庭彦,微笑道:“孤当年取的,正是先生这份‘狂妄放诞’。”
小佛堂的门吱呀一声关紧了。
风嚎雪怒的夜,唯见小佛堂内烛光摇曳,直到天明。
此夜过后三日,忠郡王起事。
虽然早在谋算之中,被永沂把匕首架在颈间之时,太子永湛还是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也仅仅是威胁而已,弓、弩手中早有安排下的人,永沂起事必不能成的。更有姜华带兵,随时可以瓮中捉鳖。
永嗔杀到。
雪亮的匕首直刺过来,太子永湛咬紧了牙关,余光中见弓、弩手死士弓背欲动就要暴起相救,然而那匕首竟只轻轻划过他手足间牛皮筋。
一身杀气的少年缓缓跪下去,膝甲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重响。
万岁之声,山呼海啸。
太子永湛伸手相就,始信人间有兄弟,不相疑来不相负。

第99章 太子篇(中)

番外太子(中)
泰和六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更早些。三五日前粘竿处的小太监们还在四处粘蝉, 一场浇透人心的秋雨下来,连蝉栖身的高树都萎黄了大半。
萧瑟的秋风拂过太液湖, 给勤政殿带去阵阵寒意,景渊帝永湛靠窗站着,拢紧了铜暖炉,还是觉得指尖发冷。他眉心深蹙, 显得忧心忡忡,沉郁道:“竟有此事。”
柳无华随侍皇帝身后,垂首道:“臣不敢欺瞒皇上, 此事确凿无误, 以原五皇子府皇孙成烨为首,并九皇子府、十六皇子府诸皇孙, 伙同京都八位侯爵之家的不孝子弟,布置人手入内务府、步兵营等与皇上切身安危息息相关的部所,所图甚大、令人心惊。”
景渊帝永湛背对柳无华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柳无华悄悄抬眼看。从后面望去,皇帝是越发瘦了,腰身几乎要撑不起这袭九龙袍。
“杨树知到底是怎么病死的?”皇帝沉声问道。
杨树知原是上书房主管师傅,三个月前忽然病了, 没等景隆帝永湛从姑苏南巡回来, 就下了世。据当初去探看的老尚书董绅所报, 杨树知死前虽神志清明,却口不能语、手颤不能书,似是老年人常见中风之症。
柳无华道:“杨师傅虽然已是古稀之人, 然而身子硬朗,又深谙养生之术。据他夫人说,杨师傅突然病倒之前,每日里三更起来还能耍一刻钟的大刀。这实在不像会得急症之人。而且他这急症病状也蹊跷,倒像是什么人怕他泄露了事儿,许是怕直接下手取其性命反而引人注意,假托了这么个病症。”他顿了顿又道:“杨师傅乃是好独处之人,每日里除了在家晨练,便是入御书房教书,若说与人结怨,除非是在上书房。如今的上书房…”
如今的上书房,皇帝无子,诸普通皇孙安分守己,唯有系出德妃的三代诸位皇孙拧成一股绳、公推原五皇子府的成烨做了霸主。
柳无华话说到这里,形势其实已经很明白了。他望了望摸不清心思的皇帝,劝道:“皇上,斩草要除根呐!”
景渊帝永湛苦笑道:“朕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你跟了朕二十余年,知道朕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恍惚着,自失一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倒是连心也善了。”
柳无华大惊,低声叫道:“皇上何故出此灰心之语!”
景渊帝永湛也觉失态,淡淡道:“朕不过一说罢了。成烨之事,你且盯着——若他仍不收手…”他微一沉吟,叹道:“朕少不得要与他见一面。”
这等狂徒,见来作甚?柳无华望着皇帝瘦到凹陷的两颊,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皇帝的心,大约真的是善了。
一时柳无华退下,景渊帝永湛独立殿中,本就满怀愁绪,遥望太液湖中一派凄凄,更觉触目惊心。还是姑苏好——这念头一起,夏日南巡时的人与景一同跃入脑海中,无名园中是那样生机勃勃,与谁同坐亭里的明月与清风,鲜活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皇帝手才一动,便回过神来,眼前何处有生机?仍是那一池凄凄太液湖。他长叹一声,人固有一死,叫他想来,来日化作明月、化作清风,也是好的。
只不知到那时,人间亲眷是否识得他。
“皇上,该进药了。”苏淡墨见柳无华退下是个话缝,佝偻着身子上前提醒。
景渊帝永湛回眸,一眼望去,先就看见苏淡墨鬓边白发。他身边伺候的人都老喽。这苏淡墨打二十岁上头就服侍他,如今也是知天命之年了——他第一次见到苏淡墨的时候,正是五岁刚入上书房之时,那时候先帝拉着他的手,期许道:“吾儿学得帝王术,朕才算后继有人。”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脚步轻快走在去上书房路上、偶然仰头一望,唯见碧空万里。若人生也能如此,一碧万顷、不见尽头,该有多好。
“皇上?”
景渊帝永湛有些疲倦地半阖了双眼,伸手接过药碗,皱眉吞着那漆黑的药汁;吞药的动作如前从容,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也许他只是习惯了。苦药吞完,清水入口都有回甘。他咬紧牙关,忍下腹中作呕之感,耐得片刻,直到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才算是缓过来。
秋风将太液湖上的水汽与周围飘摇树木的清香裹在一处送来,叫他此刻闻来,像一剂微苦的药,却透着熨帖的味道。
比之当初孙圣手所言,他已是向天借命,多活十数载了——该知足的。
至冬日,景渊帝病情越发加重,更添了咳血之症。整个太医院无人敢下断论,唯有他多年来私下所用的医者大着胆子道:“好不好的,就看开春了。”然而景渊帝察言观色,自知多半是不能好的,只将消息锁死,对外一切如常。是以举国上下,竟几无人知当今圣上已是病入膏肓。
成烨安排了人手在内务府等处,虽然不知内情,然而却也知道皇帝越来越少露面了——不知有什么古怪。他那厢关起门来,与诸合谋皇孙猜测未定,忽然就接了圣旨,竟是皇帝要面见他——把几个皇孙唬得一时都面如土色,只道事发,几乎不曾当席吓尿。
还是成烨略镇定些,整一整衣冠,沉声道:“不必惊慌,是福是祸,总要去一趟才知道。”他又道:“若我回不来了,行动就提前到今夜实施。”尾音发颤,却也并非不怕。
成烨这一刻钟的进宫路,心事几度翻覆,一时极为惧怕是东窗事发、身心发冷、如坠冰窟,怕到极处忽又生恨,咬牙对自己赌咒发誓,绝不像死去的父亲那样投降乞怜,死得叫人齿冷,他就是死,也要死出悲剧英雄的风范;一时又出神,想着他在禁宫与皇帝周旋,背地里计划竟然顺利进行,仿佛刹那间他就已经身登大宝,一念至此,脸色涨红,眼中更是放出狂热的光来。
来接他的小太监一眼瞧见,才说了一句“皇上传召…”就见他跌跌撞撞往里闯去,不禁暗骂一声,对旁边的小太监道:“瞧他那轻狂样儿,又像吃了蜜蜂屎,又像发癔症。”
旁边的小太监想笑又忍住,轻声道:“仔细说话,好歹那也是位皇孙。”
惇本殿里,景渊帝永湛才召见了九门提督张崂诗,这会儿已是有些神思倦怠,只望着手中那盏红灯笼发呆,听到门外动静,知是成烨到了,打起精神,笑着和气道:“免礼,都是自家子侄…朕政务繁忙,也有许久不曾好好看过你们了。”一改方才召见张崂诗时,冷峻迫人的气势。
成烨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膝盖跪到一半,不知该不该落下,眼见苏淡墨搬了太师椅来,有几分尴尬地照指令行事,坐下来才觉出自己斜签儿着身子、仿佛随时准备站起来一样,又觉愤懑,往后一靠,大半个身子都落在椅圈里。
景渊帝永湛看在眼里,嫌恶之余又有几分莞尔,笑道:“这涌溪火青茶味道不同旁的,爱的人爱它清香,不爱的人只怕要喝不惯的。你若喝不惯,就叫苏淡墨给你换茶。”
成烨慌乱端起茶盏,嘴唇才碰到那亮黄色的茶汤,便忙笑道:“果然别有清香,难怪皇上爱它。”
景渊帝永湛淡笑道:“朕所爱者,倒不为这香气,只是见这茶泡开后舒展如兰花,瞧着喜欢。”
成烨脸上的笑容便讪讪起来。
景渊帝永湛温和道:“前阵子你成亲,朕特意要内务府拨款,把你府上修葺了一番,如今住着可还舒心?”又问过他妻子有孕之事,再问他如今骑射功课可有落下,温言徐徐,真如寻常人家的长辈一般。
“论起来,你该是唤朕一声皇伯父——伯父、伯父,是与父亲比肩的。”景渊帝永湛望着成烨那与已故五皇子永澹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唏嘘,恳切道:“从前你父亲走了岔路,死者为大,本不该说他。”
成烨上下牙一咬,腮帮子鼓出来;又吐气,把那愤懑按捺下去。
这一番君臣伯侄对谈,直到东方既白。
成烨退出惇本殿,给迎面的晨风一冻,才觉出里衣都已湿透。
“皇上,这起子小人罪证确凿,您何必还跟他们劳神?”柳无华望着景渊帝憔悴的模样,又道:“可要用药?”
皇帝缓缓摇头,顾自出神。
方敖却另有担心,出了殿门,对柳无华道:“皇上特意召人来这一番长谈,莫不是要放过…?”
柳无华也在琢磨,闻言思索着道:“我看不像。后半夜虽然见了成烨,前半夜却是突然急召了九门提督张崂诗——皇上这步棋走得高深莫测,我等可就看不透了。”他又问道:“这成烨被皇上召见之后,你说是会放下屠刀,还是狗急跳墙?”
这话一问出来,两人反倒都明白了。
放下屠刀,那得看皇帝是否准他成佛。若是皇上不准他成佛,那便只有狗急跳墙一条路走。
方敖性子刚直,想到此处也就罢了。
柳无华秉性幽微,想得更深些,若皇上要治罪、人证物证俱在,径直动手便是,只是对方尚未动手,治罪之时也难以斩草除根,恐怕物议沸腾;这番动静,若是要放过,不该召九门提督,既然召了九门提督,那多半还是要治罪。难道是皇上自知命不久矣,以自身为饵——新君登基治罪,一则名正,一则威聚。
想到此处,柳无华只觉方才御赐的那盏参汤在腹中冻成了冰疙瘩。
成烨是个聪明人,然而又不够聪明。他到底是狗急跳墙了。
景渊帝永湛伏在榻上,腹痛如绞,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听得那上茶侍女被拖下去时的叫声时近时远,一忽儿似在耳边,一忽儿又似在梦里。
柳无华发急件召永嗔回京。
自京都至姑苏何止千里?密诏寄出的第九日,景渊帝永湛忽然神思清明,对身边苏淡墨道:“永嗔来时,告诉他莫要太为难子侄辈的。”又对柳无华道:“朕知道永嗔。你日后虽性命无虞,却也留不得朝中了——往南边走得远远的,寄情山水,岂不快哉?”又召原内务府简总管来,“要好好侍奉上阳宫与皇后宫,不可怠慢。”
诸人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症,莫不俯首饮泣。
景渊帝永湛挨个叮嘱完,躺在床上将身边人一个个看去,最终遥遥望着案桌红灯笼上,轻叹声如雪花落地,“不得见了。”言毕,目光黯淡下去,缓缓闭上眼睛,呼吸由舒缓渐渐轻微,姿态清俊,面容安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姑苏无名园中,正是永嗔莫名心慌焦躁之时。
后院来报,说是黛玉发动了。
永嗔心中稍定,只道是预感到第二个孩子将至。他静坐下来,心神看似被黛玉生产一事占据,然而内心深处,那莫名的恐惧与慌乱、挥之不去,如同附骨之疽。
入夜时分,黛玉诞下一女,落地即名林无忧。
永嗔大喜。
这大喜之时,禁宫惇本殿龙床上,景渊帝永湛却是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而他身边只有内侍与曾经的伴读、奶兄守着而已。
即便尊贵如人间帝王,也有诸多求不得。
比如临死前见弟弟最后一面。
惇本殿内乱作一团,方敖与柳无华强自镇定,把控局面,封锁消息,直忙到深夜才得清静一哭。而那封写着“速归”的密诏,至此才姗姗来到永嗔手中。永嗔捏着这封密诏,慌乱了大半日的一颗心,却诡异地安稳下来。
想来许多事情,人尚不觉,心已明了。
大约是那颗心知道,不得见了。
正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第100章 太子篇(下)

番外太子(下)
秋夜白, 毓庆宫中人初静。
惇本殿内传来清幽琴声,如玉击泉鸣。月光倾泻入室, 却见少年独坐窗前抚琴,着雪白中衣,披微湿乌发,恍惚似谪仙。
一曲奏罢, 少年轻抚琴弦,止住颤音,款款起身。月光从他的发滑落面容, 睫毛是细细的一痕黛色, 清冷疏淡不染烟火气;只侧影里秀挺的鼻梁透出一分贵气,才让人想起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来。
抚琴者何人?少年太子永湛。
太子永湛踱步至书桌前。
案上一列排着的是薛涛笺: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残云共十色。月光素洁, 越发衬得纸色斑斓。纸色斑斓,又更显少年肌肤透白、面容清雅。
薛涛笺两侧各摆了一幅画作。左侧为兰花,右侧为荷花,各题了一句诗,一为“ 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一为“根是泥中玉, 心承露下珠”, 均未有署名盖印。
太子永湛微笑怅然, 将旧友所赠的薛涛笺一一收入琉璃盒中,月光下观画,一时发痴。
殿外传来轻轻脚步声。
太子永湛蹙眉, 缓缓卷起画作,转身搁置在书架深处。
“殿下,已是二更天,该歇啦。”殿外,内侍苏淡墨的提醒声中透着担心。
“知道了。”
苏淡墨壮着胆子问道:“殿下可要奴才进去伺候?”
太子永湛知他不能放心,淡声道:“进来。”
“殿下可是走了困儿?”
太子永湛摇头,望一眼殿外青砖上如雪的月光,轻声道:“是月光太亮。”
“奴才这就着人去把窗户挡起来。”
太子永湛摆手。
苏淡墨垂首恭敬候着,不敢擅自拿主意,也不敢离开。他只是个内侍,太子殿下的话有的他能懂,有的他不能懂。自七年前皇上遣散了毓庆宫大半旧人,太子殿下的话就越发少了。其实殿下心中是有话的。他天天儿跟着伺候,不是不知道,也想为殿下排解,奈何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儿。像殿下说的“月光太亮了”,叫他说,自然是把窗户挡起来好让殿下安眠。但是殿下却又摆手。言外之意,苏淡墨不敢懂。
“大哥去河南赈灾放粮,这两日便回京了。”太子永湛垂眸练字。
“是。”苏淡墨答应着。
“你明日开库房取几样贺礼,替孤往大哥府上走一趟。”太子永湛又道:“这两日永嗔高烧如何了?父皇可有过问?”
“昨儿下午的信儿,说是十七殿下高热已经褪了,只因年纪幼小、一时还没醒,太医院说是明儿便好了。”苏淡墨思索着,“皇上有没有过问,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不过今晚侍寝的是十七殿下母妃淑妃。”
太子永湛点头,微笑道:“好了便好。”
“正是,”苏淡墨凑趣道:“奴才每常看着,十七殿下最欢喜的便是殿下了。原本哭着的,见了您也不掉眼泪了。原本闹着要去园子的,见了您也不闹了。”
太子永湛轻勾唇角,淡声道:“他那是避讳孤。”淑妃所出的那孩子,虽然年幼,想必已饱听了母妃教导,知道他虽是兄长,更是半君;又不似父皇,对幼子宠溺非常。遇上自己这个半君,他自然要学会避讳。
苏淡墨噤声。
太子永湛却似乎是练字到了兴头,笑着指给他看,“这篇《向太后挽词》,研笔如铁,而秀媚之气奕奕行间,的确是米元章得意之作。”
苏淡墨哪里看得懂呢?只能点头夸好。
太子永湛怅然叹气,淡声道:“孤乏了,退下吧。”
次晨,太子永湛走在往勤政殿去的路上,正盘算着大哥回来后的庆功宴该交给何人去筹办,就见几名宫人跑得气喘吁吁,几乎刹不住脚要撞过来。
“太子殿下恕罪!”宫人跪倒,解释不迭,“皇上震怒,奴婢等是要追十七殿下…”
原来是永嗔这小魔王甫一病好,醒来就抓了皇上的里衣要拿去烧掉。
太子永湛心中不喜,见宫人惶恐,温言道:“孤正要去勤政殿,这便携十七弟同去。”说着,远远地见宫人已领着永嗔过来,小人儿双目似乌丸浸在银水里,那双眼睛一望叫谁都不由得要纵容他。太子永湛心道,从前倒没注意,这孩子生了一双这样灵动的眼睛。
直走到勤政殿前,永嗔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紧紧贴着太子永湛的大腿。
太子永湛还是头一次被孩童这般依赖,倒真生出了一分为人兄长的感受,因弯腰温柔笑道:“等会儿进去,永嗔不要乱说话。乖一点认个错,父皇说不定会饶过你。”
谁知这话一出口,原本挨着他站的小永嗔忽然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更红了眼眶。
太子永湛一时竟不知心中讶然与好笑哪个更多些。所惊讶的,乃是幼弟竟然不似从前那般避讳自己了,难道这一场病,竟将从前淑妃的教导都忘了?所笑者,乃是从前仗着父皇的宠爱便无法无天的幼弟,竟然也有知道害怕的时候。他抚了抚幼弟发顶,安慰道:“别怕。若父皇这次真的发落你,还有太子哥哥在呢。”顿了顿又道,“不过永嗔你也该少淘气些了。这一日大似一日的,总这么顽皮,难免哪天真惹出祸事来。”
人来人往的勤政殿门前,这种场面话,太子永湛一天不知要讲多少,从前几个小弟弟不似永嗔这般顽皮,他讲得便轻些,却也都说过的,弟弟们听了也都乖巧应着。一派皇家兄友弟恭的祥和。
谁知小永嗔闻言,却感激地瞅着他,红通通的兔子眼看上去又乖巧又可怜,“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小孩童,说着铿锵有力的话。
太子永湛忍笑,垂眸看他,见他似乎又有点拿不准、小声补了一句,“咱们哥俩好,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
太子永湛笑出声来,笑过又觉伤感,忘了有多久,再没这样痛快笑过了。
觐见父皇,意料之中的,父皇没有惩治永嗔。意料之外的,却是永嗔歪缠,要跟他一同去贾府探望父皇曾经的保姆。从前哪个弟弟敢闹着要跟他一同出宫呢?
出了勤政殿,太子永湛打量着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小永嗔,看起来,这小家伙真是把从前淑妃的教导忘了个一干二净。
“太子哥哥!”小永嗔仰起脸来,露齿一笑,孩童天真的眸中是全然的亲近之意,小手主动伸过来,牵住了他的小拇指。
太子永湛胸口一暖,竟觉被他牵住的手指发麻。他仰头,只见几缕纤云将秋日碧空越推越高远…
“太子哥哥,你看西边那朵云像不像鱼竿?”小永嗔蹦蹦跳跳跟着他。
太子永湛含笑。虽然月光太亮,无人可诉;然而能有人一起笑论云彩形状,也是好的。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慢慢消失在禁宫长长的甬道上。
物换星移,千百年后,无人知其谪仙姿容,无人知那夜的白月光。
便如后来永嗔寻道士访哥哥魂魄之时,问所访者谁,也只能道一句“南朝景渊帝”。
不是曾无数遍唤过的太子哥哥,或孺慕、或哀切、或急迫、或低回…都不是。
只有落在史书上,冰冷生硬的“南朝景渊帝”。
作者有话要说:永嗔这篇文至此完结啦。一直没有在作者有话说里跟大家打招呼,最后了,有许多话想说,心中有太多感谢。感谢你们的一路陪伴,从2015年秋到2017年夏。感谢一直在群里温柔守候的妹子们,感谢朗月辞藻精美的评论,感谢桃花、夕封、八月、春逝长久的支持,感谢更多无声陪伴的你们。临完结这段日子,感谢狩靥妹子每次更新后几乎都最先扔雷留言,感谢阿船,感谢多年来多部作品一路支持的石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你们的鼓励陪伴,我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谢谢你们。
这篇文也有遗憾的地方,虽然以黛玉为名,属于黛玉的戏份却太少,这是我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就如我在文案中写明的,这篇文的由来只是一时兴起,没有大纲的;也是我第一次尝试以男主视角来写一篇文,渐渐爱上了这个视角。对于因此感到失落的读者,我在此真诚道歉,这实在是开文之初没有预料到的。
当然也有意外之喜,比如太子哥哥这个人物。诚如我所说,这篇文没有大纲,没有人设,朝局背景设定统统都没有,所以说太子哥哥的出现是意外之喜。这是我越写越爱的一个人物,公子如玉,以天下为己任。其实在他成为皇帝之后,性情上还有可以挖掘的更深层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然而阴暗面的存在并不是坏的,而是使他的光明面越发光明。这道理在永嗔身上是一样的。就如永嗔与太子哥哥在勤政殿撕打时吼出的话——他不想做这个皇帝吗?他想的。就如永嗔在曼儿自杀那夜召集府兵准备攻占畅春园的行动——他不想先发制人吗?他想的。他那么想,然而他没有做。这是他的一诺千金,也是他的兄弟情深。这是在写作过程中寻到的主旨,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与我之前的文相比,这篇文虽然偏离了初衷,然而有了真实的表达。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我想继续往这个方向努力,期待以后新的作品仍能与你们再相见。
目前开了三篇文的预收。一篇锦衣卫囧事,延续这篇文的男主视角,主要写男主成长+少量言情,想写风起云涌时代的生死之交。另外两篇,都是现代言情文,其中《将暖》是二线上升期小花VS超一线流量小生的娱乐圈小甜文、女主攻一脸对着男主就软萌,男主风度翩翩、事涉女主就气场两米八,总之配一脸;《被男神拉黑是种什么体验》则是根据小伙伴经历(对,她真的被男神拉黑了)改编的青春文。大家可以按喜好选择收藏,会主写《锦衣卫囧事》,现言小文作为调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