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越听他比出辛稼轩苏东坡来,知道这是大诗人大文豪,不禁半信半疑。他原是知道自己写的诗难登大雅之堂,拿来给永嗔看,也是“和解”的意思。
要他一个粗莽将军给人示好,实在为难。照他想来,他看了永嗔擂台上丢脸的一面,这会儿也给永嗔看看自己丢脸的诗,那就扯平了。没想到永嗔情真意切给他夸起来,倒让韩大将军不知如何是好了。
永嗔也看出韩越的和解之意。
这种顺嘴的好话,只要他愿意,那真是能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搬。
韩越呆着脸沉默了片刻,干巴巴道:“既然来了这里,您就跟着我好好干!以后有我一口吃的,自然也少不了您的。”这是他跟身边的人常说的话,这会儿跟个殿下说这种话,实在显得拧巴。
永嗔笑道:“自然。我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我来戍边为国效力,从今往后,唯将军号令凛遵。”
“你那天擂台上的拳脚功夫我也看了,取巧而已。真要练好武艺,还要扎扎实实来才行——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能长久的。”韩越说话很直,想起幕僚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又找补道:“不过比起都中纨绔来,您这也算能看得过去了。”
永嗔就如此在北疆留了下来。
跟士卒同吃同住同操练。
刚开始,一早上操练下来,永嗔只觉得胸腔里都在着火,呼吸间都带着血腥气,到了晚上往榻上一躺——还管什么烫不烫、燥不燥,就是躺在泥巴地里都能睡得香甜了。
简直是治疗失眠的佳法。
韩越跟幕僚副将等讨论战事时,也让永嗔在一旁听着。
这可比兵书上的鲜活具体多了。
时大夏有六镇。
这是朝廷为了拱卫都中,抵抗更北方的强大民族柔然而设立的军镇。
依次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位置要冲,作用显著。设立之初,地位很高,统帅皆为皇族,也包括不少开国元勋之子弟,作为国之爪牙镇守边疆。
然而先帝东迁国都,经营中原。随着统治中心东迁,六镇拱卫首都的作用急剧下降,六镇地位下降剧烈,戍边不再有出将入相的光荣,反而是多为流犯囚徒,即使皇族子弟都难以晋升。
所以十余年前,韩越被景隆帝派来惠远戍边,实在是一桩苦差事;也与他不会做人,得罪朝中权贵有关,景隆帝派他来这里来也是保全他。
与如今永嗔被“发配”来此,是差不多的情况。
景隆帝不想让永嗔搅合到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里,索性把他远远打发了。
朝廷为防范柔然,修筑前朝遗留长城,又在北疆军屯。
长城以北有千里宽的缺水地带,汉族步兵难于通过,而游牧骑兵易行。
为打破长期沿长城被动设防的态势,先帝时屡屡以大军出击塞外,连景隆帝也曾率兵驰骋广袤无垠的北疆,每次攻势行动却都会因军粮不济而很快退回。
所谓 “陆路千里不运粮”,行期一个月后所运之粮就难抵运输员自身途中所耗。
从前秦征五岭挖灵渠,隋炀帝征高丽开大运河——水运才是古代唯一有效的远途运粮方式。
永嗔坐在一旁,看韩越与底下人算军粮——在北疆荒原,以马驮粮,运三十斛抵远征终点时仅剩一斛,耗费之巨,最终会造成“天下为虚”的局面。
所以塞外留兵屯田,意义很重要。
只是都中王孙公子,是看不上这荒蛮之地的——若不是景隆帝下令,永嗔自己也绝对想不到要来北疆屯田戍边。
在韩越掌控下,北疆军屯区已有十几年,正是卓有成效之时。
然而作为有现代人见识的永嗔,在深入了解过屯田之事后,却颇感忧虑。
在降水少、无霜期短且风沙大的北方草场或绿洲,铲除林草植被而种粮,收割后祼露的地表层遇秋冬春三季风沙,原有腐殖质失去草皮保护会被吹走。
简单来说,这种耗国力费巨资的军垦几乎会自毁田园生计。
再过几年,此地将无可耕种之地。
这种违背环境的军屯,注定要短盛即衰的。
然而面对兴冲冲的韩越,要如何告诉他——他倾注了十余年心血的事业,终将化为乌有?
况且永嗔在北疆,目前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至少在韩越眼中,永嗔还是个“学生”。
一个从靡靡都中出来,要学习如何适应北疆的少年。
初夏,永嗔接到都中旨意。
景隆帝赏赐他两柄玉如意,并一把重剑,还有一则喜讯。
淑妃有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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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q漓枫晓玥ぃ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11-21 14:04:10
轻倚阑珊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1 20:33:59
QAQ窝也想更新的,然而昨天又感冒了好难受,睡了两天。
北京的冬天好难熬…
大家晚安,么么啪!但愿能够明天见~~

第51章

五月,柔兰骑兵扰边。
永嗔第一次真正上阵杀敌,率领他的五十人小队,打了一场小型伏击战。
他带人为饵,与韩越副将岳成呼应,一举擒获柔兰骑兵分队,缴获马匹财物无数。
己方仅三人轻伤,无一人重伤或战死。
经此一震,整整这一年,柔兰都不曾大举犯边,时不时的小股游击骚扰还是有的。
消息传到都中,景隆帝大悦,奖赏送到之时,已是年末,伴着瑞雪而来的,又有一则喜讯。
淑妃平安产子。
景隆帝喜获第十八个儿子,永叶。
永嗔有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尚未见过的、一母同胞的弟弟。
淑妃晋位淑贵妃,与德贵妃比肩。
赵长安写来的信件,比景隆帝的圣旨自然详尽许多,据说永叶这个名字,是因为淑贵妃向景隆帝语道:“愿幼子一生简简单单。”
口字旁的字里,叶已是简单至极。
一横一竖,清楚明白,一丝枝蔓都没有。
太子哥哥处来信,还附上了永叶襁褓中染着奶香味的小衣裳。
这同当初永嗔离京之时,太子永湛以自己旧衣相赠,是一般情意。
想来,太子哥哥也在为他多了一个同胞弟弟而欢喜吧。
景隆帝处有圣旨,赵长安处有节略,太子哥哥处有家书。
唯有怡春宫淑贵妃处始终没有动静。
永嗔展开太子哥哥送来的那件小衣裳,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取来的,虽然是小婴儿衣裳,实在精致到了极处。
一年前离京的时候,他是彻底让母妃失望了吧。
随着永嗔越来越多干涉朝政,他与淑贵妃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去年初冬大朝会后,淑妃泪眼相问,要他回头;他执拗不肯;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至去年隆冬,景隆帝要他选去云南查账还是去北疆戍边,淑妃唤他去怡春宫,苦口婆心道:“母妃求过你父皇了。只要你服软认个错,答应这二三年老老实实读书,别再搅合那些不得了的事情——你父皇就宽宥你这一回…”
永嗔自然不要这“宽宥”。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趁着好年华把这天下看尽,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管是云南查账还是北疆戍边,学到了本事,日后自然都有用处…”
淑妃银牙咬紧,颤声问道:“你要学到什么本事?”
“总不能做只知吃喝玩乐的王爷吧?那跟养在圈里的猪羊也没什么区别。我去了北疆戍边,日后自然能为父皇镇守江山;我去了云南查账,日后便能为父皇理清吏治…”
“你心里想的是为你父皇吗?究竟是为了你父皇,还是为了…新君?”
“…不管是为了谁,总也有我自己的抱负在里头。”
淑妃沉默地望着他,像是灰了心,不再问,也不再劝。
次日,与太子哥哥燃着冬青叶,守完除夕的夜晚。
天一亮,永嗔便踏上了前往北疆惠远的路途。
回想起来,距今已有整一年了。
这一年中,他添了一个叫永叶的同父同母弟弟,收到了朝廷三次战功封赏,与太子哥哥的往来书信也攒了两个木箱。
他给怡春宫处写的家信,却均如石沉大海。
“殿下,朝廷这次又有什么封赏了?”莲溪笑嘻嘻问道。
永嗔做上官,有个好处,从不贪功;有了功劳都是大家的。
被分配跟他出来的羽林卫,原本心底略有微词的,如今也都服气了——到了这北疆地界,几场小仗一打,升迁得竟比在都中还要快。
韩越见他不是银样镴枪头,倒也愿意费心指导。
随着永嗔在北疆与韩大将军关系日渐融洽,朝廷中又刮起了一阵歪风。
有老成谋国之臣,提醒景隆帝留意戍边将军造反。
永嗔连查都不用查,就知道这老成谋国之臣里一定有国舅田立义。
其实将军造反这个事情,很好判断。
士卒都是谁给钱花给饭吃,就向谁效忠。
如果士兵的钱粮来自统领自己的将军,那么就向将军效忠;如果是国家财政拨付,那么就向国家效忠,也就是皇帝了。
韩越在北疆,军屯搞得如火如荼,今年刚好能够自给自足。于是给了别人攻讦的把柄。
具备了造反的能力,还要看将军什么时候能造反。
首先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士兵只对自己效忠,而为了达到这个条件,不但要求将军在军队里有绝对的权威,在地方上也要具备相当的人事与财政权限。一支军粮与军饷仍然靠中央财政支付的军队里,理智的将军是不会造反的,朝廷掐断你的粮饷士兵直接就哗变了,将军的结局基本就是死于乱军还被安上了罪名。
若说将军提前筹措粮饷或者募兵,这是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作战任务不需要这么多资源有这类异动肯定有问题啊,抓起来或者调走或者出于尊重给个比较高的官位但不给军权了,不是很难控制的。
而韩越在北疆经营了十余年,他本人在军中的绝对权威不必多说,北疆文武官员里大批都是从他帐下走出去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整个西北没有第二个将军,能够与韩越互相节制。
韩越或许不具备足以对抗天下的资源,但是盘踞西北还是足够的。
从前朝中无人提起此事,是因为那时候韩越还要依靠中央财政养活士卒,而今年军屯发展到极盛期,已经能摆脱对中央财政的依赖。
也就是说,韩越如果想扯旗造反,他真的具备完全的条件。
甚至如果他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现放着一个根正苗红的十七皇子就在他帐下。
当然提出这样老成谋国的言论之人,并不会把君臣之间的信任这种感性的因素考虑进去。
异地思之,如果永嗔不是活生生在北疆呆了一年,如果他这会儿也在都中朝廷里,或许他竟会觉得这些“老成谋国”的建议很有道理。
毕竟与韩越有信任关系的是景隆帝,他甚至连韩越也不曾见过。
毕竟这个素未谋面的戍边大将军,具备了造反的所有条件。
虽然太平盛世,悍然造反者相当于是在赌命,却也不得不防。
或许他会赞成将韩越调任——给韩越一个没有多大军权的高官之位的做法。
这也正是朝廷中呼声最高的处理意见。
急性子的大臣甚至把接任韩越的人选都拟出来了。
军中吃饭的时候,永嗔把这则消息当成笑话讲给韩越听。
其实还是想试探一下韩大将军的反应的。
韩越大块吃肉,军中不许饮酒,他自己也不喝,听完眼皮都不抬,冷冷道:“理他们作甚。”
“大将军就不担心——毕竟三人成虎,父皇远在都中,万一听信谣传…”
“皇上不会信的。”
“若是父皇把您调回都中了呢?”
“那是他原就要这样安排,与谣言无关。”
转过年,三月开春。
都中消息传到北疆,景隆帝罢免了几个带头挑事儿的官员,不许再议此事。
韩越依旧稳稳坐镇北疆。
君臣互信,一至于斯,永嗔叹服。
是年冬,永嗔接到景隆帝的圣旨,问他,在北疆呆了三年,还要不要回都中?再不回来,就老死在北疆算了。
话写的很不客气,话里意思却是想儿子了。
永嗔却是爱上了在北疆的感觉。
天那么蓝,那么高;地那么广,那么厚;夏秋时节,无垠的草原;春冬时节,皑皑白雪。
有谈笑风生的浴血同袍相伴,这是敞亮而雄壮的另一个世界。
在北疆三年,永嗔最想回都中的时刻,还是刚抵达惠远收到太子哥哥病报的书信时。
那也是因为担忧所致。
后来太子永湛亲自写信,说已经无碍了,只是偶染时疾,底下人夸张罢了。
虽然怡春宫处始终不给他回信,永嗔还是每两月的平安信,分送景隆帝与淑贵妃。
太子哥哥处因每日都有家信往来,倒不必刻意再报平安。
虽说离家千万里,但因为是特权阶级,永嗔比只能“凭君传语报平安”的岑参还是要幸福的。
如今接到景隆帝这旨意,永嗔竟不愿意即刻启程回京。
近三年来,他跟在韩越左右,从皮毛学起,也有旁听,也有实战,到今年才隐约摸着门道。
叫他这会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柔兰部族大约知道了年前朝廷闹过一阵要“北疆换将”的风波,沉寂了两年后,又在边境跃跃欲试,小股骑兵集结,有要大举进犯之态。
永嗔很激动,有种所学终有用武之地的兴奋感。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人尽皆知的。
古代这种冷兵器作战的情况下,还讲究一个“将勇”,一个“奇谋”,一个“兵精”。
所谓,将勇。
永嗔这三年在韩越的操练下,与当初那个都中出来的白脸公子哥已大为不同。
少年修长的身躯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一发力肌肉都蓬勃地鼓胀起来;晒成蜜色的肌肤迎着北疆的烈风,酷暑下淌出的汗液闪着力量的光泽。
披银甲,戴金盔,挎□□,配重剑,分明一个少年英豪。
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总也有累累白骨百余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园丁:
读者“不知道”,灌溉营养液 +1 2015-11-22 22:35:26
读者“水月寒露”,灌溉营养液 +1 2015-11-22 14:22:34
感谢小天使:
竹下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3 19:38:59
剑吼西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2 14:35:46
这两天没能及时回复大家留言好抱歉~~8过我都第一时间看过的!
PS:23333,求淑妃平安的姑娘们有安心咩?
PPS:男主变成长手长脚的美少年小将军了,哼唧!
PPS:大家晚安,明天见。么么啪!

第52章

“殿下,咱们真的这就回都中去啊?”
问话是羽林卫中最小的一个,名叫张崂诗,大家都喊他“张老实”。
张老实憨头憨脑,今年才十九岁。
永嗔在马厩旁,亲手给战马刷着颈间雪白的鬃毛,笑道:“自然是真的。你家殿下胆子再大,也不好明目张胆抗旨啊。”虽然明目张胆抗旨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但是景隆帝先软化了态度,他拧着不肯就坡下驴,闹僵了可就真难挽回了。
再说一别三年,总该回去看看亲人们。
“你们就不想家里爹娘吗?”
一句话问得马厩里三五成群站着的青壮年汉子低了头。
有个年纪大些的笑道:“爹娘早死了。我不想爹娘,就是想媳妇。”
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殿下这龙马瞧着真神骏!”
永嗔对亲卫队的士卒很平易近人,这百余人就跟自家兄弟一样,他都能叫得出名字,说得出来历。因此这些人平时生活中也敢与他开开玩笑。
这龙马,乃是半年前永嗔深入柔兰腹地的月湖捉来的。据说每到下雾的时候,柔兰人会将驯养好的母马驱赶入月湖,让其与湖边的野马□□,伺后有孕,产崽为龙马。龙马神骏异常,日驰千里毫不倦怠,战场上巨雷声入耳亦不惊,确是罕物。
张老实见十七殿下今日心情好,知他素来大方,笑着求肯道:“只看着怪眼馋的,让小的也试一试如何?”
这北疆地界,天高皇帝远,军中不在战时,等级尊卑其实并不分明。
永嗔笑嘻嘻道:“没听韩大将军说过吗?这战马就好比媳妇,想骑我的马,滚你娘的蛋!”他在北地军中呆了三年,跟士兵笑谈时也习惯了粗口。
这种环境里还坚持优雅清贵,又不显得人文绉绉的,除非是太子哥哥来。
永嗔自问是做不到的,他索性就接地气儿了。
能得永嗔这样笑骂,张老实也不觉得折了面子,笑着转头又去刷自己的马了。
后头不知道哪个被推搡出来笑问道:“殿下,那战马如媳妇,要是日后王妃要骑这龙马——您是给骑还是不给骑啊?”
“不给。”永嗔眉毛都不抬,手势温柔地给龙马顺着颈间修长的鬃毛,看着它湿漉漉的大眼睛,笑着逗它,“除了我,谁都不行,是不是?”
那龙马如解人意,引颈长嘶——脖子一抖,甩了永嗔一脸水。
众人又皆大笑。
离开惠远前,永嗔去中军帐中与韩大将军辞行。
韩越显然很不满意,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道:“你这武艺基础功刚有进展——回去路上不要耽搁了。回了都中更不要懈怠。”
永嗔笑道:“不敢。我也不舍得。”
开玩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磨出来的筋骨。
韩越没有旁的话,但只看神色是冷淡了许多——虽然他一向都冷冰冰的。
大约是觉得培养了三年的后生,最终还是要回锦绣乡里,此前心血都白费了。
永嗔解释道:“我还是要再回来的,大将军放心。”
韩越神色稍缓,冷哼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永嗔笑道:“是我说错了——等我回来,还要请大将军高抬贵手,别把我关在城外。三年前我来北疆时,其实是背着处罚来的;如今大约是父皇觉得罚够数了。我这番回去,一则宽慰父母之心;二则见见亲人,也宽慰我自己的心;三则也除了这受罚的名声,正正经经讨个差事来,或戍边,或带兵——怎么样,也有个说法。”
“这是正理。”
这话说得韩越也点头。
“若要战功,记得年前回来。晚了,可就分不到了。”韩越狰狞一笑,脸上横肉越发可怖。
“多谢大将军提点。”永嗔笑嘻嘻作揖。
于是出了中军帐,把底下人备好的北疆特产,什么冬果梨、软儿梨、白兰瓜、白杏,总装了十几麻袋,分作六份。景隆帝、淑贵妃、太子哥哥三人处各一份,又往母族永平侯府、蔡师傅府上、及贾府黛玉处各送一份。
景隆帝、淑妃贵与太子哥哥处,自然还有写了礼单的上贡之物,倒也不必一一备述。
永嗔这回京路上,也不老实,好好的直路不走,往南一绕,穿过兰州,多耽搁了半个月,这才带着百余人马抵达都中。
其时已是仲秋时节,刚好赶在中秋节前几日。
一回来,自然要先去乾清宫见过景隆帝。
乾清宫里,景隆帝正在会见河道上的臣工。
永嗔在外殿等了半响,等诸臣工三三两两退出来,才听到里面唱他的名字。
三年未见,景隆帝却丝毫未显老迈,大约是新得了个小儿子的缘故,简直焕发了精神。
见永嗔进来,景隆帝原是盘腿坐在榻上,忙下地趿着鞋子迎上来,拍着肩膀看了一圈,感叹道:“长大了——北疆那地界不是闹着玩的。以后再顽劣,朕还送你去韩越帐下!”
永嗔笑道:“儿子正要求父皇恩典——回头还让儿子去北疆戍边如何?”
景隆帝一噎,仔细看了他两眼,确定这小混蛋不是故意来惹自己生气,因笑道:“有点意思。”他又拍了拍永嗔肩膀,叹道:“刚回来,不说这些事儿。你且去怡春宫见见你母妃——这二三年里,她虽然没提过,但朕知道,让你去了北疆,她是怨朕的…”
“母妃不敢的。”永嗔笑道。
“去吧,去怡春宫见过你母妃,也见见你弟弟…”景隆帝提到十八皇子,面色红润起来,“你还没见过吧?永叶生得精神极了,小牛犊似的。不像你小时候,三灾五病的…”
永嗔含笑答应着,慢慢退出去。
他在怡春宫正殿坐等了半响,清茶喝了三盏,才见母妃身边的姑姑迎出来——却是个面生的。
那姑姑恭敬行了礼,笑道:“淑贵妃娘娘连日来身上不好,怕与殿下见了彼此伤心。”
“母妃病了?”
“倒不是病了,不过是秋凉倦怠…”
永嗔慢慢又坐回去,捧起那盏凉了的茶,这是不愿见客的托词,他倒是第一次见母妃把这托词用到自己身上。他呆了一呆,笑道:“既然如此,请母妃安心休养。几时好了,儿子几时再来请安。”他看着那姑姑,问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奴婢姓赵,原是永平侯府的家生子,伺候侯府老太太的。两年前初春,淑贵妃将奴婢要来,留在怡春宫伺候。”赵姑姑长相寡淡,却是个玲珑剔透性子,把永嗔没问出口的话都给答了。
原来是永嗔决意去了北疆后,淑贵妃从娘家要了这样一个姑姑在身边。
永嗔木着脸一点头,由这赵姑姑送出了怡春宫。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举目遥望,头顶上那无垠苍穹,高远而又寂寥。
祥宇与莲溪跟在他身后,并一众太监宫女,却是谁也不敢上前与他说话。
如此肆意走了一阵,永嗔回过神来,却见眼前的庭院花草无不熟悉。
竟是走到了毓庆宫中。
一进的听差才要进去报信,永嗔一把攥住那人胳膊,命令道:“不许传报。”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留从人在后面,独自悄无声息往惇本殿而去。
惇本殿檐下立着的太监早认出了他,才要进去传报,见永嗔做个手势,微一犹豫,回头见苏淡墨出来,忙上去询问该如何。
苏淡墨见了永嗔,怔了一怔,小跑上来,讶然道:“好我的小殿下,太子殿下今早还念叨——不是说您明儿才到么?”又道:“河道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爷们正在里头跟太子殿下歪缠呢。奴才这就去禀报一声,好叫太子殿下也高兴高兴…”
永嗔揪着他的拂尘把人拖回来,笑道:“我正是怕让太子哥哥等着心焦,才说晚了一日。我又不是即刻便走,哪里就要慌成这幅样子?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院子里略站一站,等太子哥哥正事儿忙完再见不迟。”
苏淡墨见他虽是笑着,却看起来不像高兴的样子,听这话音不对,问道:“小殿下,您这回来了,还要走啊?”
“什么小殿下?如今的小殿下,该是十八皇子永叶了吧。”永嗔避而不答。
苏淡墨“嗐”了一声,“说句不恭敬的,十八皇子才多大点儿?奴才这都是从前叫习惯了,只在咱们毓庆宫里头,谁也不会来挑这个理…”
永嗔负手立在廊下,听苏淡墨絮絮叨叨说着话,环顾四周,只觉一切熟悉地让人鼻酸。说来也怪,他从前在北疆时没觉得思乡,回了故居才觉出想家来。那庭中的仙鹤石雕,一旁的郁郁松柏,天色渐暗,檐下高挑的红灯笼——连那模糊又明亮的红光,都透着熟悉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惇本殿的红木门轻轻从里面打开来。
一名身形修长瘦削的青年在先,送几个穿蓝色官袍的臣工出来。
那青年明黄衣裳外罩着一件宝蓝色的披风。
他正与身后臣工说着什么,从永嗔面前走过,脚步很快。
说到什么,他笑起来,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里波澜微动,像是墨蓝穹顶闪烁了星光。
他很快走过永嗔面前,带起一阵微风。
忽然,他顿住脚步,回首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