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离现在还有半年!还有,做个衣服而已做什么非得成亲前啊?”穆沙罗皱眉,“你这样子是不想嫁了不成?”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丹青放下手中的活,对穆沙罗的胡乱猜测略微难过,瞅着穆沙罗的双眸带着些许委屈。
“行行行我错了,你说什么时候?”简直是比怀孕时候还多愁善感,没辙。
“再下个月底。”丹青考虑了下,最后将时间定在初入秋。
穆沙罗想了想,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丹青笑了。
——穆沙罗,不是我不肯成亲。其实我比谁都着急着想做你的新娘。
可是。
穆言君的衣服还没做好。我想至少在今后的一年内,他都能穿上我亲手给他做的衣服。
你的样子我还没有看够。我想在很久很久以后,就算是下辈子,也不将你忘记。
我留下的东西太少。
我很害怕。
穆言君还那么小,不记事儿。等我离开了,如干年后,还有谁能记得我。
我想留下一些东西。
风吹不散,雨落不稀,雪降不息。
-
九月十四,小雨。
江湖人都知道,今个儿是个大日子。忌水教教主穆沙罗与采毒仙子丹青的大婚之日。
这么一个消息初放出来时候,不少人称奇——以前说到这两位的事,从来就没有过似乎有半点儿关联的迹象,怎么消息摆在眼前的时候,竟然连孩子都生下来了呢?而且呀,听说那孩子眼睛都睁开会依依呀呀吐口水泡泡了!那得多大的孩子呀!这两人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吧?!
多少女侠女魔头怒红了眼,叫嚷着丹青那脸蛋儿也配的上穆教主?呸!
不少男人也为穆沙罗扼腕,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搭上那么个毒妇了呢?哎!
这些传闻闹得风风火火正热闹就差连民间小本儿都要出了的时候,一桶冷水浇了群众们个透心凉——听说慕容山庄二少主慕容恒被这个喜庆的消息打击得一病不起了。
这下,人群总算是安静了。
一个穆沙罗如果是眼睛给糊了脑子给门夹了,那还说得过去。再多一个慕容恒,就说不过去了。
江湖群众淡定了——就像雌雄双剑阎冰当年不受待见一样的原理。不是它不好,只是你不会用。
江湖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八卦消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差与世隔绝的丹青当然不知道。
此刻她正披着大红嫁衣,独自坐在铜镜前。
周围安安静静的,热闹的前厅仿佛理她很远。远得,就像两个世界一样。
丹青摸了摸铜镜,看着镜中站在身后,同样穿着她亲手做的,再熟悉不过的大红嫁衣,拥有着与她同样面貌的女人。
向前倾了倾身子,丹青摸摸铜镜中女人的脸庞,冰凉的触感让她缩回手,随即一笑:“久等了。”
镜中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没有回答。
丹青无所谓地抿抿唇,继续自言自语:“你就把他借我最后一晚,他们算不出具体的时间,可是你我应该都清楚,时间到了。”
……
“总是有人不断地在我耳边说,有些东西不知道比较幸福。可是那些蹩脚的谎言,我就算是想无视都做不到。啊?比如?比如说‘刹那芳华’啊!那副我日复一日喝得所谓的‘安胎药’,其实安胎是次,用‘刹那芳华’保准你的灵魂,好完整彻底的拿回这个身子才是首要。”
……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每次都雷打不动地送来我面前,一脸关切地看着我喝下,就好像,多宝贝我似的。”
……
“哈哈,我怕你想也想不到,面对着你爱的人的虚假微笑,带着虚假的幸福喝下你明知道对你来说根本就是催命毒药的东西,那感觉有多微妙。”
……
“他抱着说,说他爱我,眼睛里装的,全部都是你。”
……
“多不公平。”
……
“凭什么。”
……
“哼。”
外面响起一声烟火爆开的声音。
丹青站起身,笑眯眯地最后瞥了一眼镜子:“你哭什么,我都没哭。能嫁给他,做他哪怕只有一天的新娘,我就满足了。”
言罢,在不留恋,扯过放在一边的红盖头盖上,推开了门。
时辰到。
牵着你温暖的手。
一,拜天地。
天地见证,我爱你。
二,拜高堂。
高堂为鉴,我爱你。
三,夫妻相拜。
我是丹青,你是穆沙罗。
我爱你。
拜堂之后,丹青脚下一空,感觉被人打横抱起。
周遭一片惊呼。
盖头之下,丹青却笑了。咯咯笑着将双手环上男人的颈脖,蹭了蹭,紧紧地缩进他怀中。
就算隔着一层布,还是可以清晰的听到头上男人沉重的鼻息。
渐渐远离了喧闹,丹青知道这是往早早准备好的洞房而去。
大厅到洞房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丹青却觉得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前辈子是为了这一段路而挣扎拼搏,后半辈子在这条路的尽头结束。虽然听起来是挺悲哀的,但是事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一脚踢开大门,随即将怀中的人放在红得喜庆的床上。穆沙罗想了想,手轻轻一勾,远远将门关上,随即覆上那安安静静卧在床上的身子。
红色的盖头被掀开,火红滚金丝绣印的嫁衣落了一地。
交杯酒之类的,不重要了。
相交错的身躯,炽热的呼吸。还有耳边那熟悉的低沉带着磁性的男声,在不停的唤着。
“丹青……”
“丹青……”
你在叫谁?
请问,我有资格回应你吗?
后半夜的时候,天空中忽然淅沥沥地又下起了小雨。初秋的雨已经有些凉了,萧瑟得很。聆听着屋外若有若无的雨声中,丹青缓缓睁开双眼,注意力转移到身边的人均匀平稳的呼吸中去。
前半夜折腾得倦了,这会儿男人睡得很熟。
丹青在黑暗中抿嘴无声地笑,皱皱鼻子,伸出手戳了戳那人的脸颊。
没醒。
丹青乐,看来那安睡粉还真是有那么点作用。
撑着下巴,借着外面昏暗到极点的一点点月光,凝视着男人的睡颜。再闭上眼,用手摩挲他面庞的曲线,在心中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的勾勒出来。
一滴泪水滴落在安睡的男人放在一侧的手背上。
丹青胡乱地抹了抹脸,然后蹭着新的泪水还没涌上来之前俯身在男人唇上迅速地点了点。之后如同偷腥成功的猫一样,贼兮兮地笑。咸忽忽的泪水顺着酒窝往下流入嘴里,那味道,啧啧,苦涩地要命。
时间差不多了吧。
丹青深深地望了男人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一样。
顿了顿,犹豫之后还是拉过他身侧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靠着墙半坐着,决绝地闭上眼。
“穆沙罗。”
“我爱你。再见。”
-
穆沙罗是从梦中惊醒的。
他做了一个噩梦,但是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除了心中还是莫名的绞痛之外,却再也记不起梦中哪怕是一点点的内容。只剩下一片事过之后留下的,空旷的绝望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好像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唯独留下了绝望的感官。
穆沙罗睁眼的时候,发现床边的小桌上的蜡烛重新燃了起来。
澄黄跳动摇曳的烛火笼罩了半个房间,罩在火红的大“囍”字上,让他有一种安宁的感觉。
还好方才是梦。一瞬间,竟然有了那么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这么想着的时候下意识地摸向床边,却意外地触摸到冰凉一片。
撑起身子,才发现枕边人此时早就坐在梳妆台前。
穆沙罗索性也起身下床,走到茶几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戏谑道:“今个儿抽的哪门子疯?竟起得那么早……”下半句话噎在喉咙里。
因为他看见了梳妆台前的人,十指指甲之上,火红的丹蔻。
那人转过身来,对着他淡淡一笑。
“主人,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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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结束。
喜欢HE对BE接受不能的筒子们,请继续,俺会继续写的。
喜欢BE的筒子们,谢谢一路支持,么么么么么╭(╯3╰)╮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本来是一年前就设定好了的结局
怎么说?也就是讲这个文从开篇开始就有了结局。就是上面这个。
因为某些原因,去年更了开头坑了一年,今年五月回来继续写,文风变了很多。
谢谢几位亲们的一路支持。
对于BE接受不能的亲们不要焦躁= =我保证会继续写得~~~虽然开了新坑,但这边我会维持跟新速度不会出现周更月更的现象。恩恩恩~以上。再次鞠躬感谢~~
监兵卷首
(三年后,汴京)
“大牛哟!你家妹子又来看你啦~快出来吧!”做镂花手艺的张二扯着嗓子吆喝着。
“唉!来啦!”王大牛最后挥了挥斧子,□与之奋斗了一上午好不容易见点形状的木桩,捞起衣服擦把汗,兴高采烈地往前堂走。一进店铺就看见门口站着,手里提着食盒另手牵着个二三岁的小孩正打量店里做好了摆外面的雕刻的女子,嘿嘿憨厚一笑露出白牙:“娘子。”
女子转过头,低头笑了笑,将食盒递给张二放好,掏出手绢给王大牛擦了擦汗:“又进山采木了?瞧你又黑了一圈。”
“不碍事不碍事。”王大牛应着,弯下腰拉过孩子捏了把嫩脸:“二宝,想爹了不?”
“爹!爹~抱~!”小孩言语含糊,挥舞着小胖手要抱。
王大牛抱起孩子逗乐道:“等爹赚了钱,给咱二宝买葫芦,买书~咱也像公子哥儿一样进书院学写字!好不好?”
小孩当然不知道写字是个什么玩意儿,噗了大牛一脸口水,后者胡乱抹了一把笑得更开心了。
“傻乐。”站在一边的女子拍了拍王大牛的肩,没好气。王大牛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女子,急切道:“娘子你累不累?”
“不累。”女子好笑地望着那一脸急迫就差写满了你一定不能累的大男人。
“不累就中!你跟我来看,我新采的木!哎呀妈啊老好了!”王大牛一脸兴奋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起女子就要往后院走,边冲边絮絮叨叨,“这回慕容世家二公子封了小王爷,咱汴京的装饰店都进了不少金。咱趁着这机会,刚好找到这么块好木,能狠狠赚上一笔。”
后面的女子听见他的话,笑容僵了下,略微失神了片刻随即恢复过来,淡淡地应了声。王大牛转头望着女子:“自从你三年前得那场大病醒来到现在,身体一直不太好。咱这回要有了钱不仅能送咱二宝进书院,还能给你好好养养身子。”
女子听了笑笑,略有些感动的说:“得了吧,又不是千金大小姐,宝贝似的。补什么补。”
“你就是我的宝贝。”王大牛一脸认真毫不害臊,“我王大牛能有你谢采华不知道造了几辈子的福气才修来的,你看看张二他们家里的老娘们除了凶人就没见来过店里。就你天天来看我给我带自己家里的饭。我家娘子就是宝贝。”
名唤斜采华的女子有些动容:“我欠你的太多。”
“嗨,咱夫妻说啥欠不欠的?”王大牛脸憋得通红,“唯一的不好就是你不让我那啥……呃……那也不能算不好,你身体不好我……我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谢采华捂嘴噗嗤一声笑弯腰。王大牛挠挠脑袋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阳光明媚之下掩盖了一切的物是人非。
对于民间雕刻手艺人的他们来说,江湖、皇宫、天下等等事物都是非常遥远的东西。他们没有听过什么慕容山庄,不会害怕九炎真域和忌水教,也不会去挂念武林盟主是谁,谁又在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
他们只关心粮价涨没涨,谁家成亲嫁女儿要做嫁妆能赚银子,无聊时候凑到一起相互调侃比比谁家的娘们儿更虎谁家的更能干,往往都能没心没肺地笑成一团,热热闹闹。
所以三年了,一切安好。
那些爱啊恨啊,仿佛已经离开她很远很远了。再没有音讯,再没有见过的面容,随着时间,有些东西已经随着谢采华这个人的重生而死去。
就算偶尔会从旧时的噩梦中醒来,惊心动魄或者难以平息的感觉也渐渐淡去。甚至,最近连那些梦也不太做了。
所以谢采华有时候想,是不是这样过一辈子,陪着这个憨厚老实的工匠手艺人,做一辈子的木雕。
“娘子?娘子!”
“啊?!”
“你走神……”
“抱歉……”
“又没怪你干嘛道歉。”王大牛不满地嘟囔。谢采华无奈地拍拍儿子的头让他自个儿找张二玩去,才问王大牛:“怎么了?”
王大牛双眼放光,搓了搓手略有些期待:“你想不想去瞅瞅新建的王府啥样的?”
“恩?”
“嗨,不就是当今皇上赐给慕容小王爷的新宅子么?”王大牛略有些得意地拍了拍身边的半成品,“小王爷亲自给咱说,等咱的装饰做好了就送过去,他绝对给个好价……呸呸,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去瞅瞅那贵族小王爷住的房子,那得有多大啊……”王大牛说的一脸向往。
“……”谢采华无语,“多大还不是住人,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还能一个人占满一个院子不成?”
被打击的王大牛不乐意了:“你这女人就是见识短!”
“不去。”谢采华斩钉截铁拒绝。
“去吧!我都跟二子说好了那天你陪我去!”
“去吧……”
“不去!”
“去吧去吧去吧……”
“好好好去去去……”
……
过了七八日,王大牛终于将那块宝贝原木给折腾成了屏风的模子,又花了几日镂花雕细上漆,等日子过了半旬这才算彻底完工。
这日,王大牛和谢采华两人带着店里的搬运小徒弟一起来到了静王府后门。
“我们是‘腾木阁’来送雕刻的,麻烦小哥给传个话儿放咱进去……”王大牛笑得憨厚,搓着手将几枚钱币放入门口小厮手中。
“寒酸……”那看门的略有些嫌弃的瞥了王大牛一眼,转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挥挥手,“抗进去吧!”
王大牛招呼着徒弟们搬起屏风往里面走。
谢采华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
“这憨货,旁边还能跟个娘们……”路过看门小厮的时候,那小厮嘴碎着叨咕。谢采华听见了,顿了顿脚步望了眼。
小厮正好抬头,与她对视个正着。竟被那眼神生生吓退两步!谢采华这才垂下眼,加快步子跟上已经到了前面的王大牛等人。
“这娘们……够凶啊……”小厮拍着胸口喃喃,半天没楞过神儿。
这边管理王府的老管家早早就等在了半路,见一群人来忙招呼:“师傅们辛苦了啊!大热天的!这边这边……”
“拿银子给人办事说啥辛苦啊!”王大牛老老实实地回句。
“……”老管家没想到这孩子连客道话都听不出,忙转移话题,“这屏风用的面料子可是我之前规定好了的?”
王大牛闻言忙忙点头:“是是!‘白纱房’的软绢是吧?绝对不带忽悠您的!这料子,在上面写字画画用着老好了!”
老管家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把确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路,但王大牛接下来的一句话确让他脚下一滑——
“那啥,咱铺子可不包绢子料……得加钱啊!”
谢采华无语地直想捂面。
老管家转头看王大牛一脸真诚,不忍心了:“中!”
一群人说着,却见远方走来一位身材修长衣着讲究的公子。
走进了,那样子生的脸王大牛一群男人都楞了下神——怎么有生的这么干净俊俏的男人啊!更难得的是还不像小倌馆子里那些像娘们的,周身都是气派和威严。
还是老管家最先做了个礼唤了声王爷安好。后面的人才乱七八糟含含糊糊地跟着叫王爷安好。
谢采华始终未抬眼,只跟着一群高大的男人后面垂头站着。
三年,人没多大变化。瘦了精神了,也就这些而已。
慕容恒点点头:“这是,前些日子订的屏风?”
“……”
“……”老管家赶忙扯扯王大牛:“王爷问你话儿呢?”
“啊啊~是是!”王大牛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回答,完了挺惶恐地瞥了慕容恒一眼,往徒弟那边靠了靠。
谢采华在后面看了郁闷半天——这没出息上不了台面的。
慕容恒走进了屏风看了看,点点头:“还行。刘管家,晚点儿给工匠们多打赏点。”
“哎,成。”老管家应着。
王大牛挺失望——这屏风他们费了老鼻子劲才折腾出来的,就换来句还行?啐!你王爷了不起?长得漂亮了不起啊(……),看不上他们叫皇宫的做啊!
不过这话说也就想想,说出来的话,再借他一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放进去吧,就先放我屋子里。回头弄好了再决定摆哪。”慕容恒随意地挥挥手。
一伙子人应着往前走,路过慕容恒,慕容恒这才注意到后面无声无息地跟着个女人,微皱皱眉——
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那女人……
罢了,最近倒是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慕容恒甩甩头,与谢采华擦肩而过。
夜。王大牛家。
谢采华一口一口给二宝喂饭。
那边王大牛碗一放:“憋屈!”
谢采华抬眼瞥了他下,继续喂饭。
“娘子,我憋屈!”王大牛见谢采华不理他不乐意了。
“说啊,听着呢……听话,二宝再吃一口啊!”无非就是心血没得到极力的表扬,内心空虚了。
王大牛老不乐意地差点撅了筷子:“早知道今天就不带你去了!那个景王爷老盯着你看来着!”
“……”
谢采华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愣了愣。直起身子放下碗筷,盯着王大牛:“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充满了乡土气息
老子写到顺得不行- -灭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悲催啊!!
监兵卷二
想了想,谢采华还是翻了王大牛个白眼,塞了一口饭给二宝:“也就你觉得我是个宝贝……谁都稀罕似的。”
“你是我娘子,我不宝贝还谁宝贝?”王大牛眼瞪得溜圆。
谢采华顿了顿,瞥了王大牛一眼,随即认真点头道:“恩,在理。”王大牛呵呵乐开了,低头逗了逗二宝,又开口接道:“娘子,今天那个王爷其实夸我手艺好了哩!”
谢采华眯眼笑应承着是么。
王大牛用力点了点头,露出了严肃考虑的表情说:“他本来还邀我再做几套工艺的,给的银子也不少,但是……”
“但是什么?”谢采华挑眉——王大牛这孩子别看着老实,其实对银子的执念还挺深的。能在有生意的前提下听到后面接个“但是”这种情况别说还真不多。
“我一想到他老偷看你,我就不乐意。”王大牛嘴一撅头一甩,还挂念着这事。
谢采华懵了下,脑子里忽然闪过许多念头,但仔细一想却发现什么也想不到。嘴上安慰着王大牛他惦记咱咱惦记他银子不就结了,心里却久久不能平复。
究竟是王大牛想太多了,还是真的有这事儿?
她换了身子换了脸换了名字换了身份。从一个魔教护法重生成了普通木工的妻子,从头到脚都与以前的“丹青”隔了十万八千里,说慕容恒能认出她来,是怎么也不信的。能一眼凭感觉认出一个人这种事儿,谢采华一直认为这是民间小本儿里才有的戏码。
更何况,她与慕容恒连情侣这个条件都够不上。
从前她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去爱,去恨。
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惹人笑话罢了。
她从来没想过,那夜过后的她竟然重生在了另一个女子身上。
本来以为就要告别的世界,以另一个姿态重新展现在她的面前——如果说五年前,就君小三那次算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那么这次,她便是彻彻底底地在阴曹地府游览了一圈。
拿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去念以前的爱恨情仇,这种事,她做不来。
曾经背叛和欺骗,甜蜜和幸福,痛楚和挣扎,她都好好地记下了。
但是在这三年里,随着谢采华和王大牛朝出晚归的做工生活;随着一次又一次深山老林中,谢采华和王大牛寻到好木材时的惊喜呼叫;随着王大牛的憨厚;随着谢采华的淡泊,那些她曾经以为会深刻的记忆,不知不觉地被磨平了。
当重生后的第三年新春,窗外下起了冰冷的小雨时,谢采华举起铜镜猛然发现她已经将那个名叫穆沙罗的男人的容颜在记忆中模糊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笑。纵然嘴角一片苦涩,却再也留不下半滴眼泪。
心中一片苍凉之际,她知道她输了。
时间真的能战胜一切。
谢采华不知道,也许是明天,后天;也许是明年,后年;又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会不会有这么一日,她在清晨中睁开双眼时会忘记一切。
明明知道心里还挂念着一个人。
但是却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的声音,忘了他的温度。甚至。
连名字也被遗忘。
-
汴京的天家要封新王爷了,有了这么个喜事儿,下面的百姓自然也是闲不住。
吉日一定出来,那赶不上新作的衣服家具装饰等行头,就不能那么讲究地件件放宫里头慢慢折腾,这么一来,那各行各业民间顶尖的铺子就跟着沾了光接到大生意,两脚不沾地地忙乎起来。
这天,张二正蹲柜台里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折腾出一镂花的新图样,正恼着呢,就听见铺子门口传来“哎哟”一声呼叫,随即那孩子的哭声就惊天地地响了起来。
张二抬头一看,愣了。
门口站着一名带着一枚鬼面具的华服男人,冰冷的金属遮住了整张面孔,唯独雕刻出的细长眼眸处,透出冰冷的光芒。这名男子的身后,跟随着一名二十五上下的青年,身著简单的玄色武服,那料子虽是比不上领头的男人,却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支付得起的。
而王大牛的宝贝儿子二宝则坐在地上,啕嚎大哭——兴许是方才一个人在前堂玩耍的时候,玩的起劲没顾着抬头,不小心撞着刚要进门的客人了。
张二犯难了,一时间杵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去抱起孩子好,还是招呼客人好。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往后院望,就巴望着那对夫妻谁能出来帮个忙。
这带着森气的男子,看就知道是那江湖里的人,怕还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嗨,哪有名门正派能作这鬼气打扮?看他穿着不俗,怕来也是笔大生意。
胆子就那么寸点儿大摆那,生意在前又舍不得不做。张二凌乱了——扶孩子吧,客人冷落了生意没着落不说,万一是个杀人魔啥的没准小命都搭上了……不扶孩子吧,给后院王大牛那野蛮份子知道自己折腾他儿子了,非把他撅成两半不可!
正当张二犹豫时候,那玄衣青年上前一步,把孩子抱了起来,放到椅子上,拍了拍孩子屁股头上的灰,嘴里哄着:“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轻易流泪……”
……
张二眨眨眼。
“苍怀。”带着磁性的阴沉声从面具后传来,因为隔着一层金属,那声音听起来特别碜人。
妈呀——张二后退一步,就靠着墙支撑着身体,腿直发软。
那鬼大爷好像生气了!
谁知被唤苍怀的玄衣少年听见这么个叫法倒也不怕,乐呵呵地挠挠头站起来,对那男子说:“哄卫衣眠惯了……”
那男子也不离他,转头看向张二。
张二咽了口唾沫。
“静王府的屏风,是你们这做的?”男子顿了顿,居高临下地问道。
张二哆嗦了一下,忙忙点头:“是!是!”
“是你做的?”那人怕是看见了张二上手的雕刀,冷冰冰地接着问。张二却总觉得,面具下的男人皱了眉。
哎哟我的鬼大爷哟~~您就行行好……告诉小的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吧?!您这叫小的怎么答?万一那屏风做得惹您眼了,我这要是说是王大牛可不就害了他么?可是……可是我自己也没活够啊!!张二都快哭了,寻思着今天黄历是不是写了“诸事不宜”四个大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不是。”
……
还未等那男人开口,前堂通往后院的帘子被掀开了,王大牛探了个头,哟呵:“二子,给我递把新的小雕刀,旧的那个豁了!”
二二二二你个头啊!你二爷这会儿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呢!张二贴着墙没好气。他张二爷搁着想着咋回答才保命糊弄过去,你王大牛就自己往鬼门关上撞!
这边王大牛没听见有回应,干脆就走了出来,探探头发现有新客人,张二和个木头似地杵在那儿。王大牛冲那客人乐呵了一下,心里叹着这人真高!(……)走进掌柜子里面,捅了捅张二:“二子,你魔怔了?刀也不递有客人你也不招呼,贴着墙作死?”
……张二僵硬地瞥了眼一脸无知不受气氛影响的王大牛,感叹着迟钝其实也不是坏事啊……
王大牛见张二楞不登地,干脆不理他,转向站在柜台前的客人,咧嘴又是灿烂一笑:“大爷您说您需要点啥,咱给你张罗张罗下订单子!不是我说~咱腾木阁可是全汴京手艺出了名的好啊!前段时间刚给那加官的慕容小爷,嗨,就是静王爷,做了个屏风……那屏风做得!啧啧……这不,这会儿在给王府做第二批家具呢!”
噼里啪啦一大串,王大牛的主要中心就是:咱腾木阁给皇家做工了,人家很满意地订做第二批,所以汴京木工店咱们最厉害。
听他说话的男人听完以后,没如他猜想的那样订下点什么,倒是就反问了一句:“慕容恒那屏风是你做的?”
“啊?”王大牛一愣——这爷胆子也忒大了,直呼王爷名字啊!咋不怕掉脑袋呢?
“是不是?”男人明显不耐烦了,声音里温度降了不少。
王大牛下意识点头。
“上面的图案,哪来的?”
“……这……这是秘密!不能说!”牵扯到行内事情,王大牛就精明了——感情这爷是别的木匠阁派来当探子的?!还想套他话呢!呸!
“不说?”
“不……不能说!”王大牛硬声道,这会儿才觉得这大爷给人感觉冷飕飕的,可怕得紧。
……那男子也不多与他争辩,微微抬高了下颚,唤道:“苍怀。”
“属下在!”一直站在后面不吭声的玄衣男子应道。
“带走。”
“是。”
王大牛眼睛还没来及眨巴,手就被拧身后了,吓得他赶紧吼着:“你们谁啊!!带我去哪!不是官府的哪能随便抓人!哎哟疼——”
……
“王大牛,你拿个刀子怎么拿那么久?”
谢采华的声音,同时在帘子那边应声响起。
监兵卷三【终】
在谢采华出来的那一刻,空气有些诡异地凝固了瞬间。
谢采华看见那个高大的男子身着熟悉的华衣,带着陌生冰冷的面具,忽然如同天神一般,背对着阳光降临在自己面前。
穆沙罗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方才出来的女子身上,只是不着痕迹地一眼掠过——他关心的,只是忽然出现在慕容恒府上新做出来的屏风花样而已。
而那看似平常的“猛虎坐山纹图”里面,隐藏了唯一剩下的、最后一卷尚未确定具体下落的《监兵卷》的重要信息。
谢采华眯眯眼,视线扫视了一圈,在苍怀抓住王大牛的手上顿了顿,最后将目光定在二宝身上:“二宝,到后院去。”
二宝红着眼睛撅嘴,显然是不乐意。
“不听话?”
“娘期虎人~!”二宝跳下椅子劈劈啪啪地往后院去,板鞋重重地拖沓着以表示主人此刻极度不满的内心状态。
当二宝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布后面之时,谢采华眨眨眼,松了口气。
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苍怀的眼睛。
……
苍怀感觉方才自己被注视的那一刻,手上的劲竟然有那么一刻的下意识放松动作。被自己这样反常的反应惊了下,随即立刻强定下心恢复手上原有的力道,甚至更甚之前。这样的动作引起手下王大牛的一声痛哼。
……
王大牛的痛呼同时让谢采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苍怀略微狐疑地打量着谢采华——总觉得,这个女子不是一个普通常人……但是多看几眼,却又好像平淡无奇。而且从体格与动作,从呼吸调息到走路的声响,无一不说明眼前的女子是决计不会武功的。
要么,就是功力极致上层,能完全蔽去自己的功力,做到像常人一般迟钝厚重。
可是……连他苍怀,都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田地——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见那女子冲他一笑,坦然道:“这位英雄,你可以放开我夫君了么?”
“……”
苍怀下意识去看穆沙罗。
面具之下的穆沙罗,在听到“夫君”一词之时悄悄捻眉。
莫名的。
夫君?此词被眼前这不起眼的女人说出来,为什么听着总觉得有些别扭?
良久的沉默僵持之后,穆沙罗终于转向谢采华,沉声问道:“他是你夫君?”
谢采华一愣,笑容很差点有些挂不住,笑得略微僵硬地点头应承,又想了想,轻声道:“这……与尊客又有何关系?”
的确没关系。
穆沙罗抿抿唇,也觉得自己今个确实无趣得紧。
得到答案不仅没有因为多出了一个可供他威胁这个木匠的猎物而有一丝丝心情上的好转,反之,却更加阴郁了起来。
这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皱皱眉,忽然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便道:“苍怀,放了他。”
谢采华松了一口气。
苍怀愣了愣,一下倒是摸不透自家主子的想法了:“主子,这……”毫无头绪苦寻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丝蛛丝马迹,眼看着就要完成多年来一直都在追寻的事物,到了眼前,却要放弃?!
纵虽有不甘,但主人的命令不可违,苍怀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开王大牛,顺便狠狠地瞪了一眼谢采华,后者毫不在意,眯眼勾唇,回他一个夹带些许狡黠的满满的笑容。
“……”谢采华那个平淡无奇的脸冲着苍怀笑的样子让穆沙罗觉得特别晃眼,心中不是没有猜想,却是在疑惑的那一瞬间被自己否定而去,穆沙罗拂了拂袖子,转身就要离开——
张二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瞪直,喃喃着嘀咕哎呀我的妈啊吓死老子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各种忌讳~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王大牛摸了摸汗,转向自家娘子,倒是没看出有怕的意思,憨傻笑笑,凑近谢采华:“娘子,疼啊,给揉揉。”
“你这——”谢采华刚戳了戳王大牛的脑门笑着要埋怨,忽然笑容一僵。
她看到还未走远的穆沙罗自然垂在身侧的一个手臂动了动。
强烈的不安顿时袭来,也不容多想男人是否是猜到了什么,赶紧拉了拉王大牛,低声让其道后院去。
……
这只是下意识做出的决定。
其实在灵魂占据了这个身子之后,她不在拥有能与穆沙罗对持哪怕半刻的能力,没有轻功,甚至跑两步都要喘,若是今日穆沙罗真的不知搭错那根精要血溅这小小的木匠铺子,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能做的,恐怕也只是第一个去送死罢了。
罢,无论是死了还是还魂,这条命,不都是他的么。
深呼吸一口气,谢采华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一边,王大牛虽然平日里做事是有些傻不登地不靠谱,但是在自家娘子那一言一行上,心里想的嘴里说的,王大牛可是曾经拼了劲下了苦功夫的,这不,只消一眼,就看出今个谢采华有那么一些不对劲,想来想去,貌似就是从这华衣公子哥出现开始的——
王大牛嘴一憋,不乐意了:“娘子,你干啥老看别的男人?”
王大牛本身嗓门儿就大,这会还带着酸味的埋怨,丝毫不差地传入门口主仆二人的耳朵里。
哎哟我的祖宗唉,你等别人走了再说会憋死你那条命么?还蹲在柜台底下的张二“啪”一下捂脸,郁卒得都快哭出来了。
“……”谢采华无语地望了眼一脸醋意的王大牛,心中叹息,稍稍抬高了声音,道:“尊客可是要走?民妇略懂看相,今日尊客一来,自当是没道理空手走的道理,如不嫌弃,让民妇多嘴说一句以相赠。”
苍怀听到身后女人这句话,脚下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主子,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又不敢笑出声——谁知道那女的在和谁说话啊,万一不是对他说自己还乱冲上去搭话,可不就成了今后的笑柄么?这种瞎眼的事,他才不干。
……
但是那有些特别的女子想要说什么,他又很想知道唉。
穆沙罗倒是充耳不闻一般,没半点异动,只是原本宽大袖中掐着特殊姿势的手指,悄悄放开,停下步子,虽未回答,但那样子,确实是要听她一说了。
谢采华微微展颜,道:“只是八字而已——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穆沙罗未作回答,面具下无表情的面孔,只是微微动容,垂下了眼。
随后,提脚就要离开。
这头,见主子听了话也不怒也不惊无半点波澜,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的苍怀也暗暗失望,暗叹今天这一趟算是白走了,何日再来一探个清楚以补偿今日苦工——
穆沙罗忽然又停下步子。
穆沙罗淡淡道:“我最后问一个问题。”
谢采华一愣,点点头:“请问。”
穆沙罗:“姑娘,你可有见过一个名叫苏然的女子?倘若你见过,可替我转告一句话。你就说,有一个叫穆沙罗的人,找她很久了。”
穆沙罗取下面具,轻轻放在柜台上,长卷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在眼下投下小小的一片阴影,他摩挲着面具,轻声道:“丹青回来以后,我又给她从新造了个地方供她使用,她很满意,也不曾再回到原来住的地方。”
“以前那个药阁倒是闲下来了,但是每天都有人在打扫,还干净的很……”
“阁楼底下那池荷花今年开得尚好,但是这几天是眼看着要败了……”
“呵,那阁楼还保持着三年前的模样,同我一块儿等着,就等着真正的主人回去……”
“等了三年,我每天都在想,也许当这轮太阳落下再升起的时候,那个人就该回来了,她回笑眯眯地告诉我她不气我了……”
“虽然说不知还要等多久,但凡我还能呼吸,就一定要等下去的,我欠她太多,就是赌上一辈子,怕是也还不清。”
轻轻拿起面具,重新细细带好。
穆沙罗转身,这回是真正要离开。
外面,阳光将他的背影拉的很长,投映在谢采华脚下,最后随着主人的走远,也渐渐地离她远去。
当穆沙罗走得很远之后,却还是听见,小木匠铺子里响起王大牛那呱噪的嗓门——
“哇——娘子——?!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