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 作者:青枚
引子
西元1922年除夕,荆楚交界的千年古镇浔江飘飘洒洒下起了大雪。镇上的首富纪家一家三代赏着雪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纪老太爷便吩咐管家忠伯带着孩子们去放烟花,撒铜子儿。一时间纪园里欢声笑语,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纪家大宅是五进的院子,西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跨院,招待亲戚用的,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去。
然而此刻,北屋里却传来阵阵动人心魂的呻吟。
屋中气息纠缠暧昧,声声销魂,婉转吟哦。女人迷茫的睁着眼,目光迷离,似乎穿过眼前的面孔,不知望向何方。男子在她身上剧烈的运动着,拍击出层层波浪,渐渐恍惚了她的意识。
“大哥,你在这里啊?怎么不和我们去玩?”清亮的女童嗓音在门外响起,交欢中的两个人同时一僵。
男人轻呼:”是二小姐…”他后面的话被身下的女人堵在了口中,四目相交,流露出说不出的惊惶。
屋外立着个英挺的少年。听着屋内隐约泄出的淫声,他面色阴沉。
女童走到他身边,拽拽他的衣角:”大哥,你为什么不理我?”
满面阴霾在转向她时化为灿烂阳光,”小渝?你怎么来了?”他抱起女孩,这个比他小了快十岁的妹妹,一直是他生命中的小火焰,无论何时,都会将阳光带给他。
“忠伯撒铜子儿,找不到你了。”
“是吗?”他笑,”我们快去吧。”让妹妹坐在他的手臂上,少年跨开长腿,带着小小的女童迅速离开这个淫靡的角落。
屋中的两个人静静听着他们离去,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年轻的男人抬起头,”太太,是大少爷。”
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讲话,翻身下床,匆匆穿戴好,理着凌乱的头发,走出去。
“太太,那我…”
她回身,姿态曼妙优雅,神情高贵:”管好你的嘴,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看着妖娆少妇款款离去,年轻的花匠狠狠啐了口唾沫,”什么太太,呸,贱货。”
纪家的二太太叶紫苏与花工偷情,被儿子撞破了好事,满心懊恼,更有些忐忑不安,匆匆离去。
才出了跨院不远,转过垂花门,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见英挺少年牵着小女孩,站在墙角望着她。
“娘。”少年面色阴沉,却不失恭敬。
“是你们啊。”太太抚了抚胸口,”川儿,渝儿,在这干什么呢?”
小小的纪渝开口:”哥哥说要在这里等娘。”
“是吗?”叶紫苏一阵尴尬,勉强笑了一下,”川儿,你找我…”
“是。爷爷刚刚同意了,过完年,我就动身。”
“动身?你要去哪里?”叶紫苏听了这话,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神情也自然些,”看看你们两个,大雪地里站着,冻坏了怎么办?来,到屋里说去。”她抱起纪渝,又想拉纪川的手,却被少年触电般的躲过去。
“不用了,就说一声,我还要去准备。我要去法国留学。”
“什么?”叶紫苏一愣,法国,法兰西,她听说过,上海来的二姨太太给她送过一瓶法国香水,可是要把那遥远的国度和自家联系起来,对于叶紫苏来说,却是十分困难的。
少年十分不耐烦,”我要去法国留学。省师范的校长陈德均先生推荐,这一批共十三名学生一起去。过完年就走。”
叶紫苏深深吸口气,松开拉着纪渝的的手,”这么急?已经定了吗?这一去要多久啊?”
纪川避开她的眼神,”已经决定了,爷爷支持我。”
“是吗?”她盯着少年,很无奈的笑笑,”也好,你已经十六岁了,能照顾自己。我…我去给你准备准备。”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转身,恍惚的脚步有些凌乱。
虽然这个儿子从来与自己生疏,他凌厉不屑的目光总是让她坐卧不宁,可到底是亲生的骨肉,突如其来的离别令她一时间无所适从。
纪川冷冷看这她离去,一回头,才发现纪渝嘟着小嘴眼泪汪汪瞧着他哭,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他没来由的心疼,”怎么了小渝?好好的怎么哭了?”边说着,边用手指头刮刮她粉嫩的脸蛋。
纪渝突然搂住哥哥的颈子:”大哥,你要走了?小渝不要哥哥走。”
“小傻瓜。”他楼紧妹妹小小的身子,那双因哭泣儿颤抖的小小肩膀令他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乖,好孩子不哭的。哥哥还是要回来的,不会丢下小鱼不管的。”
“哥哥要很久都不回来,我晓得,哥哥不会回来了。”
“渝儿渝儿,”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哥哥答应你,尽快回来。你想想,什么时候哥哥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办到过?你喜欢的描金蝈蝈笼子,哥哥是不是给你弄来了?三婶的侄子欺负你,哥哥不是也揍了他给你出气吗?乖,渝儿,哥哥答应你,会很快回来的。”
“真的?”纪渝抽噎着,伸出小拇指头,”拉勾,哥哥答应的,要拉勾保证。”
纪川宠溺的笑着,伸出指头拉住粉粉的小手指:”哥不会不管你,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一章
1933年
隶属浔江航运局的江轮呈晋号从汉口开出,朔江而上,经浔江,向上游宜昌而去。
浔江航运局雄霸长江白帝以南航线多年,是长江一线最早拥有蒸汽江轮。呈晋号就是浔江航运局旗下最大的一艘蒸汽江轮。
高高的甲板上,挤满了人。
九一八之后,东三省沦陷,大批东北热血青年奔赴各地,宣扬抗日,其中很多便取道武汉,西入四川。
当巨轮上冒着烟,吼叫着缓缓离岸的时候,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欢声雷动,大人小孩如潮水般涌动,而船上则传来年轻学生们响亮的歌声,”我们的家在松花江上…”
随着船行,歌声渐渐不可闻。
纪渝站在船舷边,嘴里跟着哼歌,一边看着船头乘风破浪。这里江面开阔,远处水天一色,两岸丘陵起伏,稻田青翠。江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水汽充盈,夹着青草芳香,清新醒神,她不由得精神一阵。
她三年前离家去北平上学,这是第一次回来。原以为自己在北平是乐不思蜀,想不到置身在了长江上,才发现原来心里边还是怀念这江波浩淼的熟悉景象的。
“你的家乡也在松花江上吗?”身边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问道。
纪渝回头,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身上一袭灰布长衫,衣摆被吹起,在风中颤抖飘扬。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脸,只隐约觉得一双眸子清亮有神。他凭风而立,举止儒雅,与船上其他青年学生的气质大不相同。
“不,”纪渝微笑,”我家就在这长江上。”
他也笑了,”我猜也是。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纪渝大为惊讶,”你认识我?”
那双眸子闪着笑意,眸子的主人却不答话,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他微笑看着江水。
没有了眩目的阳光,纪渝从旁边看清他脸上的轮廓,只见他神情中有一种温文的包容,突然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我见过你吗?”她问,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亲近。
他含笑看着她,两人目光相交,一样的明灿。
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唤道:”小渝,小渝,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两人同时回神,纪渝看清楚来人,满脸溢出笑来,”宁尘,你到哪里去了?没找到你,就躲到人少的地方来了。”
“没想到这么多人,一转眼就不见你了。”宁尘满口京腔,人也长的俊秀清贵,一身学生装扮,他与纪渝是一对情侣。
宁尘走过来揽住纪渝的肩,”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正跟这位先生聊天呢。”纪渝回头,身后却是空空的栏杆,那人早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人啊?”
“嗯,就是一个大高个,刚才你看见了吗?”纪渝还朝甲板上人多的地方张望,却哪里有他的人影。
“算了,别找了。”宁尘掰过她的脸,”陌生人,不用费什么神。”
“可是…”纪渝的脸被他捧着,眼睛却滴溜溜四下转个不停,”那个人感觉很眼熟啊。说不定是我家的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有几年没回来了。”
“别想那么多了。要是真是熟人,你能认不出来吗?对了,从武汉到你们浔江,要多久?”
“半天吧,很快的…”
船上人多,江风忽起,将两个人的语声淹没。
船泊浔江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轮赤红的落日,低低贴着江面,将整条江水都染做了血红。
纪渝看着那凄厉的颜色,不由怔住,也不知怎么,一股凉气从脚底透上来,心里头沉沉的,有种伤怀。
后面急着下船的人向前拥,这样一分心,步子便有些滞,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脚下一空,身子就向前跌去。
纪渝心里喊着完了完了,闭上眼不敢看,只等着跌到水里去。
突然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拦腰一收,紧紧的抓住她,轻轻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纪渝睁开眼,正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心里忽悠一松,忍不出扯出一个笑容。
那人搀扶着纪渝,分开人流,大步流星,几步便上了岸,这才仔细打量她。见她脸色苍白,目光闪烁,知道还是受了惊,笑着安慰:”没事了。以后走路可别再分心了。”
“是。”纪渝老老实实的应承,这才道谢:”刚才要不是你,我就变作落汤鸡了。多谢,多谢。”
“你那个同伴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下船来?”
纪渝知道他指的是宁尘,说:”他要拿行李,在后面。我等不及要上岸,就说好了先下船。”
她眯起眼,抬头看着对方,有些疑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么熟悉呢?象是多年的好朋友,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他一听,忍不住笑:”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呢。觉得,你一定是我熟悉的人。”
纪渝见他笑的蹊跷,皱起眉头,端正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摇头叹息,”小渝,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吗?”他身材高大,比身边的人群要高出一个头来,远远看见一个老人家从对街一辆黑色汽车上下来,向自己这边过来,微微笑着对纪渝说:”你看看,忠伯来了。”
忠伯是纪府的管家,从小看着纪渝长大的。她在人群里四处张望,远远看见忠伯,又叫又笑的大力挥手,隔着熙熙攘攘的往来人流,使劲喊:”忠伯,忠伯,我在这里。这里。”
忠伯也招手,脚下紧跑了几步,到了近前,却朝着那个人微微鞠躬,”大少爷,你也一船回来的?这可真是巧了。”
“大少爷?”纪渝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盯着他看了半天,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大少爷微笑着对忠伯说:”您看看,她到现在还认不出我来呢。”
忠伯笑得合不拢口,说道:”二小姐,这是你哥哥啊。怎么,不认得了?也难怪,大少爷离开的时候,你还小呢。”
纪渝仍不说话,死死盯着兄长,似乎忘记了要打招呼问好。
从他离开,到现在,该有十年了。虽然两人间通信不断,此刻骤然相聚,仍然太过令人震动,一时间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好了。
纪家大少爷纪川气定神闲的微笑着,回应她的注视,慢慢张开双臂,低声道:”小鱼儿,不欢迎我回来吗?”
仿佛突然惊醒,纪渝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张开的臂膀,脸上慢慢溢出笑容,张了张口,小声叫了一声:”大哥。”忽然眼泪就涌出来,想也不想,一头扎进兄长的怀里。
纪川紧紧拥抱住她,臂上加力,突然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团团转了两圈,呵呵笑道:”总算没忘了你大哥。”
码头上人多,两个人这样一闹,周围的人纷纷躲避。
宁尘拎着两只大行李箱下来,远远就看见纪渝跟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不有皱紧了眉头,沉下脸过去,道:”小渝!你这是干什么呢?”
纪渝这是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被转的眼晕,靠在兄长肩上,看见宁尘过来,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宁尘,宁尘,快过来,来见见我大哥。”
宁尘扬起眉,朝纪川看过去,纪川也正含笑望向他。两人目光一对上,宁尘心头不由一震,只觉眼前这人眼中似蕴有精气,并不觉他眼神如何逼人,只觉莹润之处,可比月光,令人生出亲近的意思来。
忠伯见两人相视而笑,却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位就是二小姐提到过的宁公子吧?我家老爷子专门嘱咐,让我来,不可慢待了宁少爷。” 他指指纪川:”这是我家大少爷,跟二小姐是亲兄妹,刚从法国回来。”
宁尘眼中堆笑,毕恭毕敬朝纪川道:”大哥好。”
纪川爽朗的一笑,伸出手来,大力与他握手,”常见小渝信中提到你,也算是久仰了。如今一见,果然是人中之杰啊。”
宁尘谦笑:”大哥缪赞了,宁尘愧不敢当。”
纪渝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着纪川的袖子说:”大哥,宁尘说话就喜欢这么文邹邹的,我老笑话他。”
纪川却很欣赏:”如今流行新学白话,很少有人有这样的教养了。宁尘想必是家学渊源,你也跟他好好学学。”
纪渝颇不服气,一扬下巴,问道:”爱新觉罗.宁尘,我有什么不如你,需要跟你学?”
宁尘微笑不语。
纪川诧异的看向宁尘,半晌笑道:”原来宁尘是旗人。”
“是。”宁尘态度恭瑾,眼睛却看着纪川:”我姓爱新觉罗,正黄旗。”
“哎呀,”忠伯不由上上下下又重新打量他,忍不住插话:”那可是皇族啊。”
纪渝一旁哧的一声笑了,”忠伯,都民国22年了,还提这老黄历干什么啊?对不对,爱新觉罗宁尘?”
宁尘笑笑,并不说话。
纪川眼尖,看见宁尘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豫,心中一动,晓得纪渝口无遮拦,得罪了人还不知道。于是笑着打岔:“别尽站在讲话了,大老远的来,现去见爷爷吧。”
这倒提醒了纪渝,“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我一船回来?你也是刚从法国回来吗?怎么没有行李?”
忠伯抢着替纪川回答:“大少爷月初就回来了,他是去上海看朋友了。”
纪川失笑:“忠伯,到车上再说吧。”
“噢,对对。”忠伯忙引着几个人,朝街对面纪家的黑色雪铁龙汽车走去。一边尚不忘向纪渝和宁尘介绍:“那东西,是大少爷从外国带回来的,听说很值钱呢。要专人伺候,开始只有大少爷会摆弄,后来从上海找了一个司机来。真的很方便,老太爷回乡下,只用半天功夫就到了。”
宁尘不以为然得笑着,随口应道:“是吗?那可真快啊。”
纪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笑笑。纪渝却完全没有察觉,缠着哥哥问东问西:“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我几个月没收到你的信,担心死了。”
纪川有些诧异:“难道家里人没说吗?”
纪渝不说话。忠伯叹气:“二小姐啊,还在跟太太闹别扭呢。”
“哦?”纪川倒没有多大惊讶,只是看着妹妹,目光中全是了然于怜惜。
“先回家吧。”他沉思着说。
纪家祖籍四川江油,祖上原是川中袍哥组织的一个堂主,清朝咸丰年间顺江而下来到浔江,创建漕帮,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颇有些规模。1911年四川保路运动爆发,当时纪家的家长纪天德虽已不属袍哥,却仍然全力支持川中的保路同志军,受到袍哥领袖龙鸣剑的赞赏。革命成功后,由于龙鸣剑的大力推荐,纪天德的漕帮更名为浔江航运局,掌控了三峡下游至武汉三镇的航运权。由此,纪家一跃成为浔江最有影响力的望族。
纪天德有一妻两妾,四个儿子。只有二子纪顺青是嫡出。纪天德对这个嫡子十分看重,细心培养,从小就送到镇上有名的私塾去的读书,长大后又娶了浔江名门叶家的小姐叶紫苏为妻。无奈纪顺青不知如何染上了大烟瘾,他先天身子就弱,虽然有纪家雄厚的家底撑着,也不过三五年,便一命呜呼了。身后只留下纪川纪渝兄妹俩个。
纪天德晚年丧子,悲痛之余把一腔心思都用在了纪川这个长子嫡孙的身上,送他去新学堂念书,又请了师傅调教拳脚功夫,亲手教养到十六岁,才送到法国去。纪川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祖孙两个虽然年龄相差五十余年,感情却极为亲厚,与生母叶紫苏倒是十分疏远。
从码头到纪家大宅有一条用青砖铺的私路,这是为了纪天德每日去码头验货装船方便专门修的马道,纪川回来后稍加改造,便可容汽车通行,倒也十分方便。
门口早有家人候着,远远见汽车来了,便急急进去通报,待到汽车在门口停稳,已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带着几个小丫头迎出来。
纪渝下了车,三两下就跳进那妇人的怀里:“姨奶奶,可想死我了。你老好不好?咳嗽好点没有?年前从北平捎回来的枇杷膏好不好用?”
“好好,都好。”姨奶奶是纪天德五十岁上纳的一房太太,原本是武昌一个小舞女,国民革命的时候救过纪天德的命,便嫁了他做姨太太。那时纪川刚五六岁,叶紫苏因为丈夫吸大烟闹过几次,一个不高兴扔下孩子回了娘家,新姨太太看着孩子可怜,就带到身边自己照顾。后来纪川出国,纪渝没了伴,姨太太怕她受堂兄妹的欺负,也养在自己的房里,因此兄妹俩个虽然称她做姨奶奶,实际上感情亲逾母子。
纪天德上两房太太都已去世,只剩下姨奶奶。她年轻时跟各色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精通人情世故,人又平和,又得纪老太爷的信任,在各房里都说得上话,俨然是纪宅的大总管。
一群人扰嚷了半天,又介绍了宁尘给姨奶奶认识。忠伯专门跟姨奶奶提及宁尘是姓的爱新觉罗,心中颇觉与有荣光,不料姨奶奶只哦了一声,淡淡的,也不十分热络,却也不失礼仪,引着他们去见老太爷。
宁尘心中有些不痛快,在北平的时候听见他的姓氏,人人都会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虽说他自己心中也挺鄙夷那些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可纪家主子人人都对他皇族身份不屑一顾,却也令他心里不是滋味。他却不知道,纪家本就是革命起家,尤其纪川留洋十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是满清如何误国,对于所谓的皇室后裔虽不至于深恶痛绝,却也殊无好感。
蜿蜒的游廊通向一处小花厅。一行人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声如洪钟的大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字,哎,年纪大了,连那么两个字都记不得了。”
纪川兄妹对视一眼,不由微笑。
纪渝不等下人来,自己掀开门帘,人还没进去,已经先出声唤道:“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宽大书案旁,看着一个少女写字。
听见纪渝的声音,老人抬起头,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脸上瞬间放出光来:”哦?小妞回来了?快进来,让我看看。”
“爷爷,爷爷。”纪渝也顾不的其他人,一头扎进爷爷的怀里,”你身体好不好?怎么听说不是很好?这不是红光满面的吗?”
“呵呵,小妞倒是孝顺,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纪老太爷抚着她的头发,满眼都是笑意,目光瞟向门口,看见孙子身边玉树临风般立着一个青年人,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宁尘吧。”
宁尘到底是宗室出身,礼仪举止与众不同,上前一步,毕恭毕敬行礼,”爷爷好。宁尘去湖南考察,路过此地,想在府上暂借一晚。”
“呵呵,太客气了。”老爷子大步走到他面前,拍拍肩膀:”小伙子,不错。听说,你是学历史的?”
宁尘只觉着老爷子手下力道十足,又见他满面红光,双目炯炯,知道是行武出身,暗暗皱眉。 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道:“是考古。这次就是因为湖南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顾先生走不开,我替他去看看。”
纪渝忍不住笑:“爷爷,他那是谦虚呢。顾先生鉴赏青铜器的本事,全都传给他了。”
纪老爷子哈哈大笑:“顾撷刚先生的大名,我也是久仰。如今能见到他的高足,也是荣幸得很。年轻人,在这里就当做是自己家。小妞,你还没跟汪姐姐打招呼呢,教你的礼貌都忘了?”
纪渝这才看见适才那个写字的少女,立在一旁,满脸含笑的看着她。一愣,有些意外,”这不是汪家姐姐吗?差一点没认出来。”
那少女名叫汪锦华,是浔江书香大户汪家的大小姐。汪锦华的太曾祖父是道光年间的状元,因此汪府也被叫做是状元府。纪汪两家平日往来密切,两个女孩子以前就常常见面,此时纪渝见了,自然熟不拘礼,上前拉住锦华的手,神态亲密。
纪老爷子笑眯眯看着她们说:”两个小妞俩要好好亲热亲热,就快成一家人了,要友爱,晓得吗?”
“一家人?”纪渝怔了一下,见锦华羞红了脸,悄悄的朝纪川瞧,立刻明白,笑吟吟望向纪川:”大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说啊?留洋那么多年,还怕丑不成?”
纪川笑而不答,宁尘一旁却很是诧异,这位纪家大少爷虽然神色自然,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从见到他到现在,始终一副旁观者清的态度,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似乎无动于衷。
纪渝还想在追问,纪老太爷挥挥手:”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这大老远的回来,累了吧?让姨奶奶带你们先去休息,晚上吃饭再过来吧。对了,瑞馨,”他唤着姨奶奶的小名:”吩咐厨房给两个孩子弄点点心,可怜见的,这几天在路上只怕没什么好吃的。”待姨奶奶答应了,又冲纪川道:”老大你留下,陪陪锦华讲话,我是要去躺躺晌午了。”
锦华说:”不必了纪爷爷,原本就是等着见见小渝妹妹,这时候我也该回去了。让他们兄妹好好讲话吧,十年没见过了,小渝妹妹一直惦记着纪大哥呢。”
纪老太爷啧啧摇着头:”这个孩子,真是太懂事了。也就差了一岁,怎么渝儿就这么不一样?”
纪渝吐着舌头闪到一边,锦华笑:”纪爷爷看你把我夸的,小渝妹妹多可爱啊,真是招人疼。”说着便要告辞。
纪川说:”我送你回去吧。”
锦华冲他笑笑,也不拒绝,先出了门。
纪汪两家相隔不远,然而中间没有修好的车道,汽车反倒没有马车来的方便。纪川送了锦华回家,再回到家,已经个多小时过去。进了门,穿过天井,远远就看见纪渝穿着月白色半旧的旗袍,站在金鱼缸边上往里扔鱼食。
他放缓脚步,轻轻走到近前,看着她对着一缸子金鱼怔怔出神,不由微笑,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阵,纪渝幽幽叹口气,突然察觉身边有人,一回头,看见纪川,也不觉意外,只是颤巍巍的冲他微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下来。
纪川吓了一跳,忙过去,像很久以前那样,自然而然拥住妹妹,细声问道:”怎么了小渝?是不是吓着你了?”
“不是不是。”纪渝在他怀里摇头,过一会才挣开,自己胡乱抹着脸,”就是太高兴了。一下子见到了爷爷,姨奶奶,锦华姐姐,还有你。大哥,”她看着他,水滢滢的眸子在夕阳下发着亮,”真的没有想到你回来了。在北平,连着一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我都快担心死了,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今天突然看见你,你都不晓得我有多高兴。”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望着哥哥眨眨眼,”哥,你不会是为了锦华姐姐才跑回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