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着,头微微有点发痛。
刘梓成已吃完饭,皱着眉头看着我:“风筝你一点也不吃,这怎么行?”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应。这些年来,越来越不愿说话。原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发展到如今,如非必要,决不开口。
梓成抬头吩咐侍在一旁的桂姐:“给太太煲碗雪耳汤来。”
“不用了。”我说。
他望了我一眼:“终于肯说话了吗?”
离开餐厅,他坐在沙发上,掏出一只烟,刚想点上,看了我一眼,终于放弃。
“算算也结婚十年了。”他感叹:“按理咱们也该算是老夫老妻了。”
他打量我:“你除了发型,全身都变了。越来越不像当年那个娇痴精灵,杀伐果断的风筝,倒像是…”
“什么?”我忍不住问。
“圣女贞德。”言罢哈哈大笑。
我不以为忤。反身回房,拿起床头的止痛丸,和水送下。
梓成道:“又头痛了?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我不去理他。
电话铃响,梓成道:“谁会打电话到这儿来?”说着去接电话。他知道从来也没有人没有电话找我,我在香港没有朋友。一迳认为电话打来理所当然是找他的。
我不禁莞尔。我越不爱说话,便越发显出他的多话。这房子一周六天都寂然无声,只有他回来,才有一点点生气。
他抬起头,面色古怪:“找你的。”他说。
我也不禁愣了一下,谁会找我?
满心怔仲,我接过话筒:“我是风筝。”
“风筝,我是婉萍呀。”清亮的嗓音,如此这般地熟悉。
婉萍?宋婉萍!我平生唯一的朋友。
“婉萍?你在哪儿?香港吗?”惊喜间,声线拔高了许多,吓坏了旁边的刘梓成与桂姐。从未见我如此失态过。殊不知在遇见仲钧前,这才是我的本色。林仲钧,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风筝,我在香港,你现在好吗?”
“我很好婉萍,我…”心情激荡之下,有些哽咽。
“风筝,你能出来吗?我在中环陆羽茶庄。“
“当然,我半小时后到,你等我。”我急切地说。
放下电话,我对旁边目瞪口呆的刘梓成说:“请送我去。”
在车上,刘君摇头,笑,又摇头,道:“女人!”
我横了他一眼。
“我以为只有玉妃才会在电话里大呼小叫。没想到一向静若处子的风筝,也有动若脱兔的时候。”
“我年少时的朋友呢!”今日心情大好,不介意多说几句。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朋友。”他悻悻地说。
“你不必知道。关心玉妃才是你的分内事。”
“喂,怎么说我也是你老公呀。”他叫屈。
我耸耸肩:“真不幸。”不为所动。
婉萍见了面,抱着我又哭又笑。
梓成附在我耳边说:“我直接去玉妃那儿了,下周见。”我不去理他。
终于坐下来。
“真没想到,你最终没有嫁林仲钧,却做了富贵闲人。”婉萍啜了口茶,摇头微笑。
“世事难料。”我亦回以笑容。个中幸酸,只能打落牙和血吞。我已学会心平气和。“说说你吧,现在怎样?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是中资机构驻港代表。”她伸出手让我看,一颗小巧南非粉钻戒指在灯光下熠熠发亮,:“前年我结婚了,是公司同事,因为人事回避,调到这儿来。”
“恭喜了。”我注视她溢着幸福的脸,欣羡不已。
“风筝,你幸福吗?你快乐吗?”她捉住我的手,“你丈夫对你好吗?他爱你吗?”
“嗯,”我点头,“梓成对我很好。”
婉萍不说话,靠在椅背上,研判我的脸良久。
我被她瞧的不自在起来,强笑道:“你有什么高见?”
她犹疑道:“风筝,问个问题…你是否仍爱着他?”
我心头一颤,垂下眼睑,半晌不敢答话,唯恐目光声音泄漏我心中激越。
见我如此模样,婉萍心头雪亮,长太息:“知道他的近况吗?”
我摇头。
“想吗?”
良久,又摇头。这些年来,我一直拒绝与有关仲钧的一切信息接触。这也是我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我这一辈子,有一半时间与他有莫大纠缠,浪费了我的生命也浪费了他的时间。如今,能做的都为他做了。此生不再奢望在有交集。既如此,索性闭塞视听,图个心静,自生自灭吧。
这番心思,没有说给婉萍听,心底独自戚戚然。
婉萍之可爱,就在于她的善解人意。见我怅然不语,便扯开话题:“告诉我你的时间到哪去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年轻美貌?皮肤仍是如此细嫩,身材仍是如此窈窕,脸上竟一丝纹路也没有!风筝,你是不是走进时间机,省掉了十年岁月?”
我笑起来,好个夸张的婉萍。我说:“不,我进了终南山古墓。”
她要愣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哈哈笑道:“你不说倒不觉,一说还真像小龙女。”
“听说了吗?长江与中电并股了。”
“呃?”我目瞪口呆。财经界的事,我知道不多。
“对了,你们这些少奶奶是不关心股票的。”婉萍宽容一笑,“谈些别的吧。我前两天见着女强人胡仙,没想到她女儿都那么大了。”
我面带微笑,轻啜茶水,听着她侃侃而谈,心底暗暗惭愧。不知何时起,竟与这时代脱节。
婉萍渐渐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尴尬而沉默。我们如此默然相对。
“你不快乐,风筝。”她得出结论:“你的眼光比以前更加忧郁。”
“不会吧,我快乐而富足。”我说。太阳穴隐隐跳动,这是头痛的前兆。而我竟忘了带药出来。
“你骗不了人。”她满眼悲悯。
“别瞎猜。婉萍你中文艺小说的毒太深。梓成爱我。”
“算了吧你,”她冷笑打断我:“刘梓成爱你?全香港都知道他在清水湾的豪宅里金屋藏娇,与那个原本在澳门赌场跳脱衣舞的女人公然出双如对。”
我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在令人难耐的短暂沉默后,婉萍扑至我身旁,搂紧我的肩:“对不起,我失言了。为什么脸这么白,不舒服吗?”
我的目光缓缓移动,定个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上,半天才挤出一丝笑容。
“残忍的婉萍,为什么要告诉我。全香港都可以知道,可刘梓成夫人不能知道呀。”
婉萍如遭电殛,踉跄后退,满脸不置信:“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不错,我一直都知道。早在与刘梓成结婚之初就知道。头隐隐作痛。
“可怜的风筝,”婉平扳住我的肩:“为什么容忍这一切?为什么像只鸵鸟把头藏起来。”
“你不了解的。“我试图用笑容使她放松,一边以手揉着太阳穴。
“我是不了解。可我知道你并不幸福,并不快乐。你生活在没有爱的婚姻里。为什么不结束它。”
这婉萍,她以为能拯救全世界。这世上没有爱的婚姻远多过有爱的。我无奈地叹息。
“我知道,你是为了风林。你可知道如今林仲钧的财富足以买下十个风林。”
我面色一变,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听到仲钧的消息,却是…却是什么呢?此时我心头极乱,思维混沌,理不出所以然来,眼下只有先应付婉萍。
“我是因为刘梓成,而不能离婚。”我忍着头痛,努力解释。
“为他?”婉萍的下巴磕在桌子上:“风筝你不会想从一而终吧?”
我苦笑:“想从一而终的不是我,而是刘梓成。若细究起来,梓承认识那舞女再先,与我结婚在后,我倒是他们的第三者。”头越发痛的厉害,仿佛有只手在我头中搅拌。
“风筝,你不舒服吗?”婉萍终于注意到我的异状。
“我没事。我不明白这事与你何干。”剧烈的头痛使我开始口不择言。“我怎么一定要解释给你听?”
她眼底露出受伤的神色,我伤害了她?可我无意道歉,事实上,我也无暇道歉。我以浑身上下每一丝气力抵抗头痛。
婉萍闲闲啜了口茶,道:“既这样,我不打扰你了。”
她起身要走,我没有挽留。
她又问:“你知道林仲钧要结婚了吗?对象是她的秘书陈如玉小姐。”
我的头爆炸了!轰然一声巨响,直觉脑子裂成了碎片。连天旋地转的感觉都来不及有,眼前便是一片白茫茫。我死了吗?
我死了吗?
是否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痛苦?为何人死后还会头痛?生意何欢,死亦何忧。这话是谁说的?人生而无欢,为何死去却足忧?
“风筝,风筝。”有人呼唤我。
是仲钧!是仲钧在我面前,他向我笑,星眸中柔情无限。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却摇头,抬起手来给我看。原来,他手中还牵着别人。那人不是我,是陈如玉。哈,人人都怪我为难她,殊不知是她一直在与我过不去。
“风筝。”叫我的是别人。
仲钧转身离去。
“别走。”我喊,身体向前一扑,醒转过来。
地点仍是陆羽茶庄。我从来未离开过。婉萍却已走了。
坐在我身边,拥着我,关切地注视我的是个陌生的男人。说陌生并不确切,他有一丝面熟,我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
“你怎么了?”他问。
我没死!对于这个认知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头痛渐渐消退,来得猛也去得快。
“你是谁?”我问。心头凄然。
“我们见过的。那时你在大学读书,我为你父亲服务。”
我想起来了。
凝视他,我问:“你叫钟亮吧?”
他喜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四处张望。
他说:“风先生已退休。我不为他服务已多年。”
这就是这种人的好处,永远察言观色。
“有没有见到与我同来的小姐?”
“啊,她刚走,不到一分钟。”
电光火石!为什么我的感觉如隔三生,在世为人?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那次之后,竟再无你的消息,一直希望能再见。”
“是吗?”我态度冷淡。对于与我父亲有关系的任何人都全无好感。我记仇,偏偏若干年前那场冲突太不愉快,至今记忆犹新。
幸好邻桌有人叫他。他应了一生,朝我歉然一笑:“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今天见到你真好,这是我的名片,再联系。”言罢回到他那一伙人中。
我听见有人问:“那美女是谁?”
钟亮答:“以前老板的女儿,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我走到街边,拦了一辆的士回去。
桂姐为我开门,小声报告:“老夫人来了。”
老夫人即我的婆母大人,精明强干的刘家老佛爷是也。
我与梓成婚后一只住在外面。三年前刘老太公我的公公去世后,我曾力邀她与我们同住,她却宁愿住在铜锣湾老宅子里。
行至坐在沙发里的婆婆面前,我毕恭毕敬道:“婆婆,您好。”
我与婆婆关系不密切也不生疏。刘家规矩大,要处好关系不容易,幸好不同屋住,而家长们对我也相当纵容。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婆婆皱眉:“不舒服?”
“没事,”我摇头,心里微痛。“十几年没见面的旧同学,不免激动。”
老夫人点点头,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
“去看医生了吗?”她问。
“嗯。”
“那… ”
“医生说我体质不错,只是机会少。”我说。
“老太太闻言叹息,半晌才道:”你公公至死没抱上孙子,难道让我也死不瞑目?那边早就养下两个,我死顶着不认,还不就是等你?梓成他不恋家,你就该想办法把他留住。老公让狐狸精勾得不着家,你这媳妇多少也有些不是。“
我无言以对。
又半晌,老人家轻语:“其实,也怪不得你。”
我轻拍她的手背以示慰籍。这是隔不了多久便上演一场的戏码。是我生活中唯一需要凝神应付的。永远一个套路,绝无例外。其实我早已风闻那舞女为梓成生了两个孩子,这厢便指望我的肚子能争口气。只是内里乾坤,恐怕多得理不清。
犹记当年第一次跟梓成见他父母。吃过一餐饭后,两老与我谈心。老夫人道:“阿筝,我们同你吃这饭,实际就把你当作了刘家的媳妇。咱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丑话讲在前头。刘家在香港有头有面,也算是名门,家里几代单传,就阿成一个孩子,我们什么事都宠他,难免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你能把他引到正道上来,我们都感激不尽。因此你俩既是两情相悦,我们也不提什么门当户对的话了,只要身家清白就好。”
老夫人一席话咄咄逼人,对我颇为折辱。然而既是交易,在难听的话,也只得当作是耳边风。
“关键在这清白上。”公公接口:“其实如今的年轻人,只要肯干,总有出头之日。关键在于背后是不是有个贤内助。讨的老婆若不好,便是富可敌国有有什么用?你看查而斯王储不就是个现成的大例子?”
一席话听的我惊心动魄又不明所以。唯唯诺诺应承下来,私下里问刘梓成。他半生不玉,逼急了,才长叹一声,取出厚厚一叠报纸递给我。
那是一家著名的小报,专登些名人的花边绯闻。从女明星的初恋情人到港督夫人的内衣牌子,内容无所不包。而刘梓成便是主角之一。连篇累牍尽是刘君与澳门赌场内的脱衣舞星出双入队的报道,以及刘家因此内讧的消息。
我恍然大悟。所谓清白,原来是针对那位名叫玉妃的女子来的。
我抬起头,等他解释。
他苦笑:“其实她是个苦命人,为养家才坠入红尘的。绝不是什么狐狸精。”
“你爱她?”
刘梓成点头。
我心头蓦然一松。如此最好。我们的婚姻原本只是桩交易。我心中另有所爱,付不起任何感情给这婚姻。他的金屋藏娇,便解除了我在这方面的义务。
指着报纸上一则报道,我问:"你父亲威胁要取消你的继承权,是真的吗?"
他再次点头。
我讪笑:"你要我嫁你,就为这个吧?"我早该想到,我的身价应不止七百万美元。
他不语,只耸耸肩。
我拍掌笑道:"这方法多好!人财两不失,又平白赚到我这挡箭牌。刘梓成你真是个小人。"笑容一凝,涩声道:"可你却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他说:"现在你离开我还来得及。你会吗?"
我黯然。我是不会离开他的,仲钧太需要那七百万了。
他说:"我也付出了代价。"
"七百万美元?"我冷笑:"仲钧会为你挣会七个亿!你一点也不亏。"
生气归生气,婚不能不结。
我说:"与你结婚,需写明条款到律师楼公证。"
他似乎早已料到,毫不犹豫地同意。
"第一,由林仲钧掌管风林,出任总裁。你只坐等分红,不得干予任何事物。"
他笑起来“这你放心,我有更多的事要做。"
我不理他,继续道:"第二,去找一幢房子给玉妃住。让她离开媒体视线。“惟有这样,才能保证刘梓成不来骚扰我。
他大概万料不到我会提出这一条,不胜惊讶。我苦笑:“几所不欲,不施于人。刘梓成,我与你是不同的。”看见他面色蓦然转红,不禁莞尔,他也有惭愧的时候。
我说:“我不会拆散你们的。你先别说话,还有第三条:无论何时,一旦你继承了财产,我们立刻离婚。”
刘梓成张大嘴,不敢置信。良久,才激动万分地握住我得手,眼中现出感激的神色。他说:“让我补偿你,风筝。”
我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那么,请善待玉妃。”我说。
就这样,我与刘梓成竟然相安无事地作了十年夫妻。
送走婆母,才觉全身乏力,手脚发软,摇摇欲坠。
桂姐赶忙过来扶住我:“少奶,你脸白得吓人。可要我打电话找医生?”
“不用。”我摆手。喝下一碗参汤,由桂姐搀扶着进了卧室。
大概由于参汤的效用,坐在梳妆台前,我看着镜中人儿的脸颊上渐渐泛出血色。
“我没事了,你忙去吧。”
打发走桂姐,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
镜中的我美貌依然却青春不再。笑起来,居然看得见眼角的鱼尾纹。三十三岁了,天!想当初,处于林仲钧时,他也才三十岁,我听了还忍不住吐舌头。如今,我竟也三十三了。
心头揪痛,林仲钧,他要结婚了!
度过了漫长的蛰伏期,这个认知开始残酷地噬咬我的心,令我痛不欲生又欲哭无泪。原来爱他仍然如此深沉。十年生死两茫茫!只有爱他,他的婚讯才会让我如此黯然销魂。
在与刘梓成达成协议后,一直存着一种隐晦的侥幸,希望有朝一日能获自由,与仲钧再续前缘,共效于飞。
我一无所有了。
一滴清冷的泪水寂然划过面庞。
扣门声石破天惊地响起来,及时拯救我于伤痛之中。
桂姐出现在门口,“少奶,该吃饭了。”
“喔。”我急忙站起身。
若大的餐厅里,只有我一人对着满桌的菜肴。
“少奶,这是我今天专门煲得当归茯苓汤,最最补血养颜。”桂姐絮絮说着。
十年来,我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一天又一天。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悄然袭来,竟第一次感到这种空辽的无助。我的生命失去了意义。我极端地需要有人伴着我。
“桂姐,”我捉住她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捉住了救命的草。“桂姐,来,坐下与我一起吃吧。”
“啊,不…怎么可以。”这四十岁的女佣被我吓坏了。“少奶,你别开玩笑,我…我还…糟了,我没关火…”她落荒而逃。
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天,我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吩咐桂姐不必接听任何电话,不应门,每日只做好家务即可。
常常在镜子前发呆,追忆流逝的似水年华。肌肤白皙依旧,黑眸却如干涸的古井全无神采。看似与过去十年并无不同,我却知道眼前这躯干只是躯干而已,她的心已死。
依然是大波浪卷发,头发干枯发黄分叉,若说最能反映时光流逝的,必是这头发无疑。我已忘了被仲钧的手温柔抚弄的头发是怎样的了。
门铃响了许久,桂姐犹疑着不敢去开门。有人用钥匙从外面打开锁,是梓成。他此刻不是该与玉妃和两个孩子共享天伦吗?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坐在到我身后,注视我良久,才叹气道:“风筝,我都听说了。”
我从镜子中看他,悠悠地说:“他是我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以前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就存在于我周围,关注着我。可如今,他远离我而去了。”我伸手在周围的空气中挥舞:“你看,现在这里多么的寂寥,多么的空洞。他不再守护我了。”
梓成捉住我挥舞着的手,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停下来问:“林仲钧结婚了?”
他无言,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拥着。
我终于哭出来。
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我放纵自己号啕大哭,把多年来的郁闷倾泄而出。泪水恣意汪洋,湿透了他的前襟。
良久,良久,才收了泪。一边用帕子试着脸,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仪态全失,还毁了你的衣裳。”
“不要紧。”他宽厚一笑,突兀地说:“风筝,若非因为我和玉妃,你会很幸福。”
“别这么说,”我苦笑:“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或许我们真的没那个缘。”
“是吗?”梓成耸然动容:“那为什么不给你自己自由?世间不止林仲钧一个好男人。”
“可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了。”一行泪偷偷洒落,又赶紧用指尖划去:“我的心是原封不动,完完整整地给了仲钧的,我早已是个空心的人了。而他也无法完璧归赵了。”
梓成长叹息。“去欧洲散散心吧,在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没有我反驳的余地,他不容置疑地位我安排了一切。三天后,我被空递到了巴黎。
刘家在巴黎郊外有一幢小别墅,前院植满了玫瑰花,后面则是茂密的灌木,去巴黎有四十分钟车程。
秋风沉醉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留恋在罗浮宫的精美藏品前,日复一日。有时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嗅着街边露天咖啡馆飘散的浓郁香味,神思惘惘。我完全陶醉于花都的魅力,几乎全然忘了前尘往事。一生中头一次超脱于与仲钧的纠缠之外。
巴黎的秋天,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伤感。
正靠在塞纳河护栏上,注视着对岸如油画般美丽的风景,怔怔出神。徒然间,感到有道视线注视着我,心口猛然一收,脖子上的汗毛几乎倒竖了起来。循着视线来处望过去,是一艘观光船的背影。船上花花绿绿密密麻麻满是游客。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异国他乡怎会有人注意到我这东方女子?
信步所趋,在一条小巷子里发现了一间小巧雅致舒适的美容院,抗拒不了室内温馨的诱惑,我推门而入。
身穿白色制服的理发师在我比手划脚了十分钟后,终于明白了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不需要太高的技艺。然而美容院殷切的服务让我舒服的昏昏欲睡。
蓬松的大波浪用化学的方法拉直了,还我十八岁以前的本色。
是该彻底忘了仲钧的时候。我已为他付出了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来到法国后心情豁然开朗,世界很大很丰富。纵然无法再爱上别人,可生命中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事情存在。
其实当年仲钧坚持让我年大学,也就是想让我明白这一点。即使我在十四年后的今天才明白,却依然感激他。虽然因此大上了我的幸福。
理发师替我把头发编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子,并送我一对美丽的荼靡花型的发卡。这发型似乎已不适合我这年龄的女人了,可我还是感激他。
跟在林仲钧身边多年,是他教会我用感激对待全世界。
独自在潮湿小巷里走着,迎面走来一对男女,手牵着手,温馨又从容。秋风卷着黄叶在他们周围飞舞,谁说秋风无情!
我望着他们交握的手,羡慕不已。记得当年仲钧和我也常这样携手漫步街头。
那女人似乎感受到我异样的目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脚步。我也是一惊:好熟悉的一张脸。她的伴侣诧异地抬头,堪堪对上我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全身上下如遭雷击,动弹不得。突然间只觉天旋地转,风云变色,全身血液涌上大脑,耳边轰隆隆响成一片。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他们竟然到法国来度蜜月?
我是该哭还是该笑?是该恨还是该爱?上天为什么如此对我?
我分明不认识眼前这男人,他分明不是我的仲钧!我终于知道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含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深刻。他身上穿的是休闲装,而不是我所熟悉的西装。这男人是陌生的。只有他那双眼睛,那双让我魂牵梦萦,眷恋一世的黑眸,感谢上天,它深幽旷远依旧。永远只有林仲钧才会有的深邃。
就这样发生了!
苍天有情,明月为正!
我与林仲钧在音讯中断了十年后,在异国潮湿的小巷里,在他新婚妻子的面前,看入彼此眼湖深处。目光翻腾胶着,缠绵悱恻,天长地久,若无旁人。
我们用目光倾诉这千言万语。那么熟稔,那么自然,就好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我们都这样无声地交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