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登时噎住怅灯。定襄在一旁说:“或许他是不愿意跟你一起回去。”
新颜自然明白,丛惟对怅灯恨之入骨,回去那边,怅灯只怕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忧。然而她此刻心忧如焚,原本还担心怅灯的法力在这个世界会伤害到别人,但现在已经发觉所有法力离开了那边的世界都会慢慢减弱,便索性做个大方人情,“你要是不愿意回去的话,就留在这里吧。送我回去就行了。”
怅灯却还是踌躇。新颜心急上火,森然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只想别的办法了。到那个时候你的用处可就…”
怅灯苦笑,连忙道:“不是不答应,只是有一个问题。我送您回去,要强行打破两边的界限,所以无法向通过画门那样可以任意选择时间,只能顺着时间走。”
也就是说这里耽误的每一分钟,都将被浪费掉。新颜更不迟疑,点头道:“行了,你来做吧。”
怅灯于是伸出仅剩的一条手臂,临空画了一个圈。石定襄目不转瞬地看着,见他在圈的中央一点,那一圈的空气便如同水面一样荡漾起层层涟漪,不由大感好奇,“咦”一声,整个人靠过去仔细观察。怅灯淡淡道:“不妨伸手试一下。”
定襄照做,手伸到跟前,却仿佛触到了石壁,无论怎样使力,都不能再进分毫。新颜看着好奇,便也过去,伸手一探,半条胳膊消失在空气圈的中间。定襄和新颜两人面面相觑,定襄再试,仍然不行。怅灯细声细气地说:“不是任何人都能到那个世界去的。”他的眼睛似有意若无意地瞟过新颜,“据说只有那边对应的梦想死去,这里的人才能进入凤凰城的世界。”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仿佛万载玄冰一样片刻间将新颜冻成雕塑。“这么说,蔻茛死了?”她喃喃自语,却不去向怅灯求证。这件事情在那边人人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怅灯也是因为不用再回去了,才敢稍微透露一些内情吧。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蔻茛死亡的可能,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完完全全消失的那么干净。只是为什么会死,莫非与她执意要离去有关?新颜知道要找出这些答案,也只有去问丛惟,因此只是发了一小会怔,便一咬牙,要从那个圈的中央钻过去。
“新颜?是你吗?”走廊上的骚动终于惊醒了休息室中的寇教授。他拖着缓慢地扼步子走出来,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了活力。或许是因为之佑的事情打击太大,但新颜知道也是因为父亲的梦想白隼堡主柯熏的死亡造成的。想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僵,立即转身朝怅灯望去。
果然怅灯在看见寇教授的瞬间本来就混沌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新颜,再看看寇教授,“柯熏?”
烟罗城外若非柯熏阻挠,新颜已经在怅灯的驱动下打到丛惟了。如果那样,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无论是否能成为世界的主宰,至少自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伤残了半边身子。怅灯死死盯着对方的脸看,自己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
“怅灯!”新颜发觉不对立即出声喝止:“他不是柯熏,是我父亲。”
人在极度失去理智的时候,头脑就不会正常运转,很多话听进耳朵却无法往心里去。新颜话音没落,怅灯已经朝寇教授扑过去了。
新颜惊呼一声,舒展泡袖,火焰冲着怅灯的背心喷射而出,同时整个人临空而起,像一朵红云一样铺天盖地朝怅灯席卷而去。这样的攻势如果是平时对付怅灯绰绰有余,然而此时怅灯如疯如狂不顾一切地只想报仇,而且朱凰的威力在这边减弱了许多,这一击竟然无法解父亲的围。寇教授年过六十,此刻身心俱疲,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眼看就要丧身于怅灯攻击之下。新颜情急之下尖叫出声,身体尚在半空,竟忍不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混乱中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的同时怅灯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连串玻璃碎裂的声音,和无数女人的尖叫声。新颜落地的同时睁开眼,发现怅灯背对自己半跪在地上,自己手中火焰从他背后烧进去,击穿他整个身体,上半身的中央火烧出来的窟窿可以让她从中间透视过去。
然而顾不得多看一眼怅灯,新颜绕过尸体,看清眼前情形,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伤了一条腿的定襄不知如何抢在怅灯之前扑到了寇教授,以自己的身体护在后面,长灯攻击落空,一长排窗户的玻璃遭了殃,如同击在岩石上的浪花一样四下飞溅,整个走廊内一片狼藉。
定襄撑起满是细碎血痕的上身,冲新颜笑笑:“寇教授没事,我也没事,你放心去吧。”
“可是…”新颜不放心,上前要查看他们的伤势,定襄用力推开她:“快去,那人死了,通道马上就会消失的。”
新颜盯着他不说话。
定襄费力的扯出一个笑容,“去吧,我会照顾令尊的。”想了想又忍不住叫道:“新颜…记得回来。”
新颜用力点点头,转身奔向正逐渐消失的时空之圈。

第 39 章

三十九
黄金色的云黄泽畔,一座螺旋形向上盘升的城堡,有十几层高,直入云端,看不见顶。建筑的外壁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圆形的窗口,有的当中闪烁火光,有的则漆黑一片。大概二十几个闪着银光的球体浮在建筑周围的空气中,都有一间房子大小,绕着建筑飞速旋转着,上下急速移动,仿佛护卫着那建筑不让外人侵入。
丛惟从城堡内幽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中走过,两边数不清的门,或明或暗的光从门下的缝隙钻出来,在走廊中交织出诡异绚烂的光纹。他时行时停,每当在一扇门前停下来的时候,那扇门就会自动为他敞开。从门口望进去,会赫然发现房间的中央总会有一个人形的模具,泛着灿金光芒的云荒泥从屋顶垂下的导渠流入模具中,在丛惟将掺混了自己血液的酒倾注进去后,模具会经由特殊通道运往外面的凤凰城。这些模具里出来的人,以后会成为什么样,他并不关心。或许冥冥中自有天神主宰,身为凤凰城主的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将生命注入其中而已。
丛惟在无尽的走廊里行走,如同他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一样。生命从这座城堡里诞生,终将在结束后返回到这里来。循环往复。似乎只有他例外,他的日月在这里轮回,生命却是从开始处走向终结。只有他不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往后终有一日再也不会回来。他对这一切,有着一种深深的厌倦。自从始祖们开创了这个世界,每一代的凤凰城主,所必须遵从的宿命,到了自己这一代,就让他终结算了。
走廊从螺旋城堡的底部盘旋上升,终点是顶端的入口处。那里有整座螺旋城堡唯一的光线来源。自然天光,往往是金中带赤,从巨大的水晶天顶射下来。丛惟很喜欢最后的这段路,把生命抛离在身后,从黑暗中朝光明走去,假装那里有出路,是他从小就在玩的游戏。
光线越来越盛,就在前方,将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摇摇曳曳,仿佛一个沉默却忠诚的伴侣。曾经,鼎盛的时候,与他形影不离的三个人,如今都不在身边。脚步声在幽深的城堡中回响,自己给自己做伴。丛惟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的游戏。所以当在最后一个弯处看见那抹细长孤零零的影子的时候,他惊诧地连脚步声都停顿了一下。
虽然背光而立看不清楚脸,虽然身上穿着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服装,虽然…她不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丛惟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他走过去,似乎是想刻意借助有条不紊的步调,来调节情绪。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很近的地方,能够看清她深棕色眼仁的近处,才停下来。
十分不满意地蹙起眉头,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不在你自己的世界平安的待着?”
新颜深深吸气,似乎是想借呼吸把他的模样声音收集到自己的身体内去。然后就只是粲然一笑,略有些任性地摇摇头,却什么也不说了。
丛惟看着她,无法舒展眉头。他似乎十分踌躇,不知该将她怎么好。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肯先开口。天光拉拉扯扯地把他们的影子拽到一边去。丛惟突兀地转过身去,说:“你跟我来。”便大步向最上层走去。
直道走廊尽头一扇水晶雕花的门前。新颜跟在丛惟身后,远远看见那扇门,心脏开始狂乱的撞击起来。她记得这扇门,曾在青鸢的记忆力看见过。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进去,她记得两个人的表情都沉重的如同凤凰城下的阴影。门悄然向两侧滑开,寒意扑面而至,紧随着从门口泻出来的乳白色的寒气,新颜猜想着寒气来自冰魄,只是这么多寒气,需要多少的冰魄才能产生?看上去那扇门的后面大概充满了冰魄。
她停下脚步,不肯再上前去。直觉那扇门后面的秘密,决不是她想知道的。然而他却不同她犹豫,转身等着她过去。又是半晌的无声较量,乳白色的寒气大团大团涌出来,挟带着藏在冰魄蛛丝马迹的记忆,在两人间缭绕纠缠,缠缠绵绵不肯散去。
他向她伸出手,态度不容置疑。
新颜无奈,只得将手交给他,屏息等待记忆流传过来。
然而却没有。不,不是没有,而是那些记忆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无法过来。新颜诧异地看他,却从那双冰蓝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为什么?”她有些恼怒地问,“为什么这么无情?”
无情?丛惟一怔,苦涩泛上心头,什么也没说,眼中的冷硬却逐渐化去。“唉…”无声叹息着,牵引她的手,走入冰雾弥漫的深处。
雾气将两个人紧紧裹住,呼吸间都充满了或悲伤或快乐的感觉。新颜紧紧攀着他的胳膊,察觉他的手臂抖得厉害,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中沉重的枷锁。
“出事以后,我第三次到这里来。”他说,声音有些发涩。
“出事以后?”新颜重复着似曾相识的句子,十分确定,曾经,就在这个地方,他以同样的语调说过相同的话。
苦苦笑着,丛惟没有为她解惑。她就倚在自己身边,接近她的喜悦和不得不面对的分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是不是因为已经决心要结束这一切,所以变得多愁善感了?来到那块巨大的冰魄前,他努力用平稳的语调不带感情地说:“这里躺着的,就是蔻茛。”
新颜蓦地阖上眼,一股刺痛从记忆最深处泛上来,如此尖锐,让她一时忘记了呼吸。不用他在说什么,近乎战栗地,她将手放在了冰面上。汹涌澎湃的记忆波涛瞬间冲破了她心头的堤防,将她狂卷如不被允许提及的过往。
狂风漫卷衰草,一片枯黄苍茫大地上方,是浅蓝色的天空。远处一柱山峰拔地而起,刺破长空,仿佛支撑起天地的一根柱子。新颜想起来,那就是天柱峰。一群不知名的野鸟在天上哀鸣着,低低掠过头顶,新颜明知自己是在旁观,还是不由侧身避让了一下。
这一转身才发现,原来身后一只有人,一男一女。红袍女子新颜不会再认错,那一脸的桀骜飞扬,肆意飞舞的长发和冷峭讥讽的神情,无一不在说明她的身份,凤凰双翼之一,朱凰蔻茛。
“朱凰大人请三思,城主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男子身材魁梧,声音听来有些耳熟,新颜却一时认不出那是谁来。
“是吗?”蔻茛咯咯一笑,笑意却不曾到达眼睛,“那又怎么样呢?”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投向遥远的天边:“从来没人忤逆过他,有你们这群人诸事奉承,就让他不顺心一次吧。”仿佛已经放下所有牵绊,蔻茛昂首大步离开。
那男子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可是朱凰大人你要去哪里?凤凰城不能没有您啊。”
“别跟着我!”一道火焰鞭子一样甩出去,嗤地一声在两人见的枯草地上留下一道焦黑的残烬。“不能没有我?作他传育后代的工具?”蔻茛冷笑连连,轻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做梦!”
“朱凰大人,城主待你不薄!”
蔻茛闻言顿住脚步,心思似飞到久远之外,半晌才轻声道:“的确,他待我很好。当我是他最珍爱的造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错就错在他太纵容我,让我和你混在一起,让我见识了另外一个世界。”像是非常向往的样子,她清幽地笑笑:“一个没有主宰的世界呢,自己的命运自己作主。”她转过身,朗声对那男子道:“告诉他,我是感激他的。”
新颜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男子,想来就是当初的怅灯。将这个情性与怅灯之前所说对应起来,不难推想,朱凰蔻茛因了解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而想逃离凤凰城。她的心揪起来,想起那幅《凤凰的哭泣》,画中哭泣的女子是蔻茛的话,那么那个捉住她的人就是怅灯了。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蔻茛只怕就是这么丢了性命的。
“快跑!”明知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新颜仍然忍不住出声警告。
蔻茛自然听不见。但是她离去的步伐却被另一个人的声音留住:“那不是你的世界,这里才是。”所有的人,包括新颜都朝声源处望去。银袍银发的少年焦急地看着蔻茛,“你应该留下。”
新颜和蔻茛的视线,一同落在陟游身后,负手临风而立的黑袍主宰。
“蔻茛,不要走。”他说,声音如同极地冰川一样表面冰冷平缓,却暗藏着不可抗拒的强大迫力。
那样的压力下,即使桀骜不驯如蔻茛,也要接着深深的呼吸寻找对抗的勇气,“丛惟,我说过的,你有本事就留下我。但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再作你掌中的玩物。”
丛惟冰蓝色的眸子中瞬间掀起风暴,他的身体纹丝未动,在场的几个人,都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竟不由自主齐齐先后退了一步。然而那风暴却立刻被压制了下去。连新颜都能从他的语气中辨别出隐忍退让:“你不必为我生下继承人,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必固守在我身边,但是你不能走。”
这样的妥协似乎也大出蔻茛的意料,她愣了一下,才摇头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丛惟?我不是为了离开你,我是为了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要我在这里一天,这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必须走。”
“主宰自己的命运?”丛惟的清脆的笑声中充满讽刺和厌烦,笑声收住的时候脸色也沉如黑夜:“蔻茛,不要再做梦了。没有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们都是天神的玩物。”
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临界点,蔻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看看自己身后广阔的原野,再看看面前几个熟悉的人,鼓起最大的勇气,固执地吐出一个字:“不!”说罢不再多留,飞身离去。
丛惟的表情变得冷硬,他看了表情复杂的陟游一眼,却终于命令道:“怅灯,去把她留住,无论用什么方法。”
怅灯早就在等这声吩咐,立即追出去。陟游说:“应该我去的。怅灯不是蔻茛的对手。”
丛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想她恨你。”
不远处怅灯和蔻茛纠缠在一起,怅灯远不是对手,交手不过两三回合,就被压制住,渐渐落了下风。“怅灯不是对手。”陟游沉声道:“还是我去吧。”
丛惟伸臂阻止他,“你们两人实力相当,动起手来量白俱伤就不好了。”眼见怅灯被蔻茛一掌打落在地上,立即飞身过去。蔻茛摆脱了怅灯,不做逗留,飞身而起,却被丛惟黑色的袍袖当头压下。她已经连忙落地,不料倒在地上的怅灯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跃起,向她冲过来,与上方的丛惟成夹击之势。蔻茛伸在半空,上下不得,而丛惟的视线则被蔻茛的身体阻拦,根本看不见下面的情形,他的用意本是逼蔻茛落地将她擒住,带回凤凰城囚禁,因此只是一味从上方施加压力。怅灯来势迅猛,不容蔻茛退避,强大的煞力已经笼罩住她的全身。
直到此时丛惟才发觉蔻茛异状,放松压力的时候已经太晚,蔻茛在他们两个人的的压力夹击下,甚至来不及呼喊出声,全身骨骼便已被压得粉碎,破布一样飘落在地上。
风突然消失了。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意外发生的惨剧惊呆,愣在当地半天无法动弹。天空中飞鸟不停盘旋呱噪,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声音。
过了良久良久,陟游第一个回过神,飞跑过来。
“别动她!”丛惟突然爆出一声断喝,天上的飞鸟被震得哀鸣一声,纷纷坠落。天地间一时极其安静。
新颜忍不住想凑过去看清楚蔻茛的情形,身体却猛地被向后拉扯,脱出回忆的漩涡。“别看了!”丛惟环住她的肩以手覆住她的额头,“别看了。”
新颜的脸埋在他的肩头,头脑渐渐清明,“你能看见我刚才所见?”
“那些回忆是蔻茛怨念所凝聚的,我怕你被拉进去,所以一直跟着。”他说着,收回拥着她的手臂,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现在你明白了吧?蔻茛是被我杀死的,所以…”
“所以你从此不参与争斗,绝不再伤害自己的造物。”不等他的话说完,新颜接上去说:“所以你一直深怀愧疚,甚至不敢回望这段往事,对吧?”见他诧然望着自己,于是嫣然一笑,合上双目,继续以手接触冰面。
过了一会睁开,眼中却盈满感动,“你为了救我,不惜牺牲了蔻茛的尸体?”她复述着刚才看到的记忆。
丛惟有些狼狈地避开,近乎透明的脸上竟然染上了些许红晕。
然而下一个记忆却让新颜无法感到轻松。她看到自己和丛惟,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也是站在巨大的冰魄前,丛惟亲口向她讲述蔻茛当日发生的事情。她发现自己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到丛惟结束的时候已经笼罩上一层厚厚的寒霜。
此刻回想起当初误打误撞回到这个世界,陟游来送她回去的时候,自己曾经问起过,那银色少年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蔻茛。不过…“原来我只是蔻茛的替代?”新颜听见自己这么说,心突然提起来,明白了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正是当初自己离开的时刻。为什么要离开的那么决绝,甚至抹煞所有的记忆,是不是这段记忆能给她答案呢?
她有些紧张地瞧了瞧丛惟,他也正看着自己,表情紧绷着,有些突兀地说道:“当初你得知了凤凰的哭泣的秘密后,就坚决要离开,拒绝了我的挽留。那是你唯一一次拒绝我。”
新颜怔住,为自己当初的强烈反应感到不可思议,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便继续去读储藏在冰魄中的记忆。
记忆中的新颜被丛惟握住手臂,“别走。”他说,目光中闪着恐惧。
她却面无表情地睁开,退后两步,双手背在身后,好像是害怕被他碰触一样。丛惟呆立在原地,像是被她抗拒的姿态刺痛,又像是意识到大势已去的绝望,两间的距离并不远,却仿佛隔着天堑,无法跨越。
好一会他才能平复语气,镇定地说:“往后想怎么样,你自己选择吧。”
“我要回去。”她低声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
这不意外。丛惟苦笑着点头答应,“我让陟游送你回去。”
“还有…”她使劲吸气,仿佛这个房间里没有足够的氧气供他们逗留下去,半天才万分艰难地说:“我希望,恢复正常的生活,这里的一切,不要留一点痕迹。”
“你就这么痛恨这里的一切?”他忍不住问,声音有些激动:“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值得留恋?”
她的呼吸滞住,却咬紧下唇飞快地摇头。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她有些狂乱的撸起自己的衣袖,露出镶嵌在小臂内侧那颗星钻,然后抬起头看着丛惟。
晦暗的光线中,星钻荧荧闪亮。
丛惟明白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乎无法接受她连这颗为她摘下来的星星也要舍弃。“一点不留吗?”他又一种自暴自弃的放任,索性背过身去,“随你吧。”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抽出一把匕首,照着星钻狠狠剜下去。丛惟仿若有某种感应,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这样地场面,骇得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把夺走匕首,恶狠狠道:“你疯了!”到底动手晚了,星钻跌落在脚边,手臂反倒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丛惟一手盖住伤处,想要为她疗伤,却被她阻止。
“如果一定要留下什么纪念的话,就是这个吧。”她举起尚在淌血的手臂晃了晃,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 40 章

四十
新颜不相信自己会那么绝情地离去。即使是在很久以后,仍然能感到对他的情谊,如果说是因为蔻茛的缘故而心怀怨忿,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所以当丛惟在她读完所有记忆后问她是否还是想要留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银凤朱凰是凤凰城的根本,这个你已经知道了。”丛惟这样对新颜解释,“凤凰双翼,银凤朱凰,折损了其中一个,这就是凤凰的哭泣。那个断翅的凤凰并非特指某一个人。”
“原来如此。银凤朱凰缺一不可,蔻茛死了,所以就把我弄来假装她?”
丛惟有点别拗地点点头,“失去蔻茛是对我最大的一个打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不去看新颜,语气安详平静:“可是后来我却感谢过这个打击。”
为什么?新颜想她是知道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很温柔地笑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可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对那件事的介怀…不管什么原因了,如今我…选择回来。”
“为什么?”丛惟问,冰锥般的目光似乎能将人凿透,“为什么回来?”不会没有原因,刚回来那会脸上还留着细密的汗珠,一定是遇见了什么紧急的情况。
新颜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察觉,师项似乎有所图谋。”
“哦?”丛惟高深莫测地笑了,“是这样吗?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大概…是对你有不满吧。”想起师项心中的怨愤,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却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居然会图谋对凤凰城主不利?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师项的时候,心中总有一丝小小的不安让她无法忽略。
丛惟向外面走去,新颜跟上去,“丛惟,让我留下吧。”她有些急切地追到他身边,“如果以前伤害过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但是让我留在你身边作为补偿吧。”
丛惟看着她的眼眸中找不到温度,他淡淡地说:“我不需要补偿。”
新颜发现只要谈到留在他身边的问题,他的态度就会变得疏离。她微笑,并不认为他是在借此发泄怨气,其中一定有着她不知道的原因。“那么让我留在你身边帮你。无论什么名义,你总还是需要一位朱凰的。”
“不,我不需要了。”丛惟认真看着她,“在很早以前我就决定再也不需要朱凰了。”
“为什么?”新颜愣住,隐隐有一种末世的悲凉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就算银凤和青鸢能帮你,可是朱凰才能为你传续血脉不是吗?”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新颜脸上发烧,心里发冷,不需要朱凰,也就是不需要继承人了,丛惟,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他当先走出的背影,她这么说。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去师项那里看看吧,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留下来。”
为什么要自己去师项那里才能决定是不是要留下来?新颜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含义。但是说到师项的时候,她直觉地从他语中感觉到一种等待终局的意味。
梧桐宫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已过了正午时分,天色仍然晦暗难明,平常应该人来人往的地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平素偏僻的角落处,却总是三三两两聚集着人。新颜到处都找不到师项,却无意间碰到了一个个绝对意想不到的熟人。
她是一眼就认出了厨娘吴妹。她已然能够明确分辨出两个世界中彼此对应人了。无论是定襄和师项,或者吴妹和那个白隼堡的厨娘。然而在这里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吴妹倒是非常热情,毕竟他乡遇故知,连拉带拽一定要新颜到她的地盘去做客。
新颜骇然坐在角落里,看着吴妹指东喝西意气风发地指使下面人干活,享受下面人伺候。俨然是小小小小一间厨房里的土皇帝。吴妹显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待遇,新颜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原先那个虽有些鲁莽然而纯朴的餐厅帮工完全消失在眼前这个人膨胀的美梦中了。她叫住忙来忙去的吴妹问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要不要我想办法送你回去?”
“回去?”吴妹像是听见了最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张狂的态度让新颜频频蹙眉。吴妹说:“我为什么要回去?在这里我才是快乐。”
“为什么?”她问,“这不是原来的你啊。”
吴妹安静下来,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可是我以前也一直希望能像今天这样风光啊。”
新颜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胸肺间一层隔膜被打通,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乍然跳出来,如白光一样耀亮她的脑海。
这是一个梦想的世界,而他们这些从生命世界来的人,在这里轻而易举地将梦想变成了现实,然后呢?当梦想和现实毫无障碍地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会肆无忌惮的膨胀开来,变作野心?想到这里,新颜坐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理由出来,她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清楚。
因为心里有事,新颜并没有发现离开后,师项从角落里转出来,看着她的背影满意地点头。绯隋来到他的身边,不以为然地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让朱凰醒觉梦想的变质就此毁了吴妹?”
“我也是没办法,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师项淡淡笑着,瞥向呼呼赫赫的吴妹的目光却冰冷没有温度,他说:“也不算毁了,当年朱凰不久放弃一切抽身离去了?只是看她有没有这份魄力了。”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不过我想吴妹宁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你看她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快快活活的就适应了。朱凰可是直到临走前还安插了柯熏坐镇白隼堡,为的就是在她会不利于城主的时候阻止她。”
绯隋乍舌,“她做了这些你们一起密谋的都不知道?”
师项悻悻哼了一声,“朱凰一方面散播各种不利于城主的流言,帮助我们安插势力在各地,一方面却又将自己做过的事情源原本本记下来托柯熏转交城主,从没见过这么反复无常的。”话虽这么说,却仍然忍不住赞赏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在挣扎,不想受野心的控制。直到她离去后很久,我们都以为她是被城主放逐的。后来才知道那也是个针对城主小小的把戏。可她竟然能选择抛弃一切离开,不能不让人佩服。”他转头问绯隋:“都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动手。”
师项的视线投向梧桐宫最高处的摘星楼,喃喃道:“那么,就让我们有个了断吧。”
新颜匆匆走着,大脑转得飞快,不断思索。潜意识里,似乎有一句话一直都存在,并且时常被提起过,只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引起过她的重视。“梦想与野心,只有一线之隔。野心与贪念,也总是互为因果。”丛惟说过,生了病的梦想就是野心,那么野心失去控制的话,就会变作贪念。向自己和吴妹这样的普通人,来到这个梦想的世界,实现自己的野心,并且没有了对应体的约束,便会不受节制的膨胀为贪念吧?吴妹会是这样,自己与她相同,有什么可能幸免?她想到此处,已经渐渐有了些眉目。原本迷雾重重的过往,渐渐清晰起来。
将所有的事情,从蔻茛的逃离,到自己几次进出这个世界联系起来推想,要得出答案并不难。到了此刻,无论是气候还是土壤都已经准备妥当,久远前埋藏在心灵冻土层深处的名字叫做真相的种子开始渐渐萌芽,茁壮向外顶出来。
一路深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愉快明朗的记忆流入脑中,新颜才惊醒,不用回头就笑道:“披着月光的小子,你好了吗?”
陟游得意洋洋从她身后出来,张开双臂给她看:“没事了,丛惟让青鸢送了样东西给我,我就没事了。”说着又拍拍肩膀道:你也放心,我没事,你弟弟自然也会没事。“
新颜异常敏感,问道:“丛惟给你的事什么东西?”
陟游一下子沉默下来,他伸出手掌给她看,一朵耀眼夺目至极的火光在他手中欢跃跳动。新颜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个,这个是什么?”
“是丛惟的生命之火。”陟游说出新颜早就想到却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那么你…”
“我是潜回来的。”多年的搭档,彼此之间早有默契,陟游完全明白她想问什么,“若不是你,我是不会出来现身的。”他抓住新颜的肩膀,恳切地说:“家伙,丛惟让我不要露面,我却担心他的很。你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我怕他…”
“我明白。”新颜沉声打断他的话,鸵鸟地不愿意任何不祥的预言。“我这就去找他。”这话说完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几丈之外。
新颜是在摘星楼找到丛惟的。守在门外的赫蓝看见是她,也不认真阻拦,便让她未经通报直接闯了进去。
“我看见陟游了。”她一边说着,快步走到立于窗口的黑衣主宰面前,“你把生命之火给了他?这么重要的…”
从她进来到此刻,丛惟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对她突然出现的表现出惊讶,只是平静地将她拉到窗边,指着窗外壮观的凤凰城和宏伟的梧桐宫说道:“看见了吗?这和你的世界完全不同,当初你受我胁迫,无法离开,如今你有了选择,为什么还要来?”
新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缓缓摇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
他的声音冷硬:“我不需要你,你最好离开。”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听你的?你休想。”新颜终于被激怒了,用力摔开他,“你把生命之火给了陟游,你告诉我你不需要朱凰,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丛惟回避她的眼睛,
顺了口气,新颜说:“我明白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了。不是因为蔻茛,而是我自己的原因。”她走近他,低声说:“我们这种人如果久留在这里的话,贪欲就会失控对吧。所以我必须离开,而你后来也明白了。”
“你写过一些东西,后来辗转到了我这里。”他冰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星光,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璀璨,竟仿佛是要将最后的一点光芒集中放射出来。这样的眸光,让新颜不忍细看,扭过头去。
“所以你总是想让我离开。从第一次我误闯进来,你在城头推开我,又派陟游送我回去;然后设法阻止怅灯把我找回来;最后借着我追缉怅灯的机会,利用蔻茛的遗血将我牵引回去。你从来就不想我留在你身边?”
“我不能毁了你。”他说:“你曾经作了最正确的决定,为什么现在又后悔呢?”
“因为我要和你在一起!”冲动的话夺口而出,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新颜气愤地瞪着他:“我只不过希望,能和你相守。我都记起来了,当初离开,是无奈。可是既然你如今有了这个打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呢?”
“什么打算?”丛惟替她拭去泪水,叹了口气,拉她在凉榻上坐下。
“师项蠢蠢欲动,你早就知道的,我留给你的文书上都有交待。可你一直纵容他们到如今,让他们在你眼皮底下布置。因为你根本不打算跟他们争了。难怪你说你不需要朱凰了。”新颜笑得苦涩,有一种被丛惟离弃了的彷徨,“你竟然选择了这么懦弱的放弃?”
“我不是放弃了,”丛惟面对她的指责,脾气出奇得好,“我只是厌倦了。”他淡淡笑着:“大概就是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突然发现所作的一切,从出生开始就被注定的命运是那么无奈。我们的家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做这相同的事情,年复一年。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的话,为什么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后代呢?根据天神定下的法则,如果这个世界的主宰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死亡,那么承受了生命之火的那个人就会成为新一代的主宰。所以我一直在等着,师项或者别的任何人动手。”他安静地看着新颜,耐心地解释:“我只是布下了一个局,给自己找一条解脱之道。”
“那么让我和你一起解脱。”
“不行!”丛惟突然面色大变,“你必须回去。”
“没有你,我哪也不去。”新颜倔强起来也很令人头疼。
丛惟只能耐着性子晓之以理:“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不该卷到这个世界的纷争里来。”
赫蓝进来报告:“师项求见。”
“是时候了。”丛惟站起来,“让他…”
“让他先等等。”新颜不容置疑地下令。
赫蓝很明智地没有去看丛惟,立即遵命出去。
丛惟很无奈地摇摇头,喃喃唤着她的名字:“新颜,新颜,你不要这样。”
新颜望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如果你不让我留在你身边的话,就和我一起离开。”
丛惟要过一小会才能理清她的意思,“离开?”离开这里?到另外一边去?他一时没有说话,目光习惯性地投射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那个世界,曾经蔻茛无限向往的地方,自己也无数次的窥视过。离开吗?多么大胆的想法。一直以来已为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紧密融合在一起,无分彼此,他想过很多摆脱的方法,却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不呢?
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新颜继续劝说:“陟游能够担的起担子的话,无论你人在哪里应该都没有问题。”握住他的手,尽管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可还是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我们一起离开,到我那个世界,虽然你不再至高无上,但是却没有了牵绊。你没必要和师项直接对抗,他只是傲气受挫,如果你不在了,陟游还需要他辅佐,这样…”
丛惟止住她的话,“让我想想,新颜,让我想想。”他踱步到窗边,“我必须骗过所有的人乃至天神,我必须证明自己的死亡,才能让陟游接位,让师项平息怒气,我必须做好周详安排,不让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决定而产生动摇,才能安心和你一起离去。”
“我明白。”新颜使劲压抑住心中的狂喜激动,只要他答应了就好。
“那么你先走。”他说,像是下了决心,“我要留下让他们确信我已经死了。”
笑容凝固在脸上,“不,我决不和你再分离。”她坚持道:“就算制造你死的假象,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让他们相信我和你死在了一起。”
“你是朱凰,朱凰可以失踪,却不可以死。你要为陟游考虑。”下定了决心的丛惟恢复了以前的从容,他召进赫蓝,又对新颜说:“你先走,云荒山的脚下有一个通道口,在那里等我。”
“可是…”
丛惟不给她争辩的余地,“坐我的白鹿战车去,陟游会送你过去。”他带着她到窗边,“你要是相信我,就不要犹豫,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去找你的。”一边说着,袍袖舒振,一道电光平空划下,映亮半边天空。
他说话的时候,一股无形的气魄散发出来,让人无法质疑分毫。新颜被他此刻变作湛蓝的眼瞳惑住,无法移目半瞬,如痴如醉,半晌才微微点头,“好,我相信你。”
他满意地微笑,这是新颜印象中最温暖坦荡的一个笑容。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新颜垂目看去,一时间泪盈交睫,“是那颗星星吗?”
丛惟仍旧将那颗星钻扣在她的手臂内侧,一小股灼热暖流掠过,他撤回手,那里的疤痕已经消失无踪,只余一点明亮星芒烁烁闪动。“我会找到你的。”他说着,朝窗外看去,四匹白鹿在陟游的驱驶下临空而至,停侯在窗外。微风卷动陟游的袍服,扬起重重银波,莹润夺目,较之昔日的银凤平添了几分王者之气。
“去吧,记住我的话。我始终会找到你,在那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已经无法再说什么,新颜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拥抱住,感觉着丝丝暖意,仿佛从他身体深处漫延上来。“我会等你的。”她这么想着,直到丛惟能感知到。
丛惟一边温柔回抱着她,目光与陟游无声相遇,心照不宣。“去吧。”他终于推开她的肩膀,轻声催促,将她送上白鹿战车。
阴暗的天盖下,四匹白鹿耀眼夺目,流星一样朝天边飞去,洒下的汗水,落入土中幻化出紫色花丛,一路向天边延伸。丛惟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到座位上坐下,面色平静地等待着师项进来。
青鸢原本奉了陟游的命令监视凤凰城中与师项来往密切的几个人,突然接到黄鹂鸟的通报,说是师项已经决定动手,立即往回赶。她如烟般飘忽的身影从窗口钻进摘星楼的时候,师项手中的剑正刺进丛惟的胸膛。
那一个刹那,时间仿佛凝结,青鸢呆住,无法想象主人竟然就那么纹丝不动地任对方的剑穿透自己的身体。短暂的呆滞后是被怒气席卷的爆发,“主人!”伴随着尖利的呼叫,青鸢整个人宛如一片乌云向师项涌去。
“住手,青鸢。”轻弱的声音却具有无限的威力,声波绵散开,形成一堵无形的墙,包围住两个人,将悲怒至狂的忠心属下隔离在外围。
师项自己也不相信居然一招得手,怔怔看着握在手中剑柄,尖端尚留在丛惟体内,寒意经过剑身传过来,只渗入他的心口。苦心孤旨图谋了那么久,已经决心要以自己的性命来赌的这场纷争,竟然这么轻易的就得出了结果?可是为什么原本充溢心头的怨愤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空洞。
血从丛惟的唇角溢出,他却仍然淡漠地笑着,看见师项如被毒蛇咬了一样缩回握剑得手,笑意更加浓烈。“只是这样吗?你能做到的,只有这个吗?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他说着,自己动手,将插在胸口的拔出来。
青鸢惊声尖叫,却无法突破障碍。
鲜血喷涌而出,整个大地都似乎在震动。师项惊慌失措地扶住身边的桌子,裂缝如同春日生长的藤蔓一样在墙壁上游走,灰尘从缝隙中撒掉下来,如下雨一样。他低下头,惊恐地发现的地板也开始出现裂缝,细密繁杂的裂缝已经蔓延到了脚下。
丛惟胸口流出来的血流到地上,立即被吸收掉,只留下浅淡的印记。他阴鸷地看着对方,眼中尽是嘲讽,“杀掉了我,你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吗?那么你如愿了,想做什么,自便吧。”
师项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甚至自己心中极其隐秘渴盼,都瞒不住他。这一瞬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可悲可笑,自己的一切努力在他眼中看来,不只是否如同小丑一样,只引来阵阵放肆的笑谑?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有一种上了当的愤怒,“你故意的,安排好一切,要死在我的剑下?”
“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都只是厌倦了被安排好的命运而已。你选择杀死我来改变命运,而我选择被你杀死,就这么简单。”丛惟站起来,因为失血而显得透明的脸上微笑看起来是如此的诡异。那个伤口如同崩溃的堤坝一样,源源不绝地涌出鲜血。他有些头晕,更多的是疲惫,无视仓皇无措的对手,此刻心中只记得一个承诺,他说:“我要走了。”
“什么?”师项不明白,大地不停的摇晃,宫殿房屋开始崩坍,他们在漩涡的中央,只能无助地被席卷,被冲刷。这就是他要的结果吗?“你不能走!”他吼,挡住丛惟的去路。
“怎么?你已经杀了我,还想再杀我一次吗?”
“这个世界你不能抛下不管。”不及细想冲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脸红。
丛惟的嘴唇开始发白,他闭了闭眼睛,努力抑制渐渐严重的眩晕,耳鸣强烈起来,世界渐渐离他而去。“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真心地笑着,为自己的任性而抱歉,“谁有这个能力,就让谁去做吧。”停了停,凝目看着师项,他说:“到现在,你要有一丝悔意的话,就去帮帮他吧。”
“谁?我该帮谁?”
丛惟头也不回,朝墙壁走去,“你是智者,应该问你自己。”
“等等!”师项发了狂一样嘶吼着冲过去,想拉住他离去的身影。然而一阵地动山摇就在这个时候袭来,斗大的碎块砸落下来,他陷入一片烟尘中。
感觉到无形的屏障突然消失,青鸢立即冲入正在坍塌的房间,满目残破中只能找到师项狂乱的身影。她不顾一切挟起他退从窗口跃出去,身体还在半空,就听见身后传来如雷鸣般的巨响,整个梧桐宫轰然崩坍,腾起的巨大尘雾令整个凤凰城摇摇欲坠。

尾声

尾声:
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钻进脑海,新颜惊了一下,睁开眼。弟弟之佑正手忙脚乱地打火,后面堵了三四辆车,一时间喇叭声绵延不绝。好容易点着了火,刚启动了没多久,哼哼叽叽地挪动了几米,就有没声了。后面的喇叭响得更喧嚣。
新颜这才回神,意识到车坏了,连忙打开故障灯,让后面的车子先走,“坏了吧?谁让你逞能来的,非要接这么辆破车开,还开不好。这下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了。”
之佑骂骂咧咧打了电话叫救援车,然后索性关了收音机,趴在方向盘上看姐姐。“你就别抱怨了,我也不想啊。大不了我请你吃饭。”说着别俱意味的笑了笑。
“怎么了?”新颜被他笑得不自在起来,看看自己的身上,没有不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有什么好笑的?”
“我刚才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他把脸凑到姐姐面前,“姐,你就真的那么想我,这才出去几天阿,连做梦都叫我的名字。”
“臭美吧你。”新颜把他的脸拨到一边去,侧头看着窗外。车流如潮,天色灰白,空气中充满了汽车尾气的味道,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真是到令人绝望。她知道自己在梦中呼唤的,不是弟弟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陟游。她又梦到了当初被送回来的情形,遥遥地看见梧桐宫坍塌下去,是陟游不容分说拉住了几乎疯狂的她,一遍一遍对她保证,丛惟一定不会有事。把她推进那个通道的时候,他才说所有的通道将会被毁掉,两边连接的渠道会被彻底斩断,他对她说永别了,然后让一片银色光芒包围住她。
“陟游你个混帐!”当时她不顾一切的怒骂,斩断所有联系,如果丛惟没出来怎么办?到那个时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什么日后再会,都是骗她离开的把戏。她不断咒骂,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一切。
他们把她送回了原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在火车上,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同包厢的周春阳一家还在熟睡中,月光在山间时隐时现,投射在壁板上那幅白隼堡的画上,却再也不见了诡异的幽光。
一切仿佛都只是她的幻想。
然而当看到手臂内侧的星光在月色下闪烁时,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有些事情还是改变了。虽然回到家的时候之佑完好如初,定襄也才刚刚认识。那本画册还在家里放着,却听定襄说达什出家了。还有父亲,突然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劲,提前退了休,在电视前面度过每一天。弟弟越来越活跃,俨然是那一群孩子的头目,带着一群狐朋狗党打球,玩音乐,最近又学起了开车。定襄神通广大,从一个朋友那里淘来一两报废的吉普给他玩,于是又换来少年的无限崇拜。
倒是定襄,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依旧温文儒雅,博学通达,他和之佑奇妙地成了最好的朋友。之佑常常感叹说,定襄简直就是他的良师益友。听在新颜的耳中,心跳不由加快两分。
怎么可能没有改变呢?很多事情都变了。然而他们想伪装成没有改变的样子,她也就只好自欺欺人。对定襄的示好视若无睹,她一直在等,存留着一丝丝的希望,盼着丛惟能够出现在面前。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那缕希望越来越渺茫。无数次抚摸手臂上的星钻,似乎那样就能增强自己的信心。她干了一件很霸道的事情,藏着那本画册不肯归还,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拿出来一夜一夜的翻,回味着在凤凰城的点点滴滴,渴切地盼望当月光照射的时候,奇迹能够发生。然而时至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绝望地明白,两边的沟通,的确被彻底斩断了。
两年了,他们都怎么样了?
打醒精神,新颜摇摇弟弟的肩膀, “喂,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精神好不好?”
“好啊,有什么不好?”之佑大咧咧地回答,问道:“姐,你干吗老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想要确定那一边陟游好不好。她默默地回答,目光再次投入路边的人群。这几乎成了习惯,她开始往人多地地方去,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能在里面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终于等来了救援车,看着那辆老旧的破车被拖走,之佑垂头丧气。据说是不行了,人家劝他换辆新的,新颜安慰地拍拍他,“以后有钱了,咱们自己买一辆。走吧,我请你吃饭。”
商场里在搞名酒推广,国际著名的酿酒师亲自莅临,人山人海。新颜拉着弟弟绕着边走,有推广小姐捧着简易酒杯过来请他们免费品尝。
“不用了…”新颜本来想拒绝,却在瞥见澄碧色酒液的瞬间忘记了说话。她拿起一杯,只有一点点浅碧色,啜入口中,酒香浓烈,仿佛一小簇火焰顺着食道流下去。
“味道很好啊。”之佑也喝了一杯,大声叫好,“姐,买回去给爸妈还有石大哥尝尝好不好?”
新颜从推广小姐手中接过酒瓶,标签上是一片如海一样的轻微起伏着的葡萄田。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她盯着手里的酒瓶不放,下意识地点头。推广小姐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今天我们搞活动,请来了法国总公司的酿酒师,您买两支的话,可以获赠他有他签名小支纪念版。”
她被领到一排队伍后面,糊里糊涂地向前挪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她站在酿酒师的面前。他低着头,流利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握笔的手修长干净。新颜把手上的酒瓶放在他的面前,手臂内侧的星钻在商场强烈的灯光下焕出炫彩。
他的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眸子如同雪山冰湖一样清澈,然后非常温柔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