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人僵持太久,台下一股不安的骚动席卷五万大军。下面虽然看不真切,却也大致明白发生着什么事情。
南岩是个性急的人,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把绯隋拉到帐外,避开洛希,问道:“眼下这个情形,我们究竟该怎么做?”
这精明的女子挑着眉想了想道:“谁是凤凰城主,是朱凰说了算。还是看她的动作吧。”
南岩尚有疑虑,问道:“如果朱凰选了另外那个,难道那人真的能主宰凤凰城?”
绯隋嗤的一声笑:“那人算老几,就算反了如今的凤凰城主,轮也该轮到朱凰嘛。”
南岩听了心中猛然一跳,这话外的意思,竟像是说,真正能取代凤凰城主的,只有朱凰。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今天这个局面,很难说是偶然的。一个从来不敢想的念头突然冒出来,他浑身一个激灵。
偶一回头,却发现洛希不知何时也从军帐中出来,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面色凝重仰望高台。南岩一惊,立即明白刚才的话已经全部让他听去。
新颜全身紧绷,勉强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她此刻的情形,就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弓,即使一点轻微的刺激,都会彻底失控爆发。丛惟知道她如果在现在这个关头受到骚扰,那全身游走的饱涨戾气不得消解,很有可能会反噬她自己。
怅灯却不用理会那么多,眼见她脸上渐渐充斥血色,知道火候已足,突然尖锐一笑,道:“朱凰大人,你还等什么?”
凤凰哭泣的画面突然消失。新颜感觉到身体里掀起一阵狂乱风暴,席卷她的四肢,最后一丝理智淹没在血红的欲望中,她突然扯下一直握着的围巾,真力灌入,那围巾一下子在空中伸的笔直,长剑一样隔空向丛惟刺去。
第 22 章
二十二
洛希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上的动作,即使下面的人来回报说三城大军已经占领了几个重要位置,也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瞥了瞥另外两个人,任由他们去处置。
情况从来没有如此复杂过,身边的友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成为敌人;而他们本身,却都不确定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完全忠于朱凰的绯隋,与南岩似乎也并非一心,而自己的人马与另外两方是否会起冲突则完全取决于高台上的情势发展。
那个从红光中出现的女子,看起来自己都相当茫然,却要成为决定这个世界未来的关键人物,这样的事情如果银凤知道了,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洛希紧张地握紧双全,手心湿热,全都是汗。
绯隋也全神贯注地关注高台上的动静,在新颜手中围巾刺出的同时整个人跳起来大声发布命令:“全军待命,准备攻上高台!”
与此同时洛希毫不迟疑发出相反命令:“全都不许动,守主要口,任何人不得上去!”
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让刚刚夺取了上下高台要口的先遣队相顾失措了片刻,随即各自分辨出命令的出处,雨织城与刹继堡的士兵立即执行分别执行命令,短暂混乱后各自壁垒鲜明地兵戈相见,在出入口要冲相持不下。而南岩的命令却迟迟没有下来,音闾州来的蓝铠士兵茫然看着另外两方对立,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绯隋虽是女子,却是三个人中最果敢利索的一个,命令一下便毫不迟疑,挥动手中绯色双刀一边攻向洛希,一边大声对南岩道:“先解决了这个,再去相助朱凰!”
“等等!”洛希自己本身并不善格杀,被她快如闪电的几下进攻逼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胳膊上就中了一刀,登时整条手就失去知觉。“绯隋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对朱凰不利!”
绯隋双刀划出几刀弧线,光芒闪动间,一双绯刀架上了洛希的脖子,“你什么意思?”
冷汗从洛希额角滴落,他的声音却仍然冷静:“你怎么就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朱凰?万一不是呢?这么远,你也看不清楚。”
“我…”绯隋张口结舌,却回答不出。她跟随朱凰多年,彼此早已经非常熟悉,哪里需要如何辨别,只是远远一个影子,就能了然于心:“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朱凰大人!”
洛希眼睛盯着交叉在自己脖子上的双刀,紧张地一笑:“你自然能分辨,却如何向将士们说明?莫非你麾下人人都与朱凰心意相通?”
绯隋心中一动,垂下眼睛。
洛希继续游说:“朱凰选择哪一方,哪一方就是天下的主宰。这样的情势人人明白,只除了一个人…”
“谁?”
洛希盯着她的眼睛,“朱凰本人。”
绯隋一怔,手中双刀缓缓垂下。
洛希大大舒了口气,继续道:“你一直跟在朱凰身边,自然知道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与凤凰城主为敌,如果她此刻的选择是错的,而你却助她一错到底,到时候事情都明白了之后,你想她会如何看你?”
绯隋不以为然,“你又怎么知道她选择的是错的?”
洛希叹了口气:“枉你还是朱凰的下属,你什么时候见过她这样跟人动手过?”
两人同时望向高台之上。新颜手中乳白色的围巾如同长剑,所到之处刺破空气,卷起气流呼啸,时而刚直,时而柔顿,伸缩自如随心,由远处望去,便如同一条银蛇凌空飞舞,只见白光闪动,气势凌人。
看了一会,绯隋无奈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朱凰虽然凌厉,却从来不曾这样只攻不守不留退路过,这的确不是她的打法。这简直是拼命。”
洛希微微扯动嘴角,低声道:“我却知道对方却的确是凤凰城主。”
沉默半晌,绯隋不甘不愿地点点头:“这样的攻势下,还能一味退让,不肯还手,除了他,还有谁?”说完才似乎发觉失言,她明亮的眸子横扫过洛希俊秀的脸,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即便是他,一旦朱凰下令,我也决不客气。”
“只是…他在等什么?”洛希心中也有疑惑。周围扫了一眼,忽然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沉声问道:“南岩哪去了?”
绯隋脸色大变:“他性子急,莫非…”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已经看见一队士兵在南岩的带领下,顺着角落的台阶逼上高台。
新颜心中正焦躁难止。无论她手中围巾如何挥劈卷刺,在一片横卷的凌乱气流中,始终无法触到对方的身体。她一剑刺出,丛惟的身影就仿佛一直黑色的大鸟凌空跃起,向后退开,一旦她的攻势去尽了,那黑色的大鸟便稳稳落下,仍旧平静站在烟尘中,安静等她下一波攻击。
无论自己如何不顾一切的攻击,都能被对方毫不费力的化解,却又不肯反击,似乎对她的攻势不屑一顾。越是如此,新颜就越是恼怒。仿佛对方不动声色之下将自己戏弄于股掌之间, 如同戏弄老鼠的猫。她却不知道,自己凌厉的攻势下,丛惟要在不伤她的同时全身而退,一经有些左支右拙,却仍是固执地不肯对她出手。
嗜杀的欲望在体内横冲直撞,她狂燥不止,发了疯一样一阵狂攻,手中围巾挥舞成一个圈,带动整个身子向丛惟扑去,眼见梢头便要扫中对方面孔,猛然加力,围巾仿佛毒蛇一样昂起头,无比锐利地扎过去。丛惟已经退到了高台边上,如果他飞身而起的话,不难躲过这一击,只是这样一来,飞速向他扑来的新颜却会因为来势太猛跌下去。两人相斗,起落瞬息迅疾,哪里容得这样的迟疑,白色围巾转瞬已经毒蛇一样到了眼前。丛惟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毒蛇的七寸,向一旁甩开。
那围巾上灌满了真力,坚硬如铁,丛惟的手掌刚一触及,浑身不由一震,极其刚烈霸道的真力电流一样源源不绝地传过来,顺着他的手臂涌进胸口。丛惟只觉心头一滞,一阵锐痛在胸膛上迸开,这才想起来不久前刚刚受过得伤还没有完全好,此刻被她真力震及,只怕又裂开了。
新颜手中围巾被丛惟甩向一旁,她的身体也顺势斜飞出去,落在丛惟不远的地方。对方终于出手,她兴奋不已,两眼闪着奇异光芒,不等双方喘息,立即揉身飞扑过去。
从惟迅速向中心移动,将她从高台边缘危险地带引开。身体起落间,胸前的伤口疼痛更甚,虽然咬牙忍住,成串的血珠却不受控制的沁出来。
血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血液瞬间沸腾,新颜猛地跳起来,如同追逐血腥地鲨鱼,不顾一切向那气味飞扑过去。手中围巾也闪着刀刃的光芒,横扫周围一切。
丛惟知道是自己的伤口刺激了她。此时的新颜完全为心中嗜杀的冲动控制,没有了判断能力。他已没有余裕去伤怀感慨,只能全力应付对方泼风横雨般的攻击,在防止她伤到自己的同时还要全身而退,即使一向冷静面对敌人的凤凰城主,也有些乱了阵脚。
白色围巾再次扑空,新颜转动手腕回抽,忽然从角落里冒出几个人影。她此刻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围巾转向扫了过去。
台下的洛希和绯隋同时失声叫道:“不好!”他们看得清楚,正是南岩带着人登上了高台,却不巧一露头就被扫进了白色围巾的范围内。
丛惟身体尚在半空,也看见了这情形,沉声喝道:“不要伤人!”挥动双臂,宽大的袍袖如同翅膀一样扇动,他调头向下扑去,想要阻止新颜。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白色围巾仿佛一条光斧劈过,有三个人顿时被拦腰劈开。鲜血溅了新颜一身,她乳白色的大衣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丛惟落在她面前,望着她浴血的身影发呆。
高台上,以新颜为中心,突然起了一阵旋风,血腥的味道四处弥散,四下飞溅的血沫将整个上空染成了红色,形成一团腥红不祥的云。丛惟绝望地闭上眼,到底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骚动在台下几万士兵中卷过,低声的嘈杂变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朱凰,那就是朱凰!”
天空中,那团红云急速流转,渐渐形成一只红色凤凰的形状,高振着双翼,向新颜压下去。
怅灯兴奋地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没有注意到,萎顿一旁的白隼堡主惊诧地站起来,面色奇特。
红色凤凰形状的云将新颜整个笼罩,纷飞的血点落在她身上。迷乱中杀戮的冲动在耳膜中咆哮,新颜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看着面前的丛惟,双眼放出妖异的光芒,一挥手,疾风向他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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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挟带凌厉杀气袭面而来。丛惟猛然睁眼,了悟了什么,一瞬间现出又惊又怒的神色,望着新颜充血的眼睛,心疼怜惜悔恨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对她的攻击竟似视而不见,却乍然飞身凌空而起。
新颜一击不中,去势未竭,向前冲出两步,才稳住身形。回头,丛惟正双臂大敞,如巨鸟一般从空中兜头向怅灯压去。
“你竟然给她施了离乱咒?”沉声呼喝中,一股无比强大的压力由丛惟周身爆发出来,顿时强风席卷而过,连远在高台之下的几万士兵也觉得呼吸一滞,好半天上不来气。怅灯哪里低档得了如此巨大的压迫,踉跄后退两步,失神跌坐在地上。
以前在那些夜魅身上就看见过这离乱咒的厉害,被是咒者发作起来丧失神志,六亲不认,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过,也一定要将对方斩除。而他们自身却不知疲倦,不觉疼痛,直战到最后一刻,神志和身体同时崩溃而亡。若是别的人,丛惟大概一开始就能察觉。只是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新颜对他心中怀怨,又有白隼堡住所传达的那句话在,虽然新颜凶狠残暴的过了分,他也只是以为那是因为对方有怨气的缘故,除了以为退让之外,心中愧疚难过更甚以往,因此直到这个时候,新眼狂性大发,才猛然察觉了自己的疏忽。
一旦明白了,便一刻也不耽误,他宽大的袍袖向怅灯卷过去,声音因为愤怒而失去了一贯的平稳,“我只想你是想要利用她的身份,谁知道你居然如此狠毒,要连她性命一并害了。”他冷冽眼中闪过寒光,右手高高举起:“本来我已发誓决不再伤人性命,所以纵容你到如今。这是你自找的!”
怅灯毕竟不简单,眼见性命危在旦夕,瞬间慌乱后竟然冷静下来,对方周身强大的迫力将他死死压在角落里无法动弹,五脏六腑都似乎被挤压成了一团,他费力地呼吸着,却不要命地大笑:“丛惟,丛惟,你竟然真的不明白啊,她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世人都以为是你放逐了她?”
丛惟一愣,手在半空顿住。“你说!”
怅灯冷笑,“来不及了…”
他这句话未说完,丛惟已经感觉到身后空气异样的波动。他狂怒之下全神对付怅灯,竟将整个后背暴露给新颜。就在两人几句话交换之间,新颜已经转过身来,抖动手中围巾刺向丛惟毫无防备的背部。
凌厉杀气划破衣物,丛惟背心一凉,知道此刻无论躲闪或是转身都已经来不及了,那一瞬间突然心境澄明,许多往事纷纷在脑中掠过。红色的酒液浇灌在金色的人偶身上,那双茶色的眸子中闪烁星光,他突然想,如果那是没有看见那双眼睛,以后的一切会不会都不同了?没想到欲望是那样可怕的东西,为什么这世上的人会如此执著呢?
皮肤传来浅浅的刺痛,他闭上眼,双手却毫无停顿地继续向怅灯压下去,还剩下一刻的性命,以足够铲除他了。只是记忆却不受控制地继续滑向他不敢碰触的以前,凤凰的哭泣!那只被斩下的翅膀拍落在尘埃中,火红的羽毛四下飞散,他在那双茶色的眼睛里看见了仇恨。仇恨,多么令人惊心动魄的感情,只是一个瞬间的闪现,带给他漫长的悔恨和无尽的痛苦。
蔻茛,他唇角挂起苦笑,默默念着这个良久前的名字,她留下了,他却还是失去了她。
围巾的顶端触及他的皮肤,沉沉的疼痛唤起了体内深处的怒火,他的手臂突然暴涨,无形锐气如箭一样激射而出。怅灯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如此危机时刻居然不躲不闪,反而不顾一切攻击自己,顿时乱了阵脚,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向旁边躲去。却哪里躲得开,火焰一样的热力立即将他包围,他身上黑色袍服瞬间如同阳春冰硝般消融,连带着,似乎皮肤血脉骨骼也都开始融化。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右边的手臂光天化日之下一寸寸消失,整个身心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对方甚至不用触及他一分一毫,竟然就能让他这样消失?双腿早已经找不到感觉,他瘫软在地上,如同一团烂泥。原来如此,怅灯闭目苦笑,这就是身为主宰的强大能力吧?藏在那个螺旋城堡里的秘密,就与这惊世骇俗的力量有关吧。这一刻他突然怀疑,就算自己的计划成功,就算自己能够进入那个螺旋城堡,是不是也能拥有这样的能力呢?然而无论怎么设想,现在都太晚了吧。
结束也好,这条性命,七年前就该结束,灰色的人生,生不如死。
然而预期中致命的毁灭却没有到来,怅灯惊诧地察觉灼热的感觉迅速退却。他睁开眼,目光首先落在自己只剩下手肘的右臂和开始弯曲变形的右侧身体,有种不可置信的恍惚,为什么停止了?这才想起望向敌人。对方的情况,立即一目了然。
因为染血而变成深棕色的围巾如毒蛇一样缠上了丛惟的脖子,死死咬住他的肩膀,鲜红的血珠从肩胛处渗出来。丛惟虽然已将生死抛开,本能的反应却还在,手臂自然而然回抓围巾,气势一减,怅灯便逃出一命来。
这情形实际上变成了三个人之间的混战,从惟本是因为新颜才动了杀机,却被失去理智的新颜缠住,反倒让元凶怅灯抓到了机会。是那种最擅长把握机会寻找利益的人,刚才生死瞬间,眼见必死无疑,已经万念俱灰,不想专机突然出现,大喜之下怎么肯放弃。精神一振,也顾不上身体伤残,挣扎着跳起来,高边缘落飞快跑去。
丛惟却不肯让他逃脱,新颜的围巾被他一握瞬间裂成几段,零落飘散。新颜自己也未料到这攻无不克的利器居然这么轻易就没了,不由愣了一下,不知所措。丛惟眼见怅灯逃离,立即摆脱新颜纠缠追上去。
怅灯知道如果再落在他手中,再无生幸,当下不顾一切地纵身从高台上跳下去。
台下一片惊呼,追到台边的丛惟也被这情景惊呆。几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从高台上飘摇坠下的身影竟然在一瞬息光芒闪动间凭空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即使丛惟也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台下五万将士再次失声惊呼,新颜已经追到了丛惟的身后。她没了围巾,所行整个人飞扑过来,双手成抓,直捣丛惟后心。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了,丛惟飞速转身,却发现一个人影从眼角闪过,电光火石地插入两人之间。新颜如鹰爪一样锐利的五指盯入一个身体。
温热的血如瀑布一样飞溅出来,溅了她一头一脸。丛惟呆住。
时间似乎突然刹了车,一切都静止下来,连天上浮动的流云,也在这一刻凝固;风突然消失,满天尘埃失去了依旁,茫然无措地坠落。只有新颜身上的血不停顺着脸的轮廓流下,染过她的全身。她眨了眨眼,隔着披血幕的眼,看清楚眼前的人。
第 23 章
二十三
“爸爸?”
低低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唤,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丛惟浑身一震,连忙上前一步,托住挡在自己身前,摇摇欲坠的那个身体。
血液不停地流出来,滚烫着,顺着手腕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汪血潭。新颜看着自己埋在对方身体中的手,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地一声声低低呼唤着:“爸…爸…”
白隼堡主白色的衣衫满溅血色,宛如一片绘上了梅花的天地,苍白中竟多出了些艳丽壮美。他看着眼前女子空洞的双眼,有些歉然的一笑,似乎为自己不得不令对方失望而遗憾:“朱凰大人,对不起…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新颜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仍然震惊地盯着自己的手臂。埋在他体内的之间,似乎能感觉到血脉的跳动,一下一下,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如同九月艳阳,逐渐溶去她心中残戾的杀气。世界好像突然澄明了许多,她狂沙怒火般失控的理智渐渐平复下来,就好像急风骤雨后突降的平和,一直在耳膜中咆哮肆虐奔涌冲撞的血液也开始缓下来。她闭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气。
丛惟一手托着白隼堡主的身体,转到他身前,握住新颜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抽出来。
本就如潮涌出的血液没有了阻塞,突如发狂的巨龙,喷薄而出,漫天撒下一幕血雾。
白隼堡主的身体倚在丛惟的身上,失力滑落。生命随着鲜红温热的血,正逐渐远离。
离开了温热的环境,手上骤然一凉,新颜这才回过神来,死死盯着白隼堡主的脸,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父亲的脸,却已经清楚的知道对方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她目不转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白隼堡主望着自己腹部巨大的血窿,竟也不觉的恐惧,变的冰凉的手抓住丛惟的衣袖,大口喘着气,积攒了半天力量,才能出声:“城主…城主,朱凰她并非如你所想,她从未想要背叛你,她只是…不由自主…”
“不由自主?”丛惟一手覆住他的伤口,掌心散出蓝色的幽光,试图阻止他生命的流失,一边向仍在冥思苦想的新颜望去。不由自主要怎么样?为什么不由自主?怎么样不由自主?一连串的疑问生出来,但他却明白此刻绝对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温言安慰道:“别担心,朱凰她,我信得过。”
“不…”见对方没有明白自己所指,白隼堡主有些焦急地摇摇头,促声道:“朱凰大人委任我为白隼堡主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万一她有一天失控,我是唯一能够阻止她的人。城主,她是身不由己啊。”
丛惟心中一动,有些潜伏已久的疑虑浮上来。当年她全心信任委任着她,委任白隼堡主的事情便由她去处理,完全没有过问。而她当时回报说安排了一个稳妥的人,他也就放下心来。直到不久前,陟游告诉他新颜竟将白隼堡主认作父亲时,他才发现这安排后面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隐情。
这样不安的感觉一开始并不太强烈,所以当白隼堡主出现在这里,并且说出作为钥匙的那句话时,丛惟才发觉以前的新颜竟然背着他留下了不少的后路,虽然知道是自己有愧于她,为着两人曾有的信任不再,却仍然觉得格外痛心。然而此刻白隼堡朱的解释,却似乎在说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朱凰私下所做种种安排,好像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不希望她有任何的困难,却还是希望自己的猜测正确,这样的心情实在矛盾。丛惟忍不住向她求证:“新颜,新颜,你听见了吗?”话一出口,立即苦笑,嘲讽自己的急切,如今的新颜,又如何能回答他心中百般疑问。
然而这样低切的呼唤却唤醒了如痴如梦呆立一旁的新颜,她突然如梦初醒,浑身颤抖着,朝向他们走过去。狂风已经消逝,所经之地却不可能安然无恙,剧烈疯狂的追杀,即使是她比常人矫捷灵敏的身体也难以承受,只是轻微的挪动,就足以让她的身体崩溃,浑身力气突然失去,脚下一软,跌落在他们身边。
丛惟支撑着白隼堡主的身体,救持不及,眼睁睁看着她摔倒,急呼道:“小心!”
她闻声望过去,两人眼波相交,那双黑色的眼瞳已经不复见之前的狂乱嗜血,只剩下惶恐迷茫,丛惟心头一紧,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去扶助她。
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一阵剧烈且迷乱的感觉如电流般闯入脑海,新颜眼前飞快的闪过一幅景象:高耸入天的山头,他们并肩而立,共同俯览着脚下凤凰展翅一样的城池,风呼啸着,在他们身边狂舞,他为她披上火红镶金边的袍服。她展开双臂,宽大的袍袖迎风招展,如同凤凰灿烂的双翅。
她猛地一惊,目光既惊且惧,仿佛不欢迎那样的景象不请自来占据脑海,带着些许抗拒,新颜躲开他的碰触。
丛惟目光一黯,收回手。
白隼堡主已经是弥留之际,眼巴巴望着朱凰,却连一个字也无力说出来。新颜一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震,眼泪落下来。
“你…”她颤抖着唇,声音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你不是他…”她伸出手,手上那老者的血未干,刺目的猩红。
白隼堡主看出她的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她抬起手。新颜握住,电流立即劈过来,她读到对方心中所想:“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朱凰大人,有违重托,真对不起…”那双眼睛如将熄的烛火,在风中飘摇。
新颜看着,突然想到了,失声唤道:“柯熏!你不能死!”
飘摇的烛火突然亮了一下,白隼堡主仿佛早已成了他的名字,没有人还记得,他的本名叫做柯熏。没想到最后一刻,却被重新提起。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新颜从他被握的手上读道:“朱凰大人,你为什么要记起来呢?今后只怕…”
只怕什么,却再没有了讯息。新颜脑中一片混乱,手中的肢体渐渐冰凉,是她亲手杀了他。即使不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却能明显感觉到老者对她的关切之情。这个和父亲有着相同面孔,也象父亲一样关怀着她的老者,却死在了自己手下。她心中麻木着,不敢放任情绪流泻。
只是为什么,手上沾满鲜血的感觉如此熟悉,她将双手举在眼前,如此镇静盛开的血色之花,仿佛早已熟悉了这样的感觉。心底厚重的幕布被割裂了一道缝隙,她似乎能够借以窥视某些隐秘。那些她一直想努力透过迷雾看清楚的隐秘,这一刻却迟疑了,如果那些隐秘也象着双手一样,浸透着鲜血,她是否能平静接受?
“新颜…”一直关注着她的丛惟脸色好不到哪里去。冷眼旁观,他比当事人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只是老者的名字被从记忆深处挖出来,这只是一个开端,逐渐地,她将要面对更多。当初她选择要遗忘的,却终究不肯被放过。丛惟怜惜地看着她,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