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些什么人?”晗辛问着,眼见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踉跄跌入泥地里,还来不及爬起来,及诶从天而降的鞭子狠狠抽在背上,身体一软又跌回去。
“是崔家的人。”如此残暴连焉赉也看不过眼,看着正在挥鞭抽打妇人的骑士皱着眉说,“那些事北苑军。”妇人再无力护持自己的孩子,婴儿跌落在泥水里,哇哇大哭起来。焉赉终于忍无可忍,“你等一下。”他将手中缰绳交到晗辛手中,自己朝着那群人走过去。
北苑军骑士胯下是高大的西域马,马蹄子有碗口那么大,备骑士驱使着,重重在雪地里踱步,溅得雪泥飞起三尺多高,路边行人无一幸免,个个一头一脸的泥污。
晗辛看着焉赉穿过街道走到北苑军骑士马下,伸手牵住马缰一拽,那匹健壮的西域马居然前腿一软跪了下来,马上骑士猝不及防滚落马鞍。晗辛看着那骑士抽出刀跳起来,看见前面走着的北苑军察觉到有人搅局纷纷回过头来,十几匹马将焉赉团团围在了中心。
焉赉冷笑看着其中一个着百夫长软甲的人,说:“小小一个百夫长,六品骑郎,原来就已经可以在龙城如此横行霸道了吗?”
焉赉与楚勒一样,俱为晋王府的都尉,领着朝廷从四品武官的品衔,此时他虽然身着便装,但说话间亮出了自己在晋王府出入勘合的符牌,也已经让那群北苑军乖乖下马团团在他面前拜了下去。
焉赉寒着脸说: “崔家众人是重案要犯,你们不但要将他们锁拿归案,,更要保障这一干人等的安全,万一有个闪失,开审之日人犯无法到场,这个责任只怕你们也担不起…”他目光从跪在脚前几个骑士面前掠过,偶一抬头,不禁愣住。
人流穿梭的街道大致有二十丈宽,之前被高头大马上的北苑军挡住了视线,这会儿人都跪下了,才赫然发现街对面,原本该牵着两匹马等着他的晗辛不见了。
焉赉勉强又教训了北苑军几句,扔下他们匆匆过来,只看见自己的坐骑孤零零立在街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见主人过来,高兴地喷出一团白气,凑过来用鼻子磨蹭他的脸。
“阿度那,阿度那!”焉赉一边四下里眺望,一边喃喃地问着自己的坐骑,“晗辛和呼延搽哪儿去了?”
马儿纯良的眼神看着他,打了个响鼻,又用力甩了甩头,好看的鬃毛在脖颈后面飞扬,一派英姿飒爽的威风模样,却不可能回答出他的问题来。
焉赉捉住旁边一个贩卖胡饼的小贩,问:“刚才有个女人在这儿,看见去哪儿了吗?”
小贩摇头赶紧指了个方向: “只看见她朝那边去了。”
焉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展望,只见人头攒动,街道熙攘,哪里还看得见人。
焉赉并不知道,晗辛并不是第一次来龙城,正如他不知道晗辛并不是随着叶初雪渡江北来的一样。早在四年前,晗辛就受永德长公主的委派,假死去国,悄然北渡。在江北诸国穿梭往来,网罗收买人脉,培植羽翼,搜集情报,传递消息。南朝长公主之所以会对北朝官场人事了若指掌,与晗辛这个得力的臂膀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就在焉赉满头大汗在龙城的坊里街道中到处寻找的时候,晗辛已经在白鹭坊一处私宅里梳洗完毕,休整一新。
这里是她三年前置下的宅邸,两进小院,青砖灰瓦,玄色门户,夜色里门前悬着两盏发黄的旧纸灯笼,沉默低调不引人注意。宅子名义上的主人苏氏夫妇本是柔然人,是当年晗辛从柔然可汗手下救出的死因。从此夫妇二人诚心归附,被晗辛安排在龙城里照看这所宅子,随时等待启用。
晗辛换了一身北朝男子惯着的羊毛绔褶。,头戴一顶杏色的浑脱。,脚穿翘头小羊皮靴,显得格外娇俏玲珑。
北朝男女之防十分宽松,女人也可以随时上街。只是碍于衣裙累赘,女子出行多着男装。晗辛这些年各处游走,也多数以男装示人,却不必刻意假扮成男人。“阿媪,看这样打扮如何?”她透过镜子打量着自己.一边问在门口侍立的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在北方,人们管上了年纪的已婚妇人叫媪,前面冠以夫姓。晗辛龙城,便也人乡随俗。
苏媪笑着点头: “却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晗辛叹了口气:“难为你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备齐这些。。
“主人这说的什么话,这些都是一直备着的。我们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
“别叫我主人啦。”晗辛拉起她的手握了握,“我找到了我的主人,以后你们的主人只能是她。”
苏媪露出关切的神色,说:“我让苏翁出去打探过了,听说那个南朝长公主被关进了宗正寺,由晋王的贺布军看守,只怕不那么容易混进去”
“放心吧,这点办法我还是有的。”
晗辛说得胸有成竹,令苏媪不由得信服。她也不多问,只是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先吃了饭,等天黑了再去行事吧。”
晗辛点了点头,没有反对。但饭菜端上来却丝毫没有胃口,坐在笼着炭火的屋里,戴着毡帽有些热,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晗辛勉强吃了点东西,放下筷子说:“ 是得尽快去,怕迟了会生变。”
苏媪也不敢耽误,忙令丈夫备好车,送晗辛出门。
经过前院的时候,看见焉赉那匹呼延搽正在角落的棚子里吃草料,晗辛少不得交代苏媪要将这匹马关照好:“这可是千里挑一的天都马,阿媪你可要藏好它,不然太惹眼了容易被人发现。”
苏媪连连答应,晗辛这才放心出门。
宗正寺在宫城西墙外,离白鹭坊倒是不远。苏翁赶着牛车走了不过一刻钟便遵照晗辛的吩咐停下来。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倒是还没到宵禁的时刻。晗辛下了车,嘱咐苏翁先回去,不要等她。又叮嘱了几句后,晗辛这才踩着没脚踝的雪泥沿着街道走到拐角处。
拐角后面就是一道坊门,门外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泥水玩。
晗辛叫了一声:“阿寂。”
少年闻声抬头,看见晗辛露出欢悦的神色,连蹦带跳地来到晗辛面前:“晗辛姐姐!,”他一边叫着,上下打量了晗辛一遍,突然过去拥住她重重抱了一下,“两年没见了。”
“是啊…”晗辛从他怀里挣出来,踮起脚尖才能摸到他的头顶,长高了,阿寂嘿嘿地笑了笑,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帕子包裹的物件双手捧着交给晗辛: “给你,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个,我自己也没打开过。
“我信你。”晗辛捏了捏帕子,摸出那物件的形状,放下心来,又问,。你出来的时候没被人跟着吧?”
“没有!”阿寂得意地摇摇头,“这几天主人都不在,府里的人也拉出去一大半,没人留意我的。”
“那就好。”晗辛又踮起脚拍拍他的头,笑道,“你赶紧回去,别叫人察觉了。过两天我会再找你的。”
“好,晗辛姐姐我随时等着你。”
阿寂转身要进坊门,晗辛突然叫住他,“阿寂…”见少年回头,她又有些犹豫,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你家主人,他近来可好?,,阿寂笑了:“每日里弹琴喝茶,我看他好得很。”
晗辛略失神,幽幽叹了口气:“弹琴喝茶…算什么好啊。”
阿寂过来拉住晗辛的手微微摇了摇:“姐姐你放心,他一定还是想念你的。每年中秋,他都要让人弄几只螃蟹、一罐醉虾来,虽说府里人人都不懂吃,他也总是要尝一口。”
晗辛愣了愣,顿足道:“哎呀,他哪儿能吃那些东西呀。你让他还是吃点儿温补的吧龙城这么冷,也找不到新鲜的虾蟹。真是的,没有人看着便如此胡来。”她说完了才察觉失言,阿寂正笑嘻嘻地盯着她看。晗辛的脸登时红了,摇摇头说:“算了,本也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你回去小心点儿,别让他知道见过我。”
晗辛嘱咐完,也顾不上水深泥重,一路小跑着走了。
宗正寺专司宗室处置管理。北朝立国近百年,历代皆会有宗室因为犯案被下狱的,没有审定罪名之前,通常都看押在宗正寺。一般来说,即使是犯人,宗室出身的待遇也要优渥些。宗正寺的监牢因此也比其他监牢要干净舒适一些。但所谓干净舒适,也不过是不大潮湿,地上铺着干燥的稻草而已。牢中照样光线昏暗,只有一支火把插在门边的墙壁上,摇曳微弱的火光拉扯着笼罩在监牢里的巨大阴影左右晃动,恍如,大厦将倾,不周倾颓一般,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怖重重压在犯人的心头。
月光从装有铁栅的窗口泻进来,像一道光的瀑布,支撑住这个仿佛随时要倾颓的世界。晗辛走进来,一时竟然无法在晃动的光影中找到叶初雪。只有一丝细细的歌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出来:
阿斡尔山上明月升,
阿斡尔河水弯又长
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骆驼美酒香又甜…
晗辛循声找去,才发现叶初雪裹着一件黑色的裘氅蜷缩在墙边,喃喃地低声唱着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样,月色下只是小小的一团。
“夫人,夫人…”
歌声停下来,叶初雪抬起头看见扒着铁栅努力往里看的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到处都是贺布铁卫,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墙站起来,刚走了一步,膝盖一软摔倒在地上。
晗辛失声喊道:“夫人小心!”
“嘘——”叶初雪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反倒警告她,“小声点儿,莫惊动了旁人。”她说着,再次站起来,艰难地扶着墙来到铁栅边上,缓缓地靠着铁栅坐下去。这么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她气喘吁吁不能自已。
“夫人…”晗辛手伸进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却被传来的温度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夫人你发烧了?”
叶初雪这才抬起头来瞧着她轻声地笑: “是吗?难怪好冷。”她说着将身上的裘氅裹紧了些,“你看那个晋王,还赏了我一件这个。”她说话的声音温温软软,丝毫不见平时语气中时时存在的锋芒,倒像是个迷途的孩子,一点点地在回忆家的方向。
“夫入,我要救你出去。”晗辛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得集中精神,好好想想,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叶初雪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力道,从恍惚中略微恢复了些神志,“我现在在…在什么地方?”
“宗正寺。晋王把你关进这里来,他识破了你的身份,并且说是你指使崔晏教唆皇帝谋划了延庆殿之变。”
“延庆殿之变?崔晏?宗正寺?”叶初雪抬头靠在石壁上,石头阴凉的寒意,即使是身上那件裘氅也无法抵挡。也正是凭借着这一丝清凉,让她从高烧的混沌中略微清醒了一些,于是前尘便都被回忆起来了。“不行…¨',叶初雪疲惫地摇头,“我的头太疼了,我…我不知道…”她眼前仿佛有一条光带,从脚边通向遥远的地方,却始终飘摇不定,无法把握, “你让我再想想。”叶初雪说着,伸手想去揉额角,却发现浑身痛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她从小锦衣玉食,最艰难也不过是奸佞环伺钩心斗角,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兼之之前的伤还没好,又在雪地里冻了许久,此刻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饶是她一向好强不肯向人示弱,也再无力支撑。
幸亏晗辛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捏碎,将里面红色的药丸递给她:“给,快吃了。”
叶初雪接过去闻了一下,一股辛辣之气直冲鼻尖,顿时令她神志清醒了几分:“这是什么?”
“是他们丁零人用来驱寒的,你吃吧,保证没事儿。”
叶初雪还是犹疑不定,拿着药丸却朝晗辛看去。晗辛无奈地叹口气,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玉葫芦递给她:“给,只许喝一口。”
叶初雪这才笑了出来,拍拍她的手背,就着酒将那枚药丸吞了下去。即使晗辛带来的江北美酒也不能掩盖那股浓烈的辛辣味道。叶初雪皱着脸努力将吐出来的冲动压下去,趁着晗辛没留意又大大喝了一口酒,这才觉得一股暖意从腹中升上来,渐渐蔓延四肢,原本全身无处不在的寒意和每一个关节隐隐的疼痛,随着这暖意的弥漫渐渐淡去。叶初雪额头上微微冒汗,思维渐渐清晰。
“宗正寺?”她努力回想,渐渐忆起事情的来龙去脉,索性就着身下的干草躺下,只将头冲着晗辛那边,懒懒地笑了起来,“是啊,这一招确是巧妙。”
“这简直是无耻,你还叫好?”事涉叶初雪,晗辛无法从容判断。
“晋王毕竟不是皇帝。延庆殿之变皇帝要除掉晋王,真要论起道理来,倒是他欺君犯上。”躺下后思路更加清晰,叶初雪闭上眼,慢条斯理地抽丝剥茧,“崔晏是皇帝和晋王世子的业师,这件事情他是主谋无疑,想来晋王对崔晏也是忌惮已深,正好寻这个机会除去,却又不能以延庆殿主谋的名义论罪。北朝汉官这些年总有不下百人了吧,既要斩除崔晏的羽翼,又不能让崔党利用这件事情煽动汉官引起公愤,还有什么比往他头上栽一个私通南朝的罪名更巧妙的?”叶初雪的意志力在虚弱的身体里慢慢聚拢起来,头脑渐渐清明,“而且这样做,也是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一石二鸟?”晗辛的思维跟着她的转动,也开始明白,“除了崔晏这只鸟,还有就是…”
“就是我。”叶初雪说这话的时候几乎笑出来,讥讽的神色又回来了,“南朝长公主,多好的砝码。琅琊王想要我的命,罗邂也想要我的命,还有那些边郡守将、军中的将领,有多少人听我的号令,就有多少人把柄在我手里,有了我只怕整个南朝的朝廷都不得不想办法跟他晋王暗通款曲了。更何况,南朝长公主的身份一旦公布出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刺客杀手,我也只有托庇在他晋王的羽翼下才能保全性命。晗辛啊——”她朝晗辛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议论,“世人总是以为用阴谋诡计能达到目的,其实真正厉害的是阳谋。”
“阳谋?”晗辛不解地反问。
“就是制造这么个局面,让你无可选择,只能按照他设定好的路去走。”
“他设定的路?”晗辛拧起了眉毛,“那就是死路一条啊。”
“放心,他不会让我死,我还有用。”叶初雪凉薄的语气即使在说到自己的时候也没有稍微改变,“所以要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没有办法利用我。”她讥讽地笑了一下,“他有他的通天道,我有我的陈仓路。”
“夫人有应对之策了?”
叶初雪这才缓缓转动身体,脸向晗辛侧躺着,问:“你还没告诉我,宗正寺这种地方,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目光异常明亮,带着洞悉一切的严厉,令晗辛无法再回避躲藏,只得默默将阿寂交给她的东西递进铁栅里去。
那是一块手帕包着的白玉令牌。叶初雪先去仔细看了看手帕,上面绣着两朵并蒂玉兰花。针脚细密,用色精致,明显是晗辛自己的手艺。她心中已如明镜般清楚,这才去看那块令牌上铭刻的字。
晗辛不由自主咬着下唇,忐忑地看着她的反应。这几年孤身在北方各处游走,她就像是原先附着于大树上的花藤,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有了自己的经历和不为人知的隐秘。而此刻,她最大的秘密就握在主人手中,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她的眼前。这秘密会招来什么样的反应?暴怒?冷笑?讥讽?还是…“原来是他。”叶初雪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起伏,只是淡淡微笑着,“难怪你一个人比我在龙城布下的所有探子都有用。”
晗辛突然跪倒在地:“奴婢有罪!奴婢辜负了夫人的嘱托。”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并没有因为情爱而丧乱心智,我不如你。”
晗辛抬起头,确定她说这话时神情安宁并没有讥讽的意味,这才放下心来: “有了这个东西,我能在龙城各处行走,也许能救夫人出去。”
叶初雪摇了摇头:“你用过这一次,很快就会被人知道。用它救我出去是不可能的,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找一个人来,要救我,只有那人可以。”
晗辛眼睛一亮:“谁?”

第十一章空山杜宇背人飞

延庆殿之变后第七天,平宗终于处理好各种机要事务,带着楚勒回家了。
晋王府坐落在成阳坊。这里是龙城诸坊中规模最大的一个,若以平常论,至少能容五六百户人家。只是此处地近宫城,又与东西两市相邻,是诸部大人达官显贵最热衷的地段价随之飞涨,十几年下来寻常百姓已经不大住得起了。偌大一个坊里只剩下五六户人家,每家都是占地上百顷的豪宅。其中晋王府自然是首屈一指的宅邸。
阳光照在雪地上,耀白刺目,马蹄翻飞,将已经结晶的积雪溅得四下里飞起,折射出七彩的光线来。楚勒和焉赉带着百余骑贺布铁卫拱卫在乎宗身后,一行人呼啸飞驰,掠过街巷引得道旁行人纷纷闪避。
晋王回府的消息也立即四下传开了。
晋王府规制宏阔,仅次于皇宫,三道巍峨大门,黄阁居中,黄阁厅事项上仿效皇宫正殿加鸱尾,这是当初敕建时特许的规格。门内一面硕大的石屏将外人的视线全部挡住。
此时王府三道大门洞开,全府上下人等除了贺兰王妃全部在门口跪迎。
平宗驰马到了近前,看见这阵势不禁皱眉,问:“你们这是要于什么?”他见贺兰王妃不在,领头的是管家贺兰越和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平节和平芒,后面黑压压男男女女跪着一百多口人,心中其实早就明白,越发怒气上涌,跳下马将马鞭扔给管家贺兰越,自己大步进了家门。
“王妃在哪里?”
贺兰越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在后面的佛堂里。”他告诉平宗,自延庆殿之变后,王妃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茶饭不思,夜不成寐。
平宗点了点头,叉回头看了看那些跪着的人。平节、平芒,一个六岁,一个四岁,还是一脸懵懂,也跟着跪在雪地里,冻得鼻子耳朵通红。
“你们俩过来。”
平节、平芒听见父亲召唤,赶紧爬起来跑到父亲腿边。平芒跪了一上午,手脚冰凉;心里无比委屈,一把抱住平宗的腿,把快掉下来的鼻涕抹在他的袍角上。平宗垂目看着这两个儿子,心中甚是怜惜,却自然而然地想起平若小时候也是如此一副娇儿无赖的模样,刚刚涌上来的柔情便立即烟消云散。
“都回去吧。让嬷嬷给你们烧水把寒气都泡走。”摸着平芒的头轻轻抚了抚,平宗抽身离开,一边向厅事后面走去,一边吩咐贺兰越:“各房不得擅自走动,不要互通消息。
晋王府中白壁丹楹,堂宇宏美,林木萧森,飞檐反宇,楼台层叠。绕过厅事中斋,后院中起土为山,山下一片阔大的湖水,隆冬之际,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层的光晕。冰层晶莹,从湖边走过,甚至可以看见冰下锦鲤摇曳游动。
贺兰王妃的佛堂就在湖边一处小山上。
佛堂里香烟缭绕,正面供奉着如来宝相,东西两侧是四位大菩萨的画像。碍于房间大小,并没有太多摆设,只是各个菩萨面前都有香案。冬天也没有新鲜瓜果,案上供奉着奶酥点心之类。
北方的房子都在墙壁里留着烟道,屋外设有炉灶,热气通过烟道循环,屋里面温暖如春,倒是与外面的寒冷截然不同。平宗进来,过了一会儿才从烟雾中看清楚王妃并不在这里,只有两个侍女在角落里擦拭七宝莲花灯。看见他来,都慌忙站起来行礼。平宗一肚子的火气,也不理睬她们,直接绕到了后室。
内室中只有个小佛龛,里面供奉着弥勒菩萨。佛龛下有一个坐垫,佛龛旁是两张梨花木绳床,贺兰王妃趺坐其上,寒着一张脸瞪着平宗,像是已经在此恭候良久了。平宗对贺兰王妃的瞪视视若不见,径直走到佛龛前,点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装上,又后退一步,合掌行礼。
王妃在一旁冷笑:“殿下从来不信佛,这会儿又拜什么?”
平宗不答,沉默地走到王妃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贺兰王妃与平宗同岁,她本是贺兰部大人的长女。贺布部与贺兰部世代结好,各自长子都会娶对方部族的女儿为妻。他们俩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成为夫妻。
两人十四岁成亲,少年夫妻也有过两情缱绻的旖旎岁月。尤其是在平若出生后,更是如胶似漆,婚姻和美。后来平宗被先帝委以重任,带领大军东征西讨,向西打通西域,向东平渤海国,北镇高车,又拥立平宸重归帝位,总摄朝政,都督中外军事。十几年时光倏忽而过,两个人聚少离多,渐渐相敬如宾,虽然仍然夫妻情深,却再也寻不回少年时的美好光景。
“频螺,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摸了摸她的脸,只觉她面颊赤红,似是发热,执起她的手握住,“你在发烧?”
“我生阿若的时候你在那达慕大会,你抛下一切飞奔回来看我,将阿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南海送来的珊瑚,既小心,又爱护。
平宗叹息一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拥在怀中:“我记得”。
王妃的思绪飘飞到久远之前,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回应。
“阿若四岁那年,你出征去打河西,他每日问我父亲在哪里,我告诉他你在太阳落山的地方,于是他每日都要追着夕阳跑很远。他生日那天央我送他一匹马驹子,说这样就能赶在太阳消失之前跑到你的面前。”泪水从她的眼眶漫出来,沿着面颊流淌,从腮边滴落,落在乎宗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平宗心痛地闭上眼,这些他不知道。他征战在外,错过了很多平若成长的细节。
“再跟我说说,频螺。”
“他五岁时生病,烧得嘴唇上全都是泡。萨满巫师用针束他的胸口。我问他疼吗。他说不疼,说阿爹身上中箭都不疼,他不怕针刺。”平宗握在她肩头的手掌又紧了紧将她拥紧。贺兰频螺继续说:“六岁那年,你让人送来平宸,两个孩子同岁,阿若不肯叫他叔叔,起初两人整天打架,我本以为他是不肯在辈分上吃亏。后来才知道,他是嫉妒平宸见过你。八岁那年,你亲自到贺兰部来接平宸,阿若听到消息后没有一天肯好好睡觉,生怕他睡着了见不到你,你却又走了。”她絮絮地说着,点点滴滴,都是平宗不曾参与过的往事,“殿下,你一直欠阿若一个爹。”
平宗悚然而惊,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儿被王妃的话打败:“频螺,你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王妃一怔,抬起眼来打量他,满脸的泪水渐渐冰凉:“我很好,我没病,只是,心中焦虑。”王妃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仿佛依靠这样的凝视,就能将自己的意志传递他一样,“殿下,饶了阿若吧,他还小。”
平宗走进这间内室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说到这件事情。他推了又推,延宕这些时日才终于决心回府,也是因为他知道会面对什么,在自己的意志没有足够强大之前,他没有办法面对她。
“频螺,”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尽量掩藏起自己的伤痛,用和缓的语气温柔地说,“咱们再生一个。”
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声音发颤,像是卷了刃的刀一样刺耳:“那是你的儿子!““没错!”他点点头,捂着脸沉默片刻站起来,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情绪,我是他的父亲。但好像只有咱们两个记得。
他越是平静,她就越是心惊。
多年夫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大风大浪,刀光剑影,他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他常常说,不能轻易被敌人揣测出心中想法,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稳住阵脚。贺兰频螺心中一阵悲凉,他竟然将对付敌人的那些手段拿来对付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