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五十来岁,本是赵郡李氏的旁支,幼年也承家学读过几年书。三四十年前北朝还未推行汉制,汉人生活困顿,他为了给母亲治病顶着全族人的不齿眼光净身入宫,被族长从宗谱上除了名。太武帝时开始逐步启用汉人给宗室子弟教授汉人的经典,李杨因为出身世家,又熟读经籍,便被选在英华殿伺候笔墨,算下来也已经三十多年了。
因为先帝算是间接死于南朝奸细之手,平宗并不信任这些饱读诗书的汉人,他拥立平宸继位,自己作为摄政王,虽然不得不将部分庶务和整理制定典籍礼乐制度的事物交给汉人去做,却也没有如太武帝那样特别抬举汉臣。英华殿不再作为太子读书之所,李杨也就淹没其间,浑噩度日,了此残生而已。
听见平宗点了自己的名,李杨只得硬着头皮又朝那尸体看了一眼。他比别人见识广些,胆子也略大,这一次看清楚了,只是摇头说:“此人面生,奴婢不认得。”
平宗将浆酪碗往矮几上一顿,冷冷地哼了一声:“真的?”
李杨登时觉得头皮一麻,头连连磕在地砖上,咚咚作响,一面说:“奴婢虽然不认识他,却知道他是什么人。”
平宗皱眉:“又咬什么文?快说!”
李杨手脚并用爬到尸体身边探着脖子又看了一眼,确定地说::“此人是个宦官。”
平宗一愣,仔细看看,那刺客果然面白无须,皮肤细嫩。想起刚才动手时不堪一击的手脚,也确实像是太监。“他在哪里做事?是谁的手下?”
李杨趴在地上不肯抬头:“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殿下就是将奴婢扒皮抽筋,奴婢也说不出更多的来了。”
平宗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冲楚勒吩咐:“把他们都带下去好好看管,不许和任何人说话见面。尸体也抬走吧,仔细查。”
楚勒答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将屋里清干净自己却站着不动。平宗问:“怎么了?”
楚勒趋近平宗,低声说:“焉赉来了。”
平宗到这时才能笑一下:“那正好,让他进来吧。”
楚勒却有些为难:“只是…”
他话未说完,忽听外面的人通报:“乐川王求见——”
平宗两眼一亮,朗声招呼:“阿沃,快进来。”
楚勒知道此时不能再多说了,两步走到门边打开门迎出去,亲自从一个侍卫手中接过肩舆杆头将乐川王抬了进来。
平宗早已起身迎接,和楚勒一起将平衍扶起在暖炕上坐下。“来,这边坐,这边暖和。”
这般厚待,平衍自是不安,但他无法拒绝,挣扎了一下哪里挣扎得开,只得由着平宗安排。楚勒亲自动手为平衍将身上风氅解下,又拿来一条貂裘围在他腰下。平衍笑道:“楚勒,每次见了你才觉得我自己是个废人。”
平宗呵呵笑起来:“能让楚勒如此精心伺候的也就你一个,连我都享不到这个福。”
“楚勒是本朝赫赫威名的猛将,谁敢让他如此伺候?”平衍待楚勒忙得略停下来,才说,“楚勒,麻烦你找点儿吃的来,我这一天了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平宗被他一提醒也想起来:“对,之前的那些东西不是一直煨着吗?乐川王也不挑剔,就送上来一起吃吧。”
楚勒点了点头,又在碳笼里加了两块新碳,将火拨得旺些,这才关了门出去,留平宗平衍私下里说话。
平衍一直等楚勒把门关好,才冲着平宗关心地问:“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绑了几个内官,还抬了具尸体出去,怎么,你又在清理门户?”
平宗有些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苦笑:“要是我的人就好办了。你看…”他一边说着,用帕子垫着将刺客留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给平衍看。
“这个…”平衍面色微变,伸手要接,却被平宗避开。
“有毒,你就别碰了。”平宗倒了下手,捏着刀尖给他看匕首柄,“这种缠丝葡萄花纹你见过没有?”
平衍点了点头:“这匕首我都见过。”
这个回答平宗并不意外,他长叹了口气,在平衍身旁的绳床上坐下。
平衍的目光紧紧跟在平宗面上,见他不欲多说,也就只好闭口不言。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红泥火炉上铜壶里的水刚刚煮沸,正顶着壶盖不停地翻腾。平宗擦了擦手,找出一个瓷罐来,语气轻松地打破沉默:“我这里有南边来的清茶,你尝尝?”
平衍眼睛一亮,“好!”
北方风俗与南方殊异,尤其在饮茶上,草原上喝奶茶的风俗在龙城还大行其道,南方沸水冲泡清茶的习俗只在一些士族中间流传。北朝自先帝推行宗室与名门通婚以来,丁零贵族中也开始崇尚南方的风物,但清茶一道,却始终只是少数人的爱好。
平衍便是这少数人中首屈一指的品茶大家。
平衍比平宗小七岁,十岁不到父母皆死于战乱,平宗便将他带在身边,与平若一起抚养。平宸继位后,平衍也和平若一起作为皇帝的侍读修习汉人经典。但与平若不同的是,平衍在这一代的宗室子弟中天资最高,文武兼修,风仪俊秀,视平宗如兄如父,追随他驰骋疆场多年,比起御书房里长大的平若与平宗更加亲近。只是后来受伤残疾后他不愿以残败之身出入朝堂,这才隐身王府,深居简出。平宗深知他的想法,几次努力都没有办法令他出山,也就只能作罢。
这次平若协同平宸作乱,平宗心头惊怒悲凉交织之际,举目满朝,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心头才泛上暖意来。
“你能来,我很高兴。”平宗将沏好的清茶送到平衍手中,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丁零汉子,心头千钧重,能说出来的也不过就是这几个字而已。
平衍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分量,却感更加惭愧:“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
“怎么了?”
平衍摇了摇头,面带愧色地说:“还是崇执将军那边,我没见到人。”
崇执是平宗贺兰王妃的弟弟,统领贺兰部骑兵负责北苑宿卫。当日出事,平宗担心其中牵涉到贺兰王妃,其他诸部将领都不好出面,这才派平衍去控制崇执。
“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跑了。”平衍颇为遗憾,“要是我的腿还在,定然不会放走他。骑不得马,行动简直就是迟缓。”他说着,恨恨地在自己只剩下膝盖以上部分的左腿重重捶了几下,满脸都是不甘之色。
“你别这样。”平宗赶紧拦住他,“赶不上正好。我一直担心他如果真有问题,你孤身去贺兰部,怕有危险。”
平衍知道平宗想知道什么,摇了摇头:“崇执只带走了他身边一万贺兰部私兵,其他人没有太宰府的符印,没人动得了。”他略犹豫了一下,说:“听说,他是寅时交卯时突然带人离开的。当时军营中诸位参军都还在睡,以至于没有人能拦住他。到后来宫中变故的消息传到,诸位参军察觉到不对再去检点,才发现他和那一万部私兵的帐房里东西都已经清空了。”
“这么说他是早有准备了。一万人,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几日来每一个消息都在证实着他最不愿意实现的推测,此时听到平衍的汇报,心头只有隐约的钝痛,竟是连烦闷都只是憋在心底,丝毫不会表现出一点儿迹象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笑,顺手拎起铜壶替平衍添水。
“贺兰部大人崇绾尚在龙城,我回来后先去了他的府邸。他对崇执的事情一无所知,表示如果崇执真的私自带兵潜逃,他贺兰部绝不包庇姑息。这件事情,他能做的我看也就这么多了。”平衍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看了平宗一眼,低头去吹杯中的茶沫,忽然笑道:“这茶叶却香得很,这个季节也属难得。”
平宗知道这件事情再往下追查,只怕贺兰王妃也脱不了干系,即便是平衍也有顾虑。
丁零本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早年建国是由丁零八个大部落共举联盟推选出贺布部大人为首领,其余七部鼎力扶助。八部大人议政制度一直到太武帝时才被彻底终结。虽然八部风光不再,但按照太武帝时的律令,各部仍旧能保有不超过一万人的私兵部曲。这些私兵不归太宰府统属,将领也不听朝廷调度,完全是各部大人的私人兵力。这本是当年取消八部议政制度时,太武帝为了安抚诸部做的小小妥协。先帝时在崔晏主导下规定八部私兵不得由本部大人统领,而是由朝廷指定各部统帅人选。
贺布部自然是由掌握了军政大权的平宗所掌握,作为他私人的随扈军队,只听他一个人的调遣号令。在平宗的调教下,贺布铁卫也成了威震天下的一支铁骑,追随平宗南征北战,声名威赫。而贺兰部交给崇执统领,则实际上完全是因为他和贺兰王妃是同胞姐弟。平宗当初本是为了尽量加强自己手中可掌握兵力才这样安排,如今却是最信任的儿子和妻弟率先背叛了他。
从出事之后他一直没有回王府,也是因为不愿意回去面对贺兰王妃。这一切跟她到底有多深的关联,他现在连想都不敢想。
平宗知道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沉沉叹了口气,也不去追问平衍。
倒是平衍心里惦记着那桩事儿,笑着问:“莫非这茶叶是你那南朝长公主带来的?”
“怎么可能?”平宗没好气地笑了,“那女人就差没给我一刀了。她大概快恨死我了。”
“这女人是从哪儿找来的,真难为你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平衍当时不在现场,所知一切都是听人转述:“最妙是她还不承认,以至于我听说很多人本来不相信的,听她这说法也都多半信了。”
“如果我说她真的是那个永德长公主,你信吗?”
平衍一愣,抬起头看他,似乎是想从他的神色中分辨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真是南朝长公主?你舍得这么放出来用?她的用处可比你扳倒崔晏那伙人要大得多呀。”
“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平宗只有在平衍面前才能吐露心思。“这群汉臣呢,典章制度要由他们去设计,太庙圜丘要让他们去建,百官铨选要他们去斟酌,底下各处土地丈量耕牛管理也都非汉人不可。我不能因为要拔掉一个崔晏让那些汉官们都寒心缩手不再全心效力。但崔晏此人却绝不能再留。”平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略缓了缓才说:“这长公主出现得正是时候,私通南朝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确实大妙。”平衍也笑了起来:“用这南朝公主作为罪证,既能除掉崔晏一伙人,又不伤及下面汉官的根本。只是,哪里这么巧就有个南朝公主冒出来?”
平宗略想了想,笑道:“她自己撞上来的。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既然能把她推出来,也就能把她掌握住。崔晏那边的事情,今后几天只怕是要流不少血了。”
平衍神色郑重起来,问:“陛下和世子,真的是他在背后指使?”
“不是他还能是谁?”平宗冷冷一笑,“他一贯不满我主政。陛下和阿若整日与他问答政略,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崔晏以宰相帝师自居,一旦我归政,朝堂大小事务不就能尽归他的手中了吗?当日他曽向陛下讲起西周旧事,将陛下比周成王,又说我和他是周召二公。人人都以为他是想做周公,岂不知周公也曾避朝三年,而召公倒是一直将成王掌握在手中。”
平衍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也跟他念过书,他的确是有在江北重兴社稷的壮志。”
“社稷是要兴,但我们是丁零人,不是汉人。汉人那一套东西即便有用,择其精华为我所用也就罢了,却不能连祖宗都去拜了汉人的吧?这样将我丁零人的江山交给汉人去着色装裱,丁零男儿东征西讨几代人流的血全都便宜了那群汉人?当年先祖室荟带领丁零十七部度过朔漠来到山南,不是为了给汉人做嫁衣裳的。”平宗说到这儿自觉已经说得很透,苦笑着摇摇头,感叹道:“跟这帮汉臣打交道,就像是骑在没有装马鞍的野马背上一样,既要驯服他们,又不能下手太狠,下手太狠他们撂挑子了,咱们丁零人就只能退回到大漠以北去。这也是我这些年一直不动崔晏的原因。崔晏在朝中经营三十年,各处关节都有他的学生子侄。既然杀不干净,就还得让他们继续为朝廷效力。但如果贸然动了他,四方如何能服?”
平衍完全能理解平宗的顾虑:“这次延庆殿的事儿…”
“若以这个为罪状的话,只能让那些心里面打着算盘的汉人们以为陛下和阿若已经是他们那一党的,如此后患无穷啊。”平宗说着拎起铜壶要给平衍添水。
平衍却冷峻地笑了:“陛下既然不听话,不妨换一个。”
平宗一愣,手中铜壶一歪, 的水淋在平衍手上,烫得他一缩手茶杯掉在了地上。
“哎呀!”平宗赶紧放下铜壶捧起他的手看。滚水烫过的手背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水泡,看上去触目惊心。:“水太烫,你等一下!”
他起身开门招呼在门外守候的楚勒:“楚勒,快收些雪水来!”
平衍强忍着疼痛笑道:“阿兄我没事儿的,你别急。”
楚勒已经端了一盆雪进来,平宗也顾不得冰雪刺骨,将他的手埋进雪里,沉声道:“老实呆着,别乱动。”说完才又转身去里面柜子里寻找:“早先渤海国进贡了一味膏药,用的是大云山里野生雪獾身上的油脂,治疗烫伤最是神效,我这里应该还有一瓶,一直放着,今儿倒是派上了用场。”
平宗找出那瓶獾油,一回头,发现楚勒站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问:“怎么了?”
楚勒低声地说:“王府里派人来了,王妃请您回去。”
平宗面色沉下来,“以后再有人来,你替我挡了。这边事务处理完,我自然会回去。”
楚勒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平宗拿着獾油来到平衍身边,将他的手从冰雪里拿出来看了看,紧蹙的眉头略舒展了些。“还好,水泡都下去了。大概不会留疤。”
平衍苦笑:“阿兄真把我当不懂事的奶娃娃了。我也是丁零男儿,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平宗复又将他的手放回雪中,笑道:“屋里暖和,过会儿雪都化成水了就给你上药包扎。放心,手不会有事儿,你那琴还能继续弹。”
平衍略觉诧异,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阿兄?不过是小伤,不必如此在意。”
平宗没有抬头,低声说:“可我总得保全一个呀。”
“什么?”平衍一时没有明白:“保全什么?”
“你的腿是为了救我才断的,我不能再让你有分毫闪失。”
平衍苦笑:“阿兄只差没将我藏进盒子里锁进柜子里,这千万般的小心,”他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握住平宗的肩头沉声问:“阿兄,你要保全的不是我的手吧?”
平宗猛然抬眼望住他,目光中沉痛如水,几乎要漫过堤来:“阿沃,”他唤着平衍的乳名,“你虽然不能再带兵打仗,但你文韬武略精熟于心,更是远胜于…”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令平衍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远胜于阿若,我对你的信任和倚重从不因你受伤而有分毫减少。也许只有你能代替阿若…”
“阿兄想要将阿若怎么处置?”平衍打断他,沉声问。
平宗一时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平宗这一年三十岁,正当盛年。他早年驰骋疆场,养就了军人般的体魄和气质,腰板挺直,胸膛宽阔,面容虽经历风霜,却仍然遗传母系来自西域柔然的血统,五官如同刀刻般深邃俊美,薄唇明目,眼仁中隐隐有一丝蓝色的光芒,令他在收敛笑意之后看上去显得过于锋芒毕露了些。而此刻,当他 微微抿起,唇角的纹路冷峻如同窗外北风,隐约透出肃杀之意来。
“阿兄!”平衍吸了口气凉气,急切地劝道:“阿若年纪小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回去阿兄将阿若狠狠责打一顿命他闭门思过也就算了。你就这么一个儿子,这里面还关系到王妃,阿兄你一定要慎重。”
平宗突然发怒,一把甩开平衍,将那个匕首摔到地上:“他已经要弑父了,我还有留他吗余地?”
“说不定是别人不问自取?”平衍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只好换个说法:“再说阿若年纪小,以后严加管教就是了。再说,阿兄你正当盛年,膝下也不止这一个儿子,即便阿若不中用,也还有别人接替,哪里轮的上我啊。阿兄这是将我至于火上烤啊。”
平宗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是要你袭我的王爵。我要你在宗室中考察,寻一个合适的孩子,亲自辅佐。”
平衍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平宗的意思。他盯着平宗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问:“阿兄确定?”
平宗冷笑:“我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壮士断腕,不可迟疑。否则只怕迟早累及旁人。”
平宗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平宸这个皇帝是不能留的,他打算另立新帝。但平宗又不愿意落人废立君上的把柄,新帝继位后,会由平衍出面辅佐。这样的安排确实比他自己再去担任摄政王要温和些。
丁零草原上曾有习俗,男孩子满十岁的时候,长辈会送他一只狼崽。少年与狼崽日夜为伴两年,到十二岁的时候举行成人礼,男孩要将狼杀死才能算作完全成年。狼性凶残,起初年幼尚且还好,一旦狼成年后,便会时时想从主人手中抢夺食物牲畜,少年日日要与狼斗智斗力,待到能将狼杀死是,已经强壮坚强无坚不摧了。
平宗辅佐平宸登位,这些年来主掌朝政,在平宸眼中无异于那匹狼。而今平宗吸取经验,即便另立新君,也不肯自己去做那匹狼,而是让平衍代替。将国家重任交予旁人之手,有能力的平宗不会放心,放得下心的又怕担不起这担子,想来想去,也只有平衍能胜任了。
平衍点了点头,最初的惊讶紧张已经散去,他与平宗心意相通,并不需要作态,只是说:“这样也好。”
两人便又促膝细论,议定了之后的一些具体安排,这才想起楚勒去拿吃的一直没有送来。
平宗让平衍先喝了碗浆酪,自己开门去寻楚勒。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难得的是天居然晴了。一开门只觉漫天星光淡淡闪动,虽不若夏天河汉灿烂,却也令人心头阴霾略去了一些。
楚勒早就守在门边,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
平宗问:“饭怎么还没送来?你不是一直让人热着吗?”
楚勒面带难色,朝屋檐外一指:“幸亏临进门了我突然想起来,找来只猫儿试了试…”
平宗走下去,只见一只猫的尸体孤零零躺在雪地里,七窍流血,早已经僵直。
这般连连绵绵欲杀之而后快,留下这么多后着,饶是平宗惯经艰险,也不禁浑身一寒。他沉下脸,咬着牙吩咐:“将延庆殿,御膳房,英华殿,演武堂各处皇帝读书习武起居接触之所的上下所有人等全部仗毙,不得留活口。”
楚勒一怔,问:“不审了吗?”
“有什么可审的。”平宗冷笑,“所有上下有牵连的人全杀了,主谋胁从自然跑不掉。”
楚勒见他面露狠厉之色,知道是被气急了,不敢再多说,躬身领命。平宗又问:“不是说焉赉回来了吗?人呢?”
“在外面跪着呢。”
平宗一怔,几步走到大门边,果然看见焉赉一个人在英华殿宫门外的雪里跪着。“他这是做什么?”
楚勒也觉难以启齿:“那个女人的侍女,叫晗辛的那个,不是说让她跟着焉赉回来么,她一进龙城就消失了。”
平宗怔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第十章朱雀桥边驷马归

因为没有备马可以更换,一路走一路歇,晗辛随着焉赉来到龙城已经比平宗晚了两日。
此时龙城的大街小巷坊里市井都在疯传着晋王从崔家宅邸内搜出个南朝公主的消息。焉赉和晗辛二人听了暗暗诧异,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将视线调转开来。
这一路同行,焉赉对晗辛颇为照应,两人一路谈笑风生,相与甚欢,没想到此刻却面临如此尴尬的处境。晗辛一路无言,静静听着街头巷议,直到跟着焉赉拐入一出僻静的街道旁,才问:“怎么办?”
焉赉安慰她:“你别担心,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接主人的命都是我们将军救的,还会对她不利不成?你先歇歇,一会儿同我一起去见将军,他定然会给你个交代的。”
他这话说得客气,内容却强硬,听意思是无论如何晗辛都得见过晋王,由他去发派。只是此时连主人都被关押起来,晋王对她这个侍女又怎么会格外开恩?晗辛冷笑连连,笑道:“你放心,我现在在你手里了,跑是无处可跑的,只是如果去见了你家将军,只怕连是死是活都说不准。到时候我要还饿着肚子,黄泉路上是要被别的鬼笑话死的。”
焉赉被她说得惭愧起来,讪笑道:“哪里就要死要活的?你放心,不论将军怎么说,我都一定替你向他好好说说。你家主人要真是南朝公主的话,将军也不会怠慢她,更不会为难你。”
晗辛见说不通,只好耍赖,一拍肚子:“我饿了。先吃点儿东西再去见你家将军好不好?”她的模样楚楚可怜,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纯良地盯着焉赉,令他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转了几转,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晗辛看出他的犹豫,继续游说:“你看,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偌大的龙城,我也只认识你。不过是吃顿饭,略歇歇脚,又跑不了,跑了也无处投奔去,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焉赉实在抵挡不住她哀求的目光,只好点头:“这附近倒是有家店,做的羊汤浓香可口,整个龙城都十分有名。只怕你吃不惯我们北方这口味。”
“吃得惯,吃得惯。”晗辛眉开眼笑,“这两日净吃胡饼喝冷水了,只要是热气腾腾的,我才不嫌弃呢。”
焉赉点了点头:“那好,我带你去,不过…”
“不许绑着我!”晗辛抢在头里把话摊开了说,“我又不是贼,我又跑不了,你要这样羞辱我,我就恨你一辈子!”
焉赉被她把话堵在了口中,想想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也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要绑你了,你心中莫非认定我就是这样的恶人吗?”
晗辛哼了一声,“之前当然不是。但进了龙城,你看我的眼神就不打对了,像是时时要把我绑起来才算放心的样子。”
焉赉被她戳中心思,只好打死不成仍,顾左右而言他:“那家店就在前面兴庆坊中,你跟我来。”
城中骑马惹人注目,两人有默契一样谁都不上马,只是牵着马并肩而行。
晗辛一路低头看脚,周围景物一概看都不看一眼。焉赉观察了片刻,放下心来,问她:“这么说你家主人真是南朝的长公主?如此算来,你是她身边的宫女?我听说连南朝的太后都是她身边的宫女。”
晗辛抬头看了一眼他,神情颇为幽怨:“我家夫人是什么人,还不是你们晋王说了算?他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忽听身后有人呼喝哭喊,一队骑士纵马踏着雪泥飞驰过去。焉赉顺手将晗辛胳膊一扯,令她躲过飞骑:“小心点儿。我们龙城骑马的人多,尽量靠边走。”
晗辛冷笑:“是,你们北朝的人都是横着走路,哪里会管别人死活。”
焉赉知道她现在心中羞恼交集,说什么只怕都会被如此夹枪带棒的顶回来,只好长叹一声,什么都不说了。
晗辛却被路上别的事情牵去了注意力。原来那一队骑士身后还绑着二三十人,老幼妇孺皆有,看模样打扮都是汉人,衣饰虽然简陋,却还算体面,不像是寻常百姓。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在雪泥地里走得异常艰难,那队骑士犹自不肯放纵,见他们不大跟得上速度,边有人掉转马头回来,手中鞭子在空中啪啪作响,大声呵斥:“走快些,别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