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知道如果在雪地中睡着她会被冻死。她跳起来就往石屋的方向跑去,全然不顾自己蓬头垢面,身上头上都被雪打得透湿。她解开头发,畅快地奔跑,既不畏惧摔倒,也不担心被人看见,因为这里没——有——敌——人。
当她终于跑到石屋前的时候,喘得直不起腰,两眼发黑,脸、鼻子、嗓子都干痛得不得了,但她却站在门口久久不愿推门进去。宁愿躺在石屋前的雪地上,肆意地唱着歌。
叶初雪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做过的这些事。她在石屋中擦干自己的身体,伴着火盆美美地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焕然一新。这个时候再想起平宗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的事情,斗志就像火焰一样在她的血脉中蹿动。
也许是那一场太过痛快淋漓的纵情发泄让她失去了对自己的约束,打击他气焰的渴望战胜了理智,叶初雪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我让自己从你的角度出发,想想如果我是你,有什么值得我放弃南征的呢?于是我想到了柔然的河西牧场。柔然人暂时放弃河西牧场,是百年难得的机会。而对锐意开疆拓土一统天下的北朝来说,河西牧场的上百万匹良马远比南方的耕田更重要。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趁机取得河西牧场。只是打柔然与打南方不一样,柔然与在北方和东北方环绕的高车、乌桓关系密切,一旦丁零有所动作,难保这两部不趁虚发难,所以保障后方安稳就成了当务之急。”她笑了笑,看着他的目光充满同情,“偏偏这两个方向的后方就是贺兰部。崇执带着一万私兵返回贺兰部始终是你的心头大患,再加上贺兰部本身的五万骑兵,如果他们反戈,趁你西征的时候发难,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在西征之前,先敲打一下贺兰部。”她说到这里刻意停了下来,观察平宗的神色,见他垂着眼避免与她的眼神相交,却一点儿也没有反驳,问道,“我猜得对不对?”
“所以你就知道这个时候我的儿子如果在贺兰部手里,会是很大的麻烦。”他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金都草原去?你把我要攻打贺兰部的事情告诉王妃了?是她求你这样做的?她想以儿子的性命来阻止我?”平宗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对,在她眼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知道有这样的危险绝不会这么做。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世子送人险境?”
“为了让你生气呀。”她笑嘻嘻地凑近他,伸手去摸他的脸,“你看,就像现在这样,脸色比外面的夜还黑。”
他当然不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问:“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瞪着他,审视片刻,说:“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告诉我当初你派罗邂去南方的详情,我就告诉你我的目的,这是最后的机会。”
平宗盯着她,深深研判,像是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玄机来:“为什么你对罗邂的事情这么执着?”
她毫不退缩地迎视,倔强地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平宗摇了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
“没有这么简单。”他放开她的手腕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陷入沉思,“一直以来我还是太轻视你了,才让你钻了空子。你是个骗子,但不是疯子,你卷进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把世子送回外祖家,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聪明人不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儿,尤其是你这种亡命之徒。”他突然停住脚步,问,“晗辛昵?整个计划里,我没有看见她的影子,你怎么会浪费这么个好帮手?”
她胸有成竹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埋伏好的地方,准备给他迎头痛击:“是啊,晗辛呢?”
平宗觉得自己的心脏错跳了几拍。这是他在战场上才会有的感觉,这种感觉曾经无数次救过他的命,却在面对她的战场上毫无用处,他只能稳定心神,仔细分析:“晗辛才是你最大的帮手,她不可能不参与其中。她的任务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如果是这样,那所谓救世子这场戏根本就是你的幌子。但什么事情才值得你动用这么大的阵仗去掩护呢?”他突然停住脚步,震惊地转向她。
叶初雪知道他终于想到了,脸上露出笑容。从中秋之夜一直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地笑。“没错,去金都草原的不只有你的世子,还有一个人。就在你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世子身上的时候,我的亲信晗辛和你的亲信内官高贤已经一起带着他逃出了囚禁之所。”
平宗变色,转身就向外走去。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他拉开门风呼啸着扑了进来,将大团的雪摔在了他的脸上。平宗不为所动,飞奔出屋,从怀中拿出一个号角奋力吹了起来。
叶初雪在他身后冷静地说:“来不及了,只怕现在雪狼隘口已经打起来了。”
平宗不理她,号角声穿透狂风雪雾,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叶初雪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风雪,雪片足有她的半个手掌大,一团一团地扑过来,充斥在天地之间,密得伸手就能握住一大把一样。她站在他的身后不过咫尺之遥,密密麻麻的雪花就已经让他看上去像是在世界的另一端,遥远得只有背影依稀可见。
然后她听见了马蹄声,一个马上的身影冲破了风雪突然出现在面前。叶初雪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起初以为真是号角声起了作用,但随即分辨出,马上的人是楚勒。
楚勒奔到平宗面前滚下马鞍,神情凝重而震惊地向平宗报告:“梁国公,梁国公失踪了!”

第二十七章 等闲谁与东风怨

夜,漫长得没有尽头。
离音赤身躺在地上,地砖冰冷彻骨,火盆只剩下一丝微薄的凉意,她浑身冰冷,只有脸和下身火辣辣地痛着。窗外月凉如水,稀薄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在她浑身上下的伤处细密地撒满了盐。她觉得痛,却又知道那痛只是心中的错觉。身体是麻木的,就连手指头都没有办法动一下,她根本就感觉不到身体的痛。
噩梦比夜还要漫长。
离音的脸贴在地砖上,耳朵嗡嗡作响,她的眼睛、脸颊、嘴唇都肿得不成样子,看东西也,疑能透过眼睛的一条缝去看。但这已经很好了,比起昏厥前没休没止的凌虐,现在这样让她一个人安静地躺在黑暗中已经是无比的慈悲。
她试着动了动腿,疼痛从下身传来,酸涩直冲到噍边,令她想张嘴号啕,然而除了如垂死野兽般的喘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艰难地闭上眼睛,不敢相信一切竟然发生在她的身上。惨痈的记忆随着身体的疼痛潮水一样涌来,退却复再涌来。她的劈裂的指甲死死抠着砖缝,让指尖的刺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害怕一旦睡去,就被卷入噩梦,再也醒不过来。
他撕扯她的衣物,将她摔在地上,在她用指甲去反抗的时候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离音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生生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她想逃,被他一拳打得瘫在那儿动不了。他撕裂了她的身体,将耻辱永远镌刻在她的身上,疼痛和羞耻将她淹没在黑暗里,倾覆了全部的世界。
离音几乎要咬碎了牙,才找到力气伸出胳膊将不远处被撕破的一件深衣拉过来,盖在自己的身上。要活下去,就不能等着别人来救你。很久以前公主曾经与她们讨论过这样的话题,如果遇到了危险,怎样才能活下去?乐蚺说要带着强壮的侍卫在身边;珍色说化解危险,让危险无法伤害到自己:晗辛说如果必须要面对危险,就要做好活不下去的准备;离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考虑半天说要大声呼救。那时公主显得颇为忧虑,说她不担心其他三人,只担心她。公主告诉离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即使有救星来,前提是她不能在救星赶到之前死了。
离音惨痛地笑了起来,那时的自己如此天真,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昕得似懂非懂。原来她被留在身边,只是因为自己是最蠢的那一个吗?
天色不知不觉间大亮,有人悄悄进来,又悄悄出去。有人端着热水,拿着药膏来到她的身边。她昏昏沉沉地察觉到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听见女人细碎盼惊呼,蘸了热水的布巾落在她的背上,略烫的温度却让她奠名地安心。
“这是怎么弄的,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女子小声地问,手下轻柔温和,为她涂上一种药膏,清清凉凉,像是带着龙脑的香气,“你又病着,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搞成这个样子,吃亏的只是自己而已。”
离音突然挥手打掉她手中的药膏,拼着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女子愣了一下,默默转身走了。
离音冷笑连连,继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屋外的光线大亮,她只能看见地上已经被收拾过,散乱的衣物、血迹污渍都被清理干净,腿间的灼痛减轻了很多,有一种冰凉的触感,似是上过了药。门推开,一双女子的脚从外面跨进来。离音抬头冷冷看着她,眼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一身妇人打扮,身着淡绿色襦裙配黛色半臂,看样子也是府中的人。
“你醒了?”那女子倒是对她冰冷的目光不为所动,来到床边先探了探她的额头,“给你擦洗的时候才发现你烧得很厉害,说是去请大夫,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晕过去了。”
心头一阵恐慌闪过,离音问:“大夫…来过了?”出声才发现喉咙干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已经走了…”她似乎看穿了离音的恐惧,柔声安慰,“你放心,他只诊了你的脉,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那种被人揭穿伤疤的恼怒再次袭上来,她索性闭上眼不去理那女子。
那女子却对她的敌意毫不介意,笑了笑,说:“我姓柳,娘家姊妹排第二,你叫我柳二娘便是。”她声音始终温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烫帖舒服,即便是离音心情激荡愁苦,也不知不觉地被她安抚下来。
柳二娘问: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离音摇了摇头,仍旧不肯说话。
柳二娘被晾在一旁,怔了怔,叹了口气轻声出去。
许久,脚步声再一次接近。
“你这样会死的。”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惊得离音猛地坐了起来。
撕裂的疼,设有休止的凌辱,一切惨痛的记忆皆因这个声音的主人而起,而此时,他站在床边,手里拎着鹦鹉架子,居高临下垂目看着她,倒像是来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说着体贴的话:“何必伤了自己?心里不痛快,我这儿多得是瓶子让你砸。”
离音如见鬼魅,全不顾浑身的痛,腾地一下坐超来,飞快地退到床榻的最里面,惊慌失措地瞪着他:“罗邂,你还想做什么?”
罗邂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来,将鹦鹉架子往前举了举:“这是公主府送来的。还有你的衣物和首饰,永嘉对你还真不错,当初你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可没那么多东西吧?”
离音把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
罗邂说:“这对鹦鹉尤其有趣,看来龙霄确实待你很好。”他瞟了离音一眼,见离音不由自主地转过脸来,盯着那对雪白的鹦鹉,目不转睛,露出渴望的神色,顿觉有趣,“你就这么喜欢这对鸟?”
离音被他一问,惊觉失态,立即又转开脸。
罗邂皱起眉来,又打量了一遍鹦鹉,不动声色地将架子放在一旁,还不忘吹着口哨叉逗弄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在床沿坐下。离音赶紧又向后退去,几乎要将自己挤进墙里去。
罗邂被她蔑视的眼神刺痛,突然朝她扑过去。离音尖叫一声向后缩去,却已经无处可逃。罗邂一把握住她的脚腕,将她拖到了床边。
记忆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离音听见有人失控地尖叫,哭喊声与记忆里的哀求咒骂重合,身体被穿透的疼痛随即而来,她惊慌失措,直到罗邂用手捂住她的口鼻才发现原来尖叫的人就是她自己。
罗邂皱眉看着她:“你再叫一声,我就把你光着扔到外面去。”
离音怒骂:“罗邂,你还要脸吗?”
“我要脸你就能认清现实吗?醒醒吧,你的龙驸马和我一样,想得到你都是因为永德。”
“你乱讲!他不是,他亲口说过!”
“说过看着你就像看着她?还是说过得到你永德就会帮助他?”
离音一怔:“你说什幺?”
“行了,别装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龙霄一直通过你跟永德联系?永德在北方都做了些什么你们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吗?她究竟于什么去了?”
离音瞪着他,目光中透出一种奇怪的神采,令罗避不寒而栗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风暴吹散了她以往的浑浑噩噩,突然间福至心灵,她看穿了对方的虚弱,想透了其中的关键,冷笑着说:“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不怕告诉你,罗邂,你的日子不长了。你以为公主是那种会被你害了转身就跑的人吗?得罪过她的人都会死,你几时见过她的敌人过得比她好的?当初没杀死她是你最大的错误。没错,她还活着,只要她不死,你就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睡觉。所以你变成了现在这样,你必须要用身体的力气来掩盖你心中的恐惧。罗邂,你比谢紫钦还要可怜!”
这个久违的名字突然冒出来,令罗邂面色剧变。那是他一生都无法碰触的伤痕,永不愈合,溃烂流脓,不能被人触及。
离音畅快淋漓地讥讽着他,对他情绪的变化毫无察觉: “你不是一直觉得龙霄对我好很奇怪吗?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他不敢得罪公主,他之所以敢放心留下我,是因为他没想到你们这么蠢,你和永嘉都以为他是我的靠山,你们都错了,公主才是,永德长公主才是。”她说到最后看见对方阴沉的脸色简直快意无比。
罗邂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知道她只是捉住了自己的弱点夸大其词,但当他张开口的时候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也不敢肯定这话不会变成现实。当初以为派刺客去给她些厉害,她便会识趣地远遁消失,不料不久又在龙城听到了她的消息。而最令他不安的是各方来的消息都表明永德居然受到了平宗的保护。他不知道永德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去的北朝,却知道这就像是硫黄放在了火炉边,随时有可能会被点燃。
所以离音说得不算错,那个女人只要不死,就永远会成为祸患。而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罗邂都不觉得她会放过自己。
“你跟她是怎么联系的?”他攥住离音的胳膊把女r拽到自己面前逼问,“说!”
离音紧紧闭着嘴,倔强地瞪着他,露出讥讽的表情来。这表情太过熟悉,令罗邂不禁一呆,冷笑道:“这倒是你第一次像她。”
离音一言不发,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一边。她立即醒觉,将注意力扯回来仍旧与罗邂对峙,然而那一瞬间的走神已经被罗邂捕捉到。他顺着那个方向看去,鹦鹉架子上,两只白鹦鹉正歪着头瞧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
罗邂狐疑地看了看离音,从她眼中辨认出惊慌来,仔细想了想猛然明白了。他放开了离音,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转身去。离音没忍住又朝鹦鹉看了一眼,不料回头就看见罗邂正阴沉地看着自己冷笑。
离音明白自己上当了,不顾一切地向鹦鹉的方向奔去。但她身上各种伤痛和高烧未愈,脚沾了地膝盖一软,整个人摔了下去。罗邂已经当先将鹦鹉架子抢到手里,回头看着她。
“我就说你怎么还有闲心养这扁毛畜生,原来是用来传递消息的。”他说着,将两只鹦鹉握在手中仔细打量,“我想起来了,当年南越国曾经进贡过几对鹦鹉,说是会认路,还能学人话,当时我在太后宫中当值,她给太后送去过一对儿。原来除了当玩物,还有这么大用途,也真亏了你们能想出这个办法来。”
离音爬起来,一把捉住他的腿:“别,还给我!”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传递消息的?难道这东西能记住你的话?总不能是用字条吧?”他对她的哀求毫不回应,一味逗弄着鹦鹉,“来,说离音是个小笨蛋。”
鹦鹉歪着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离音哀求二“还给我!”
罗邂继续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调教:“离、音、是、个、小、笨、蛋。”
鹦鹉慢慢学会了:“日影棵哥少滚蓝…一”
罗邂扑哧一声笑起来,像是觉得特别好玩,低头动动腿问:“你们就这么说话?听得懂吗?”
离音心重重沉下去,那样的笑容太过眼熟,昨日他动手之前,也曾这样笑着看她。
罗邂笑呵呵地为鹦鹉抚顺背上的毛,捏起它的翅膀对着阳光欣赏。突然手指用力,鹦鹉吱的一声尖叫,翅膀已经被罗邂折断,晕了过去。
离音看见痛晕的鹦鹉捧在自己面前,心痛得连忙捧起来,抬头,发现罗邂正在对另一只下手。白色的羽毛漫天飞舞,鹦鹉挣扎尖叫,两声闷响之后,身体重重地跌落在离音面前。离音赶紧去看,只见那小小的身体虚弱地起伏着,被折断的翅膀无力地拖在身后,毫无知觉。她心痛得掉泪,不曾为自己流下的眼泪却在这时落下来,抬头看着罗邂,恨得咬牙切齿:“罗邂,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死时全身骨骼尽碎,哀号七天七瘦不能瞑目!我咒你下一世变作蝼蚁,遭人碾踩而死!”
罗邂被她阴毒的诅咒震得脸色一白,不由自主向后躲开她,依旧冷笑:“随便你怎么说,如果你不想落得像这两只鹦鹉的下场,就不要激怒我。”
离音全身失力地瘫倒,两只鹦鹉已经渐渐僵硬,她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第二十八章 晓来掇得乾坤动

出了落霞关就正式进入了北朝的领域,龙霄一行在前来迎接的典客郎王越的引导下缓缓而行。三十人的使团出行,自己带了一百名护卫;北朝按照礼节,派五百人护送,加上王越带来的二三十名随员,近七百人的队伍又带着大批礼物、补给,谁都没有指望能走多快。
王越出身琅琊王氏,家风使然,学养深厚。琅琊王氐历代尊崇儒学,族中子弟也都个个谨遵圣人教诲,谦逊温厚,仪态超拔。南朝诸人惯来有种北方被蛮族统治必然文明败坏、茹毛饮血的先人之见,见到王越这样的人物无不惊讶赞叹,大感意外。龙霄例还罢了,使团中随他同来的人里颇有几个经学功底深厚之人,一路与王越切磋交流,如逢知己。一行人很快消除了隔阂,相谈甚欢。
车队突然停了下来,有人来向龙霄禀报:“有个奇怪的客人求见尊使。”
龙霄好奇,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王越神色古怪,只是说:“尊使去看看便知道了。”
王越引他到一处见外客的帐篷外,施了一礼之后使离去。龙霄心中无比好奇,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去。
帐中是个男装的年轻女子,正坐在胡床上托腮看着面前矮几的阴刻云纹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动静便笑吟吟地起身冲龙霄抱拳行礼:“龙驸马,好久不见了。”
龙霄一怔,仔细打量这女子,确实依稀似曾相识,却着实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认识你?”
“龙驸马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迎娶我们永嘉公主,我还喝过你的喜酒呢。”
龙霄一怔。他与永嘉的婚礼在五年前,眼前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喝喜酒这种事情似乎也轮不到她。只是眉眼实在熟悉,看她神情也不像是胡编乱扯。
对方见龙霄蹙眉沉思,忍不住笑起来,决定放他一马:“我叫晗辛,当日是跟着永德长公主去赴宴的。”
龙霄恍然大悟:“你…你不是死了吗?”晗辛打趣地瞧着他:“死而复生这种事儿龙驸马见得还少吗?”龙霄拍拍额头:“是我蠢了,实在没想到她在北方的帮手原来是你。我说怎么到了北方反倒如鱼得水呢。”
晗辛笑容敛去,叹了口气:“只怕现下鱼就快要淹死在水里了。”
龙霄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莞尔,却发现她神情肃然,竟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吃了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儿?需要我做什么?”
“龙驸马过江已经有个三五天了吧?没有听说吗?”
龙霄茫然:“听说什么?”
晗辛于是明白,冷笑道:“看来他们确实是要防着你呢。三天前废帝梁国公与晋王世子逃离龙城去了贺兰部的金都草原,兹事体大,你知道该怎么应付吗?”
龙霄一听便知道:“是她的手笔?那她现在处境如何?”
晗辛含愁摇了摇头:“一直没有消息,不过想来还不致有性命之优。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晋王出兵攻打贺兰部。”
龙霄点头:“我明白,需要我怎么做?”
晗辛见他如此醒事,如果不是心头沉甸甸地压着许多担忧简直要笑出来,说:“尽快赶到龙城,能多快就多快。”
龙霄想了想,转身走向帐外。晗辛不明所以,站起来追上两步,只听他在帐外向人吩咐:“备马,告诉王典客我要在…”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晗幸一眼,晗辛不出声地做口形,龙霄看懂了,“在明日中午前赶到龙城。”
副使谢阁闻讯赶来,听得目瞪口呆,连忙说:“尊使不可鲁莽行事,夜里行进太危险,这是在敌国境内啊。”
龙霄停下来想了想,见王越也过来了,大步过去不由分说将王越的肩膀一揽,笑道:“不怕,有王典客同行。”
谢阁急得顿足: “那车队怎么办?”
“全权交与副使,三日内赶到龙城便可。王典客,这回可就要辛苦你了,走,咱们备马去。”
王越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被龙霄半拉半拽地带走。晗辛看得忍俊不禁暗暗点头。
粱国公与晋王世子出逃这件事在龙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其实若只是两个少年逃走,本不至于在民间引起什么关注,但晋王派去五百贺布铁卫追击却被守在雪狼隘口的贺兰部部曲拦截伏击遭受重创,却令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五百贺布铁卫折损了大半,焉赉也多处受伤,回来后也不等军医为他疗伤,先去见晋王平宗请罪。贺布私兵是北朝军队中的精锐,焉赉精挑细选了五百人作为铁卫,这五百人堪称所有军队精锐中的精锐,如今不过一夜,便损失了近三分之二。焉赉自责之外更为心痛,见到平宗便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请求晋王治罪。
“起来吧!”平宗面色铁青,这几日为了平宸逃离的事儿他也没能休息好,声音略有些沙咂,“崇执把他那一万人尽数用上,你能带回两百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此事责任在我,不在你。”
“属下有负于将军的重托,非但没能完成任务将世子和梁国公带回来,属下也对不起阵亡的兄弟们。请将军责罚,属下愿以性命相偿。”他身上有刀伤也有箭伤,昼夜奔驰已是精疲力竭,趴在地上,双臂无力支撑身体,额头叩在地上,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乎宗叹了口气,给楚勒绽了个眼色,楚勒会意,过去将焉赉搀扶起来,低声安慰:
“你也别太内疚了,这件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咱们都上了那女人的当了。”
平宗将手边的酪浆递给阿随,让他给焉赉送过去。然后才缓缓地说:“你并没有错,也尽了最大的力,能为人所不能为。这次已经失了这些精锐,如果还要处罚你,岂不是损失更大?你好好疗伤,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焉赉也是久随平宗驰骋疆场的铁血男儿,只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心头咽不下这口气。听平宗话外的意思,不禁精神一振,问道:“将军是要准备征伐贺兰部了吗?”
平宗却有些为难,朝平衍望去。
平衍缓缓摇头:“师出无名。”
楚勒急了:“都已经打成这样了,还师出无名?他们这分明是要反啊!”
“私兵对私兵,充其量是贺布部与贺兰部的龃龉,道理上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