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 作者:青枚
出版时间:2015-4-1
ISBN:9787550012301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她是身负谋逆重罪悄然隐匿的南朝永德长公主,燃尽前尘旧事一夜白头;他是深谋远虑雄才大略的北朝摄政王,将铁蹄踏平南朝视为天然使命。金风玉露一相逢,他以为的一段风流韵事,其实是她精心谋划的棋局。
她变身妖冶神秘的复仇女神引君入瓮,却被看穿杀机。她救下他谋逆的独子、成为他身边的侍妾、三番为他珠胎暗结,却被他禁足于碧台空宫。本就是一场残喘于权术之下的爱情,寻常女人唾手可得的现世安稳,她倾尽一生终得到一番梦幻泡影…

第一册

引子 回首向来萧瑟处

“永德长公主谋逆被诛,如今凤都已经乱了套了。”
“她哪里是谋逆,只是因为与太后争男宠,惹急了太后这才被铲除掉的。”
“我看不像。这次永德长公主厉害得很,太后可斗不过她,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曲折。”
“曲折只有的,却并非你们所想。永德长公主的男宠你们猜是谁?他化名谢紫钦,实际上是先前被杀了全家的罗迹老侯爷的遗孤,当年罗家坏事,只有最小的儿子逃到北朝去,如今他是回来报仇的。永德长公主不明真相,却被他骗的失了身失了心,到最后还被带上一个谋逆的罪名死去了。他如今倒是巴结上了琅琊王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又袭了老侯爷的文山侯之爵,是凤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新贵呢。”
众人听得瞪大了眼睛,都想不到其中居然有这样的隐情。半响,有人叹了一声,道:“当日罗家老侯爷的事儿我是记得的,他家三公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被先帝活活打死,之后罗家就倒了架子。”
当年的事情距今日不到十年,许多人记忆犹新,却一时间没有人接话。
良久,有人幽幽地说:“永德长公主终究还是坏在了男人身上。”
顿时沉闷的气氛被一阵哄笑涤荡无形。永德长公主浪荡之名,江北人人都知,只是此刻被人提起,似乎格外有趣一样。
这里是渡口边上的一间小酒馆。夜里赶路至此的人,为了等清晨头一班渡船,便在此歇脚。寒冷的夜里喝上一碗热汤,与萍水相逢的旅人闲聊上三五句,如此便是一夜。
这一夜客人却并不多,只是零星两三桌,都因为最近凤都出的大事凑在一起,口沫横飞的议论纷纷。
唯有临窗的桌边坐着个女子,面朝窗外,背对着堂屋,满头银发却在暗夜里格外刺目。
夜已深,高谈阔论的人们渐渐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儿过去将横七竖八的杯盘盏碗收拾了,每人送上一碗姜汤。这是老板在渡口边经营二十年的经验,深夜湿寒,一碗姜汤既可以驱寒又能解乏,虽然不值什么钱,却也是礼轻意重。送完了其他几桌,再转头看窗边,那白头女子似乎也已经有了醉意,原本笔直的腰身弯了下去,斜斜倚在桌上,形成好看的曲线,竟然颇有些柔软无骨的意思。
此处与北朝一江之隔,来往不论男女一概粗豪爽朗。小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平时见得都是些乡野粗鄙的女子,哪里见过这样曼妙的身姿,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便觉得心头荡漾,脸刷的就红了。只是,那一头引发却与身段截然不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
小二要壮着胆子才能走过去。女子用手撑着头,银发倾泻,遮住了面孔。他静静地将最后一晚姜汤摆上桌,不敢惊扰她。正要退下,突然手腕一凉,被她抓住了腕子。
“这是什么?”也许是醉了,她的声音低低哑哑,几不可闻。
“这是…”小二初惊了一下,嘴上便打起绊子来,“这是,这是小店送的姜汤,给客官暖暖身子。”月光下,那只手白得不像肉身,小二在城里观音寺见过白玉雕的观音娘娘,那双安抚众生的手,也不过如此了。
“有心了。”她轻轻地说,声音似乎无限疲惫,手收了回去。
没来由地,小二心头一松,脚步悄悄后退,刚走开两步,她突然抬起头,“还有酒吗?”
“酒?”他有些迟疑。
“再来些酒吧。”她温和地说,像是再和他商量,“若论驱寒,还有比温酒更好的吗?”
“客官…酒喝多了伤身。”
“我明白。”她的语气仍然温和。
然后再没有别的话了。等了片刻,小白才明白这就是不容置疑,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却不防迎头撞见一张姣好的面孔。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印发熠熠生辉,那却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墨瞳朱唇,在银发的映衬下竟格外鲜妍。她的目光明亮,清冷一如夜色,沁透凉意,以至于连小二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一壶温酒会比姜汤更适合。“小的这就去拿。”他避开那皎皎的注视,垂目退下。她却不失礼数:“有劳了。”
一壶酒慢慢地送到桌上,还没来得及斟出来,突然一阵风从门口袭来。小二看见一个身披金边大氅的汉子进来,连忙放下酒壶迎了上去:“客官里面请,客官是要喝酒还是…”他话还没说完,来人目光在店里微微一扫,便直冲那女子而去。
小二一愣,正要追上去询问,忽听外面人语马嘶一阵喧闹,门帘一掀,一脚踩在凳子上,将店内情形略扫了一遍,心中有了底,这才转身坐下。与他同来的还有三个同侪,其中一个姓侯的功曹和小二最为熟稔,连声招呼:“快快来写酒菜解乏,娘的这两日快被上面折腾死了。”
小二不敢耽搁,好在酒菜常备,立即就送了上来,一边上菜一边打听:“这几日巡防似乎是密集了许多,莫非燕回渡出事了?”
“何止燕回渡,上游须弥津,下游落霞关,这长江沿线几千里的防线这些天怕都不安宁。”老侯口直心快,张嘴就来。
赵参军几杯酒下肚,脸色好了些:“你们平时也多留意,有可疑之人,要及时上报。”
“这是自然…”小二听了这话就不由自主朝那女子瞟去,见刚刚进来的大汉站在桌边正弯腰跟她低声说着什么,神态看上去颇为恭敬。
“难道丁零人又要来了?”
被胡虏铁蹄践踏记忆已经深刻于南人血脉之中,丁零南侵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位于两国交界的长江一线更是敏感,听到情势紧张,就连酒馆小二这样的升斗小民第一个反应也是丁零人要来了。
然而赵参军却摇了摇头:“现在眼看就要入冬了,北虏要预备牛羊过冬的草料,连牲畜吃饭都困难,哪儿有余力打仗啊!放心,开春之前他们都来不了!”
这样的回答却更激起了小二的好奇,追间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大动静,竟然长江沿线都被牵动?”
赵参军手下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老候干咳了一声:“还不是永德长公主的事儿!”
这话一出,立即吸引了先前高谈阔论的几桌客人的注意,众人纷纷聚拢过来追问:“那事儿究竞是怎么样的?”
就连白发女子闻言也朝这边望来。
“永德长公主真的是被男人骗了?”
老候不等别人开口抢着说:“也算不得骗,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咱们这位长公主可是情郎满天下,风流名声都传到江北了。谁敢娶她,那乌龟大王八的绿帽子怕是要捅到天上去了!”
众人又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白发女子身边那大汉却是怒从心头起,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却被白发女子挽住衣角。大汉怒道:“这说得也太不堪了!”
白发女子淡然一笑:“永德已经死了,由他们说去,怕什么?何况也没说错。”
大汉一愣,见她唇角噙着一丝渺渺的微笑,怡然自得地喝着酒,竟真的毫不介意,只得长叹一声缓缓坐下,提住她一只手问道:“豫章旧宅还在,你真不回去?北方马上就要入冬,那种苦寒你受不了!”
女子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为大汉斟满酒,笑道:“我自小听说北方冬天大雪铺天盖地能使山川变色,却从来没机会亲眼看看,这次一定要见识一下。”她举起酒杯送到大汉面前,秋水一样的眸子深不见底,“没想到最终是你来送我,这一杯敬你!”
大汉被地瞧得心头一悠,接过酒杯的手微微发颤:“我会去北边找你,你可愿等我?”
她温和地笑:“父母在,不远游。方僭,你的心意我领了。”
这边众人仍在听老候高谈阔论着京中的秘闻:“长公主的入幕之宾多得很,第一个叫方僭,攀着裙角从一个小小的骑郎一路升到明光军左支郎将的位置,后面还有程冑、许山都,也都是羽林军和明光军的郎将。最近宠幸的是一个叫谢紫钦的人,只当是风流债上添一笔的冤孽,谁知道谢紫欲竟然是化名,这人本名叫罗邂,是当年罗迹老侯爷的儿子。罗家被先帝诛了满门,只有这个罗邂逃得性命。他化名入宫成了长公主的裙下之臣,与太后也有私情,长公主被那罗邂姿色迷惑,为了这男人与太后争风吃醋起来。她一个年轻姑娘,哪里是太后的对手,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被贬为庶人,自缢死了。她也算是一代尤物,实在可惜了!”众人听了纷纷叹息,也有人笑道:“她就算是倾城倾国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候瞪眼:“谁说没关系,老子一直指望着哪天也混进明光军做个骑郎,就有机会一亲公主芳泽。如今公主不等俺老候,居然先死了,你们说可惜不可惜?”
这话说得猥琐至极,连白发女子也不禁勃然变色。
忽然一声冷笑传进来,有人在门外冷冷地说:“你也配?!”
话音未落,突然门帘被掀起,十几个一色锦衣裘氅、头戴鸟冠、髪插金翅的武人鱼贯而人,小小的酒馆中顿时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赵参军等人听见声音时已经跳了起来,抽出佩刀喝问:“什么人?!”
不料刀才露刃,只见寒光闪动, 一貶眼,这几个人已经被十几柄唐力架住了颈子。
赵参军大一惊,只觉颈间寒气凌人,皮肤隐隐生痛,对方似乎丝毫不将自己这重镇武备都统放在眼里,颤声间道:“你们是什么人?”
刚才说话的声音响起,“明光军都尉将军罗邂。”
赵参军和老候等人都是一震, 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银袍锦服的年轻人面罩寒霜袖着手不紧不慢从外面进来。
罗邂这个名字刚刚还被众人拿来调笑, 此时本尊出现却令人人凛然。 他周身裏着一层寒气,双目凝光,神情冷峭,目光所及之处,无端就是一股寒意袭至。赵参军混迹官场十几年,见机极快,连忙拱起双手,“不知是文山侯驾到,卑职失礼,还请大人恕罪!”他本想施礼, 一动才发觉脖子上还架着刀刃,当下不敢造次,苦着脸告饶,“大人,卑职们也是为朝延效力的,纵有得罪的地方, 还请大人以大局为重…”
罗邂却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打断问道:“刚才是谁在大放厥词?”
赵参军等人一愣, 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老候身上 。
罗邂挥手,将几个人制在中间的唐刀后撤留出空问,他走到老候面前,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问:“是你说的?”
老候见无从抵赖,只得硬着头皮梗起脖子呛声:“是我说的,怎么样?”
罗邂抬眼盯着他,突然扬手,只听“啪”的一声,老侯脸上已经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这一掌打得扱重,老候的口鼻登时鲜血横流。罗邂冷笑:“这是替长公主打的。”说完夺过身边一名明光军的刀,扬手劈下,刀鞘重重砍在老候的肩膀上,打得他闷哼一声,腿一软,跪倒在地。
罗邂哼了一声,将刀扔还给部下:“这是我打的。”
众人都没料到他出手如此狠辣,不禁咋舌,彼此对望,,一时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应对。
罗邂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赵参军:“奉旨追査重犯,这个人你们见过没有?”他一遍说着,手上亮出一幅画像来。
赵参军等人凑过来看了一眼,心头雪亮,不敢怠慢,躬身道:“此人叫方僭,这两日接到上峰的通知,卑职们加紧巡査,正是为了缉拿此人。”
罗邂冷笑:“是缉拿还是窝藏,你们可计较明白了?”
赵参军变色:“罗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罗邂招过手下一名骑郎:“冯二,你来说。”
冯二越众而出,施了一礼,“是!”他转向众人,朗声说,“经査,方僭是永德长公主谋逆案中的合谋,已被通缉多日。”
赵参军手下早有对罗邂等人跋扈不满的,冷冷插话:“这还用你说?你当我们兄弟大半夜到这儿来干什么的? ”
罗邂的声音像一支冰锥子:“非议皇室,亵读公主,你们是来讨打的!”
赵参军拦住手下不让他们再惹事,冲着冯二道:“这位兄弟请继续。”
冯二见他颇为客气,神色也和缓了些:“夜里接到密报,有人发现了方僭的行踪, 罗大人帶着兄弟们一路循迹追踪到了这里。”
罗邂瞧着赵参军冷笑:“你既然早就到了,想必知道此人的行踪?”
赵参军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确实为抓人而来,却没来得及仔细査同就已经让罗邂一干人制住。假若罗邂所说不假的话,这会儿工夫只怕一切都晚了。
果然,小二颤颤巍巍地问:“几位大人,画像能让小的再看一眼吗?”
罗邂一言不发地递过去让他仔细看,自己则留意观察对方的表情。果然小二看清画像就怔了怔,不由自主朝角落里望去。
罗邂一挥手,几个明光军骑郎立即朝着他所看方向扑了过去。窗边那一桌上早已经没了人,只留杯盏盘碗,似乎在嘲笑着他们反应的迟钝。罗邂面色铁青地逡巡,在角落里发现一扇小门,门虚掩着,外面哗哗水声响动,他喝道:“追!”
明光军扑了出去。
罗邂却留在店中,又回到桌旁,这里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发现桌上有两只酒杯,心中一动,问:“他和谁在一起?·小二被这群凶神恶煞的骑郎吓得话都说不利落,哆哆唆嗦地说:“一个,一个女子…”
罗邂蓦地回头,死死盯住他,喝间:“什么样的女子?
外面传来骑郎们的呼喝声,有人进来报告:“大人,捉到了!”
罗邂顾不得再问,飞快地冲了出去。
小门外面就是一个小小的私桥,这本是店里进货用的私桥,平日很少有人使用。几个骑郎将那大汉按在地上,等待罗邂的处置,罗邂正要说话,忽听江面上遥遥传来桨声,他一怔,顿时醒悟,拔脚沿着栈桥追了出去。
江面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罗邂追到了栈桥的尽头,极目捜寻,透过层层雾霭,隐约发现了一叶轻舟,舟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罗邂不知哪里冒出了异样的感觉,仿佛舟上的人正用一种冰冷嘲讽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唯一拥有这种目光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是他亲手将尸体送出宫去,亲眼看着人掩埋的!那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心里发毛,无法抑制地大声吩咐手下:“照亮!”
跟在他身边的冯二连忙从身上解下弓,取出一支箭将箭头蘸油点燃,罗邂一把夺过来,亲自张弓搭箭,箭头熊熊燃烧,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朝天射出火箭,顿时火光在夜空里划过一道轨迹,将将擦着小舟边上落下。这惊鸿一瞥,已经足以让他看清小舟甲板上立着的是个身裏风氅、头戴风帽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甚至看不出地的体态,但那身姿却早已烂熟于心。
罗邂心头大震,仍是不敢相信,喝令手下:“放火箭,一起放l”
顿时弓弦颤动之声响遍江面,十几支被点燃的火箭射向天空,又向着江面坠落,夜空被渲染成璀璨的绯色,在江面上形成一道道彩虹一样的倒影,与空中那一条条由火焰交织而成的火带交相辉映,将那个人的身影缠绕在了中心。
船上的女子似乎也被夜空中奇异的景象所吸引,向天空抬头张望,风帽滑落,露出满头银丝,在夜里的江面上格外剌目。
罗邂张大嘴,想要说的话全被这银光堵在了胸腔里,喉晚只能发出简单而令人不明其意的微弱声音来。
似手是察觉到了他的震惊,就在火箭纷纷坠落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转头向他望过来,满含着嘲讽意味的目光在火光熄灭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闪动,那眉眼间,嘴角畔,熟悉的讥笑缓缓绽开,迅即随着火光的熄灭而隐入夜色。
直到夜色重新笼罩了江面,冯二才回过神来,察觉到上司异乎寻常的缄默。他要揉揉眼睛,才能重新适应幽暗的光线,发现罗邂死死盯着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江面,露出古怪的笑容来。
“大人,你怎么了?”
罗邂吃力地抬起头,苍白的面色在黑夜里格外惹眼。他咬牙笑了一下,揺头,再笑, 笑声恓惶,令听者悚然动容。

第一章 何处初雪漫胡天

至正七年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晚,到清晨方才牵扯不清地渐渐止住。天色被雪光映得格外明亮,即便隔着窗帘床幔,也足以让人看清身边的一切。
平宗此刻正盯着身边的女人出神。身下到处都是一夜荒唐的痕迹,衣物凌乱地抛在床下,被褥堆在脚边,床幔只有一半放下,另一半晃悠悠挂在黄铜镏金的钩子上,还在无风自扬。床单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被那个女人卷在身下,与一双雪白的脚踝纠缠在一起。她的右脚腕处系着一个银质的铃铛。平宗的目光顺着她的腿向上看,白皙滑腻的肌肤比外面的雪色还要刺目。她趴伏在床上,腰肢柔软纤细,从臀到肩形成好看的起伏线条,圆滑的肩膀一半裹在绫缎床幔的后面,乌黑的长发披散,遮住半张面孔,却遮不住她又长又翘的睫毛。
平宗顺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天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形成一层近乎深紫的光晕。她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退去的潮红,感受到他从头发滑落腰间的手,猫儿一样睁开眼,冲着平宗露出个慵懒的笑意来。
“你是谁?”他欺身过去,趁着她翻身整个人覆在她身上,贴近耳边低声问。
她却狡猾地躲开,小鱼一样从他怀中滑了出来,扯过缎被盖住身体:“我?我就是我。”声音娇慵,听得平宗心头猫挠一样躁动不安。
“是问你的名字。”他哪里容她逃脱,握住一只白玉一样的脚踝,顺着小腿肚细细密密地亲吻,一边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吗?”她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坚持,目光落在窗外积雪的屋顶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初雪。我的名字,叫初雪。”
“姓什么?”他并不满意,一定要弄个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透明,似乎被寒冬冰封住的湖水,一切情绪都被锁在了深寒之处。但随即那种慵懒的笑意又回来,眼波流转,手从他的脸颊一路轻抚到胸膛前,手掌按在他心跳的地方,淡淡地说:“没有家的人,也没有姓。要不然你帮我想一个吧。”
他哈哈笑了起来:“这样倒是洒脱。不如就姓玉吧,像玉一样温润诱人…”话到后面变得含混,他忙着去品尝像玉一样温润的肌肤,有些无暇他顾。
她搂紧埋在自己颈侧的头,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咯咯地笑,像个耐心的主人纵容宠物与自己的亲昵,声音却出奇地冷静:“不,我姓叶,一叶飘零的叶。”
说完她便推开他,翻身下床,脚踝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平宗不满足,抓住她的胳膊问:“你去哪儿?”
叶初雪回眸一笑,长发落在肩上,越发衬得她肤色如玉:“去嫁人。”
晋王平宗遇见这个女人,是在长乐驿。
长乐驿距离昭明五十里地,平宗带着亲卫巡视沿江各处布防已经半个月,昭明是最后一处关防。天气渐冷,按照计划,这次巡视完后,他就该将驻跸转移到龙城去。北方严寒,入冬前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身为北朝的摄政王,军政大权都在他一个人手中,很多事情却不得不亲力亲为。
平宗少年时是军旅出身,此后虽然高官显贵,养尊处优,却始终保持着军人的干练风格,巡视布防照例不用车驾,只带着一百二十名贺布亲卫纵马奔驰在长江防线上。丁零男儿,个个都是天生的骑手,摄政王麾下自然都是最好的天都马,日行百里不在话下。他们一大早从临川出发,计划在长乐驿休息,要赶在天黑前到达昭明。
那个女人就出现在长乐驿。
一群汉子又累又饿,闹哄哄在馆子里吃着羊汤面饼,平宗自然不跟他们一起,但也只是用屏风围出个隔间来,让两个亲随伺候吃饭。吃的东西也没有太大不同,照样是羊汤面饼,只不过装羊汤用的是细瓷碗,面饼被切成了整整齐齐的菱花形状,盛在盘子里送上来。驿丞干了一辈子,眼睛毒得很,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光看这阵势也知道是个得罪不起的人,专门命人温了酒给平宗送来。平宗却自律甚严,这一趟出来约束这帮亲卫白天不能喝酒,自己自然也不能破戒。
“楚勒,去把酒退了,咱们不喝。”他埋头喝羊汤,头也不抬。
驿站小二手足无措,连忙解释:“这是我家驿丞大人额外送的,大人…”他嗫嗫嚅嚅有些说不下去。
平宗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怕回去被上司责骂,冲楚勒使了个眼色。楚勒会意从怀中掏出两枚铜钱,拇指一弹抛给他:“接着。”
小二惊喜,连声道谢。
突然听见有个女人笑道:“好酒不能温两遍,退了岂不可惜?”
原本热闹的外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一只铃铛,随着脚步移动轻轻响起。那个女人就这么赤着脚,披着发,戴着她脚踝上的铃铛,穿过一百二十个汉子火辣辣的目光,走进了平宗那个小小的隔间。隔间里只放着一个矮几,平宗趺坐在几后,眼看着这个长衣飘飘的女人走到矮几的对面侧坐下,身子软软地靠在矮几上,笑眯眯地问他:“将军这酒要是不喝,可不可以赏了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楚勒,他和另一名亲随焉赉几乎同时动作,一起扑上去把那个女人架开喝问:“你是什么人?哪儿来的?想要干什么?”
平宗眯着眼不动声色地一边瞧着她一边吃汤饼,外面的贺布亲卫听见里面的动静才回过神来,立即拥过来十几个人,都被他没好气地挥手斥退:“吃你们的去吧,她要是个刺客这会儿早就得手了,还等你们来?
那女人毫不反抗,一任楚勒和焉赉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秋水一样的眼睛只在平宗身上打转:“还是殿下明白事理,不过是来讨口酒喝,这么大惊小怪,真让人伤心。“楚勒他们没有搜出任何结果,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能讪讪地扳住她的双臂等待平宗发落。
“行了,她要想对我不利,只能用头发把我勒死。别大惊小怪的,都下去吧。”平宗打发走楚勒和焉赉,又上上下下地大量她。显然那两个人毫不怜香惜玉,把她的胳膊给扭痛了,女人正带着些微委屈的神情揉自己的肩膀。平宗拿过一只空碗,把酒倒进去,往几上一放,“不是要喝酒吗?还站着干什么?”
她挑剔地看了一眼,皱着眉:“虽然不是什么好酒,可哪儿有用碗喝的?”
平宗呼噜呼噜把羊汤泡饼一口气吃完,才淡淡地说:“军中都是这么个喝法。再说,是你找上门讨酒喝,给你什么你就喝什么吧。”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片刻,点点头:“有道理。”说完就捧起碗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
这回轮到平宗动容了。乡野间自酿的酒大多粗烈,即使丁零汉子也未必能这样鲸吸长川地灌下一大碗去。他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女人皮肤白皙,面容保养精致,骨骼匀细,与北方妇人绝不类同,大概猜出应该是江南来的,倒是没有想到喝起酒来如此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