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站起来,“我看看去。”他不让离音说话,“你继续敲门。”
门仍然敲不开,龙霄却很快回来,身后还跟这一个人。
离音一见那人立即变色,想也不想,将手中托着的饭菜一股脑砸过去,“滚开,这儿的门不对你开。”
“不得无礼!”龙霄口中喊着,却来不及阻止,淋漓的菜汁浇了罗邂一头。
离音犹自不解气,冲着龙霄冷笑:“我就是无礼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龙霄对离音的泼辣是毫无办法,头大如斗,骂道:“泼妇!”
离音气得脸都白了,一抬下巴傲然道:“知道我是泼妇还让这个畜生到这儿来,那是你自己做找不痛快。”她对罗邂显然痛恨已极,正眼也不去瞧他,自然更不会留一点情面。
罗邂却神色漠然,淡淡地说:“我是奉旨来的。”他语气平静,对离音的怒目相视仿如不见,好像被淋了一身饭菜的是别人,畜生也是在说别人。这样的态度也让龙霄不禁侧目,盯着他瞧了一下,吩咐离音:“你通报一下吧。”
“通报什么?”离音装傻,将手中空空的托盘往地上一放,在门口坐下,一副以身挡道决不让罗邂进门的样子。“公主谁都不见。”
龙霄已经猜到了罗邂手中圣旨的内容,心中烦躁失落,却仍然被离音的举动给惹得笑了一下,对罗邂道:“你看看,这就是紫薇宫的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如此说着,却没有一丝要去帮忙让离音让路的意思。
罗邂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点头道:“好说。”自己走过去敲了敲门,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离音跳起来要去推开他,口中骂道:“你还要怎么样,你还有脸来见公主吗?”忽然手臂被龙霄捉住,回头毫不客气地说:“你放手。”
龙霄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她看罗邂。
罗邂又敲了敲门,这回先清了清嗓子,可是脱口出来的声音仍然紧绷低哑,“阿丫,开门。”
离音忍不住怒道:“无耻!阿丫也是你叫的?”
罗邂直到此时才转过头来看她,他淡漠的目光扫过,吐出两个字:“闭嘴。”
离音气得不轻,跺脚道:“龙霄你还让他在紫薇宫撒野,还不把他轰出去。”
“你安静点儿,”龙霄面色铁青,在她耳边警告:“他是奉了旨意来的,你还不明白吗?”
“旨意?”离音本不是如此暴躁易怒的人,只因这几日的骤变所积聚的惊恐和悲愤在见到罗邂那一刻蓦然失控,才大为失态。龙霄死死攥着她的手臂,疼痛入骨,反倒让她头脑清醒了一些,听见他如此提醒,离音这才意识到失态的严重。她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他…来宣旨。”
此时的罗邂已经是长公主的生死对头,让他来宣旨,这个安排决不可能有什么善意。一想通这一点,离音忍不住浑身发抖,她颤声问道:“罗邂,你要把长公主怎么样?”罗邂突然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似乎门内有什么动静,他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大力打门:“阿丫,你开门。”
里面传来声音:“我不想见你,把东西放下,你走吧。”
离音认出长公主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罗邂对着门低声说:“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开开门。”里面久久没有回应。罗邂眉宇间焦急之色一闪而过,他重重捶门:“阿丫,圣旨你也不接吗?”
长公主在里面冷笑道:“你让我接谁的圣旨?”
罗邂语塞,连龙霄也脸上变色。这一句话问得相当毒辣,此刻在场的都是知情人,圣旨自然是皇帝的旨意,只是这个皇帝却是皇位不正,人人心中明白,却谁也无法明说。所谓圣旨的内容无非是出自掌握玉玺的那个人,三天前是长公主,现在却是琅琊王。
门,哐啷一声打开,仅着白色深衣的长公主永德出现在门口。她长发披在身后,脂粉不施,苍白的脸上只有艳红色的嘴唇格外惹眼。离音挣开龙霄的钳制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哭道:“公主,你要吓死我吗?”
长公主神色不动,垂目看了看离音,声音放缓:“离音,起来。”旋即抬眼,目光从龙霄和罗邂脸上一一扫过,冷冷一笑,转身朝里走:“都进来吧。”
寝宫一片狼藉,显是遭过抄查,只有那张宽大的书案还在远处,永德走过去,坐在书案后面唯一一张椅子上,再一次审视那两个男人,居高临下。
“离音出去。”她吩咐,一如以往般不容置疑。
这样的倨傲却奇异地令离音的心踏实下来,仿佛那棵树没有倒,那片天也没有塌,一切都还像以前一样。她恭恭敬敬地遵命,退出寝殿,为里面的人把门拉上。一切都被关在了门后,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不知道。她只能忠实地守在门口。
三个人在里面僵持着。除了永德,另外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这情形,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他们各自的处境是什么样的。永德一边打量他们两个人,一边不无恶意地想,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囚禁着他,令外一个手里握着夺她性命的诏书,为什么看上去她才是掌握生杀予夺的人?
她冷冷笑着,握紧了拳头。冰凉的指尖触到掌心仅存的一点温暖,心头蓦地一抽。“都在我面前摆什么死人脸,要摆也是我摆吧。”她毫不客气地嘲弄,向罗邂伸出手去:“你的圣旨呢?拿来吧。”
罗邂把手中那个明黄色的卷轴递给她。即使咬紧了牙关,他还是无法正视她的目光。她眼中的嘲弄让他觉得自己书中的那道圣旨就像是一个笑话。就在他的垂下眼避开她目光的那一刻,一旁的龙霄却看见她眼中的寒意如刀锋一样闪烁。
永德展开圣旨,那里面冠冕堂皇的言辞和罪责让她唇边的讥讽越来越深刻。“秽行昭彰,惟妲己堪与比肩;擅政专权,虽吕后亦难向背…幸乎天佑圣朝,奸妄难逃恢恢,圣朝天纲得于天顾…惟念手足之情、皇室颜面,恩泽浩荡,免其蒙廷狱之苦,弃市之辱,赐自缢。”
“赐自缢。”永德低着头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那两人却看见她面上似乎笑意渐浓。
“知道了。”她抬起头,问:“你们两个谁来动手?”
两人一起变色。
永德本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自然不打算从他们那里听到些什么,紧跟着又笑道:“是我糊涂了,既然是自缢,二位看着就行,不劳烦你们动手了。”
罗邂深深吸气,背在身后的拳头已经握得指节发白,他从走进紫薇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忍耐,从离音的敌视到龙霄的袖手旁观,再到永德此刻前所未有的冷冽刻薄,他时时刻刻都在忍耐,到这个时候他必须要把话说出来,“阿丫…”
“你住嘴!”永德突然收了笑厉声指着他道:“不许你说这两个字,你不配!”
“好,”罗邂咬牙道:“长公主,我有话要跟你说。”
永德盯着他,如果目光有实体,罗邂相信他已经被这样的目光凌迟了千刀。终于,她说:“说罢。”
“我要私下跟你说。”
“不说就算了。”永德毫不容情。
罗邂终于忍无可忍,一步扑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看清那个旨意了没有?是自缢,自缢!”
“放开我!”永德挣扎,转向龙霄:“龙…”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龙霄却在此刻突然睡醒了一样,“啊,你们有事就先说,我先回避。”说着竟然转身退出去。
永德的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她奋力摔开罗邂的纠缠,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罗邂怔住。
永德并不停手,正手又是一记。这两下打得极重,罗邂的脸登时就肿起来一块。她犹自不解气,劈手又是一巴掌,这一下却打在鼻子上,血从他的鼻孔中流出来。罗邂索性松开手,这几下已经打得他鼻青脸肿,他却在此时笑了一下。
几日没有进食,永德早就力气不济,这几下打下去,本来已经没有了力气,此时看见他的这一笑,不知怎么,一股怒火又窜上来。若说此前的刻薄言语甚至是耳光都只是她在被所信赖之人出卖后悲愤积郁到了极致所致,虽然尖刻狠辣,却是全然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无所顾忌;那么罗邂此刻的这一笑勾起的,却是将她心中尚存的一点活力和感情激发出来。
怒火燃亮了她的眼睛,脸她原本苍白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罗邂,你这混蛋!”她骂着,顺手抄起桌面上的一方砚台砸过去。罗邂仍旧不避,定定看着她,被砚台砸中了眼角。
鲜血迸出来,在砚台跌碎的声音中染红了他半边面孔。罗邂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能从地上爬起来。
永德早在砚台击中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呆,整个人凝固了一样纹丝也动弹不得,直至看见他重又站在自己面前,才发现自己的手还举在半空。
十五、自此成参商 下
“高祖天祀初年十一月,追封皇后女弟永德为长公主,二年七月益封大长公主。”
《南秦书·文昭姜皇后传》
屋外秋雨淅沥,枯叶从树上飘落,跌入积水,又被风吹得刮着地皮满地乱走的声音突然间像是被放大了,在寝殿中的两个人彼此瞪视的漫长年月里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声音。
他们一动不动,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却仿佛在瞬息间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远远隔开。他们曾经无比接近,此刻却只能看着彼此远去,岁月不再属于他们。
罗邂额角的血顺着面颊滑下,滴落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长公主永德仿佛就是被这几不可闻的声音震动,从遥远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前一刻的怒火和冷峭突然烟消云散,她无限疲惫地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垂下头去。
“为什么?”她问。砚台跌碎的同时,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破裂了,她无力再掩饰,露出了最软弱的部分。
他却无法回答,张开口,发现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来,便只能沉默。
永德望着他,目不转睛,直至眼前一片模糊。她想,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他,最可怕地却是以为这模糊本身便是清晰。她输在了自以为是,以为摸透了他的心。“如果你真的恨我至此,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有无数次机会。”她问,痛彻心扉。
罗邂摇头,他从不想她死。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我可以为你死。这是我能给出的全部,这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
罗邂长长吸气,“不是这样的。”
“当年你三哥的事情让我以为两个相爱的人不能相守是最不幸的,现在我明白我错了。”
罗邂低下头,他的身体紧绷,像是预感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微微苦笑,将泪水眨回去,“我明明在你面前你不敢看我,子衾,凡是你要的,我都给你,可是我至今才明白人世间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此。”
罗邂不解,抬起头对上她带泪的目光,心头不由一震,他从那目光中读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情绪,那种情绪,通常人们称之为怜悯。
“这些日你照过镜子吗?”永德问他,似是早就知道答案,将一面铜镜递给他,“看看你自己吧。”
罗邂接过,镜子送到面前,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移过去,镜子里面像是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阻挠他去仔细观察。
“看看你自己的眼睛。”她催促。
他努力为之,眼睛迅速地扫过镜面,似是被那里面什么东西刺到一般,难以言状的不安让他不敢细看。
永德将这一切看在眼内,满心悲痛。“可怜的子衾,你的三哥比你幸福,他虽然早逝,却俯仰无愧。当年父皇杖杀他时,我就在场,他至死含笑,手中握着属于阿寐的帕子。子衾,你才是世间最不幸的人,你甚至无法面对你自己,余生漫漫,你将如何了却?”
罗邂突然恍然大悟,她的悲伤和怜悯都是针对他的。她所说的,是他的不幸。一种想哭的冲动涌上来,他颤声呼唤:“阿丫…”
永德悲伤地摇头,“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我不让你叫了。”
望着呆若木鸡的罗邂,永德再次现出嘲讽的神色,只是如今这样的嘲讽因为被伤痛笼罩,而变得飘忽起来。“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罗邂,你真得认为你打败我了吗?”
罗邂茫然抬头,望着她,苍茫遥远。她的话落在耳中,如此不真实。他笑起来,有些自暴自弃。原来一切都仍在她的掌握中,她口口声声说着看不清他的心思,却仍然一针见血刺中了要害。“你…果然什么都清楚。”他笑着,抑制不住。
永德闭上眼,心头似遭火灼。当日在天极殿,琅琊王对他的证词甚至没有多做盘问就立即宣布了她的罪名时,她就已经明白自己是被这两个人联手出卖了。这些天,她一直在追问为什么。
要想通并不困难。龙霄曾经警告过她的,不要低估了琅琊王。
琅琊王并不是一个为了登上帝位不顾一切的人,无论怎么权衡,废黜幼弟自己登基对于琅琊王来说都是太过冒险的行为,毕竟还有另外两位先帝的兄长在,如果不是先帝子嗣即位,那么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如果琅琊王登位,便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顾虑其实永德也清楚。当初她赌的,就是琅琊王的野心大于谨慎。如果赌赢了,不但可以借琅琊王的势力除掉太后对抗龙家,还可以利用另外两位伯父来牵制琅琊王,三王相争的结果就是永德长公主在朝堂中拥有制衡的力量。
然而她赌输了。琅琊王不是恶狼,而是豺狼。豺狼永远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它们不介意吃别人捕到的猎物,而且,豺狼不会对任何人留情。琅琊王一眼便看出了永德为她自己准备的位置,他和永德一样更喜欢隐身在大幕的后面,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清,就是除掉占着这个位置上的永德长公主。
这一个跟头,永德摔得又狠又痛,却并不彻骨。愿赌服输,即使赔上性命,永德本也无话可说。真正令她几日来痛心积郁,悲愤成狂的,却是那个人的背叛。她用了整整三天时间,将两人间的相处反反复复地回顾,纵使心如刀割,痛入骨髓,也近乎自虐地不肯停顿,她磨牙吮血,辗转求索,穷尽心力也无法明白罗邂背叛自己的原因,却在他捧着圣旨出现的那一瞬间豁然开朗。
那一刻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息,至少,是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那种自信也许来自他手中的圣旨,即使面色沉重,也挡不住他作为掌握局面的人威势。只要一眼,永德就明白了,当他向她吼着强调对她她的处置是“赐自缢”的时候,她清晰地摸到了他心底深处的那个脉搏。只有当她处在这样的位置,不得不仰仗他所具有的权利的时候,他才会焕发出的神采,实际上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想要比我更强,所以无论琅琊王用什么作为拉拢你的筹码,你都会答应他,你都会出卖我。”永德冰冷的话像是一把无情的剑,刺穿他的笑声。看着戛然停住的罗邂,她蔑视地一笑,笑意凉凉的,“从小就学着你的父兄那样做众人注目的中心,灭门后又成为你们罗家唯一的血脉被寄予厚望,你接受不了我比你强的事实。罗邂,我没有说错吧?”她抬起手不让他反驳,“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十分希望打败我。所以当你知道我被赐自缢后,就自己带着圣旨来了。”
永德望着罗邂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连这都知道。”
她闭上眼,不,她不是神。只是想明白了关键的一点后,以她对罗邂的了解,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测出他的想法。她的思路随着自己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清晰,“如你所说,你并不想我死,所以你自告奋勇来,并且带来了一个让我活命的法子。所以你刚才能冲我大吼大叫,因为现在你掌握着我的性命,你是来做我的救命恩人来的,我说的对吗?”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垂询他:“那么,你打算怎么让我活下去?”
“你…不是人!”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变红地转了一圈之后,罗邂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此刻她高高在上地坐着,不可一世,就好像她才是那个来救人性命的人。罗邂悲惨地发现,这一仗他输得落花流水。“你这个怪物,你…”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惊恐,指着她的手指剧烈地抖动,他无法控制。
“怪物吗?”她冷笑,“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再继续了。我想跟你离开,从此毫无心机全心信赖地和你在一起,是你逼着我殚精竭虑地算计的,是你自己选择的。”永德起身走到他面前,不顾他的诧异吻上他。
“你…”罗邂连连后退,却被她逼到了书案前无法后退,她纠缠住他,不让他脱身。那具温软的身体靠过去,蛇一样勒紧他,让他觉得渐渐无法呼吸,“你…”他奋力挣扎,终于在眼前开始发黑的时候推开她,“你要干什么?”
她的唇仍在他的颈项徘徊,吐出的湿热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属。“罗邂,我要你好好记住我,我要你穷尽余生都无法摆脱我。”
他不得不双手撑在桌沿上,向后仰着身子,理智让他躲避,欲望却拉扯他向前。
永德像是被情欲烧昏了理智,把他推倒在桌面上,捧着他的脸不停地亲吻,一边摸索着拆散他的发髻。罗邂苦苦挣扎,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想要阻止她的手。
“别动!”她警告,终于找到她想要的。
罗邂忽觉一股酸麻的感觉从头顶百会穴向下蔓延,片刻间全身就已经酸软无力。“你…”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见她冰冷的眼眸始终清澈冷静。
昏迷前最后的意识,是她在耳边说:“罗邂,我不会领你的情,我要你一辈子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罗邂分不清楚包围住他的是黑暗还是绝望,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身体里面嘶吼着:“不…”他知道那个妖魅一样的女人绝对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可是他被自己困住了,无法动弹。那是无边强大黑暗的自己,他挣不脱,一生一世都挣不脱。
尾声、迢迢永离居
“主乃惠帝次女,乳名阿丫,聪慧好学,帝甚爱,尝言:吾家阿丫若生为男子,堪继大统。”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龙霄和离音。龙霄正俯身观察他的脸,见他乍然睁开眼反倒被吓了一跳,叹了口气道:“你可算醒了。离音,拿茶来。”
“我不管。”离音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罗邂转过头看她,见她眼睛哭得桃核一样,面色异常惨白,便微微笑道:“没事,让她…”话没说完脑中一道闪光劈过,他“哎呀”一声跳起来,连声问:“永德呢?长公主呢?”
离音盯着他,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你还问!就是你杀了公主!”
“我?”罗邂大吃一惊,抓住龙霄:“到底怎么回事?我晕倒多久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起永德最后在他耳边说的话,一颗心一沉到底,忍不住劈声喝问:“阿丫在哪里?”
不待回答,那两人的面色就已经说明一切。离音哭倒在地上,连龙霄也深深叹息。“我们在外面等了快三个时辰,觉得不对才冲进来,结果发现你这个样子躺在地上,长公主她…已经,已经…”
“已经怎么样?”
龙霄指着屏风后面:“你自己去看吧。”
罗邂拔脚就冲过去。离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拽住他的腿,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个混蛋,不许你去惊扰公主。公主已经被你害死了,你滚吧,滚!”
罗邂发急要踹开她,却被龙霄拦住,“还是等等吧,等她们给永德换好衣服你再去看。”他脸色难看到极点:“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都…”
罗邂这才低头,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条贴身的裤子,脸上轰地一烧,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心神俱碎,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扑嗵一声跪倒在地上,愣愣望着地砖缝,半晌终于从身体最深最暗的地方爆出一声悲鸣:“阿丫!”额头嗵地一声砸在地上。
龙霄责备道:“你们也太不成体统了,闹成这个样子,结果永德身上也是…唉,这要让人知道了,于你固然颜面有伤,难道让永德到死都要背负那些骂名吗?”
罗邂茫然抬起头,望着龙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来。“不行…她…她…”他悲从中来,语不成声。
龙霄点头道:“让她在九泉之下别再受这些非议了。”
他把罗邂拉起来,按到椅子上出主意:“我知道你现在心思乱了,你先听我说。”
罗邂点点头,一遍遍回想着永德最后说的那句话。
龙霄说:“她已经被贬成庶人,不能葬在皇陵中,宫里这些势利鬼不定要怎么糟践她的尸骨。这我看不过眼,她到底是永嘉的妹妹,我不能不管。你呢,大概也不会袖手旁观。”
罗邂点头,状同痴呆。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大好看,离音要给她擦洗,这里又被抄过,什么都不剩,现在你去找一身体面的衣服让离音给换上,我呢去操办一下棺木,今天晚上咱们一起把她带出去葬了吧。”
罗邂沉吟一下,长叹道:“我心神已乱,就依你。”
龙霄道:“那好,我们现在各自行事,晚上戌时在这里聚齐。”他想了一下,又说:“琅琊王和太后那里,你我分别先去复命吧。”
罗邂点头,站起来就往外走,腿脚无比沉重。龙霄拽住他,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去?先把衣服穿好。”
罗邂也不说话,机械地将散落一地的衣服穿好,木然离去。
龙霄将他送到紫薇宫门外,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吩咐守在外面的明光军不许放进任何人后,便匆匆回来。
长公主的寝殿中,赫然坐着已经死了的永德。
龙霄见她已经换上宫女服饰,手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点头道:“你动作倒快。”
永德笑道:“你这个人情我可欠的大了。”
龙霄诧异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刚才罗邂那个样子,连我看了都不忍,你可真够铁石心肠的。”
永德沉默片刻,说:“不笑,难道哭吗?”
龙霄试探道:“看他刚才那个样子,其实你真要有一句话,他肯定跟着你走。”
永德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不想再算计了。我已经不可能再信任他,就让他以为我死了吧。”她艰涩地一笑,“刚才那两个时辰,我已经心力交瘁了。”
龙霄出奇地没有说话。
永德便无话找话:“你一定要照顾好离音,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一定跟你没完。”
“你放心。”
“希望他到时候不会认出离音来。”
“到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不给他点灯,他认不得的。”龙霄顿了顿,有些促狭地笑道:“不过他要是抱着尸体一哭可就露馅了。”
永德顿足,“是啊,你可一定拉住他,别让他动手动脚的。”
“你放心。”
永德看了看天色,喃喃道:“离音怎么还没好?”
龙霄笑道:“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只见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素衣女子来,做与长公主一样发式衣着,只是脸色特意涂抹得苍白泛青,又用艳红的胭脂擦了唇,看上去果然只剩下了三分人气。
永德笑道:“这哪里来的艳鬼,小心把罗某人的魂儿勾走了,你的麻烦就大了。”
离音嘿嘿冷笑:“那倒好了,我就勾着他的魂魄下九泉。”
永德与龙霄相顾骇然,连连说:“这丫头不得了,比我还狠毒。”
如此说笑了一会儿,渐渐无法强撑,都沉郁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永德轻声说:“龙霄,谢谢你了。为什么你肯答应帮我?”
龙霄抬起头望着渐渐昏黄的天光,想了一下反问:“为什么不帮呢?你毕竟是阿寐的妹妹。当初是立场不同,往后我们的目标就一致了。”
永德看了他一会儿,有些黯然:“阿寐比我的运气好。”她吸气,颇不甘心,“她的运气一直比我好。”说罢拿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往外走,“我走了。”
离音拉住她的袖子恋恋不舍:“公主…”
永德笑道:“别哭啊,不然脸就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些信你装好,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琅琊王一旦稳定了局势就会对龙霄动手,他可不愿意有这么个吕不韦,所以你们还是要小心啊。”
龙霄笑道:“到时候再说吧。说了不算计的,还想那么多。你赶紧走吧,我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了。”
永德笑骂:“你居然轰我走,以后有你求我的时候。”她跨出门口,雨已经停了,那一日最后的天光落在她身上,引得身后龙霄失声唤道:“永德,”
她回头,“怎么?”
龙霄欲言又止,还死死拽着离音不让她说话,“哦,我是想说,别忘了捎信儿回来。”
“你放心。”永德笑笑,转身离去。
龙霄直到看不见她了才放开离音。那丫头唔地一声坐倒在地上,满眼是泪。龙霄无奈,蹲下来劝她:“别哭啊,罗邂马上回来了。”
离音掐他的手臂:“你看见了没有?公主的头发,她的头发,…”眼泪到底还是滚滚而下。
龙霄忍着痛点头,其实他的心里一样仓皇不知所措。那一幕也许终他一生都不会忘记。永德长公主步出紫薇宫寝殿,天光落在她的背影上,那一头长发,在他们眼睁睁地注视下,一点,一点变成了白色。“离音,”龙霄清了清嗓子,“永德刚才自己都说已经心力交瘁了。所以她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她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离音哭着说。
“傻丫头。”龙霄忍不住替她擦眼泪,“她可是永德长公主,有什么难的倒她的呢?”
此时屋外已经完全放晴,只有屋檐上还有水珠时断时续地滴落。经过这一场秋雨,院中梧桐树叶落尽,只剩下高大凌厉的树枝,迎向最后挣扎出云层的夕阳,像是把天空也要刺穿了。
“元清四年秋,长主谋逆,骑郎谢紫钦密唔琅琊王,乃平。长主贬为庶人,赐自缢,年二十三。”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