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步伐很快,行走带风,一边说着:“都起来吧…”人已经进了屋内,只留下微风中淡淡的槐花香味,缭绕在罗邂的鼻端。
妙龄女子特有的清脆笑声从太后的寝宫传出来,罗邂回头张望,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身量长像。
“喂,”老周拽他袖子,“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哦,不是…”罗邂涨红了脸解释:“我是在看,长公主身边怎么没有带随从?”大周的定例,公主的随身侍从为六个宫女,四个太监,四个侍卫。即使在皇城内行走,通常也会有四个宫女和两个太监跟随,何况长公主的规格还要更高。
“谁说没带。”老周指着居延宫门外,“那不是有两个太监吗?方大人只怕一会儿也会来的。”老周似乎对长公主极为仰慕,说起来闲话不少,“不过长公主一向就这么个性子,她就是出宫行走,也就只带三四个侍卫。”
“长公主常出宫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周突然改了口风,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站直身体。
罗邂回头,果然看见方僭朝这边走来。两人赶紧上前给方僭行礼。
方僭点点头,慢悠悠问:“长公主在里面?”
“刚进去没多久。”
“嗯,”方僭点头,对他们说:“今儿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大概不会说太久话,你们都小心点,别大意了,又像上回那样出了纰漏。”
罗邂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尚不觉怎么样。旁边的老周一听这话却如临大敌,将身子绷得紧紧的恭然领命,初夏的阳光下,额头冒出点点汗珠。
方僭又说了几句公主国事繁忙,太后这边要多留意,别让公主操心的话,见两人一一凛遵,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笑着问罗邂:“怎么样小谢,在这里还习惯吧?”
“一切都习惯。”
方僭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拍着罗邂的肩头笑道:“我对你的好处你小子可别忘了哟。”
罗邂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这个方僭似乎有点过于张狂了,莫非真是仗着长公主的宠爱,行事便毫无顾忌了?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要过得去,他连连施礼,笑道:“那是自然,那天方大人得空了,小人做东请方大人喝酒,大人还要赏小人一个面子啊。”
“好说,好说。”方僭显然对罗邂的知情识趣十分满意,他也有心想要结交赵亭初,对罗邂也就格外客气起来,“捡日不如撞日,你今儿当完值就到紫薇门等我,我知道那儿不远就有个好馆子。”
正说着,听见一个女子笑着问:“方僭,你又在骗谁的酒喝呢?”
是永德长公主。
罗邂赶忙施礼,方僭上前想要扶长公主下台阶,被她不动声色地让开,回头对屋里说:“太后你看看,这个方僭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是欺负手下人。”
太后从里面出来,与长公主并肩站在台阶上,笑道:“让小谢请酒是应该的,他是新来的。”
“哦?”长公主听了目光又转向罗邂。
她似乎没有长大过。
当罗邂终于看清她的面孔的时候,第一个闪过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精致素净的脸庞,光洁的额头,还有那双几乎随时都闪动光芒的明亮双眸,都和记忆里一个样子。然而高高站在台阶上的那个女子分明已经是个陌生人,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掩藏的锋芒,当她的目光凝注在自己身上是,罗邂觉得有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长公主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来,“我好像见过你。”
罗邂心头一跳,连忙稳住,“微臣以前没有这个福气…”
不等他说完,第二个问题已经抛过来:“你是凤都人吗?”
“微臣…”
“你有江北的口音。”
“微臣家在落霞关。”
“这就难怪了…”长公主点点头。又问:“你叫谢紫钦?”

四、怼霾谁家女


“武都侯龙庭,凤都世家子也,先帝为清河王时,以郎入侍,长于斗鸡,上甚悦。及上即位,拜庭为中郎将,掌宫掖护卫。庭性情深沉寡言,思密行敏,上愈亲厚。元和五年,郎中令罗迹谋逆,庭奋勇护主,上因封庭武都侯,拜卫尉。…次子霄尚永嘉公主。”
《后周书·列侯传第九·龙庭》
“你叫谢紫钦?”
这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长公主的论断。罗邂不由自主眯起眼退了一步。他十分肯定从见到长公主到现在,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名字,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只是太后刚才称他一声“小谢”就已经让她猜出自己的名字了么?
长公主歪头看着他,似乎觉得他吃惊的反应十分有趣,他甚至在她的目光中发现一丝揶揄的笑意。
“公主明断。”罗邂悻悻地承认。
“觉得我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长公主这样问,依旧不打算从他那里听到答案,径自说道:“其实很简单,十天前我看过他们递进来新护卫名册。”
“是…”
长公主抬手制止他说那些客套赞扬的话,“方僭派你到居延宫来,想必是因为你有些过人之处。太后的安危关系到国本,这不用我多说,你自己知道轻重。”她顿了顿,目光渐渐锐利,竟似有种磁力,令罗邂忍无法避开两人目光相交,“记住,不要让太后有什么闪失。”
“微臣定不辱使命。”
“哦?”长公主似乎没料到他竟然在自己如此的压迫下还能沉着应答,流露出玩味的神情,点头笑道:“果然不简单。方僭,你眼力不错啊。”
罗邂这才发现就在刚才那几句话语往来间,方僭、老周以及居延宫的宫人太监们人人都躬身屏息聆听,神情郑重。他松了口气,看来刚才出了一背冷汗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好了好了,你看你一说话,就把他们给吓成什么样了。”太后软软的声音打破了居延宫中片刻的凝重气氛。
长公主目光微微闪动,却笑道:“太后明鉴,这次我可没有做什么吓人的事情。”她拉着太后的手,两人一起从台阶上下来,又说了几句玩笑话,神态亲密,倒像是两个闺中好友,谁能想到南朝的命脉就掌握在这两个女人手里呢。
是夜,罗邂用调制了特制的米浆在白色绫缎上写道:“不论朝堂上究竟情势如何,在后宫中长公主分明才是真正的掌事之人。太后终日种养花草,不理宫务,遑论国事?然皇帝并不在太后宫中住,据说是由长公主亲自选定乳母和教养嬷嬷看护,由此看来无论是自愿还是无奈之举,太后都已被长公主隔离在权利核心之外。皇城内的防守护卫实际上由方僭掌管,”他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想到长公主所说,亲自过目新增护卫名册事情来,将之前的那句话删去,补道:“长公主对内廷安全十分在意,至少可以肯定几处关键宫室的侍卫人选全都是她亲自过目并且决定的。所谓方僭掌握皇城安危,言过其实,方僭不过是个幌子。”
一幅白绫很快写满,在灯下晾了片刻,浅黄色的字迹渐渐隐去,整块绫缎看上去整洁如新。他把白绫翻过来,用另一只笔蘸上特制胶墨重新写道:“安南王见字如唔:臣已成功进入羽林军,派驻居延宫。这里是太后的居所,长公主经常来。凤都防务外松内紧,几支护军内部严明,时时有人伺窥在侧,臣行动常有不便。凤都各城门和城内防务由龙霄负责,皇城内防务则由方僭掌管,此二人”他原本想写“皆与长公主有染”,可提起笔却始终落不下去,思量许久,终于写道:“此二人皆为南朝京师卫戍军中少壮军官。”
等到这一面墨迹干透后,罗邂小心将白绫折成尾指大小,塞入一个小小的竹筒,再用蜡封口后,便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静候。不过片刻,一道黑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出现在他桌旁的阴影里。
“先交给崔伯,他看后再给平宗送去。”
黑影悄无声息地融进夜色中去。
那种特质的米浆所写的字可以在看后可以用湿布擦去,不留任何痕迹。而特质的胶墨则保证了字迹不会被背面透过来的潮湿氤掉。
此去落霞关一千八百里地,等到回信大概需要二十天左右,希望届时能有新的进展。
对罗邂来说,在居延宫的日子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他一生中少有的闲适时期。他很快就发现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不知道是因为这后宫在长公主的治理下的确是天下太平了,还是因为长公主已经将居延宫彻底地隔离起来了,甚至各宫嫔妃每日来问安的时间都精准得丝毫不差。
太后一如既往地柔和温婉,对每一个人都轻声细语,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地平静,看上去十分享受这样恬静安详的生活,仿佛她真的已经是在颐养天年的老人了。甚至,她从来没有流露出对儿子的思念来。
罗邂一次也没有见过今年应该四岁的皇帝。
长公主又来过两回,她似乎十分忙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也再没有跟罗邂说过话。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他。
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重演,素衣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居延宫的门口,疾步从跪迎的众人面前走过,只留下淡淡的香气和一声“免礼。”
就在罗邂渐渐有些焦急的时候,好运气再此降临。
这一日略有些风,太后照例在午饭后坐在游廊下晒太阳,看着槐花白色的花瓣被风吹得四下里飞舞,忽觉可惜,便唤来宫女们张罗着把树上的槐花都收集起来说是要蒸槐花糕吃。太后兴致很高,除了指点宫女们做法外,自己还亲自动手蒸了一笼出来。
槐花糕蒸得太多,太后便指使宫女太监们往各宫送些去。人都派出去了,才突然想起来还漏了一个人,于是连忙命人将槐花糕包好,说是要给住在百癸宫的永嘉公主送去。
听见百癸宫三个字,原本高高兴兴忙忙碌碌的众人突然都安静下来,没有人肯应太后的使唤。太后有些生气,说:“不过送几块糕点怕什么?永嘉是休养身子,又不是坐牢。”
话是这么说,宫人们不愿意去,太后也没有办法。
罗邂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原本作为护卫的骑郎,他是不能在后宫随意走动的,如今领了太后的懿旨,总算可以将后宫探寻一番了。
少年时曾经进宫见过几位年长的嫔妃,罗邂依稀记得路。其时百癸宫十分好找。此处原本是永嘉公主出嫁前的居所,永嘉公主出嫁后便一直空置,待到它的主人再回到这里时,已经是获罪之身,原先还时常有宫人来打扫的如今也不再来了。所以罗邂远远看见一带花草杂芜,屋宇失修破旧的庭院,便知道那就是百癸宫了。
尚未走到跟前,便听见有个女子凄厉的声音在哭喊着什么,罗邂心中一沉,难道永嘉公主已经疯了?
小时候就常听人说皇宫中犯了错的嫔妃被贬入冷宫,往往因为心情绝望或是疏于照料而神智失常。只是永嘉贵为公主落到如此境地却格外令人感慨。
百癸宫内部倒不像外面看上去那么残破,此处宫女太监早已遣散,只留了两个身体强壮的嬷嬷负责照看。屋内自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精巧华丽的摆设了,除了必须的器物家具外,别无长物。但四处打扫得倒也干净,门窗也都完好,并不像罗邂想象中那样在半夜里会嘶嘶透风。
那两个嬷嬷见到罗邂似乎一点也不吃惊,连问都不问一下,就打开门让罗邂进去。
一踏进庭院,那凄厉的喊声就更加清晰,一声一声,从屋后传来。那两个嬷嬷似乎习以为常,恍若未闻。罗邂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问嬷嬷,也只是向后院指了指。
顺着嬷嬷指的方向,罗邂绕过主殿,走进一个天井。
此时阳光正好,洒满整个天井,罗邂一进去就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的女子站在天井中央对着太阳一声一声地嚎叫,也许因为叫得太过用力,有一绺头发散落下来,垂在鬓边。她身边有一个刻着棋盘的石桌,石桌上布着棋子,旁边甚至还有一个酒壶两只酒杯。
罗邂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等了一会儿,那女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听得人已经被她的嘶吼吵得头晕脑胀了。他只好打断她,大声喊道:“永嘉公主,我是居延宫来的,太后让我给你送槐花糕来。”
在他喊出第一声的时候,那女子便已经蓦然停下来,扭头怪异看着罗邂。
罗邂喊完话,自己的脑袋还在嗡嗡的响,周围却已经静下来了。永嘉公主像是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你说是谁让你来的?”她语调平和清晰,只有嗓子因为嘶吼得过度的原因,明显嘶哑了。
“是太后让我来的。”
“她?”出乎意料,听清楚之后永嘉公主不屑地冷笑起来,“我不要,你让她不要假装好人了。我一辈子也不原谅她。”
没等罗邂有所反应,忽然听见游廊紧里面阳光照不见的地方传来“噗哧”一声笑,罗邂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女子声音说:“他怎么可能替你传这样的话。”
这个声音罗邂死也忘不了,虽然他听这声音的主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免礼”这两个字。

五、醉卧玉台莲


“霄乃世家子,雄姿英发,先帝甚爱,以尚永嘉主。主归宁频仍,霄乃随左右,出入宫掖,畅然无阻。”
《后周书·孝惠楚皇后传》
罗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公主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永嘉公主是因为行刺未遂还是因为情海翻波而被软禁在这里,她最恨之入骨,或者说最大的对头都应该是长公主永德。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处在长公主的位置上,都不会就这样毫不防备地出现在这里。
罗邂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子从暗影处走出来。午后阳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瞬间,整个庭院似乎都亮了起来。
她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这么吃惊的样子。罗邂怀疑自己又从她的笑意里看到了顽皮的揶揄。
她不止真真切切站在这里,而且看上去还和永嘉公主相处甚欢,他来之前她们分明在饮酒下棋。
永嘉公主趁着罗邂发呆的当儿凑过来打量他,又回头看看淡然立在阳光下的长公主,忽而抚掌笑道:“阿丫,这人看上你了。”
一语惊醒了罗邂,他的手一抖,差点把糕点盒子扔在地上,只能死命憋住气,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定在远处任两位公主拿他取笑。
不料长公主却摇头道:“没有,他看上的不是我。”
“你看他看你的样子,还不承认!”
“他看上的是别人。”长公主脸上笑意渐渐隐去,淡然的神色下有点什么东西散发冰凉的气息,“不要跟我争辩,阿寐,这种事情上你永远糊涂。”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转向永嘉公主。
罗邂亲眼看见永嘉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失尽,像是受了什么恶毒的诅咒,就在这眼风扫过的一刻石化了一般。
长公主见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温言道:“是我不好,又说错话了。”拉起她的手一同走向百癸宫的偏殿。
那样温柔的语气神态,若是第一次见到,一定会为之迷惑。然而罗邂早已经领教过她的心机智慧,自然是不相信她无意说错了话。心底暗自评判,这对姐妹的亲密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永嘉公主任她牵着,走到了门口,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想要挣开,几乎是哀求着问:“手很痛,可不可以不戴?”
长公主自然不让她挣脱,加上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以严厉的目光制止她,口气却仍然温和,“那怎么行?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她把永嘉公主按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下,伸手从她刚才置身的阴影中拿出一条金钢打造的锁链,亲自将永嘉公主的手腕并在一起所在栏杆上。
锁链抖动间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将片刻前还弥漫在庭院里的暖意驱得干干净净。罗邂看着姐妹两人的动作,只觉得脊背发寒。
谜一样的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能一会儿如春风般暖人,下一刻却令人不寒而栗。她对太后关怀备至,却不动声色地将之变相软禁;对永嘉公主时而如姐妹相亲饮酒作乐,转眼间却毫不留情地禁锢住她。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同时有着温暖和阴寒两种极端的性格和手段?
石桌上残局未了,残酒未尽,前一刻的戏谑此刻就已经变成了永嘉公主若有若无的啜泣和她行动的时候锁链冰冷的碰撞声。
长公主安置好永嘉公主,从罗邂身边走过,都走了几步发现罗邂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来唤他:“紫钦,走吧。”
罗邂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炸得他脑中一片空白:“紫钦”?还是“子衾”?
很多年前,那个梧桐落叶如雨的秋天,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小小的女孩仰着头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又皱眉瘪嘴地说:“罗邂,这名字真难听,让我想起螃蟹来。”
那个努力学着兄长们的样子维持儒雅风度的少年便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的字,子衾。”见小女孩有些迷惑,便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那两个字。
“子…衾?”她读出来,忽而展颜笑了,“这个好听,我喜欢,就叫你子衾。子衾,子衾。”
从来没有人这么娇滴滴地唤他的字,一声声子衾,直叫得他的心底阵阵酥麻。从此,他再也无法忘记听见那个声音唤出这两个字的感觉。即使若干年后,他千里流徙,顶风冒雪亡命塞外的时候,他依靠着草原上的雪水和身上的血债支撑着活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过。
“谢紫钦,你在想什么?”长公主久久不见他的回应,又唤了一声。
锁链哗啦地响着,永嘉公主咬着牙笑道:“他在想你叫的这声名字真好听,是不是呀?”
那两个人脸上同时变色,自过江以来第一次,罗邂心中涌起一股杀意,长公主已经大步走过去。
永嘉公主兀自笑道:“紫钦,叫得真亲密呀。你又看上这个了?难道方僭已经讨不到你的欢…”
她刻薄的话语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直到眼前的金花和耳中嗡嗡作响的杂声渐渐消退,永嘉公主才有力气把被打偏过去的脸转过来。长公主正以目光凌厉地瞪着她,两人目光相交,永嘉公主傲然仰起脸,冷笑道:“还有一边没打呢,打呀。”
长公主猛地闭上眼深深呼吸,等再睁开时已经将怒意压制下去。她淡淡道:“从今天起,驸马进宫探视由每月一次改为每十天一次。”
永嘉公主跳起来尖叫:“你敢!”她扑向长公主,却被锁链生生拽住,狠狠地摔向栏杆。
顾不上手腕剧烈的疼痛,永嘉公主冷冷笑道:“你不用拿这个来激我。你的心思已经转到这小子身上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紫钦?他不就是你整天都挂念着那个什么子衾吗?”
长公主倏然回头,望向罗邂的双眼闪烁精光。
罗邂感觉到脚下的地像是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将他吞入无限的黑暗深渊中去。他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脑中飞快转过一连串的念头:捉住长公主长公主做人质,逃出宫去,杀掉永嘉灭口,还要通知赵亭初立即撤离。
他摸向腰带,那里面藏着一柄用来防范意外的丁零匕首,小巧锐利,瞒过了严格的搜身检查。
“谢紫钦,”长公主叫他的名字。
他又上前一步,却没有答话。
长公主慢慢向他走近,目光却没有离开他的脸。“紫钦…”
罗邂已经摸到匕首的手不易察觉地微抖了一下,现在他们两人间只有一步之遥,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炫目的光芒,刺得他无法与她对视。罗邂的目光在她的压迫下微微后撤,向旁边撤去,却瞥见永嘉满脸兴奋地扒着栏杆看好戏。
“紫钦,”长公主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让你看笑话了,抱歉。”她加快步伐,从他身边擦过,急促地离开。
一直到那脚步声听不见了,罗邂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渐渐放松。直到此刻才察觉肺部憋得火烧般疼痛,刚才不知道忘记了呼吸有多久。他把手从腰间收回,那上面全是汗。何止!好像上一刻被凝固了的风和空气到现在才又活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微风轻扫,他背上一片湿凉。
见鬼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为什么没出手?
“我知道你是回来找她的。”
罗邂一惊,抬头看见永嘉公主斜靠在廊柱上,朝他暧昧地笑着,“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和你哥哥真像。”
才刚放松的拳头又握紧,罗邂深悔刚才的迟疑,最有价值的人已经离开,他把自己逼进了绝地。
永嘉还在笑,冲他挤眼,“放心,她没认出你来。那时候她还太小,根本不记得你的长像。可我记得,因为你的三哥曾经是我宫里的护卫。”她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屋子,“我们常在那里面呆着,你三哥和我。”
罗邂觉得自己的思维正变得迟钝,对于永嘉透露的秘辛只觉得麻木。他说:“你如果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这威胁如此软弱无力,罗邂说到最后自己先泄了气。
“我才不会说出去呢。”永嘉嗤笑,“我讨厌她,我才不告诉她。让她自己猜去吧,哈哈哈,哈哈。”
锁链的撞击声夹在笑声里,清脆悦耳,说不出的诡异。罗邂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永嘉,好像到了此刻才突然领悟,这个女人早就疯了。
没想到长公主并没有走远,她就等在百癸宫门口,看样子心情已经平复。见到罗邂出来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句:“跟我来。”便率先走出去。
长公主的步伐很快,衣裙在她步伐带起的风中飘曳,宛若凌波仙子,身姿飘逸优美。
罗邂刻意放缓了脚步,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不离不即地跟着。这样的距离里,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充斥在周围,手臂偶尔扫到她衣裙上的绢绸,便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后来罗邂无数次地回想这一刻,他不明白自己当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竟然丝毫没有考虑到长公主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早就有一队士兵埋伏着要捉住他杀掉他。经历了那么多惊险苦难后,为什么他居然会毫无戒备地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而此刻,他眼中只有前面飞快行走衣袂翩然的身影,耳中还反复回想着她那声“子衾”。
长公主带他来到皇城东南角的崐屿湖畔,一处种满荷花的水榭。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弄乱了她的发丝。她丝毫也不在意,迳自在临水的栏杆边坐下,脸朝着满池荷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罗邂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只是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一小会儿,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小巧的紫玉葫芦,拔开木塞,一股醇厚的酒香味就飘了出来。
“好酒!”罗邂忍不住喝彩。
长公主仰头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他,向他回眸而笑。
罗邂却怔住,蹲下来看她满脸的泪水,“长公主?”
“喝酒!”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握着酒葫芦的手又红又肿。
“长公主,你的手…”
她不回答,只是大口喝酒。
他拦住,“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不能这么喝酒,太伤身。”
“真罗嗦。”长公主又灌了一口酒,将紫玉葫芦往水中一抛,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罗邂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已经将温软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美酒被送进口中。罗邂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先醉了。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打算拒绝。搂住她的腰,让她温软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溶化掉,罗邂一边亲吻她的耳垂的同时,已经恍然大悟,久远前那个预言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