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跟景麒听了太师的话都愣住。
“母兽?你是说景麒带回来的那个庸,不是唯一一条?”
“因为它的身体太小,老臣总觉得蹊跷,今日有翻查了一些古卷,才发现成年庸体长三丈,鳍宽一丈七,远比台辅带回来的大。而最可虑的是,一只庸身边,常常有上千条幼庸。”
阳子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您是说,如果景麒带回来的,只是其中一条幼虫的话,那么麦州就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了?”
“只怕是这样。”
“那么…旱情就还会继续?”
“不但如此,臣担心的是庸的毒性。台辅说他是在一个山洞的外面发现这个幼虫的,那么这庸的老巢很可能就在那个山洞里,它的毒性一直潜藏其中,不为人所知,万一有人不小心接近了,或者毒质随着河水从洞中流出,那就太危险了。”
“这始终是个隐患。有没有办法除掉它?”
“这个…庸是因乱而生,寻常人无法杀死,只能找出乱主,再想办法。”
“什么叫乱主?”
“就是要找出为什么庸会出现,找出造成这乱的关键之人,只有这个人才能杀死庸,或者这个人的死,也能解除庸的祸害。”
“一定是人吗?”阳子不确定的问。
太师抚着长长的白胡子笑了:“世间所有的动乱杂乱纷乱都是因人而起,任何的乱局,总有一个关键的人牵涉其中。”
“可是,要怎么才能找出这个人呢?”
“乱,自有乱象。”太师斟酌着字句:“一旦乱象起了,朔本追源,总能找到的。”
阳子眼尖,看见景麒与太师飞快对视,目光闪动,突然疑心大起,问道:“你们究竟还有什么瞒我的?”
两个人都垂下眼去不作答。
“景麒,你来说。”
这是命令,身为麒麟的景麒无法拒绝,只得说道:“我担心,这乱主就在主上的身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肯继续。
“哦?”阳子心中一动,仔细揣摩他的话,半晌问道:“那么乱象是什么?”
太师沉吟着说:“所谓乱,不是突然爆发出来的。万事有源,发端都不过是极其微小不引人注目的事件,日积月累,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会有一件突发的事情扰乱正常的秩序,这就是乱象。庸是古兽,它的出现只怕是秉承了天意,一旦乱象出现,自然会将乱主引出来。所以…”
“所以现在能作的,就是等待乱象出现吗?”阳子打断他,沉思着,“无能为力吗?”
“主上…”景麒想说什么,她却朝他看来,两人的目光毫无防备的撞在了一起,他心头猛地一跳,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不是吧。”阳子收回无波的目光,“旱情继续下去,别说灌溉,只怕连饮用都有问题,在找到解决庸的办法之前,现让我们解决水的问题吧。”

玲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书房的灯仍然亮着,她愣了一下,看了看更漏,已经是午夜时分。一直守在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金波宫的夜晚异常的安静。
“这么晚了…”她站起来,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浅浅的交谈声从屏风后流出来,“如果从拓峰引水的话,虽然距离远了,可是因为地势高低的差别,反倒比从邻近的河谷要快。”
“只是工程太大了…”
“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要不然…索性疏散麦州灾民到别的州?”
“人数太多,劳民伤财,何况别的州侯也未必愿意接收。就是灾民本身,也一定不愿意离开故乡吧。”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阳子泄气。
玲走进来,太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这里只剩下主上和台辅两个人。
景麒一如既往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书案前,低头思索。阳子的椅子却是空的。
“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除掉庸了。”阳子的声音从窗口的方向飘过来,玲这才看见景王陛下抱膝坐在窗台上,脸朝着窗户外面,也不知望向夜幕中的哪个角落。
带着海水味道的风从窗口灌进来,经过她的身边,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又在景麒的周围缭绕,将他淡金的长发微微卷起。
仍旧没有望向彼此,隔着宽广的空间,他们分坐在书房的两端。玲却觉得这一刻,两人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将他们紧紧维系在一起。她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那整整七丈宽的房间不存在,仿佛他们与生俱来就是一体的。
“他们本来就是互为半身嘛。”玲使劲摇头,打消自己奇怪的想法,清了清嗓子:“主上…”
不知是这房间太安静了,还是因为心不在焉,不怎么响亮的声音让另外的那两个人几乎同时震动了一下,回过神来。
那种奇妙的默契打破了,纽带瞬间绷断,连光线都似乎亮堂了许多。
玲懊悔的想去撞墙,看看正襟危坐的台辅,又看看尚带着一丝迷茫神色的主上,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的说:“那个,主上,已经很晚了,请去休息吧。”
“呃?”阳子从窗台上下来,“哦。很晚了?”
“过午夜了。”玲说着,眼睛却望向景麒。
他站起来,“那就请主上早些休息吧。”
“哦,好的。”不知为什么,阳子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舍的遗憾,她走到书案前,把还没来得及批阅的奏章整理好,交给玲:“送到我的寝宫去吧,我一会再看看。”
“主上。”景麒唤住她,“不要再看了。休息吧,玉叶说您这两天都没怎么睡。”
“那怎么行呢?”阳子头也不抬的说:“这些公文明天就等着发下去呢。”
一直修长的手掌压在奏章的上面。阳子愕然抬头,跌进深沉不见底的紫色寒潭。
“让臣下解决吧。玲,你陪主上回寝宫。”
“是!”玲正等这句话呢,不由分说拉这阳子就走。
“哎,你怎么可以这样…”阳子的抗议在好友面前根本无效,只得无奈的离去。
海风回旋徘徊,挟带着层层帘幕也随风起舞,室内一下子空寥下来,只有沉睡中的云海发出的轻微呓语,恍惚可闻。
景麒一个人站在阳子的书案前,指尖划过上好黑木所制,光可鉴人的桌面,想象着那上面反映出那个红发女子的样子。那双晶碧的眸子,仿佛透过反射,正灼灼的盯着他瞧。
他比上眼,屈起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扣了扣,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空旷的吓人。
他在她的座位上坐下,学着她的样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盯着面前的笔墨文书出神。十年了,十年来多数的时间,他们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宰辅有自己的书房,当初他并不在这里处理政务的。后来是因为这个身为胎果的年轻女主登位,他担心她的无知,担心她的软弱,担心她会不勤于政务,像前任景王那样逃避,都是女王,他有理由担心历史会重演。
他还记得最初辅佐予王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替她承揽下大部分的工作,归纳朝臣的建议,分析各种背景资料,提出自己的见解,她所要作的,就是在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并且在赦命上盖上玉玺。他已经尽量减轻她的负担,简化她的工作,他以为一切会按他预想的那样顺利。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迟钝,那位肩负众望的女王很快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她退缩,她逃避,她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而任由自己的妹妹代替自己履行职责。
“唉…”景麒无声的叹息,他想起阳子常常抱怨说他叹息的太多。叹息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舒觉舒荣姐妹俩个的影子轮流在脑中浮现。
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王气没出现在妹妹舒荣的身上,如果是她的话,可能会有不同吧。身为王者的姐姐像所有普通女人一样喜欢华服美食,却对枯燥的政务毫无兴趣。在厌倦了金波宫单调寂寞的生活后,她开始不停的哭泣,对自己看不见尽头的王者之路满怀恐惧河怨恨。此刻回想起来,她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女人,依赖性极强的女人,那时他却为了这个王的任性和软弱伤透了脑筋。为了排解寂寞,她把妹妹舒荣接进宫。她依赖妹妹和景麒替她应付繁重的公务,逐渐的,无法离开这俩个人。舒荣却是不同的,她有野心,也确实有点手腕,她热衷于权利,她羡慕姐姐享有的,众人对她无条件的尊崇。至少她不会厌倦政务,景麒无奈的想着。
第一次见到现任景王,那时她还是蓬莱的一个普通女孩。
又是一个普通女孩。她被吓得不轻,浑身上下一直发着抖,喋喋不休的问着各种问题,软弱的无法使用水禺刀。唯一能让他欣慰的是,虽然不情愿,虽然表现笨拙,这个女孩在临危的瞬间散发出一种惊人的爆发力。大概就是这个,让他产生了一点希望吧。
为了避免她像予王那样逃避,他决定不再代劳。宁愿手把手的教她,也不愿给她放弃责任的借口。不但要教她处理政务,还要教她熟悉这个世界,她只是一个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的胎果。他搬进这间书房,就坐在她的身边,因为害怕她也产生那种依赖,他收起对予王的温和,不苟言笑,甚至是严厉的与她相处。
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她出错。她的思想是那么不同,她对事件的衡量标准通常很不一样。她不喜欢墨守陈规;她对壁垒森严的等级之别不屑一顾;她甚至不喜欢那些华美的衣服。胎果,的确是很不同的吧。延王尚隆,也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主导了政务,而他退居辅助的位置。大概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让别人代劳吧。景麒忍不住微笑,有这样一位强势的王,满朝的大臣们大概会觉得不方便吧。
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为她骄傲。他坐在阳子的座位上,从她的角度打量这间书房,想象着这个房间里站满大臣的样子。除了朝议以外,这是景王处理政务的主要地点,不上朝的时候,大臣们都会到这里来汇报请示晋见。这里,是庆东国的权力中心。而这个位置上的那个红发女孩,就坐在这里,控制着整个国家。
不知独自坐了多久,景麒才恍然回神,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虽然在麦州的日日夜夜,他都是在这样的遐想中度过的,可是这里是金波宫,他们的距离太近,太危险了。他收拾起桌面上的奏章,离开书房。
明月当空,群星璀璨,整个金波宫都陷入静谧的沉夜。海风将他宽大的袍服吹出层层波纹,景麒临风而立,长发飘然,柔和的淡金色似乎与天上那轮明月交相辉映,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淡雅的光辉。
“台辅?”从阳子寝宫出来的玲十分意外:“您怎么在这里?”
“呃?”景麒回神,才发觉不知怎么的,就来到光华殿的外面。“是你啊。主上歇了吗?”
“嗯。”玲点头,“又陪她说了会话,才睡的。台辅还不去休息吗?”
“我?”景麒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玲知道他的脾气,不愿意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也不会多说,也不在意,施了一礼,先行告退。
光华殿的窗口漆黑,景麒独立了一会,正要离去,突然一抹不易察觉的幽蓝光芒从里面泻出,吸引了他的注意。
水禺刀?
他不由自主走过去两步,又突然醒悟,煞住步伐。“不要这么寸步不离。给我一点空间”,这是主上的话,他苦笑,身为麒麟,不就是应该不违诏命吗?如果那是主上的意愿,就随她吧。
他转身健步离去,飞扬的袍角在腿边跳跃,仿佛他不安躁动的心。
离开的那么仓皇,他没有注意到那抹幽蓝光线变幻起伏,渐渐被一朵耀目火红的光芒所取代。

十一

阳子安静的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见玲终于离去,立即坐起身来。不,她睡不着,那么多事情,纷繁杂乱,让她怎么能安然入睡?
乱主,什么才是乱主?她在宽大的寝宫内来回踱步,脑子里反复啄磨太师的话,要从乱象找出乱主,可是什么才是乱象?景麒说乱主就在身边,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她身边的某个人,引起了某种混乱,而这种混乱就是庸出现的原因?可是一切都那么平静,根本没有乱的迹象,而且,身边的人是谁?台辅?太师?冢宰?祥琼?玲?她使劲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做,就能摆脱这一切纷杂。
然而思绪根本不受控制。景麒他又怎么知道那个乱主就在她身边?为什么他又不肯明白说清楚?莫非…
她站定,一丝凉意从心底冒出来,乱主就是她自己?
不可能!她飞快的否认,她什么也没做,任何会引起混乱的事情,她都没有做过,怎么会是她?可如果不是,为什么景麒不肯言明?除了她本身,他还会顾忌什么?
可是…
她怔怔坐下,如果因为她的原因,引起了乱象,造成麦州大旱,造成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那么,这跟失道有什么不同?
阳子一惊,突然觉得这一夜安静的令人无法喘息,仿佛暴风雨前摄人心魄的屏息。
低沉龙吟自墙角传出,阳子看过去,水禺刀身上发出隐隐幽蓝的光。
指尖触到刀柄,却很是犹疑,她承认,自己是在害怕,害怕万一水禺刀告诉她的,是她最不想知道是事实,她害怕她真的就是那个乱主。
龙吟声声,越来越急切,水禺刀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她什么。
要来的,无法回避。她深吸了口气,将刀柄掌握住。
刀面荡起涟漪,向四周辐射开来,水做的刀身却并未如往常那样就此平静下来,反倒剧烈的晃动起来,波纹扭曲变幻,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般把一切都吸进去。阳子只觉眼晕目眩,皱着眉头想要放弃。
就在这时,一切突然静止,连刚才不停荡漾波动的水纹,也凝固在一片黑暗中。“结束了吗?”阳子不确定,可水禺刀的周围,幽蓝的光线仍在变幻。
渐渐的,一点红色在黑暗的中央出现,由远而近,迅速滋长。那是什么?阳子定睛细瞧,那红色宛如火焰,在虚空中跳跃舞蹈,火焰的触角向四周伸展,渐渐变作莲花的花瓣,蕊心是火焰,四周是红莲。满天的星光如流星般燃烧,红莲的光焰夺目绚烂。
阳子被这奇异景象惊呆,半天不知如何反应,仿佛那团火是在她的心中燃烧,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却让她的心无法抑制的狂乱跳动。血脉在体内肆意奔流,撞动她的身体,也随之颤抖。
水禺刀突起波纹,虚空再次扭曲变幻,红莲花瓣萎谢,燃烧的流星飞坠而下,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
“啊…”阳子无法控制的惊呼出声,手一松,水禺刀呛啷一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铿锵的响声。波纹消失,刀面平复如初,安静的躺在地上,发出幽幽的光。
阳子瞪着它惊恐喘息,如同躺在那里的,不是无数次助她死里逃生,逢凶化吉的贴身宝重,而是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水禺刀可以显示事实,也可以显示她心中所想,这一次,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闭上眼,火红的红莲花瓣在眼皮上盛开,惊得她又立刻睁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极端的反应,或许是因为水禺刀从来没有显现过这样的幻像吧,而她又无法猜透那幻像的含义。
乱主,如果水禺刀是在回答她的问题,那么,红莲究竟是什么呢?看来这个问题,只能去问问景麒跟太师了。
她缓缓从地上捡起宝刀,走回到刀架前,双手平托,举起它要放回到原先的地方。
月光下,刀身泛出幽蓝的光,阳子顿住。她忍不住想,如果是尚隆,他会怎么办?
延王尚隆,治世达五百年的贤君,他跟阳子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阳子把这位同为胎果的雁王看作老师。他的经验和阅历,胆识和手段,都是王者中的典范。每当遇见什么难以委决的难题,阳子都会尝试着假设,如果是尚隆的话,他会怎么做。
如果是尚隆的话,他会怎么做?
尚隆像头豹子,他心思缜密,擅长分析,如果是他的话,大概会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跟那红莲联系起来,寻找他们的共同点和特点,然后进行甄别吧。他有着豹子等待猎物是的耐心,大概会不动声色的寻找乱像的每个端倪,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他也有豹子的敏捷,一旦确定目标,就会迅速行动,绝不给人以喘息的机会。那么如果尚隆在她现在的位置,只怕能做的,也只是不动声色观察了。
想到这里阳子就忍不住微笑,那个家伙一定在表面装出吊儿郎当的样子,一边掏耳朵,一边听着他身边三位重臣的唠叨。然后在那三个人转身的下一分钟,就逃到民间去,出入酒楼歌馆,亲自收集有用的情报。
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阳子把水禺刀重新握在手中,心中默想着,观察刀面。
幽蓝的光晕中,水纹荡漾开去,当中显现的,正是尚隆高大的背影。
“难得啊。”阳子看着他身上庄重的朝服,微笑的想着,“难得不上朝的时候这个家伙也这么正经。”
这个家伙,这是延麒六太对自己主上的称呼,听上去似乎带着不屑,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长久的相处培养出来的亲昵。同为胎果,阳子其实对这样的称呼感到很熟悉且亲切,私下里便也用“这个家伙”来特指尚隆。当然这样的秘密只对两个好友玲和祥琼公开,连尚隆也不知道背地里被阳子这么叫着。自然不能让景麒知道,他一定又会说国家的体统,礼仪之类的话。其实阳子喜欢这个称呼,大概也是因为羡慕雁国主从之间轻松随意的气氛吧。相比较起来,她和景麒都是认真的人,连相处的气氛,也都总是一本正经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调查明白没有?”尚隆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少有的严肃。
阳子一愣,看着尚隆转过身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漆黑的瞳仁深沉难测,微簇的眉心隐隐泄漏出沉重,“到底调查明白没有?”
这样的尚隆…阳子惊讶的瞪大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凝重严厉的尚隆,他黑沉沉的脸,就像风暴漩涡的中心,暗暗酝酿着爆发的界点。即使只是透过水禺刀,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金波宫,阳子也仿佛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压力。不难想象他身边的那些惯于指手画脚的大臣们这个时候有多手足无措。
四周的人噤若寒蝉。
“朱衡,你说。”尚隆语气轻柔的命令,却让被点到名的大臣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阳子凝起眉,这个当年质问刚登位的尚隆想要什么样谥号,以大胆坦率著称的雁国名臣竟然在王的面前瑟缩,半天委喏不成言。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及其不寻常的事情,才令雁国君臣都那么反常。
看着冷汗横流的朱衡,尚隆冷笑一声,低声喝道:“六太,你说!”
“是。”雁国宰辅延麒六太矮小的身影从角落出来。
他还没说话,阳子就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连一向懒散不羁的六太也如此庄重正式的一君臣之礼回应延王,看来那件事情真的严重到了极点。
她此刻无限好奇的,就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查明白了,事情因…”
“主上,”朱衡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一切罪责都在臣的身上,请主上…请主上治罪。”
尚隆剑一样的目光锋利的指向他,寒光凛人,似乎要将朱衡生生劈开一样,那目光中的痛心,责难,悲痛如此深沉强烈,竟让人无法逼视,“朱衡!”尚隆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闭嘴!”
阳子倏的一声合上刀鞘,挺身躺倒在床上,心头狂跳。她无法再看下去,尚隆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目光,让旁观的她都有一种窒息的沉郁,让她无可奈何的逃离。
闭上眼,剑光一样的眼神在脑中逼真再现,久久不散。
她看见了谴责和失措,从来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尚隆,竟也有这样情绪,原来他也不是万能的,即使有五百年的治世,他也有如此无力的时候。到底,雁国出了什么事情?
阳子突然感到一丝凄惶,连尚隆也是这样了,她还可以向谁求教?
云海的缝隙中悄悄透出曙光,初阳的金波在云海的波涛间折射变幻,幻化成朝霞,从窗口投入,光华殿一点一点回归光明。
金波宫逐渐苏醒。
阳子双目酸涩的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着,大脑因为极端的疲惫暂停工作,此刻她的眼中是一片空白。
“主上?”玉叶试探的敲敲门,“醒了吗?”
“嗯。”她没有动,“进来吧。”
门被推开,玉叶带着两个宫女走进来,一看见和衣躺在床上的阳子,就忍不住掩着嘴笑了,“哎呀,一定是累坏了吧,连衣服都没换就睡了。主上昨夜睡的好吗?”
阳子无力解释,只是无言的点点头。
一个年轻些的宫女也笑道:“我们也猜主上昨夜应该能睡得好些,毕竟台辅回来了嘛。”
“呃?”阳子有些惊异,随即无奈的苦笑,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人将她和景麒如此紧密的联系起来,仿佛景麒不在身边,她就会六神无主的样子。
“不是吗?”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质问。
“当然不是。”她不容置疑的否认,不让自己继续乱想下去,猛地坐起身,“玉叶,去请台辅来。”
玉叶笑着说:“台辅早就在外面等着了。”
“嗯,那就让他进来。”阳子太阳穴一下一下的跳痛,她猜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好,不知道景麒看见了,又要啰嗦些什么了。
出乎意料,景麒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主上,刚刚收到雁国发来的消息…”
阳子蓦的回头,强忍着头痛急切地问道:“怎么?雁国出什么事了?”
“主上已经知道了?”景麒惊讶的问,随机醒悟:“是水禺刀吧?”
“到底出什么事了?”阳子几乎粗鲁的追问,事关尚隆,不由她不焦心。
“主上,”,景麒一字一顿道:“雁国的湍帷大人遇刺身亡!”

十二

雁州国首都关弓位于一片广阔富饶的平原,几条水道纵横交错,田野一碧万顷,望不见尽头。这里是常世最繁华富饶的城市,从各国慕名而来商人和难民都能受到官府有力的管理,从而安居乐业。因此,相比于别的连年灾乱不断的国家,关弓居民的脸上有着不多见的安详富足。
关弓山从平原上平地拔起,一直向上,剑一样高高插入云海。关弓的老人们说,这就是通往天界的天梯,厚重的云海上面,是无人能看的玄瑛宫,雁主延王的住处。
倚天绝壁的最上端,有一处向外突出的平台,平台连接的山体上,就是玄瑛宫高大宽广的宫门。值守宫门的两个侍卫在门前分立左右站的笔直,随时警惕着各方的情况。眼看主上寿辰临近,湍帷大人的突然遇刺,给玄瑛宫上下所有的人不小的震荡,不用上司交待,他们此刻也格外的警醒,生怕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你看,那是什么?”站在左边的那个侍卫指着南面的方向大声冲同伴吼,这里的风很大,不大声点,隔着三丈宽的宫门,什么也听不清。
右边的侍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极远处,天的尽头,似乎有两个黑点朝这边飞速的过来。“似乎是骑兽…”
“有人来吗?要不要通知将军大人?”
“先不用。”右边的侍卫活动了一下身体,握紧手中的长戟,“先看看是什么人。”
由于在天上极高的地方,云海翻滚,朔风横卷,飞行起来极端困难,普通骑兽根本无法保持在这个高度。然而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会功夫,那两个黑点已经接近了不少,至少隐约能看得出的确是背负着人的飞兽。
“不像普通人呐。”他们紧张的摆出迎战姿势,不能不小心,尤其在湍帷大人遇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