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糙汉子知道守夜官在窗外拎着油灯巡逻,都不敢出声打断这啰嗦又费脑子的长篇大论,只能硬着头皮听后面产后护理以及水银中毒相关的各种理论。
头一页朗读者和轮休者还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提防着,后头这件诡异的睡前日常变成了颇为无奈又合理的活动——
往往热那亚人操着浓厚的口音读个三四行,四周的床铺上就开始陆续传出雄厚的鼾声。
而且时间一长,连十三岁刚入伍的新兵都能区分铅中毒和肝中毒了。
与读书催眠法有关的事情传到列奥纳多那里,愣是让他笑了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这种事情——绝对只有海蒂做得出来。
情窦初开的列奥纳多先生并没有太多时间黏着他的领主大人,他现在在忙更加重要的事情——镰刀马车的设计。
这是他从前就记录过的一个点子,只是因为先前马匹实在不太够用,加之场地和各种原因,一直都没有能够实现。
最近热那亚又一批败兵落荒而逃,清点战场和战利品的时候还能搜刮到好多利刃和弓箭。
好些马儿因为凶猛的枪.炮声狂奔而逃,把骑士们都摔的灰头土脸——在五六天后,有人发现一大群军马在河谷的隐秘处吃着草晒着太阳,而且连马鞍都不曾卸下。
他改良了战车射手所乘坐的倒l型马车,在前后两侧都安装了长且坚硬的固定铁架,又于四个方向都装了弯刀般的十字滚轮。
当双马奔驰的时候,链条就会在车轮的作用下自动推动刀轮,让这辆车变成能够在战场中随意进出的绞肉机器。
这个设计实在是大胆又直接,法比奥老先生虽然嫌弃他想一出是一出,但一回头就把刀片磨得锋利厚重,而且还搞定了切割性更强的锯齿。
“——这样连人家的马都能锯开。”老头子如实评价道:“还有,你得为这个再加点钱。”
达芬奇忙碌的脚不沾地,除了军械设计之外还要兼顾城墙修复以及外缘防御堡垒的设计,每天都没什么时间去见海蒂。
而且往往他过去的时候,不管来的是早或者晚,领主办公室的外头总是坐着一长溜的人,哪怕他进去汇报工作了,身后还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
七月一到,夏夜都燥热了起来。
海蒂又因为处理米兰那边许多桩生意的缘故推迟了睡眠时间,她埋头写着批复,忽然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列奥?”她把一封回信推到了一边,继续低头翻阅阿塔兰蒂写来的信件。
米兰的牧场产量又扩大了不少,货品全都一上架就被销售一空,而且主要都是外国的主顾们颇为青睐。
“这是今天关于防御工事的进度报告。”列奥纳多把手里的几张纸放在了她的面前。
“嗯,我等会看。”海蒂确认着油彩工坊的利润,在回信上嘱咐他在开第三家分店时注意配方的保密以及雇足够多的守卫。
“这是今天关于弹药改良的分析文章。”列奥纳多又放下了一份文件:“以及我自己画的图纸。”
“好,辛苦了。”她翻到最后一页,眯着眼睛看阿塔兰蒂歪歪扭扭画的全家福。
那小姑娘成长的速度也挺快的啊,听说现在都能到处撒欢乱跑了?
“还有我帮你摘录了关于威尼斯那边的情况。”达芬奇终于把最后几张纸也放了下来,还赖在这里不肯走。
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看向他:“你好像有别的话想和我说?”
“没有。”列奥纳多有点小生气,回答的非常快。
“真没有?”她摇了摇羽毛笔:“那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男人哼了一声,俯下身来飞快的亲了一下她的唇角。
没等海蒂回过神来,他扭头就快步走掉了,连晚安都没有说。
“站住。”她忍着笑道:“回来。”
列奥纳多都走到了门口,这时候扭过头来,还是又磨磨蹭蹭的走了回来。
“你亲歪了。”她点了点唇珠:“应该吻这里。”
男人红着脸俯下身,笨拙又认真的给了她一个深吻。
“晚安,领主大人。”他哑声道:“不许再装作看不见我。”
她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慢悠悠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还能假装多久。”
城市里的风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那些野草般肆意生长的谣言仿佛被一把火焚尽了一般,再也没有人道听途说什么诡秘的消息。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些热那亚人被折腾怕了。
真有几个探子和内奸被抓去给那帮莽汉们读书,站在好些床铺之间的时候,就好像被剥光毛皮的羊羔扔进了狼群之中,其实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读书读的不好还要被守夜官训斥责骂,蜡烛也会续上半根。
——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算哪门子的暗示和恐吓?!
探子们夜夜凌晨站在鼾声如雷的雇佣兵们中间硬着头皮读《神曲》和《十日谈》,念到某个下流的段落时各个角落还会传来吃吃的笑声。
窗户外面是神出鬼没的守夜官,有人还提着鞭子随时准备给他们点苦头吃。
——这真要是想趁着机会刺杀,怕是匕首都没掏出来就被摁着头再念十个荤段子了。
根据领主和各个高级将领的会议,他们预计在这里驻留两个月进行恢复和准备,然后预计在这个时间点里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和演练。
等到了八月末,天气稍微凉爽一些之后,他们就会再次启程,去征服更加肥美的猎物——热那亚。
天气实在太过炎热,官员们都躲在古堡和教堂里享受着阴凉,会议的内容也让人有些混混欲睡。
还有人一边听海蒂解释着最近战事平息的情况,一边悄悄翻着《十日谈》找昨天晚上没听完的故事。
也就在这个点,德乔从门外走了进来,俯身在海蒂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大人,有个年轻人在南城门外要求见您,而且还说他应该被雇佣为首席顾问。”
……听起来很狂妄。
“有多年轻?”
是不是阿塔兰蒂留了胡子跑了过来,被她认错了?
“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但是谈吐很古怪。”
那便不是哪个老熟人过来掺和战争了。
海蒂虽然并不希望会议被中断,但还是又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没听说过的人物,”德乔想了想道:“尼可罗·马基亚维利。”
海蒂眯起了眸子。
上次她听见这个姓氏的时候,它还是一个形容词。
——而且是用来形容她本人的。
-2-
会议被宣布解散的时候,看小说和睡觉的将领都被露里斯·季诺大人猛地敲了几下脑壳,免不了嚎上两声。
“德乔,先安排人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暗器,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
海蒂揉了揉额角道:“鞋袜和袖子也一定要检查一遍。”
德乔应了一声匆匆地离开了,留下露里斯陪在她的身边。
女骑士擦拭着镶嵌着红宝石的新匕首,挑起眉毛道:“别告诉我这是你的私生子。”
“怎么会。”海蒂抿了一口酒道:“我听过这个名字。”
当初她因为跳频技术的缘故,一度被某些媒体恶意抹黑和侮辱。
除去与性有关的各种大肆渲染和不实描写之外,‘’也被用来勾勒她作为多面间谍的一个词汇。
它的意思是,个体利用他人达成个人目标的行为倾向。
这种倾向越明显,利己主义便越发强烈——只要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
介于这个时代遇到谁都很有可能,她已经开始思考这个人是不是这些概念的起源者了。
露里斯专心擦拭着利刃,渡鸦在远处盘旋着鸣叫着。
她等待着一行人的到来,又不自觉地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
她被媒体和一部分人攻击为‘多面间谍’。
人们似乎并不愿意承认一位女性能‘主动’且‘有效’的影响跳频通讯这种划时代技术的诞生,哪怕她的手稿被公之于众,也会言之凿凿的选择另一种更加充满情/色意味的说辞——
她得到的这一切,还有她晚年时终于得到的专利和认可,全都本应属于她那第一任身为纳粹军火商的前夫。
人们夸夸其谈着她如何在男人们之间游走徘徊,如同情场老手一般用暧昧和距离来获取情报,绝不会如另一部分人所认为的那样‘正直’而‘睿智’。
似乎女性的存在,除了把钱挥霍于许多奢侈品上之外,就是被男人们摆布着去控制另一部分男人了。
她当初想要为国家做许多事,甚至用自己的吻来为美国募集到了上千万的战争债券,最后却被骂作是美国的叛徒。
海蒂定了定神,有些自嘲的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有些刺耳词。
……
她为了科学与和平昼夜不眠也好,用最大的善意与平静去面对人群也好,最后还是被人描述为一个糊涂而苍老的利己主义者。
仿佛那来自海军的技术专利书也是个笑话。
可最后bbc的记者前来采访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内心中不曾改变的说辞。
人们是没有理性的,不合逻辑的,自私自利的。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爱他们。
如果你做了好事,别人可能会指责你自私,动机不纯。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做好事。
给这个世界你最好的,你将会饱受打击;
即便如此,给这世界你最好的。
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哪怕千夫所指,也不曾动摇过半分。
德乔敲了敲门,把那少年带了进来。
海蒂回过神来,又抿了一口葡萄酒,抬眸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还真只有十七岁左右。
他的穿着破旧而且发臭,头发似乎是自己打理的,也蓬乱又高低不平。
倒是那双黑色眼睛熠熠生光,好像有许多话要同她讲。
海蒂的视线缓缓往下移,注意到这个少年的鞋子都已经被走烂了。
不光鞋底被磨得破破烂烂,连两根脚指头都露在了外面。
……怎么这些大男孩一个比一个潦倒。
海蒂本能地想起了当初那个屋檐下一边哭一边吃披萨的米开朗基罗,揉了揉额头道:“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尼可罗·马基亚维利。”
“马奇,”她开口询问道:“你从哪里来?”
“佛罗伦萨。”少年站直了许多,连灰尘扑扑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神气。
“一个人过来的?为了什么?”
“大人——”他扬高了声音道:“我是来做首席顾问的。”
露里斯原本在专心清理着金饰缝隙中的灰尘,听到这句话时直接笑出了声。
海蒂没有马上否定他。
她隐约能看出来,这个大男孩不是因为愚蠢的一头热血才跋山涉水一路追着军队来到这里。
他似乎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先坐下。”她示意道:“给这位客人端一些餐食。”
少年坐下去的时候,衣袖上的脏污都让桌子沾上了些黑印。
他的吃相绝对算不上得体,连骨头里的残汁都能嗦的干干净净,而且汤碟和肉盘全都被一扫而空,清理的都不用洗盘子。
露里斯都被这风卷残云的吃饭惊着了,示意侍从再给他端两盆肉来。
马奇也不推辞,把牛腿肉啃了个干干净净,还不忘把旁边用来当做装饰的橄榄与青豆扔进嘴里。
等他吃饱完打了个长嗝,海蒂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说说你对这个世界的想法。”
大男孩抹了把嘴,眼睛直视着她,没有对上位者的任何恐惧。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与年纪毫不相符的超脱气质,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我不相信《圣经》。”马基雅维利沉声道:“也不相信上帝。”
场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迥然不同的表情。
露里斯的笑容玩味而又赞赏,几个仆人一脸的惶恐不安,倒是海蒂没有露出任何神情。
“继续。”
“我认为,按照如今的局势,您应该建立足够强势的君主制,并且统治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少年的黑眸里泛着冷光,如同匕首一般锋芒毕露:“不过,四分五裂的神圣罗马,也早应该换个名字了。”
对,它后来拥有的姓名,叫做意大利。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确认心中的猜想被不断证实。
她从前觉得,自己在街上随便撞到一个人,可能都是住在佛罗伦萨的艺术家或者文学家。
如今是哪怕和军队一起远征北方,也照样会有传说中的人物奔赴而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
“你怎么会想到找她?”露里斯并不太信任眼前的这个人,反问一句道:“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谁派来的奸细?”
少年忍不住又打了个饱嗝——他吃的确实有点撑。
“你们现在要去打热那亚,对吗?”
海蒂没有回答他。
马基雅维利瞥了她一眼,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可以这样预言——一个月之内,法国人的求和信就会被送过来。”
“然后?”
“但是您不可以应允。”他加重语气道:“这次求和是一个试探,法国人想要知道您的野心与实力。”
海蒂扬起了淡淡的笑容:“你是怎么猜到这些的?如果只是道听途说,我们不会给予你任何工作。”
“我是在佛罗伦萨听说战报的。”马基雅维利挠了挠头道:“一开始是有关比萨和卢卡的海战,紧接着有关魔鬼之炮的传闻就飞了过来。”
“我追到卢卡城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三天,显然是打算趁着法军南下的时间段,去攻占更加有利的地段——热那亚。”
他的语速颇快,连呼吸都有些跟不上:“而且有关您的事迹,我也听说过许多了。”
他本来就是佛罗伦萨人,哪怕足不出户都能听说有关她的许多传闻。
这位大人据说是美第奇家族的远亲,不仅着手研制出了多种药物,而且还辅助着领主在与罗马教廷的战争中夺下了多个城市和港口,却又在风头正盛的时候隐退而出。
而米兰的商业贸易却突然繁荣起来,连佛罗伦萨都能买到令人驻足的华美紫色油彩。
他开始越来越热切的了解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情。
霉叶病,青霉素,还有最近的这一场战争。
什么人能一掷千金组织如此庞大的军团,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开始分析战争的局势与整个亚平宁半岛的政治.局势,连每个城邦的财政情况和领主弱点都能够信手拈来,如同亲眼所见。
哪怕手中并没有地图,他也可以精准分析这一路而来的许多阻碍与助力,连攻打热那亚应采用什么策略都能讲的一清二楚。
——如同天生的预言家与政客一般。
“如果有人可以统一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少年放慢了语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这个人,只可能是您,领主大人。”
而他追随她一路奔赴这里,亦是为了实现他内心的宏愿。
海蒂不置可否的把玩着酒杯,没有立刻回应她。
倒是旁边的德乔和露里斯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无法想象这男孩有如此年轻。
他说话和思考的方式,更像一只练达又洞察的老狐狸。
“你的老师是谁?”德乔忍不住问道:“谁教会了你这些东西?”
男孩笑了起来。
“我的家一贫如洗,一切都靠自学。”
☆、第65章 第 65 章
马基雅维利被拎去洗了个澡。
准确的说, 是搓了个澡。
他这一路长途跋涉过来, 因为家里没什么钱的缘故也住不起旅店, 更别提洗澡换衣服。
德乔把他带过来的时候都刻意保持了距离, 路过的女仆和侍从有些也会捂住鼻子。
领主大人是忍着他身上类似于鲱鱼罐头一般的味道对话完全程的,等确认完这是个可以考察录用的好苗子之后, 直接把这大男孩扔给了男仆们。
“洗干净了再把他放出来。”
于是仆人们愣是拎了六桶热水才把这家伙给搓干净。
前两桶水洗完,倾倒的时候简直和泥水一样。
越往后洗,仆人们越发现这家伙大概连头发都要拿手使劲搓才行, 脖子和腰背更是需要用挠的才能把泡沫和脏物一块弄干净。
等六桶水洗完, 干净的新衣服新鞋也端了进来,他被上下收拾了个彻彻底底, 又给领去了领主大人那里。
海蒂已经回办公室看书去了, 听见声响时才抬起头来。
……这才有点贵族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 这位现代政治学之父都是出生与官宦世家,这个古老的姓氏不仅被认为是老马克思的后裔,而且还先后诞生过十三个佛罗伦萨的法官——论渊源历史,那着实比美第奇家族都还要来的长久, 只是最近几十年家道破落了而已。
少年在过来的时候,全身破破烂烂的犹如一个拾荒者,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等他理完短发换好衣服再出来的时候, 就简直像突然换成了一个贵公子。
这黑发黑眸的少年原本就皮肤白皙又身形高挑, 谈吐礼仪也是颇有教养, 眼下换上一身泛着银光的塔夫绸长衣配马裤, 小腿和腰腹的线条都宛如上帝的手笔。
海蒂上下扫了他一眼, 隐约想不起来他先前那脏兮兮臭烘烘的样子,冲他身后的侍卫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海蒂——你在找我?”列奥纳多大步走来,在见到这男孩时动作顿了一下,忽然问道:“马基雅维利?”
后者猛地转过身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声音都上扬起来:“您就是——达芬奇先生吗?!”
达芬奇眨了眨眼睛:“我还记得你五年前在街头发表过的演讲,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是达芬奇先生!”马基雅维利好像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甚至看向海蒂去求证真伪:“他居然也在这里——当初佛罗伦萨之战里,就是他救了我们的整个城市!”
事实上,在佛罗伦萨经历过对南部的两次战争之后,列奥纳多就已经成为了全城皆知一般的存在,连小孩见到他都会忍不住扑过去要抱抱,还有妇人会抱着幼儿请求他的祝福和抚触。
海蒂显然已经对这种粉丝见面般的场景见怪不怪了。
当初米开朗基罗见到他的时候就差蹦起来扑到他身上,连先前面对她时的那点小骄傲都像是假的。
还有这个马奇,他在自己面前简直是个严肃又正经的雄辩家,一见着他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男孩们果然都有浓厚的英雄主义情结……
“实际上,”她轻咳一声道:“我是把他介绍给你,让你们成为师生关系的。”
“师!生!”
这个男孩还有些年轻,完全可以多学些东西。
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都在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园里努力成长,这边虽然教育环境不算太好,但达芬奇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马基雅——”
“大人,您和达芬奇老师可以称呼我为尼可罗的!”少年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不用这么客气!”
“尼克罗先生是我新聘请的顾问,”海蒂从善如流道:“列奥,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教他一些拉丁语和希腊语吗?”
“当然可以,”列奥纳多友好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我还带了好些藏书过来,也可以都借给他看看。”
他向来对旁人都宽容又友善,哪怕初次见面也不会设防太多。
尼可罗小朋友努力不露出兴奋又激动的表情,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您!”
这事就这么愉快地订下了。
也就在手下帮忙给尼可罗安置住处的时候,来自西北的客人也终于仓促赶到。
——法国的大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替热那亚共和国议和。
这时间还真算是凑巧,上午这男孩才做完预言,下午就应验了。
海蒂吩咐下属把大使先安置好时间,摇铃示意秘书官德乔把预言家先生带回来。
她确实也隐约预感过这件事情。
法国人其实不会轻易做出这种事情,但如今他们的存在实在太特殊了。
从卢卡公国到拉斯佩齐亚,再到抵御热那亚的多次进攻,他们的效率和杀伤力都是那些人从未见识过的。
虽然燧发.枪在自己的建议下,自诞生以后就在不断改良,但直到最近一年,它的杀伤性才被发展到了极其恐怖的地步。
其他城邦攻城可能需要上十天甚至好几个月,但这个女人带领的军队一路上雷厉风行,而且眼见着就要往一路西部扩张过去。
热那亚以西的城市无不物产丰富又拥有诸多港口,更重要的是,它们就是隔着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天然通道。
只要这个平衡被破坏,她完全可以用那被传闻为魔鬼之炮的诡异东西轰开波旁城的城墙。
海蒂根本没打算签订所谓的和约。
还有十天军队就将再次启程,而且会携带更多的物资过去攻城。
但外交这件事,着实是个艺术。
她初次做领主,从前虽然抱负与志愿都颇多,却也没有如此真切的尝试过。
而那些雇佣兵头子们转职的军官,也对政治一窍不通。
这个时候,一个咨询师的存在就颇为必要了。
——该怎样回答和应对,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尼可罗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喷了些鸢尾花气味的香水。
“领主大人,”他行了礼道:“有什么吩咐?”
海蒂示意德乔把地图铺开,把情况大概与他沟通了一下。
“法国人来了?”少年扬起眉毛大笑道:“恐怕还带了不少礼物吧?”
“说是替热那亚共和国来说情的,”海蒂慢条斯理道:“但我们都知道,他到底想谈的是什么。”
人家要保的,根本不是那个小国的死活,而是在防着他们越界报复。
尼可罗托着下巴坐在她的对面,低头凝视着这破碎又复杂的半岛地图,半晌才开口道:“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全面的理由。”
海蒂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发动战争往往是需要理由的。
战争本身其实都充满了罪恶和流血,严格来说不存在绝对的正义。
但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会引诱更多人成为军人为之厮杀,以获得颇为可观的荣誉与战利品。
这个理由如果能够全面而充分,不仅能够辅助她在战争中处于舆论的优势,而且可以在她日后插手政治的时候拥有足够的底气。
“您肯定思考过后面的事情。”尼可罗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您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一个海湾,而达芬奇先生,以及这城内的许多人,都可以辅佐您拥有一整个帝国。”
最核心的理由将捍卫她帝位的正当性,更可以引发无数城民的臣服。
“那便只能从最核心的内容寻找线索。”海蒂思索道:“所以……我们应该选择宗教,对吗?”
少年扬起了笑容,声音清澈而有力:“您真的非常聪明。”
-2-
几百年后,法国思想家与哲学家伏尔泰曾这样评价神圣罗马帝国。
“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它的存在如今就是个笑话。
而与神圣罗马帝国所联结的罗马教廷,更处在尴尬而又进退为难的状态里。
“如今神圣罗马一共有三百五十多个大小城邦和骑士领地,”尼可罗直起身子来,示意海蒂看向地图上细碎繁杂的城邦轮廓:“而且他们全都拥有自己的自治权和立法权,完全脱离了罗马的控制。”
一个商人想要去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做个买卖,可能一路上要被收二十多趟的税款。
海蒂抬头看向了他,加重了语气道:“你并不希望宗教可以干涉政治。”
“的确如此。”尼可罗眯起了眼睛道:“某些腐朽的东西也该被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