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眸,看向那个越发慌乱的女人:“你在今年六月,跟着第一批贡士去皇家理工大学研习,朕会关注你的成绩。”
两个女人略有些不安的对视了一眼,一齐再度行礼致谢。
待他们走了以后,虞璁一个人想了很久。
沈如婉如果不出意外,恐怕还是完璧之身。
可是想要让她能够脱离宫妃的身份,彻底的把和自己的关系斩断,那就只有一条路。
终身不嫁,命归青玄。
时间一转,就到了寻仙考的日子。
其他几省的卷子早就提前一两个月发向各地,掐着时间同期收回来。
沈如婉穿的朴素大方,在国子监门口作别了婢女,一个人和无数男女老幼走了进去。
她抬起眼眸,望了眼万里无云的苍穹。
一切都崭新的宛如重生般。
从前寻仙考人员不多,大部分都是试探着去的。
可是一连考了两三年,那些贱籍的甚至女人都真的被送去入宫做官,直接洗刷了所有人对这个考试的认知。
还真有许多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重拾了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开始进入疯狂的备考状态。
这一次的寻仙考,单是京城就有一千二百余名考生,直接把知声堂和皇家会议中心都开放为考场,在锦衣卫的看顾下进行考试。
没有作弊的可能,也没有人知道答案,哪怕是理科卷子的论述和证明题,也是全新的存在。
整个京城如同过年一般,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场盛会。
哪怕在收卷清人之后,连酒肆里大字不识的屠夫,都忍不住听那些各路人士讨论今年的文理试题。
国家的新政,几何与算术的奥妙,无数的知识和新闻正在被人们交口相传。
与现世高考颇为相似的是,许多孩子终于不用等乡试会试,可以直接来这里进行考试。
所以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都纷纷把年幼的孩子送进考场,然后唤小厮甚至自己亲自去扑蝉逐鹊,生怕他们吵着自己孩子的清净。
皇帝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嘴里还叼着根糖葫芦。
“陛下——陛下!”
徐阶从老远跑来,在站定的那一刻喘的跟拉风箱似的。
“成绩出来了?”虞璁一挑眉道:“怎样?”
“当真是双科第一!”
徐阶扬起手中已经被复印的手稿,眸光熠熠生辉:“京中竟有如此之绝才!”
第101章
事实证明, 真正阻碍沈如婉的,是从前宫城对她的限制。
以前的她只能龟缩于规矩森严的后宫之中, 可是如今她不仅可以通过严世藩的下属继续借阅宫中的藏书, 还能够自由的往来于楼宇乡野之间, 在短短几个月里都有了质变般的飞跃。
以至于最新的这篇文章,通篇都透着汉唐气象里的宏大开放, 又有2高屋建瓴之论。
虞璁看完这篇复印手稿,都忍不住赞了一句。
当真是个祖师爷赏饭吃啊。
他抬起头来, 一眼瞥见了略有些忐忑的徐阶。
“做经部尚书感觉如何?”
“政务都是熟的,”徐阶坦诚道:“只是略有些不安心。”
毕竟年纪轻,部门里又有好几个老家伙,确实会有这种情况。
虞璁低头又看了一遍沈如婉的稿子, 漫不经心道:“杨慎和王守仁那边怎么说?”
“听陛下的意思。”
看来是都学精了, 这个时候满心狂喜都不擅自做主,这杨用修也沉得住气了啊。
他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开会吧。”
徐阶怔了下, 还是犹豫的问道:“陛下的意思是,不直接通过内阁给予评定,而是开会吗?”
“毕竟要让她再试一次科举。”虞璁淡淡道:“不要在开会的时候, 透露朕的意思。”
徐尚书愣了半天,心想皇上又是要玩哪出啊。
如今寻仙考的结果在陆续登出, 还需要二次审核和认定,但是沈如婉的事情在最高层这里,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毕竟她理科卷子拿了史无前例的九十七分, 几乎是刷新了过去的所有记录。
无论是答卷时间,字迹秀丽程度,还是对证明题和应用题的作答角度,都让这些惜才爱才的人为之叹息。
这么一想,好像内阁这边集体表决,没有任何问题。
她能够参与这场考试,本来就名正言顺——寻仙考不限制籍贯性别甚至出身,程序一切合理。
可是虞璁要的,是她再考一次会试。
皇家会议中心前有宽广的庭院,后有太湖石海子和太羽桥,是如同颐和园般别致的存在。
整个北京城如今已经比过去开阔了三倍不止,还有更多的边界在被建设开阔,从前的旧城已经全部被各种公共建筑占据,连皇家中央银行也气派的如同雅典神庙。
如果利玛窦在这个时候入京朝觐,恐怕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三月初春,庭院前的紫藤萝便已如瀑布般垂落绽放,还有凤尾蝶翻飞其间。
上等的兰花摆了处处,侍从们也穿着统一的服装,无声而麻利的迎来送往。
皇帝自然有专用而安全的特殊通道,一早就进了守备森严的天字厅,在后台休息处等待所有人的到场。
这一次的会议,是中高级全部出席。
虞鹤还为他特意准备了改良版的喇叭。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主持和安排整个会议流程的,也只有他这个御用秘书官了。
严世藩正好有事要向皇上通报,此刻一抬眼刚好看见了不远处的虞鹤。
他穿着庄严而合身的官袍,上面的补子崭新精致。
虞鹤生的清秀又挺拔,哪怕穿着宽大的袍子都可以瞥见腰身与脖颈的曲线,竟有几分反差的俊美感。
“嗯?”虞璁看着严世藩,似笑非笑道:“朕的秘书这么好看,让严承学都移不开眼睛了?”
严世藩忙低下头来,忙不迭告罪道:“是臣僭越了。”
虞璁忍着笑意看了他半天,慢慢道:“退下吧。”
几百人到场之后,皇帝缓缓入场,全场静默着开始听虞鹤通报今天的会议重点。
现在寻仙考的成绩已经全部出炉,也不用再掩饰什么了。
虞鹤先是挑了几个不轻不重的改革点讲了出来,再开始谈沈如婉的事情。
“今日寻仙考的双科第一,是同一个人,且是一个女子。”
这话一出,全场都为之震动。
是女的?
她怎么两科都考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听说霍去病作了上林赋一样,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虞鹤忍着心里的忐忑不安,只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道:“她是被御令出宫问道的僖嫔,如今已出家为纯玉真人。”
是之前那个当了道姑的妃嫔——?!
虞璁双手交叉,冷眼看着全场的反应。
不出他的意料。
“之前宫中天师断言后宫有巨门星临世,应请出宫外承天之恩泽,”虞鹤连稿子都没拿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说着胡话:“结果这位仙姑出宫三日,只上山一趟,就请回太白仙鹿一对,已经送至兽苑好生养着了。”
百官皆是一脸震惊,信息量大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陛下的意思,是此女出身后宫,应有所避讳。”
虞鹤略一停顿,完全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慢悠悠道:“毕竟应当避嫌,所以今日与诸卿相议,是想要夺了她双科第一的名头,再重新定新的状元。”
——皇上竟然要废了如此天才之人?!
还是个仙姑?!
“只是,为了服众,教部也不敢轻易定夺。”
虞鹤一抬手,就把准备好的稿子从讲台上拿了起来,垂眸不紧不慢道:“先请诸卿安静,听听这几份前几名的文章,等会举红绿牌表决。”
他念得第一份,就是沈如婉的稿子。
从第一句话起,就令所有人为之震惊。
虞鹤跟着严世藩补课两年,已经把唐宋至今的文集都读了个清楚,此刻念起奏疏来亦是句读清楚,又读的抑扬顿挫。
他越往后念,全场越寂静无声。
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说理辨义,都令人为之叹服。
“——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
念完这一整篇之后,虞鹤只淡淡说了句这是纯玉的手稿,就开始念之后的三篇文章。
这时候,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涣散的神情。
仿佛在吃了珍馐之后,再碰那些粗茶淡饭,无论如何也觉得枯燥无味了。
四篇稿子一起念完,虞鹤非常识趣的不多说话,侧身一步,让虞璁发言。
皇上观察完大家脸上的神情,此刻也心里忍俊不禁,只绷着脸道:“沈如婉出身宫闱,又皈依青玄,如何可录?”
“朕以为,当罢其成绩,定违逆之罪,永不录用!”
这狠话一放,那些还在回味文藻精华的文臣们都慌了。
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那当真是不世出的菁英,怎么还能定罪啊!
这个时候,人群中亮了个黄牌出来。
这是要发言的意思。
虞璁瞥了他一眼,冷着脸点了点头。
“陛下!”徐阶猛地站起来,言辞恳切道:“此书将如今的改革之策分析的彻头彻尾,当真是治世之论,望陛下三思!”
近处又有个人站了起来,同样一脸的痛心疾首:“陛下,虽为女子,可她已经皈依玄门,更与宫妃之身无关,如何不可为国尽忠!”
这发话之人,正是如今的王首辅。
虞璁沉默不语,任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他玩的这出,叫阵营错乱。
原本按照之前的剧本,应该是他与这群大臣们争,把问题核心放在这些大臣的对立面上。
但是如今自己手下的这帮小狐狸老狐狸,一个个都是节奏大师,带起舆论来都是一套套的。
他们率先抛出不容置疑的观点,让那些还在犹豫不决的文官们为之动摇,再等那些从众或者有意讨好的官僚们跟着附和迎合,就仿佛成了一群人跟皇帝对着干了。
待二三十个人纷纷站了起来,那皇帝的脸上才露出了犹豫和松动的迹象。
“选贤与能,不应顾其身份!”
“望陛下三思!”
“此女文藻出众,绝非庸才!”
一个个人争着给沈如婉说话,好像跟她是过命的交情一般。
“可是……”虞璁露出举棋不定的神情,揉了揉眉心道:“朕不放心。”
“陛下,这过往的寻仙考已经成果斐然——您看严世藩俞大猷这样的人才,已经都在短短时间内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何况如今此人乃双科状元!”
徐阶朗声道:“不如令她再考科举,以状元之身去参与会试,以才服人!”
“对!”
“望陛下明鉴!”
气氛被炒到了高潮,几乎所有人都想跟着徐阶振臂高呼,好给这天才再一次的机会。
虞璁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被他们占了天大的便宜。
“行吧,就按你们说的试试看。”
第102章
可算是斗赢了皇上这一回!
京城又陷入了热烈的过年般的气氛中。
也不知哪个嘴没把门的, 在寻仙考的金榜于知声堂展厅放出之后,就开始传这沈如婉神乎其名的事情。
一开始还是中规中矩, 说她是从后宫被两大天师钦点的仙骨, 送到灵华宫里做御赐的纯玉真人, 又如何如何才华横溢。
再往外传,就变成了是女娲炼石用的甘霖成了仙, 然后托生于此误打误撞进了宫,又被皇上以完璧之身送出, 作为谢礼给他进献了灵鹿一对,光是那鹿茸都是延年益寿的极品。
到了酒肆坊间,就成了灵华宫里有散仙游荡,名唤纯玉, 还曾进宫游走, 给紫微下凡的皇帝指点一二,再从容出世。
这来来回回,别说当官的酒席间传的风风雨雨, 就是那帮忙顶包的灵华宫都炸了锅。
按理说,这北京城里几大观庙摆在那,压根没这小道观什么事儿, 可是自打这消息出来,连门槛都快给踏破了。
别说香火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进去烧香都得提前四五天领号,谁都想瞅见那仙姑一面,谁都见不着。
要不是沈如婉从前深居后宫, 没怎么见过外臣,她现在上街想买段锦罗怕是都会被人围的水泄不通。
虞璁想了一刻,还是把她又叫进了宫里。
这传说一出来,肯定会慢慢悠悠进了这后宫。
皇后妃嫔们当然也免不了如何探听揣测,但终究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虞璁担心的,是会试之后的殿试。
按照沈如婉的这能力,过会试是自然没有问题的,可是如今的殿试可是跟着科举一起改了。
从前,这殿试是要由皇上做主,来审核最终的赢家。
但是皇上现在忙得脚不沾地,真闲下来也懒得管这事——你见过哪个总理首相去管大学自主招生和研究生面试的?
所以索性把殿试的流程一改,换作由几个专家来面试。
这专家自然是各部挑一,文武都得有。
考什么的试题自然要给皇上过一下,但皇上就算真想管,当个看客也就成了。
上官梧进来一通报,说是虞大人来了。沈如婉愣了一下,忙收拾了一下,去见那久未谋面的虞秘书。
从前皇上时不时回育婴殿看望皇嗣的时候,她就瞥见过这男人几次。
手脚心思都极巧,从前还是白鹤般温润少年打扮的时候,还给孩子们绣过布老虎。
如今眉长眸深,身上多了几分冷峻又成熟的气质。
她眸子一抬,心想他和严世藩还真挺搭的,光是看面相都是有颗七窍玲珑心的人物。
“万岁爷唤真人回宫一叙。”虞鹤随手把准备好的拂尘道袍都教与她,又随口叮嘱道:“道家经书什么的,还是看两部,为不时之需准备一下。”
“是。”
虞璁这头正剥着果子,一听说沈如婉来了,忙收了玩笑的神情,吩咐旁边逗闷子的小太监先退下。
沈如婉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端正的行了一个礼:“贫道见过陛下。”
“会试准备的怎样了?”
“回禀陛下,已经妥了。”
她肯这样说,多半就是没什么问题了。
其实对于沈如婉和严世藩这样的人物,虞璁一直有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他们只能考一百分,而是卷面只有一百分。
如果把难度调高,他们也能顺风顺水的完成一切。
严世藩不满二十就去参政议事,也从来没有出过纰漏——这说明有的能力还真是天生的。
有的人注定要碰的头破血流,几十年里都郁郁不得志。
有的人却天生懂的逢迎威慑,就是个官苗子。
“你且记住了。”他慢慢道:“不管殿试是什么结果,都不可输了阵势。”
你哪怕死了,也与我有姻缘一场的过往。
所以你的荣辱,都与皇家的威严息息相关。
这不是虞璁想单方面斩断,就能如此作为的事情。
沈如婉抬起头来,轻轻嗯了一声。
“待殿试之后,你不必去大学研习,直接进入发改委,”虞璁揉了揉额角,开口道:“陆炳那边缺个分析使,要整合各地文件和数据,恐怕最近几年会累着你。”
“遵命。”
在宫内逐渐形成数据表格化之后,几个大臣合力整理出了奏折和公文数据化的要求,从制表方式到指标呈现都给了明确的示意,推动了全国政治的透明化和数据化。
也正因如此,大量的各地衙门里的人才被引入了宫中,辅助处理浩如烟海的公文和数据。
这两年光是被打废的算盘,都可以堆成一座座小山了。
有时候皇上做梦都在盼着空降发电站计算机和核工厂,最好再来几条高铁飞机。
伴随着两个大学的建立和完工,各地官员还多了要入京学习的一件新事,得每隔一年派先进官员学习改革经验和政策推广的事务,几乎全国都进入了焕然一新的状态里。
这么一看,还真挺有盼头的。
虞鹤在把沈如婉送入宫中之后,一回头准备登记簿子,却瞥见了门口的严世藩。
“东楼?”他眸子一抬,诧异道:“找陛下议事?”
“不,”严世藩扬起嘴角道:“来找你的。”
他长袖一摆,露出一薄荷扇儿来,递到了他的面前:“记着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虞鹤接了那沾着沁人淡香的扇子,想了想道:“三月二十八日?什么日子?”
“东岳齐天圣帝的生辰,按规矩该是去拈香敬果的,”严世藩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淡笑道:“虞美人可是大忙人,哪里有时间去逛庙会吃酥饼?”
“酥饼?”虞鹤仿佛抓到了重点:“什么味儿的?”
“给你带了桃花馅和蜂蜜馅的,还热着呢。”严世藩示意小厮递上食盒,慢悠悠道:“花朝节没空捻香,清明节无暇踏青,恐怕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也只有我一人能去龙华会上逛逛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虞鹤两爪捧着饼子眨了眨眼睛,诚恳道:“那日若是能跟皇上告一天假,我就陪你去碧云寺里敬香去。”
“真的?”严世藩笑意加深,不紧不慢道:“怕是佛祖早就眷顾你多日,不敬香也好看的跟散财童子似的。”
虞鹤笑着瞪他一眼,又低头开始专心啃酥饼。
皇上这边交代完事情,唤虞鹤进来送沈如婉回去,一嗅鼻子就闻着味了:“吃什么呢?”
虞鹤摸头一笑,老实道:“东楼刚给我送了两酥饼,一天没吃东西,真饿了。”
“这东楼是记着你,连朕都不放眼里了?”虞璁眼皮一抬,凉嗖嗖道:“还真是翅膀硬了啊。”
“万岁爷您哪儿的话,”虞鹤笑的乖巧无比:“回头下官给您带五色糖和欢喜团来,听说这庆寿的庙会要好几天呢。”
“又庆寿?”虞璁示意沈如婉喝盏茶再走,托了下巴道:“这民间怎么这么多节要过?”
“三月三是北极真君的生辰,三月二十八是东岳圣帝的生辰,哦对,二月十九还有观音会,”小皇帝打了个哈欠,心想是不是晚上拉上自家陆将军一起去逛逛夜市,慢悠悠道:“讲究也忒多了些。”
虞鹤想了想,试探道:“听说四月八日浴佛节,会把那释迦佛的铜像浸在糖水里,还用莲花装饰了,敲锣打鼓的送往各家——您想不想看看热闹去?”
“好玩儿么?”虞璁刚才还略有些犯困,此刻也精神了:“我是好久没出宫找乐子了。”
沈如婉在旁边喝着茶,发觉君臣二人聊天完全不避讳自己,心里也暖了几分。
“哎,如婉,”虞璁兴致勃勃的同他聊了一刻,瞥过头道:“浴佛节那天下午,咱几个一起去香山逛一圈顺便礼佛,一起出去转转?”
这种被友人招呼着出去踏青的事情,从前还真从未有过。
皇上不把她当成用来生子繁衍的工具,也不当成被礼教束缚的女子,而是一个独立又自由的人。
沈如婉愣了半天,微笑道:“好啊。”
“那就这么定了,”虞璁抬手挠了挠虞鹤的下巴:“上午朕睡个懒觉,你跟东楼快活去,下午一起出去踏青啊。”
虞鹤脸一红,别扭道:“哪里快活了!”
哟呵,脸皮还这么薄啊。
一晃神六月到了,会试如期举行,只是这春闱都快成夏闱了,也有几分牵强。
由于前头早有预期,这会元的名头落在沈如婉的头上,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虞璁这边在忙着其他的政务,听见消息只粗粗嗯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询问细节。
虞鹤通报完消息,又试探着问道:“那第二三名的事儿,您还想听一耳朵么?”
“没那功夫。”虞璁打了个哈欠,把折子推到一边道:“反正殿试都会瞅一眼的,急什么。”
虞鹤按下想说的话,点了点头。
虽然规矩改了许多,但传胪唱第的那些流程还是再走一遍。
四年没有会试,还真让人有些恍惚。
这一次高官云集,皇上坐在旁侧的金座上,每一双眼睛都等待着接下来鱼贯而入的贡士们。
打头进来的,就是穿着长袍的沈如婉。
她不着彩衣,穿的是天青色长衫,窈窕的曲线全被宽大的衣衫掩饰,素面神情庄静,让人无法有半分旁的遐思。
哪怕如此,作为百年来唯一一个从正门踏入金銮殿的女人,无数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紧接着,排名第二的那个人,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
虞璁正喝着茶,差点被呛着。
——怎么,怎么是个豆丁般的小正太?
就这身高,怕是一米五都没有吧?!
他才多大啊?!
虞鹤伺候在旁边,悄咪咪地开口道:“十一岁了哦。”
第103章
虞璁的时间暂停了三秒钟。
——十一岁?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越过了沈如婉, 看向那个已经站定的小不点。
这也太矮了吧……有自己的腰高吗?
不对,古人似乎都营养一般般, 这小家伙回头得多喝点牛奶才好。
皇帝揉了揉脸, 开始在心里算时间。
张居正这时候估计才七八岁, 那难道说——
“徐渭?”他扭过头小声道:“是徐渭吗?”
虞鹤愣了下,好奇道:“陛下也看了名册?”
怎么会!
虞璁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听杨慎作开场白, 颇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自己这是蝴蝶了多少历史进程啊。
徐渭都来了,张居正还会远吗?!
等等, 万一徐渭张居正都进宫了,那戚继光过个三四年也得来啊。
三个人这一进宫,国子监里头都成春田花花幼儿园了啊。
明代三大才子,解缙、杨慎和徐渭。
解缙是永乐那代的, 现在尸骨都凉透了。
但是杨慎正值盛年, 徐渭还入了宫!
这历史上的徐文长,上能辅助胡宗宪平海退倭,下能著述画画外加写剧本, 就是第三代的全才啊。
按照原应走的时间线,这孩子生来命苦,满百日的时候生父就过世了, 十岁的时候生母又被家里的妾给赶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归依何处。
等等——难道这也是因为自己的政策吗?
虞璁一算时间, 终于感觉出来哪里不对劲。
难道说,因为嘉靖中兴和农耕税收的调整,这徐渭的家境有所改变?
他的父亲是四川夑州府的同知, 也是被政策惠及的那一批人。
之前为了征服河套和蒙古,他让科举之事延后了一年,如今是嘉靖十一年,那这孩子就应该是八岁多的时候考了秀才,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去考了省试?
那他如今……还是孤儿吗?
由于角度的问题,徐渭在进殿之后一直背对着皇上,让他无法看见脸上的神情。
但是光从衣着来说,还算光鲜洁净,明显是被照拂过的。
接下来的时间,是五官的答对问策。
无非跟面试一样,丢几个麻烦的问题,看这些贡元的临场反应。
虽然那些问题都很有建设性,放在古代也是绝对的新颖出彩,可是皇帝他就是听不进去。
他满脑子都在想徐渭从前的一辈子,过得有多惨。
古代有句话叫文章憎命达,但是实际情况是,大部分文人能善始善终的,根本没几个。
王守仁和杨慎在原版历史里都算不得好死,在穷苦偏远的地方仓促又潦倒的过完了这一生。
吴承恩科举屡屡考不上就算了,徐渭更惨……
他虽然才思双绝,在历史中都算是神级的人物,可是一辈子都孤傲自赏又郁郁寡欢。
虽然有胡宗宪的重用,二人度过了颇为恣意又骄傲的青中年岁月,可伴随着胡宗宪下狱,徐渭自杀了九次,七十三岁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这样一个本应纵横天下的人物,最终只能把个人的能力全都寄托在山水诗画上,虽说是中国艺术的幸运,却也是他个人的不幸。
虞璁看那个观音童子般白净的小男孩,一时间感慨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