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悠悠道:“不必了,佛门弟子皆平等,在这里便没有什么公主了。”
佟未抱着女儿在一边,听在耳中,心中默默念:想来恒聿也当陪太子祭天去了,她是公主,为何不去参加皇室活动,却独自来了这里?她这些日子与恒聿聚少离多,也着实可怜的。住持这般说,显然是不想我们去,且娘也不愿意去见她,可她若知道我们同在寺中,特别是我…会如何想?
“未儿,请方丈来抱抱我们穆穆。”何美琦那里不知女儿正思量,已笑着喊她。
佟未回神来,笑着起身到了母亲与住持面前,将女儿递给住持,小穆穆本在娘怀里静静地把玩一只小荷包,突然被送到陌生人的怀里,蓦地紧张起来,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那住持看。却见这老和尚慈眉善目笑眯眯地瞧自己,便跟着绽开了笑颜。
可这一笑,却引得老和尚皱了眉。
何美琦本就细心注意着住持的脸色,见他面呈异色,顿时心慌,虔诚地问:“住持方丈看我们这孩子,可是有福之人?”
住持慢悠悠将穆穆送回到佟未的怀里,掳须沉默,片刻才微笑着说:“孙小姐面相柔和,眼含福寿,将来定是生得倾城之貌,是大福之人,只…”
住持方丈一个“只”字才说了半个,何美琦尚听得不仔细,便叫她那活泼的二媳妇打断了话茬,赶着笑盈盈道:“娘啊,您听见没有,穆穆是大福之人。至于倾城之貌,瞧瞧妹妹妹夫的形容,这还能有偏颇不成?”
何美琦听得这些话,已乐得合不拢嘴,倒真没在意住持还有后半句话,高兴地将外孙女抱在怀里又亲又揉。
可高仪琳插话并不是不知礼数,她明知这一个“只”字之后便是要转话锋,新春新年的,她不想叫婆婆和大家扫兴,这才故意插进来,此刻见婆婆当真没在意,便朝住持使了眼色,希望他莫再往下说。
然这一切,并没有逃过佟未的眼睛。好在她从小不信鬼神,加之方丈已言明女儿是大福之人,那即便有什么“只是”又如何?这世上还有过不去的坎儿吗?故而一笑了之,并没有放在心上。
住持也不愿多说,深知若是劫数,预言也无济于事。片刻后因有其他家族前来上香,他便辞过佟家女眷,离了雅室。
何美琦意犹未尽,一手抱着外孙女,一手搂着孙女满儿,乐呵呵地笑着:“只要孩子们好,我折寿又如何呢!”
高仪琳忙笑着撺掇儿子:“快给奶奶说吉祥话儿,大过年不带奶奶这样的。”
几个小男孩凑上来将何美琦团团围住,一家人嘻嘻哈哈的,不时便将刚才那事淡忘了。反是高仪琳怕佟未多心,借口与她出了雅室,立在廊下说体己话。
佟未知道嫂嫂们都待自己好,言明不在乎这些好叫二嫂放心,姑嫂二人正说着,却见院门处浩浩荡荡进来一行人,其中的女眷一皆衣着华丽富贵雍容,高仪琳亦是见过世面的人,轻轻拉了佟未往屋子里去,一壁道:“为首那个是庆熙长公主,你没瞧见恒家二少奶奶跟在她身后,可见是在娘家过年了。”
佟未颔首,“不错不错,正是她,只是今天穿得好华丽,且我们许久没见过了,便一时没有认出来。”
何美琦听说便嘱咐家人:“这个主子是个刁钻的,你们莫去招人,没得惹气。一会儿人少些,我们便回吧,这里人来人往,是非多。”
佟未与两位嫂子皆无异议,一家人喝茶聊天,打发余下的辰光。约摸半个时辰后,何美琦便带着家人去向住持道别。
一家人徐徐走过长廊,因穆穆在奶娘怀里不安生,佟未便接过手来自己抱,亦嗔骂了一句:“再不听话,你爹爹也不要你了。”
似乎便是这句话叫隐在屋子里的德恩听见了,沿长廊一间雅室的门忽而被打开,一袭杏色袄子的如珍立出门来,笑盈盈对佟未拜了万福,又说:“公主正在里头,想见见容夫人。”
佟未知道推辞不得,只得叫下人去告知先行的母亲,让她们先回家,这才抱着女儿跟了如珍来到德恩的屋子。
这间雅室与方才佟家女眷所处的一模一样,同是佛像悬墙,几张梨花椅子,再有蒲团散散地摆开。
德恩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张小茶几,上头有小火炉煨着茶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她见佟未母女来了,招手笑:“好久不见姐姐了,快叫我瞧瞧小宝贝。”
佟未亦笑脸相待,小心翼翼将女儿送到德恩的怀里,只见她爱不释手,更从如宝手中接过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入穆穆的襁褓里,抬头对佟未道:“里头是如意金锭子,是我这小姨给的压岁钱。”
“明年这会儿,丫头就会说谢谢,能给小姨拜年了。”佟未欣欣然一笑,她见德恩面颊红润神采飞扬,心里揣摩着,这些日子她当过得不错。
因恒聿曾被罚了闭门思过,虽然实则外出寻找允澄,但不得为外人知道,这德恩便一个人在恒府足不出户,若非丈夫告诉自己恒聿远行,连佟未都以为恒聿真的在家里闭门思过。若非德恩深爱她的丈夫,这数月的寂寞,她如何能忍受下来?想至此,佟未不禁感慨万分。
“何时我们公主也有孩子就好了。”如宝忽而在旁感叹,佟未接着便看到垂着脸逗穆穆的德恩脸上有过一瞬僵冷,但旋即便隐去了。
又见如珍拉了如宝使眼色,心里更明白了几分。正寻思如何开口说些有趣的话,却听得外头一把大咧咧的女声响起:“住持方丈说,我侄女儿在里头呢…”
德恩莫名地抬起头来,还是佟未记起来,含笑轻声说:“方才我瞧见庆熙长公主了。”


第七十七章 女儿殇(四)
一壁说着佟未从德恩怀里将女儿抱回来,如珍如宝上前来将公主搀扶起来,一行人迎至门口,屋门打开,果见一个约摸四十过半的中年夫人雍容端庄地立在门前,其身后跟了三四女眷,其中一个便是恒聿的二嫂卞氏,亦是这庆熙长公主的女儿。
“德恩见过姑姑,姑姑万福。”德恩施施然福下身子,行一个家礼。
庆熙对这侄女甚是怜爱,忙地扶起来,一边已挽着她的手进了屋,“我的孩子,可怜见的,一直没瞧见你,却在这里看见了。”说着,目光停留在佟未的身上,正疑惑眼前人是哪个,倒是她女儿卞氏笑盈盈说:“娘不大瞧见,故而眼生,这是平南侯家的容夫人,以前常到宰相府去玩。”说罢朝佟未笑,“佟妹妹,好久不见了,过年好啊。”
佟未欠身施礼,端的一位命妇该有的礼数。
那庆熙眼里是礼貌的笑,却眼珠儿转了几转,将佟未上下打量,片刻后方拉着侄女在梨花椅上坐下,絮絮说些家常事,却将佟未母女晾在了一旁。
德恩那里似乎有几分歉意,便偶尔回头来朝佟未笑一笑。然佟未,却不以为意。
茶过两盏,如珍从外头进来,问佟未:“采薇姑娘还在外头候着,托奴婢来问问夫人,您何时回去。”
庆熙忽而开了口,冷冷道:“我说呢,原来外头那贼眉贼眼的丫头是容夫人的,方才瞧见我们,既不迎上来也不请安,只管往拐角里藏。真真没规矩。”
佟未心里不痛快,却不好发作,只得赔笑了事。
“还是姑姑威仪万态,让那丫头怯场了,想她一个小丫头,能见过什么世面?”德恩笑着打圆场,更对佟未道,“不如姐姐先回去吧,我想采薇这里着急,佟老夫人那儿也担心了。”
“姐姐?”庆熙的声音高了些许,颇鄙夷地将佟未看了又看,握了她侄女的手说,“你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啊,身上是正统的皇室血脉,便是你雅媛姐姐也不敢在你面前称姐姐,你哪里能随便喊人家姐姐?记着姑姑的话,往后改了吧。”
佟未在一旁静静听着,心里已然明了,这为长公主对自己是横竖看不惯了,好在自己与她本无瓜葛,无来无往的,想必她也就当下逞口舌之快。
“是,德恩记下了。”德恩敷衍了事,正欲再开口请佟未回去,却听姑姑那冷冰冰的声音又响起来,“孩子,我想与容夫人单独谈谈,你和雅媛她们出去逛逛,寺里风光好得很,莫要窝在这屋子里,你又不是姑子。”
“姑姑!”德恩一愣,低头见姑姑朝自己递了眼色,抬头见二嫂朝自己眨眨眼睛,心里头霍然一紧,暗念:难道她们是特地来…
庆熙已推开德恩驱赶:“快快去,顺便替我传些斋菜来。”
于是德恩几乎被众人拥簇着,身不由己地出了房门,到了外头,果见采薇一脸着急,无奈,只能先安抚她:“我皇姑姑与姐姐有话要说,姑娘再等一等吧。”
采薇见她匆忙说完这句,就被众人推走,且一步三回头好似不安心焦,顿时自己也担心起来,返身欲朝屋子里去看个究竟,却被两个粗实的老妇挡在门外,更骂道:“小蹄子,这也是你来的地方?”
采薇心里更慌,好端端的这算什么,深知自己斗不过这几人,便拔腿往外跑,这时刻,喊人才是解决之道。
人去,屋子里仅留下庆熙和几个长相粗实的妇人,这几人方才还不在,是德恩出去时才进来的,且德恩一走,那屋门就被死死地关上,看这架势,甚是不善。
佟未下意识紧紧了双臂,将女儿贴在了胸前。
“这孩子不错,叫我看看。”庆熙脸色幽幽,抬眼朝身旁的妇人示意。
佟未心里咚咚直跳,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两步,此刻在她看来,面前的人个个如狼似虎,可是她不明白,究竟哪儿得罪了这个素无往来的长公主。
室外,冬寒未散,合着春风袭在脸上,凉凉地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几位妆容华贵的夫人带着孩子们在廊下亭间穿梭游戏,嘻嘻哈哈不甚热闹。
静静跟随于后的德恩不禁一叹:如此这般,岂不是大大扰了佛门清静?原是老百姓才真正是参佛礼佛的。
须臾,卞氏摇曳着华丽的裙摆施施然走到德恩面前,垂首低语:“想什么呢?不和孩子们一起玩?”
德恩的思绪顿了顿,盯着这个表姐看了片刻,终问:“姑姑她…这是要做什么?”
卞氏冷冷一笑,伸手来轻轻理顺德恩发髻上被风吹乱的流苏簪子,意味深长地说:“娘说,有些东西,还是斩草除根的好。”
德恩娇躯一震,两眼如炬,“雅媛姐姐,你说的话…是、是、是什么意思?”
卞氏“呵呵”一笑,“那日看你哭得那么可怜,娘的心都被揉碎了,她说皇舅母身前待她极好,舅母就留下你这一个女儿,她不为你撑腰,还等哪一个?好妹妹,恒家的男人还算个中翘楚,但我们嫁给他们也是他们的造化,我们不拿腔作势的已经是仁慈,岂容他们一心二用。你宽心,我们皇族女子没有些手腕,还了得?”
“可是?什么叫斩草除根?”德恩慌了,她周身微颤,口齿不清,抓着卞氏乱晃,“你们、你们要杀…”这一个字眼,她几乎说不出口。
“走水啦,走水啦…”远处,有小沙弥乱喊乱跑,安宁的寺庙瞬时被搅成一锅粥,各房女眷命妇都带着孩子侍女纷纷出来,或有匆忙离开这地方的,亦有立在安全地带看热闹的。
“你们,错了,错了,全错了!”德恩大哭,心里的不安似乎得到了验证,摔开卞氏就往回跑,她明白,如果佟未死了,那恒聿也就死了!
烟雾益发浓烈,火舌入魔爪般侵袭屋子里的每一处,脑子里盘旋着庆熙那句狠毒的话:寺庙多香火,偶尔烧着什么,亦是正常的…
“我与你无冤无仇…”
“啊咿。”婴儿的一声唤将几近被烟雾熏迷意识的佟未惊醒,她用所有力气紧紧抱着女儿,此刻她所在的角落是屋子里最后一处没有明火的地方,可是滚滚浓烟无孔不入,她一睁眼就是眼泪,一吸气就好像要窒息。
“穆穆,娘好没用,你好乖,不哭的孩子好乖。”佟未想到女儿会跟着自己一起死,心已先死。
“救人啊,快救人…里面还有人啊。”
外头有人大喊,依稀传进来,佟未辨不清是谁的声音,可求生的欲望突然强烈起来,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死在自己的怀里。可是这浓烟…
“咳咳咳…”佟未大咳,她已感到头脑发胀胸闷气促,双手也越发无力。
“孩子,娘一定要保你。”
心中坚定这个信念,佟未用力将穆穆襁褓上的绸布扯下一块撕开,背对火舌将女儿放在地上,伸手取下发髻上的簪子,毫不犹豫地在左腕上划下一道深痕,顿时鲜血如注,佟未忍痛用鲜血将绸布染湿,轻轻蒙在了女儿的脸上。
手腕上的血不停地流淌下来,佟未跪倒在地上,用绸布堵着伤口,同时亦染湿了它。
看着女儿乖巧安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终露出了笑容,“穆穆…”
但很快,佟未的意识逼近奔溃,在意识消失前一刻,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换下了女儿脸上那块很快被烘干了的血帕。
继而,一瞬间,天地昏暗…
“小未!”
好似临终前,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第七十八章 不见(一)
张牙舞爪的火舌在周身涌动、漆黑呛人的浓烟不短地侵入咽喉,好似自那一声“小未”后,佟未的意识便停留在了如是环境里,有一刻她问自己:我这是入了阿鼻地狱?
昏暗复昏暗,佟未在这般痛苦的感受中苦苦挣扎,心念这地狱之路竟要走那么长,但求女儿不死,便是…死,也要去那西方极乐。她的娘亲打小不信神佛,有这般遭遇,也算公平、公平…
“她呜呜咽咽,好似说着什么,可惜声音太轻、又口齿不清,二爷也听不懂。”此刻,采薇立在外厅里,垂着头,一说话便是眼泪,那眼睛已然肿成了核桃一般。
何美琦亦是如此,那日大夫说女儿没救时,她登时便晕厥,醒来便一直哭泣,直到宫里来的太医又宣布女儿脱离危险,仅仅不知何时能醒来,才平复些心情。
但大夫也说了,倘若一直醒不过来,日久断食少药,身子还是会撑不过,终究要去的。为此何美琦又是大哭一场,更跟着病了几天,总算这几日听说女儿会呜呜咽咽地说些什么,才缓过劲来。
这一劫,她怨不得任何人,唯独怪自己那一日不曾护着女儿。而今那禅房雅室已然付之一炬,女儿若不醒,谁也不晓得那天发生过什么。自然,她不想追究谁的责任,但求女儿安然无恙。
主仆俩正说着,高仪琳悄然从外头进来,脸上倒有几分微微的笑,冲婆婆点了点头。
何美琦会意,总算心里放下一件事。
“二爷说,请老夫人和二奶奶吃饭,千万不要跟着累坏了。”采薇摸了摸眼泪,伸手来搀扶何美琦,“您和二奶奶吃了饭,才好换二爷去吃饭,不然他也寸步不离小姐,人都憔悴了。”
婆媳俩明白采薇的心思,便不做推辞,跟着采薇去了。
后院卧房中,除了几位大夫和丫头在厢房里休息待命,院子里、回廊下一概没有人影,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等着她们的女主人早日醒来。
容许坐在床边,拿湿软的帕子轻轻擦拭妻子的手,那白皙纤柔的手上,印着那一日熏染的印迹,他希望在佟未醒来前消除他。可是痕迹越来越淡,妻子却好像丝毫没有要醒的模样。
他衣着干净整齐、发髻丝毫不乱,虽然面型消瘦神情憔悴,可却能每天叮嘱采薇他们为自己做好准备而后亲自打点形容仪表,采薇劝他为何不多吃一口饭却在乎这个,他笑:她若醒来瞧见一个胡子拉扎、脏兮兮的男人,又吓晕过去了怎办?
采薇知道,那笑里头是多少无奈和痛心,那一日大夫宣布小姐没救时,采薇分明瞧见,姑爷的眼神也几乎死去。
“未儿,现在给你擦脸,你的脸没有受伤,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容许又重复这句话,却神情淡然,甚至瞧着有几分漠然。这样的举动时常让丫头们觉得奇怪,可他自己明白,他只是想,倘若娇妻真的要撒手人寰,他不愿自己过多的不舍和依恋牵绊了她,若要去,便安安然然地去。
灼烧感挥之不去,佟未很透了这通往地狱的道路,那么漫长,那么漫长。忽而,有凉凉的东西扑在脸上,柔柔的,虽凉,却又无比温和。眼前似有一片清凉,她定睛来看,这灼热昏暗的地狱之路上,竟也有这样一潭碧波。
相公,那一口口将你打落水中,是什么感觉?
佟未自嘲地这般问一句,不由自主地朝那碧波走去,虽然一步好似要走十年,虽然每一步都要踩在灼热的炭火上,可不论多么痛苦多么煎熬,佟未只想洗一洗自己的身子,清一清满身的尘埃。更或许在镜花水月之中,她能再看到那一日落水的丈夫。
“可是,女儿呢?我上哪儿才能再见到她?”
想到娇弱不足周岁的女儿,一直坚强着她,瞬而柔软的心底,潸然泪下。
“哭了?”容许看着眼泪从妻子的眼角不停地滑落,心底霎时凉了泰半,他不愿告诉自己好多人去世前都会流泪,可他见过太多,太多。
从没有心痛得说不出话,可此时的咽喉就是被那剔骨剜心的痛楚堵塞着,他想大声唤佟未的名字,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大手轻轻拂过佟未的脸颊,一滴泪无声而下。
“容许!”千辛万苦走到那碧波潭边,还未入水,竟已瞧见相公的身影在水中摇曳,这个世上最爱自己的男人啊,这个世上自己最爱的男人啊…
“容许,我来了。”佟未微微一笑,纵身跃入那深不见底的碧波潭,然触水便感到刺骨的冰冷,这般痛竟全不亚于那炭火的灼烧。可是容许去哪儿了,为什么瞧不见了?
“未儿,不要离开我。”容许终痛苦地喊出这句不舍,一直都没有哭泣的他泪水如泉奔涌,一滴滴落在佟未的脸上,他甚至顾不得拭去。
“未儿,不要离开我。”
脸上似乎被谁的手一握,佟未猛然睁开了眼睛。
炭火的灼烧退去、潭水的刺骨消散,虽然周身无力、百骸俱痛,可能感受到绵软的床,能感受到阵阵柔和的药香。
还有,面前有一张熟悉的脸,只是不同以往,他在流泪。
一滴泪落在唇际,咸涩的滋味让佟未感到真实,不自觉地吐出一句:“是咸的。”
容许已然木头一般愣在当空,连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幻想。
“我渴…”佟未的意识已经清醒,她明白方才置身的仅仅是梦中幻境,眼前的丈夫,亦不再是镜花水月,而是真真实实的容许。
容许局促不已,胡乱抹了眼泪,转身去倒水,却手颤得厉害,几度洒了杯中的水。好不容易斟来一杯水送到佟未的面前,却刚轻轻扶起她将水杯凑到唇边,忽然又离了。
佟未焦渴难耐,本贪婪地就要吸吮那茶水,忽而杯子被挪开,心里一落空,万般委屈,竟哇的一声哭出来,撒娇一般呜咽,“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容许将茶杯放置一旁,心疼地把佟未搂在怀里,安抚她,“怪我不好,忘记了大夫的嘱咐,那日曾说你失血太多了,千万不能喝水,我也不知道现在你能不能喝,等大夫来,等他们说你现在能不能喝水。”
“容许!”窝在丈夫的怀里,佟未停止了哭泣,却心跳地厉害,她颤巍巍地问出这句话,“我们的女儿呢?”


第七十八章 不见(二)
“穆穆她…”佟未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得太急躁,不,她是怕自己要不到答案。那个生命太娇弱,如何能…
“她很好,这会儿,大概睡了。”容许却平静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真的?”佟未倏地抬起头来,抑制不住地惊喜,“女儿没事?女儿没事?她和我一样得救了!”
“是,得救了。”容许微微笑着,颔首,可笑容却很快又僵凝,“未儿,怎…怎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佟未得知女儿安然无事后的兴奋持续不过片刻,神色便黯然下来,她的双手搭在了丈夫的肩上,可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握不住容许的肩膀。左腕是剧烈地疼痛,而十指,绵软无力,她几乎哭着回答容许,“我使不上劲儿,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再试试。”容许握过妻子的手,捏在掌心里,“试试看捏我的手,再试试看。”
佟未努力了,尝试了,可全是徒劳,她绝望地摇头、大哭,“没用,一点力气也用不上了,我的手指动不了了。”
“未儿你乖,我去喊大夫来,或许是你睡得太久的缘故,你等着。”
容许有些无措,强迫自己镇定,将佟未放回床上后,便迅速出门喊大夫,一时间佟未醒来的事传遍阖府上下,何美琦等皆匆匆赶来,或有喜极而泣,或有抚掌大笑,但大夫很快给出的结论,又让大家陷入了伤痛。
原来佟未因失血过多,且左腕手筋受损,不仅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伤口,十指的功能则更因失血过多而受损,短时间内将无法恢复正常。
“娘,未儿说,此刻只想见见女儿,其他人都不想见。”容许很无奈地拒绝岳母想要探视女儿的愿望,一边从奶娘怀里将熟睡的穆穆抱入怀。
何美琦颔首认可,“我了解这孩子的脾气,容许,我就把未儿交给你了。你告诉她,我和她嫂子回家去了,哪一口口好了想见我们了,派人来送个信就好。不必惦记家里,家里一切都好。此外…带我的一句话给她。”
“是,娘请说。”
“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我只是怕她忘了。你告诉她,有得必有失,她如今失去的这些是当初用来换穆穆的命的,让她想想,到底值不值。”何美琦缓缓说完,又看了眼外孙女,怜爱满溢,却不得不放手,终究还是扶着儿媳妇走了。
容许目送岳母离去,又交代采薇去预备些东西,方抱着女儿进门去。
“穆穆!”看见丈夫抱着女儿进来,脸上还垂着泪的佟未方显出几分激动,扬起胳膊来要抱女儿,可是一想到自己双手无力,也许抱不了,又一下子黯然失望了。
“你坐着,我把女儿放在你怀里,你不要乱动,大夫说你元气大伤,要静养。”容许温柔地笑着,将女儿轻轻地放入了妻子的怀抱。
“我的孩子…”想起哪一日的危险,佟未心有余悸,此刻见小穆穆甜甜地睡在自己怀里,依旧是白白嫩嫩的胖脸蛋,不缺胳膊不缺腿,她方才那绝望、痛苦之感,顿时减弱了好几分。
“我哭什么呢?就算要了我的命,只要能保住这孩子,我也甘愿。”佟未呜咽着,垂首将脸贴在了女儿的脸上,“现在我还能抱着她,还能这样抱着她,我若再不知足,老天也会怨我的。”
见娇妻这般痛苦,容许心碎,这一刻他竟希望女儿能一直安睡着不要醒来,可那不现实更不可能,可要如何告诉妻子那个事实?现在的佟未,还能再承受一次打击吗?好在,岳母的嘱托不必转达,那一份担心可消除了。
“把她抱给奶娘吧。”佟未哭过,心里的痛楚得以宣泄,理智又占到了上风,她在泪中绽开笑容,对容许道,“这些日子就叫奶娘照顾,每每她睡着了就抱来我看看,这样她不会缠着我要玩,我怕她一缠我,我又不能与她玩耍,孩子会伤心的。我也要好好养身体,等有一日养好了,就能好好抱她。”
容许深知娇妻的心酸,也只得勉强笑着将女儿抱回来,继而背对佟未的时候,才将两道浓眉紧紧地蹙起。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紧紧盯着熟睡的女儿,终于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下了决心:暂时不告诉未儿,无论如何,还不能告诉她。
“怎么样?”采薇、烟云带着小丫头捧了手巾热水过来,满脸担心。
容许朝后看了看,将女儿放入采薇的怀里,悄声说:“抱给奶娘照顾,在她面前先不要提,她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