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谋晓得母亲对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且嫁入容家几十年来存了极丰厚的体己,这五百两银子足够普通百姓家里二十多年的用度,可在母亲这里,只不过是给自己的一笔零花钱,可见母亲的底子有多厚。容谋文不能武不行,身上不过一个虚的候补官衔,每月那点俸禄根本不够他打牙祭用,若不好好巴结母亲这棵摇钱树,他哪里能在赌场欢场这般横行。
于是连连道谢,连连说好话哄得母亲高兴,一直聊了半日才让妻子送出门去。
冯梓君挽着小媳妇走了几步,拉着她的手道:“虽然出身比不过你二嫂,可进了容家的门,你也是堂堂三少奶奶。尊称她一声嫂嫂,也没得处处低她一等。只要好好照顾你丈夫,娘不会亏待你。”
林飞凤暗喜,遂欣然应诺,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将相公照顾得妥妥帖帖。
婆媳二人正说着,忽见身穿一袭白纱长裙的女子款款从对面长廊而过。她臂上挽了红绿相间的披帛,那大红大绿本十分俗气,可衬在女子和她一身白纱之上,竟如此缥缈动人。
几个跟随她的小丫头见了老夫人与少奶奶赶忙停下脚步福身行礼。
女子听见动静翩然回身,眸中映出婆媳二人的身影,可却仅仅微微一点头,在嘴角扯出极淡的笑,且那笑里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情愫。而那一张精致的面庞,更是妍丽至极,将年轻的三少夫人林飞凤比得毫无颜色。
冯梓君在袖中握拳,将满腔恨意压在咽喉里,咬牙对一旁的绿绫道:“派人去告诉她,没事别出来丢人现眼,不要以为我拿她没辙,不要以为老爷还活着她还能在府里横着走,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第三章 所谓原则(一)
这个夏天,注定难以平静…
距离杭城半日路程的小镇上,容府一行包下了当地最好的客栈。此刻日头正晒,南方初夏潮热的空气弥漫在客房里,挥之不去。
采薇捧着一碗冰镇酸梅汤推门进来,额头上也蒙了一层细汗。
“小姐,姑爷让我给你送酸梅汤。”采薇放下东西,一壁舀出一碗紫黑色的汁水,一壁笑道,“方才姑爷先赏了我一碗喝,冰凉冰凉的,可解暑哩。哎呀!没想到南方的夏天这么难熬。”
可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采薇捧着碗到了床边,见小姐仍在床上睡着,方定心。于是蹲下身子轻轻唤,“小姐醒醒,起来吃点东西!”
但沉睡的佟未,依旧没有反应。
采薇慌了,匆忙放下冰碗伸手来摇佟未的身体,“小姐,你醒醒啊!”
还是徒劳,佟未那双美丽的眼睛始终紧紧闭着,任凭采薇推揉呼喊,愣没有一点意识。
“姑爷!”采薇吓坏了,转身跑去打开房门大喊。
不消片刻,独自住在楼下的容许应声上了来。
采薇一路将容许引入卧房,慌张地哭道:“姑爷您看看啊,小姐这是怎么了?”
容许似乎并不紧张,他安步走到佟未的床边坐下,从纱被里摸出妻子的手轻搭脉搏,又抬手伸入她的脖颈,却摸了一手香汗。正要抽回手,冷不防被人先打了出来。
“你干什么?”沉睡的佟未竟然醒了,径自坐起来朝后退了退,又羞又恼地冲着容许道,“谁让你来了?”
立在一旁的采薇见状,仰天叹了口气,“小姐啊,采薇的胆都被你吓破了。”
“傻丫头,我逗你玩儿呢。”佟未将注意转向她的婢女抱着被子咯咯笑起来,“天那么闷,笑一笑多好呀。”说笑间忽而意识到容许正坐在面前,且自己衣不蔽体又出了一身的汗,即刻不自在起来,冲着静默的容许嘟囔:“我没事儿了,你怎么还不走?”
容许浓眉轻蹙,但旋即就展开了。眼中,妻子穿了一身嫩红纱衣,抱着被子挡在胸前只露出一抹香肩在纱衣下若隐若现。因天热而睡出了汗,额头上密密地贴着一层软软的秀发,脖子里亦缠了几缕乌黑油亮的青丝,便越发显得肤若凝脂、欺霜赛雪。只是旅途的劳累和水土不服在这张美丽的脸上留下的印迹,一双美目下发青的眼圈击破了妻子所有的骄傲。
第三章 所谓原则(二)
“往后到了府里,不管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像刚才那样大喊大叫。”容许有意收回自己注视妻子的目光,转身对采薇道,“以后不可以再喊我姑爷,并且要开始习惯喊你家小姐少奶奶。”
“这些道理奴婢明白,只是一直没改过来。”采薇是个伶俐的丫头,听得懂容许话中的意思,欠身答,“奴婢今儿起一定改,请二爷放心。”
容许很满意,由心地认为采薇要比此刻坐在床上的妻子更懂事,或者应该说是这一路过来自己和采薇接触得多,渐渐地便熟悉了。也因采薇一直扮演着传声筒的角色,于是自己和妻子之间,仍旧和新婚那晚一样,对于彼此,知之甚少。
“好,你先出去,我和少奶奶有些话要说。”
采薇会意,静静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子里只剩下这对神离貌也离的夫妻。
“你们容家规矩那么大?”佟未率先开口,既然丈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自己也不必太做作,只是又稍稍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口中没好气道,“我家嫂嫂陪房过来的丫头,到如今还唤她们小姐呢。”
容许没有在意,似乎刻意将目光落在一旁的衣柜,口中却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捂着被子,你不热?”语毕才察觉其中的微妙,忍不住干咳了几声掩去尴尬。
“热?”佟未一愣,看着容许的模样,自己的心里也不禁有些发热,却不由自主地将被子捂得更紧,精怪如她何时肯轻易被人噎住,于是轻描淡写地答,“当然不热,你不正坐在我面前么?”
容许诧异地转脸来看妻子,但见她一脸的认真,嘴角有着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促狭的笑意,方想起了新婚那晚两人的对话——在佟大小姐口中,他容许不正是冰做的人嘛!
“不热就好。”战场上冷静沉着、潇洒豪迈的容许,这会儿竟找不出话来回应妻子一句不着痕迹的嘲讽,于是定了定神正色道,“有些事情一直没机会和你讲,现在你精神不错,能不能听一听?”
佟未大体能猜到容许要说什么,只是她发现,这个传闻中冷漠的男子,其实有很多细心的地方。
容许见妻子没有抵触的意思,于是缓缓道:“首先,我已派云峰把你的嫁妆送进城去了!”
“为什么?”佟未本能地问了一句,毕竟容许的举动,已打破了自己事先的计划。
第三章 所谓原则(三)
容许静静地看着佟未,口中问:“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你长这么大,见过那么多嫁妆么?”佟未蹙眉反问,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她是不明白母亲的,娘口口声声担心自己因出身高贵而惹婆婆心里不平衡,却又大张旗鼓地为女儿整整备下十八口大樟木箱子的嫁妆,难道爹娘不觉得这样招摇,更加容易引起婆家人的嫉妒么?
容许的眼眸里仿佛滑过一分赞赏,却不知为了什么,只听他依旧静静地问:“你想过如何与我母亲相处,如何在我容家生活么?我们的婚事虽然有很多无可奈何,但正如你说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佟未如何不愿意嫁给容许已毫无意义,事实已是如此。正如她已然能够自如地穿着一层纱衣坐在容许的面前,全因她已接受自己和容许是夫妻的事实。自然,能否身体力行这“夫妻的事实”,姑且再论。起码与恒聿青梅竹马这般长大,也不曾肯拿这样一副“尊容”亮给聿哥哥看。
“当然想过。”佟未将下巴抵在膝头,似乎是有一些累了,只听她絮絮道:“所以才觉得你这么匆忙地将我的嫁妆送回去是冒失的。你也不想想,这么多的箱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分明是我的爹娘在示威,那么一路招摇着进城进府,明摆着是要告诉全杭城的人,我佟大小姐是靖康公的千金,十足的千金大小姐。旁人该怎么说,而你的母亲、你的家人,又该怎么想?”
容许的目光落在妻子的额头,他企图探索那纤长睫毛下一对明眸中此刻的神态,却半分不敢造次,又一次,他的心里有了奇怪的感觉。
于是别过头不再看佟未,只缓缓道:“我很感激你能想得如此周到,并对我的母亲这般尊敬。可是比起你,我更了解我的母亲,为了我们将来的生活,或者说为了整个容家,我才会选择先让云峰把你的嫁妆送进去。”
佟未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的丈夫,没错,自己的直觉一点也没错,容许冷漠孤僻的外表下真的藏了很多的细心,只是…这一次的行为,是不是太奇怪了,为什么做儿子的,要帮着妻子向母亲示威?
“佟未!”容许回眸时正好与妻子四目相对,出于一个男人、一个将军的骄傲,这一次他没有迅速地收回目光,而正如他所料的,单纯的佟未竟然也就这般直直地看着自己。
“以后你也这样喊我名字?那我呢?唤你容许,还是像采薇那般叫你二爷?”佟未莫名地岔开了话题。
容许微怔,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能重新整理了思绪道:“这些日后再说不迟,我要说的是…我的母亲性情不算太好,甚至有些偏执,但她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不论如何我都会敬她。所以将来你即便无法与她相处愉快,我也希望你能尊敬她,不要伤害她。”
佟未莫名地反问:“为什么你笃定我无法与她相处得好,甚至…这样奇怪地认为我会伤害她?难道你不觉得,你才是偏执的吗?”
容许的笑带着满满的无奈,却依旧静静地看着佟未,只简单地问:“你以为呢?”
第三章 所谓原则(四)
佟未竟被这简单的四个字噎住,毕竟只消稍稍想一想自己的品性,便不难得出答案。恐怕这个世界上能接受她佟未这样一个儿媳妇的婆婆,也就只有把自己当女儿一般疼爱的恒夫人江玉娇了。只可惜这对情同母女的人,却没有缘分做婆媳。
佟未兀自苦笑一记,忽而脑中闪过什么,却又不甚分明,叫她好生奇怪。
“我让云峰以你的名义向宾客致歉。”容许看出了佟未的疑惑,却想不出她在苦恼什么,只是继续自己的话题,“既然你已经是容家少夫人,那么从此以后,我希望你能扮演好这个角色。至于我们之间…我也会尽量地尊重你的所想所需。”
佟未抽回思绪,骄傲地抬起下巴看着容许,一字一句地道:“不是尽量尊重我,是必须尊重我!容许,你可是堂堂的大将军,而我再怎么风光高贵,如今在杭城也是举目无亲,所以你能做出一个将军欺负一个弱女子的事情么?当然不能!”
容许浓眉微蹙,无法预料这个精怪的女子后面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我并不是难相处的人,可但凡是谁都会有些行为处世的原则。牙齿与舌头还打架,将来如果碰上鸡毛蒜皮的琐事,我可以忍。但若莫名其妙地欺负我并且强迫我做违背原则的事情,那我也是不答应的。”佟未此刻自以为的认真,却不知在她丈夫眼里是显得那么天真单纯,“我会尊敬你的母亲和家人,但他们不可以过分地要求我。我们之间尚没有夫妻情分,你又如何要求我把你的家人当家人?我想这个简单的道理,你能明白吧!”
容许没有作声,静静地暗自思量着妻子的话。
佟未见他这般反应,继续补充着解释,“我的意思是,你顶好和你的家人说清楚,咱们往后只要井水不犯河水,自己过自己个儿的日子谁也不招惹谁,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容许终于开口了,“若能够那么简单,我也不会让云峰先行。”
佟未瞪起一双还带着病容的眼睛将面前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唇齿间蹦出一句话,“其实…你和外头人说的很不一样!”
似乎已开始了解面前的女子,容许竟能猜出佟未接着想说的话,正想岔开话题,却又一次领教了妻子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
“总之我的要求就这些,如果你不说,那将来有了矛盾也请不要怪我无情。或者…我可以去向你的母亲坦诚一切。”佟未严肃地看着容许,她心中很明白,即便默认了彼此的夫妻关系,但在心里,容许尚不是值得自己去依靠之人。从此在这偌大的杭城,不论有什么事,除了采薇外,能靠的仅有自己了。
容许在妻子的眼里读到了几分委屈,许是素来不喜欢将感情外露,又许是生出了怜惜,他并没有表现出常人在此情况下会有的恼怒,只是缓缓起身离开了床榻朝外走。
“我是否可以当你默认了?”佟未在丈夫即将离开房间时追问了一句。
双手扶在门上,容许静静地答:“你精神不太好,我们明天再谈。”说着将房门带上,当双门在面前合起“吱嘎”声戛然而止时,容许对着糊了白纸的雕花木门苦笑一声。
“若是依你,娘一定会让我纳妾…”
第三章 所谓原则(五)
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着这一声心中的暗叹,容许第一次对于未来有了几分期待,但更多的,仿佛是一种叫做迷茫的情愫。
转身,见采薇捧着水盆上楼。小丫头正值妙龄,生得唇红齿白并一双眼睛清澈晶莹,合体的桃红短衫配着青绿色长裙,杨柳腰上垂下一只香囊随着步伐摇晃,形容体态甚是活泼。分明是个北方姑娘,却比江南小女子更多几分俏丽。
“二爷这就要走了?您和少奶奶说完话了?”采薇笑盈盈问,竟已将称呼完全改过了来。
容许知道岳丈岳母不会随便派个糊涂丫头跟随女儿出嫁,这采薇即便不是灵慧聪颖的女子,也绝对机敏伶俐能够看懂眼色听懂话音,有她在妻子身边往后自己还能多放一分心。
“我们说完了,她有些累,你好好照顾她。”容许的脸上仍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采薇点头应下,侧身到一边将路让出给姑爷,却见姑爷才走到自己面前,又停了下来。
“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采薇问。
容许似乎有些犹豫,顿了顿才道:“明日下午我们离开这里进城,让你家小姐今晚好好歇一歇,进府后会有很多事情,一时半会儿她是歇不了的。我让店家在厨房炖了燕窝,一会儿你去取来,让她喝下去。倘若又吐出来,你再来找我。”
采薇应道:“顶好是少奶奶能吃下去,这一路过来她瘦了好几圈,您别看她方才还拿奴婢开玩笑,此刻若咱们偷偷瞧一眼,一定是歪在床上犯迷糊了,她就是人前好强的主。”
容许极淡地笑了笑算作回应,另提了话来讲,“你们主仆情深,彼此很亲厚,但往后在府里,你在人前不要随意表现出来。我们家规矩比较多,慢慢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心里冒出一股子寒意,采薇诺诺地看着姑爷,只听他继续道:“进府后,有什么事情尽量招呼丫头老妈妈去做,你最好一直跟在少奶奶身边,不要随便一个人在府里走动。”
“奴婢记下了。”采薇大概能明白一些姑爷话里的意思,只是不透彻。可却隐隐有些不安,细细一想,便不禁在心里发颤,可见,容家大宅不是个容易过日子的地方。
容许无声点了点头,随即旋身离去踩着阶梯缓缓下楼,心中反不禁自问:离家将近一年,一切,会不会变得好一些?
这一日直到深夜,采薇都没有再来打扰姑爷。料想妻子应是能进食了,子夜时分,容许卧房里才熄灭了烛火。
然而,容许期待的变化并没有实现,就像他无法了解新婚妻子的所想所思,二十多年来,他也一直无法理解母亲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无一例外,这一次母亲的行为,又让他大失所望。
翌日傍晚,杭城城门内一列华丽的车马方进城就停了下来,凑热闹的百姓聚拢来看,才发现是容府总管吴林带人将他们家侯爷和少夫人一行给拦了下来。
吴林的出现并非前来迎接这对新婚夫妇,而是带着老夫人的命令,来给新奶奶一个下马威。原来冯梓君忽而决定要儿子先回府,等过了今晚,明日一早派家人送媳妇去祠堂祭过祖,继而再把穿戴齐整的佟未迎入家中,说是这样才算一个完整的婚礼,对容家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昨儿都没提这件事情,怎么忽然又说是早就决定的呢?”采薇将外头的话传给车内的小姐听,忍不住低声嘀咕着:“夫人一点没说错,容老太太这个婆婆真是难缠的主。”
“容许什么反应?”佟未身上并没有太多力气,不过以她来看,这件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三章 所谓原则(六)
采薇道:“没仔细瞧,不过看见姑爷和那吴总管说话,不晓得说些什么。”
佟未歪在竹编靠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轻轻挑开车幔望了望,嘴里闷闷道:“那么大老远都过来了,我倒不怕这些礼数的麻烦,只是要我再穿起那一身凤冠霞帔,就有些过头了。咱那会儿什么气候,这会儿又什么天气?这江南的梅雨时节,还真是磨人的。”
采薇却嘟囔:“可是姑爷现在要是先回去了,咱们又去哪儿呢?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难道把我们在客栈放一晚上?”
佟未却不以为然,把玩手里的团扇笑道:“若不是我身上没气力,不然这是多好的机会呀!让他容许先回去好了,回头我带着你夜游西湖,谁也管不着咱们。”末了却叹道,“可惜我现在没这个精神头,咱们今晚要是真被撂在客栈里过夜,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采薇噗哧一笑,拿过小姐的扇子轻摇,压低了声音问:“有句话在采薇心里闷了好久了,一直都想问你。”
“别绕弯子!”佟未的手腾了出来,便又掀开车幔看外头那些淳朴的老百姓,耳边只听小丫头低声问,“你那么不愿意离开恒公子,那么不愿意嫁给姑爷,怎么到了如今又好像没事人一样?一路过来你虽然甚少和姑爷讲话,可跟我还是能说笑的,想想那几天的佟大小姐,再看看现在,难不成你把心思都藏在心里了?若真是这样,长久下去我怕你会憋出病的。”
放下幔子看着面前机灵的采薇,佟未的脸色稍稍沉了沉。
这一边,容许支开了吴林正朝马车走来想要告诉佟未自己的决定,才到窗下,却听妻子那好听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
“这一路过来他对我的照顾你是知道的,这一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们两个的婚姻是意外,但已经是事实了。二嫂曾与我讲,嫁人并不是夫妻两个人的事,那极有可能就是两个家族许许多多人的事,更何况我们还是奉旨成婚,这牵扯的人就更多了。我们也许不会有情分,可我们又确实是夫妻。且不要论情论爱,起码此刻他待我好,我也应该如数回报于他。采薇呀!该说的昨口口都与他讲了,告诉他是为了让他知道我不是随便谁能欺负的,但并不意味着往后就非得按章办事。那样针尖对麦芒的日子,谁过着都累。今天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他的,就是要穿那一身凤冠霞帔也不算什么。这样对我那‘婆婆’也算敬过了,那日后再有什么,起码她没法儿拿这个说事儿。我们在这里没有亲人,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树敌!不要以为京城与这里相隔那么远,倘若真有什么事情,爹娘早晚还是会知道的,我不要他们为我担心为我难过…不能在膝下承欢,而今我只有好好照顾自己来当作尽孝了。”
“这就是她的原则和忍耐?”容许那俊朗的面上有一丝淡淡的笑,那笑容由心而生,驱散了眼角眉间所有的烦恼。
随即转身离开马车又把吴林叫到跟前,看样子为了新婚妻子,继昨日不进城,容许又一次要违背母亲的安排。
车厢里,主仆二人对外头的事情浑然不觉,只见佟未挽过采薇的臂膀,口中呢喃:“往后不要再提恒聿了,若为了我好,就要帮我一起将他忘了,不提起他,我的心还能不痛。采薇呀…我该怎么办?”
但此刻的佟未如何也想不到,日后容家大宅里的生活,压根儿就不会给她思念恒聿的机会。这不,当吴林带着二爷的决定匆匆赶回来禀告老夫人,话还没说完,他和绿绫二人就被冯梓君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给碜住了。
第四章 长笛一声人倚楼(一)
吴林立在阶下朝自家老婆使了个眼色,果见绿绫哈腰对冯梓君道:“要说二爷离家快一年,这赶几步就要进家门了,竟是一点也不着急。听说新奶奶是京城里顶顶有名的千金,难不成是那天姿国色将我们二爷给迷住了?奴婢看着,这不像是二爷的主意,可见咱们新奶奶的主意大着呢!”
从做姑娘起绿绫就一直跟在冯梓君身边,最是能猜到主子的心思,此刻一股脑把“罪名”都扣在佟未这个新娘子的头上,果然又中了老夫人的意。
“绿绫啊,你在这家里最有体面了,千万别随便说这话。万一下面的小丫头老妈子听了去,来日对你们二奶奶有些许不尊敬,我还怕二爷来找我说理呢。”冯梓君冷笑一声,继而抬头看着吴林,“这么说,你们二爷现在带着新娘子去祠堂祭祖了?也不问问我同意不同意?”
吴林极谨慎地答:“二爷原话说‘我娘不会怪罪的,这样岂不是更便宜?今日少奶奶先进门,明日一样摆酒席宴请宾客。我和少奶奶在京城时,早由三皇子殿下主持行过大礼了,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就省吧,一路南下,我和少奶奶的身体都有些吃不住。”
“吃不住?”冯梓君似乎想得有些不在吴林的话上,那眼角里盛满了不屑与轻视,冷声又说道,“罢罢罢!没得我在这里吹毛求疵和你们二爷硬碰硬,他爱怎样就怎样,省得你们二奶奶不欢喜了一封家书寄回去,惹得靖康公爷带着家眷南下来兴师问罪!哎…虽说娶个贵戚家的女儿做媳妇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可就怕咱们庙小容不下大佛,将来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绿绫笑道:“哪家哪户不是婆婆在上?咱们这样有体面的大家族更是如此了。二奶奶又不是公主娘娘,再金贵那也是您的儿媳妇,这进了门可就是我们容家的人了,是圆是扁,还不全凭您来揉搓?”
冯梓君甚是满意,朝吴林摆手道:“祠堂那边自有家养的下人打典接应,你不必去照看了。眼下把家里上上下下都叫齐了,准备迎接二爷回来。能来的都来,全给我穿齐整了。咱们侯爷府不见得要比公爷府差多少!”
吴林满口应诺,旋身离了去,他走不久,便有容雨卉领着小侄女从厅堂前过。
“你们上那里去?”冯梓君才端了茶要喝,见庶女和孙女往外跑,便停下手来朗声问了一句。
第四章 长笛一声人倚楼(二)
姑侄俩不知老夫人在厅堂,俱是一唬,唯唯诺诺地进来立在一边答道:“听说二哥进城了,女儿想带楚楚一起去看看。”
冯梓君哼了一声,“你们见哪家的千金小姐在外头随便跑的!越来越没规矩,都是谁教的?”说话目光落在雨卉和楚楚身上,将她们细细打量。
庶女因是周红绡所生,自己虽不甚喜欢,也并不讨厌。这孩子打小生得清秀,如今长到十七岁更是亭亭玉立,只性子不算太好,又因不是自己养的,冯梓君便也懒得多费心。反正是庶女,将来也不期许她能配什么太好的人家。
容楚楚则是容家嫡亲正房的大孙女,虽只有九岁,可眼眉已渐渐长开,且越来越像她的父亲。偏偏冯梓君就是喜欢不起来,甚至看着有些厌烦。这一点府里的人私下都有过议论,皆认为是当年太夫人宠爱长孙媳,重孙女出生后孙媳身子不太好,太夫人心里舍不得就责怪做婆婆的没照顾好,将夫人好一顿责备,于是这口怨气就结下了。不然怎么太夫人殡天的第二天,大奶奶就被婆婆责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