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一年起舞(四)
佟未道:“昨日媳妇在病中,二爷嘱咐藤园里不许把外头的事情传进来,所以到了夜里才从二爷口中知道这一整日家里都发生了什么。虽说二姨娘去翩翩小筑要人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但何苦逼得四姨娘吐血?她本就孱弱,若就此病死了,外头要如何想我们容家,又如何想娘的德行。娘一生贤良淑慧、体恤下人,对四姨娘这位娼门出身的姨太太也诸多包容,难道这一世贤名,要毁在二姨娘的一时糊涂里?媳妇今日出面去安抚四姨娘,打得也是娘的大旗,媳妇就是要家里家外都明白,您恪守老爷的遗命,心胸宽大,绝没有做过任何苛待下人、苛待妾室的事情。”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怔,冯梓君更是愣在当地。其实容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甚至全杭城的人都知道,她冯梓君是容不得胡白舞,恨不得她死的。可儿媳妇此刻那么大一顶高帽子扣上来,自己还真是找不出理由去拂开。
“二奶奶这话,是怪我糊涂了?”周红绡终是没修为的,恨恨开口,“二奶奶您心善,可也不能看不到她的胡作非为,她的错就不是错了?”
“够了。”冯梓君幽幽一声喝止,更冷声道,“我的儿媳妇,还要你来教?”又转向绿绫,“你也是,难道未儿是你媳妇?不如去小厨房打点,一会儿二奶奶要过去做饭。”
绿绫不敢有微词,讪讪地笑着下去。
佟未明白,冯梓君显然是戴上了那顶“大高帽”,即便戴得不甚舒服,她也不会傻乎乎地反驳自己:你错了,我就是心胸狭窄,就是容不下一个娼妓。
果然婆婆又对自己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读过书有分寸的孩子,行事做人都有一定的道理。也别计较二姨娘和绿绫的话,她们也不想害你们。至于晨昏定省,谁拘泥那一个俗礼,你有功夫就过来坐坐陪我说话,身子懒怠了就自己在藤园好好歇歇。我这里若当真有事情,自然派人来寻你。”
佟未心里放下泰半,笑道:“媳妇自然脚程勤快些,多替二爷伺候娘亲了。”
冯梓君敷衍一笑,“难为你孝敬。既然说要给我做吃的,我这几日口淡,听说那口口做了送去军营的酥饼好吃,不如再为我做两块尝尝。”
“是!”佟未应下,又听婆婆闲话了几句,便跟着云想去正院的小厨房。
本来做饼做菜都是小事,佟未长于此便也乐得做,但她万分没想到,婆婆前一刻还笑容满面,后一刻又着了绿绫耍手腕。当然,这一次是绿绫的意思还是婆婆的意思,她倒也不敢十分肯定。
不过眼前的事实是肯定的,灶冷、水冷、油盐不齐,酱醋全无,细白的面粉里混杂了粗黑的老陈米,油罐子斜在一旁,腻腻的油水淌满了面案。
这,叫人从何下手?
“三香,你们会给炉灶生火么?”佟未拿起搁在一旁的火折子,用力吹了一口,红艳艳的火星冒出来。呵!用火折子点大炉灶?笑话!
尾随而来的三香与四荷都面面相觑,继而用力地摇头。
倒是几个藤园的老妈妈上来道,“二奶奶放心,我们一会儿就替您把火烧起来,不能叫正院里的婆子丫头看我们的笑话。”
佟未将这乱七八糟的厨房冷冷扫过两眼,一摆手,“不必了,我也会生火。你们先出去打水。”
“打水?”几个人都不明白。
佟未推了推三香,“走吧,我一个人没问题。”
直到所有人都退出厨房,佟未才虎起脸来,“本小姐偶尔发烧罢了,当我从此成病秧子任凭你们欺负不成?”
说着缓缓走到面案前,又用力一吹火折子,随即素手一松,眼看着那火折子往面案上肆横的油水扑去。
“哗”一下,佟未的眸子里映满了张牙舞爪的火舌。
她悠悠地转身,出厨房,对立在外头的绿绫和云佩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小心,把厨房烧了。”
众人都为这话惊呆,但容不得她们再做询问,厨房里滚出的浓浓黑烟,已引得容宅警钟骤响,所有人都尽可能地去提水灭火。
佟未松一口气,很闲逸地看着这忙碌的场景,只道:“没有厨房,往后也不必做饭了吧。”
她很想笑得得意一些,可匆匆而来的水秀打破了她所有“愉快”的心情,仅仅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翩翩小筑那里的胡白舞,竟病危将逝,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第十八章 那一年起舞(五)
几乎是跑着去往翩翩小筑,可临近屋宇的那一刻,佟未蓦然止步。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楼宇之巅,多么希望晨间动人绝美的舞蹈,能再次翩翩而起,可…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如既往从楼阁中散发的凄冷之气,叫人冰彻肌骨。
“二奶奶,四姨太真的不行了。”水秀的哭,已不再做任何掩饰。
她不能死。佟未暗自握紧了拳头,胡白舞绝不可以带着怨念死去,那样容许也不会心安。贝齿一咬,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佟未随即旋身往翩翩小筑跑去。
胡白舞的床前,是笞伤未愈的水灵正哭泣,她伏在床边,哭得周身发颤。
病榻上,这个柔弱的女子极尽所有气力呼吸着,可凭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仍是憋得一脸苍白、满头虚汗,眼眸里布满的血丝,叫人触目而骇。
“叫大夫了吗?”佟未竭力让自己冷静。
水秀哭着答:“喊了,喊了。”
佟未排开水灵,坐到胡白舞的面前,急促地安抚她,“四姨娘你放轻松些,缓缓地呼吸,就像你唱歌那样,提起丹田的气息。你不要害怕,大夫很快就来,你不会死,也不能死。”
胡白舞显然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可她有口不能言,只能用眼角倾泻的泪水来表达自己的信念。一只手则紧紧拽着佟未,好像这个年轻女子,就是生命的希望。
很快,由容许安排素昔照顾胡白舞的大夫匆忙赶来,见这情形,只能施针急救,在合谷、风池、内关等穴位扎针按摩,又拿浓烈的薄荷油给她嗅闻,如是折腾近一炷香的功夫,胡白舞方平复了喘息,面色渐渐缓和起来。
大夫罢手,擦过一头冷汗,继而才到佟未面前,“二奶奶,恕我直言。敢问府上是否发生了什么,使得四姨太受到了刺激?四姨太虽然孱弱久病,但历来注重保养调理,若一如往常,是断不会到今天这么严重。”
佟未面色沉郁,只道:“先生的话,我记着了。麻烦您再开几副方子,不必在乎银子,只求治好四姨太。”
那大夫摆手,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再好的药也治不好哮症,这病只能靠养。若保养得当,可一生不受威胁,但若胡乱应付,可以在瞬间要人毙命。二奶奶,我受老爷、二爷所托照顾四姨太的脉案好多年,像最近这般情形,真是许久没有遇见了。上一回,也是好多年前的春天,容老爷带四姨太郊游时,不慎遭柳絮所欺。”
佟未心头一动,转眼去看胡白舞的屋子,果然床边的小矮几上,搁着一碗已凉的白粥。她几步过去,指着粥碗问水灵、水秀,“姨娘吃过这东西?”
水秀道:“只吃了两口就开始喘了,这几日都是吃白粥的,唯独今天不好。”
第十八章 那一年起舞(六)
佟未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怀疑,也许是早上见过胡白舞动人的舞姿,她不信转眼一个本还有气力舞蹈的人,会突然没来由地发病。
一边想,一边已端起粥碗舀了一口送到嘴里。随即,一股子咸鲜于口中漫开,并透着淡淡的腥气,那是海水的咸腥,这不是白粥,是一碗海鲜粥。且虽有咸味,但极淡极淡,如胡白舞这久病之人,口中寡淡无味,根本吃不出来。
“你也吃一口。”佟未将粥碗塞到水秀的手里,看着她莫名地吃了一口,但随即就涨红了整张脸。
“哐”一声清脆,粥碗被掼在地上,水秀扑通一声跪下去,对着佟未哭道,“二奶奶您明查,我做的是白粥,一定是白粥。我和水灵伺候姨太太好些年了,她不能吃海鲜这些发物 ,我们一直都知道。自从跟了姨太太,我们也不吃了。”
水灵恐惧地从碎瓷片里抓了一点粥送到口中,继而瞪着眼睛推搡水秀,哭着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东西?你怎么不尝一尝就给她吃,要是死了,难道把你也搭上吗?”
“原来如此。”大夫在一旁唏嘘,摇头。
佟未旋身,含笑道:“只怕是下人的疏忽。但我们容家高门大户,在外难免引人侧目,芝麻点儿大的事情,传扬出去,能可怖得骇死人。我想,先生也是明白人。”
那大夫冷笑一声,“二奶奶多虑了,老朽若是如此,老爷、大爷去世后,二爷也不会继续留用我。”
“如此甚好。”佟未颔首致谢,对一旁已有些错愕的三香、四荷道,“送大夫出去,这里的事情没有我的允许,半个字不准透露,包括对柳妈妈,也一句不能说。”
那大夫似乎刻意打量了佟未须臾,眼神里有一股欣赏,更有一些奇怪,如是笑了笑,才提起药箱跟着三香、四荷离去。
佟未则在胡白舞床边坐下,看着她沉沉睡着,才安了几分心。遂对水灵、水秀道,“把屋子打扫一下,不要叫任何人知道四姨太误食了海鲜,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但此刻不能打草惊蛇。你们对主子是什么心思我很明白,不必急着喊冤,往后但凡细心尽心,就好了。”
两个丫头哭着应了,抹干了眼泪将屋子收拾了一遍,悄然退了下去。
佟未的心则寒若冰潭,她坐在胡白舞身边一动不动,凝视着这个本该凭绝色姿容享受一生幸福,但却因错付芳心而将自己困在爱情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的苦命女子。
“为什么?”佟未红唇微启,伸手抚过胡白舞凌乱的鬓发,“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要活得让别人对你起杀心?究竟是你的错,还是那起了杀心之人的错?人与人,难道不能避免这样的悲剧么?”
她无法想象,容宅奇怪的家庭氛围里,竟然还隐藏了这样一股凶戾之气。当一个家的口舌之争、地位、权欲之争上升到你死我亡的田地,那什么亲情、什么血脉,都不复存在。此人能够对胡白舞下手,就能再对另一个“胡白舞”起杀心。
“容许,我该怎么办?中秋你回来前,我能保护她么?”佟未深深地一叹,面上愁容未散,已见胡白舞悠悠醒来。
“谢谢你。”她吃力地吐出这三个字,深吸几口气后,继续道,“我…我想再为二爷…”
佟未无情地打断了胡白舞之后的话,“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下一回,我和大夫未必再能救你。这些事你知道了,即便走,也走得安心。”
胡氏凄惨地一笑,但不可否认,佟未这听似无情冰冷的话,实则最真诚。
第十八章 那一年起舞(七)
可思绪忍不住飘向记忆的深处,那里,有自己一切恩怨情孽的源头,那一年起舞,那一年缘起。
当年,容竞言从人群中走出,以重金换取一个烟花女子的自由,娶她为第四房小妾。也因为是第四房,女子明白,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她低贱的宿命。
她没有料到容竞言会如此珍惜这一个小妾,仿若之前三房妻妾从未存在,她更不敢想象高门大宅里的老夫人,会对一个娼门出身的侍妾和颜悦色。
或许本该欣然接受这一切,仿佛是上天补偿她过去二十年的苦难,然三姨太夏合欢的悲惨遭遇,又让她顿生唇亡齿寒的悲哀。
那个家,好久好久之前,就开始变得奇怪而矛盾重重。
在彷徨、不安和紧张中,那一年的中秋家宴上,她翩然起舞,于是第一次看见回家过节的容许,那一双深情温润的眼眸,让她从此沉沦在无尽的痴心与幻想里,不可自拔。
可胡白舞不知道,心生情、情生欲、欲生杂念、杂念生孽障,那一日容许的深情与温润,完全是她的臆想。
当初她不知道,而今,她仍然不知道。
佟未似乎不该告诉胡氏这个事实,她应该说,胡白舞对于容许的爱慕,虽然从头到尾都是错,但必须把都错归结在容许的身上,她不能残忍地让一个将死之人发现,自己的一生都是个笑话。
可这话究竟该如何讲?
屋子里还弥留着浓浓的薄荷香,佟未知道,自己是清醒而理智的。
“四姨娘,你知道为什么老爷九年没有与你圆房?”佟未终于开口,神情亦坚定而毅然。
胡白舞淡淡地一笑,似乎表示她明白。
佟未不予否认,只道:“二爷说,并非老爷体弱不胜床笫之事,而是他不想强迫你。”
细长的眉毛在这一句话之后骤然收拢,胡白舞无力说话,但仍可以牵动面上的表情。
佟未继续道:“并非我杜撰来欺骗姨娘,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是二爷亲口所言。”她顿了顿,不再去注意胡氏的表情,别过头娓娓而言,“二爷说,这个家之所以奇怪且缺乏温暖,是因为每一代人都竭力地将恩怨往下传。老爷与老夫人的婚姻,是太夫人的婆婆一手促成,不仅太夫人不喜欢,老爷这一生也从未对发妻有过任何道义之外的情分。二姨太、三姨太便更是一场笑话。唯独对你,老爷用过真情。”
一记苦涩的笑,笑容里有难以置信,有无可奈何,胡白舞似乎想反问佟未:缘何一个高高在上的侯爷,会对一个烟花女子用情至深,甚至,可以深到不从精神和肉体这两者的任何一方面来得到她。
佟未读不懂她神情之下的含义,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她告诉胡白舞,容许对她所有的亲近与呵护,一皆为容竞言授意,容许只是完成自己的使命,并延续至今。在容许而言,在她自己而言,胡白舞这一生,唯一应该去爱去敬的男人,只有容竞言。
胡白舞惨然而泣,眼泪顺着面颊纷纷而落,她努力地开口说话,断断续续地告诉佟未,“他…从来…没对我说、说他是‘爱’我,我…一直、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只是一只被锁在笼子里的…的金丝雀。”
佟未将这些话说出,已不在乎胡氏会有怎样的反应,淡淡地笑着,说:“情也好、爱也罢,这是你和老爷的恩情怨恨,与我一个晚辈毫无干系,与二爷也毫无干系。的确,二爷不该欺瞒你至今,或者老爷去世那年,他就该把真相告诉你,但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的行事作风,二爷素昔冷静冷漠,他会作此选择来间接地照拂姨娘,相信姨娘略加思量,就能明白并原谅。”
唯有相对落泪,胡白舞再没有气力说话,更因悲伤哽噎了咽喉。
“四姨娘,你必须保重。”佟未面色认真,“我将这些过往告诉你,不是要逼你放弃对二爷的爱慕和那份执念,我只是想让你有机会想一想自己的行为是否值得继续坚持。而我,也很感兴趣九年前二爷吸引你的原因,那一年你和我现在一样大,都是二十岁。待你好了,可否详细地告诉我这个故事?”
“好…”胡白舞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又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就其眼眸中的神情而言,似乎在佟未面前,她所有的骄傲与坚持,都化成泪水,汨汨地流淌尽了。
佟未微笑颔首,继而款款起身,见胡白舞抓了自己的手似有挽留之意,又或许是寻求庇护之态,虽感无奈,但而今容许不在,这个家所有人的安危,就都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但,眼下还有一件麻烦等着自己。虽然做的干净漂亮毅然决然,可也不能不计后果,不管残局。
“我那里,还有件大麻烦。”佟未苦笑,握了握胡白舞的手,旋身离去。
第十九章 一山不容二虎(一)
留下所有随侍照顾四姨太,佟未只身离开了翩翩小筑,她不知道此刻正院里是怎样一番情景,也猜不出冯梓君究竟会为此暴跳如雷,还是泰然处之。
说实话,回头想想,一把火烧了那小厨房,做得还是有些冲动的。如果婆婆当真动怒,领了绿绫她们在那里严阵以待,自己这会儿单刀赴会,岂不是要任人宰割?且还半分不占道理,错,就是错了。
不行不行!佟未用力晃了脑袋,心想:自己从小娇生惯养,爹娘都舍不得骂一句重话,怎好跑来叫婆婆教训。难道爹娘生下女儿来,就是为了将来让婆婆欺侮的?今天自己即便有错,也是冯梓君那边错在先。
正想着,脚上步子也不曾停下,转过一条长廊,但见采薇盈盈立在那里,面前站了一个衣着鲜亮的男子,男子手上还缠了绷带,他身后三四个侍女散立着,一个个毕恭毕敬,只管垂着头。
采薇看起来神采飞扬的,倒没什么不妥。
“薇儿。”佟未喊了一声,眼见男子这副模样,大抵知道了,此人非养病藕园的容谋不是。想想母亲房里走水,他做儿子的,当然要殷勤探望。只是那么巧,叔嫂头一回见面,竟是这般场景。
采薇则应声跑了过来,到佟未身后说:“那位是藕园的三爷,我担心你就跑出来找你,不巧遇上他了。”
容谋但见佟未,先是愣了愣,随即满面含笑地上来,托着他受伤的胳膊朝嫂子躬身长揖。
“三爷有礼。”佟未作出稳重端庄之态。
容谋直起身子,将嫂子细细打量过,笑道:“百闻不如一见,二嫂果然与众不同、国色天姿,难怪连陪嫁的姑娘,也这般水灵。可见江南出美女,只是一句荒谬的玩笑话。”
“我这丫头素昔顽劣,或有冒犯之处,还请三爷见谅。”佟未不接他这失礼的话,另说道,“三爷的伤看起来且得养,也因母亲有过叮嘱,我与二爷才不曾前来探望,今日瞧见倒也安心。”
容谋的笑虽看着很不正经,言语倒还收敛,“多谢二嫂记挂。”
“三爷客气,今日就此别过。同在屋檐下,三爷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聊不迟。”佟未含笑一言,转身拉着采薇要走。
容谋却在她身后问:“二嫂这是要去我娘那里?”
佟未一愣,停下了脚步,转身问:“三爷有何指教?”
容谋眉心一挑,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三弟刚从娘那里回来,念我身上有伤便先赶我回藕园休息。二嫂若不介意,可否听三弟说一句话?”
佟未此刻正想知道冯梓君那里的情形,难得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但…这个人是容谋,是大奶奶口中的混世魔王,自己切不可表现得心浮气躁,叫他捉了把柄。
遂只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容谋上前几步,似乎要避开身后的侍女,眼眸里却还是轻佻的笑,对佟未道:“娘那里发了大怒,几个丫头婆子都挨了板子,闹得不可开交。”
佟未心头一紧,脸上虽未表现出来,但暗地着实将肠子都悔青了,她怎么就忘记了,婆婆最擅长的就是迁怒他人,明摆着柿子拣软的捏。
第十九章 一山不容二虎(二)
容谋继续道:“二嫂若不介意,不如听一听三弟的建议,以我对我娘的了解,二嫂这会儿索性回藤园去,不理不睬的,倒相安无事。这板子虽落不到您身上,但您此刻若去,牵扯的人会更多。譬如…”
他抬手指了指佟未身后的采薇,“譬如无辜的薇儿姑娘,恐怕也难幸免。”
这话,佟未是信的。一来婆婆的确是这样的人,二来,即便一个不受母亲疼爱,另一个是母亲的心头肉,他们兄弟俩在处理母亲这边麻烦事儿的态度上,竟惊人的相似。
“多谢三爷。”佟未淡淡一笑,欠身之后,就带着采薇翩然离去。
采薇却又回头看了几眼那位公子哥儿,转来拉着小姐问:“这位三爷看起来挺好的,还好心来帮咱们。”
佟未睨她一眼,“如今麻烦一大堆,你还有心思夸别人好,别怪我没提醒你,二爷怎么嘱咐你的?柳妈妈怎么嘱咐你的?叫你别一个人跑出来,看罢,一出来就遇上混世魔王。”
“混世魔王?谁是魔王?”采薇不明白,也不追究,只道,“你还好意思说呢,自己一把火放了惹祸,回头埋怨我。你可不知道,柳妈妈听说时,差点没厥过去。”
佟未听了又好笑又犯愁,至于回藤园的借口,自己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便问道:“她们若问起来,我们拿什么借口搪塞?”
采薇得意了,拍着手儿道:“亏你那么自以为是,到头来还是我聪明。”见小姐要怒了,才笑道,“你就是头乱冲乱撞的蛮牛呀,自己发烧才好了几分,也不知道保养。”
佟未醒来,“可不是,我自己也是个病人,还为了那么多人奔波,真真没人疼的。”罢了却道,“你这小丫头,关键时刻还真管用,咱就回藤园养病去。”
采薇扶着她走,也不居功,只道:“一时半会儿的,我未必能想起来。倒是刚才那位三爷提醒的,你还没来时他问我:‘怎么二奶奶发烧没好两天,就出藤园了?’。”
佟未默声不语,只想那容谋。他虽不及兄长俊美,却也是四角齐全有模有样的人。说话用词确实有一些轻佻,但未过分失礼流气,看着,并不叫人十分厌恶。
一边想,脚下已加快了步子回到藤园,柳氏一见佟未就落眼泪,拉着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问:“您怎么那么不小心,万一把自己烧着了可怎么办?”
佟未笑着安抚了许久,又将方才胡白舞的遭遇说了,絮絮叨叨间,竟浑然忘了冯梓君那里,还“严阵以待”这回事情。
果然,正院里此刻杀气腾腾,一屋子老老小小都噤声不语,只听院子里挨打的丫头婆子鬼哭狼嚎的喊叫摧残着心胆。
冯梓君气得铁青了一张脸,她尚想不到儿媳妇敢亲手放火烧了厨房,还以为是下人不周到,害佟未失手。且刚才审问之下,管厨房的婆子坦白说了有心为难二奶奶想给老夫人出口气。恨得冯梓君着绿绫将那几个丫头婆子一顿好打,口中训斥:如今越发反了天,你们可知若这位千金有半分损失,你们二爷还不把这家拆了,将你们一个个送去法办?
绿绫笃定那几个人不敢供出自己,反在一旁劝道:“老夫人也不必大怒,您瞧二奶奶可有怕的模样,竟不先来向您道慰问,巴巴儿跑去看什么四姨太,这会儿又不知躲到哪里去玩了。不是奴婢多嘴,二奶奶似乎不像咱们想的那么贤惠。起码,这儿媳妇做得忒不地道了。”
此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冯梓君一眼怒向周红绡,似在问她:缘何那狐狸精还活着?
周红绡被这么一瞪,魂都吓散了。
第十九章 一山不容二虎(三)
绿绫见状,心下会意,随便说了什么将众人带开,又撵林飞凤和自己去给冯梓君准备午饭,一时屋子里便只剩下她妹子和老夫人。
冯梓君这才压着嗓子问:“我托你办的事呢?你不是答应我了!那为何到如今还让这狐媚子在家里横?”
周红绡头也不敢抬,只嗫嚅道:“她如今横什么?半死的人了。昨儿…我气得她呕血,只怕是要不好了。若说真动手,您瞧瞧您的儿媳妇,眼下还喘着气她就把枪头对准了我,若是真走了人,还不把我送衙门里去?我既答应了您,自然要办到,不过缓一缓罢。”
冯梓君恨得咬牙,“实在不知好歹,竟不知我在帮她。难道要等她男人被那狐狸精迷走了,她才晓得悔,才晓得哭?她哪里能懂那狐媚的道行有多深!”
“可不是这个道理。”周红绡顺着话赶上来,“如今翩翩小筑那里是当真动不得的,您看您儿媳妇,俨然封了自己当家人了。这个家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她还能凭您揉搓了?莫说是容不下那狐狸精,只怕二爷若真有心,二奶奶也不会不答应。”
“呸!”冯梓君照面啐了她一口,“我还没死呢,这么荒唐的事情如何能成?你且给我留心便是,其他的莫管了。”
周红绡讪讪的,一言不敢发,半日才低声道:“听说刚才又发病了,我看是好不了了,老夫人何不等一等,等她自己耗死了,咱们也落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