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神静静地陪在一边,她知道佟未比自己聪明,过多的话,也就不必再说。
于是这一整日,藤园里安静极了,且柳妈妈说容许夜里会回来,故自阿神回宋家去,佟未就一直等待丈夫的身影能出现在屋子里。
然不知过了多久,似乎直到深夜,卧室的房门才被“吱嘎”一声打开。佟未根本没有睡着,却起了顽劣之心,紧闭了双眼装睡。
果然,熟悉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继而一记轻轻的吻落在额头上,痒痒的一直酥麻到心里去。亲吻之后就是一张大手覆盖在上面,似乎在担心自己是否退烧。
佟未心中甜蜜,便倏地将额头上的大手捉到怀里,一侧身子,抱着那只胳膊就要睡去。
容许本神情凝滞的脸上,终露出一抹笑意。
“丫头。”他轻轻一喊,佟未稍稍睁开眼睛,可是看见的,却不是昨天那个容许。
怎么了?为什么他一脸的焦虑和愁烦?
“你怎么了?”佟未睁大了眼睛,心疼而关切地问容许,随即不禁内疚起来,“是不是我昨晚太麻烦,害你一夜没睡,今天累坏了?”
容许摇头,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妻子娇弱的身躯抱到怀里去,这样拥着佟未,仿佛就能忘却世上所有的烦恼。
“到底怎么了?”佟未再次追问,并掰过丈夫的脸,认真道,“是不是你不喜欢旁人问你公务上的事情,那我以后不问了。”
容许舒心地笑了,又在妻子的脸上轻轻一啄,“的确不喜欢旁人过问,可你不是旁人。”
佟未赧然,但她喜欢容许对自己完完全全的珍视,便腻在他胸前,不再说话。
反是容许有些无奈地开口,“早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我不该将你与这个家隔离开,如今我的妻子,当算是容家的守护者了。我收回昨天的话,我希望你在我离家的时候,替我保护好这个家。”
佟未愣愣地抬起头看着丈夫,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话。
容许轻轻一叹,“今天家里,出了很多事。”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佟未惊讶地脱口而出,她实在是小觑丈夫的能力,原来光凭他一句话,自己就可以活在世外桃源,就可以与这个麻烦的容家完全隔绝。可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让容许如此愁绪满怀,甚至要他希望妻子能够替他守护这个家?
可转念一想,这个家的事,再大又能大到哪儿去?何必自己也那么紧张,让丈夫更不安,遂坏坏地笑起来,腻着容许问:“那你先帮我一个忙成不?”
“怎么了?”
佟未憨憨一笑,轻声道:“就是采薇那个小气鬼啊,今天我说了她两句,她就不理我了,一整天都不理我。”
容许哭笑不得,问她,“你说什么了?”
“我…我说…”佟未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我说不要她了,把她卖到醉君楼去。”
闻言,容许却轻叹,“又是醉君楼!”


第十七章 醉君楼(五)
佟未心头一紧,“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提四姨娘,我真这样对采薇讲,而不是刻意在你面前旁敲侧击。”
容许却不以为然,反拥着妻子,将今日家中发生的却不为佟未所知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本是答应水秀今晚回家后去探望胡白舞,容许的目的是想快刀斩乱麻,尽快让胡白舞明白一些事情,与她划清界限,并不希望她再出现于自己和佟未的生活里。可当自己前往翩翩小筑时,见到的,却是昏迷许久,不省人事的四姨娘。
佟未的身子颤了颤,怯怯地问容许,“她会死吗?”
容许摇头,“大夫说很不好,会不会死,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继续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妻子。
原来今日招惹胡白舞再次发病的,是二姨太周红绡。事情是为了几个家里新买来的丫头。因自从胡白舞进门,容家每年新买丫头时都会去醉君楼挑选两个,以尽可能地拯救一些被无辜推入火坑的女子。而这些姑娘进入容家侍奉几年后,或拉出去婚配,或自己赎了身回家。进来的姑娘素昔都是被分配到翩翩小筑,但今年却破天荒地被周红绡要了去。
然而周红绡要这两个丫头,似乎是别有目的,从上官氏那里将调教好的丫头带走后,便时常嫌弃她们粗笨,轻则训斥、重则打骂,日久下来两个丫头不堪受辱,今日又遭鞭打后,便一起偷跑去了翩翩小筑哭诉。
可周红绡等的似乎就是这个,随即就带人过去要那两个丫头。但胡白舞岂能看着与自己一样苦命的孩子受到虐待,自然与周氏呛起来。这一吵,孱弱的她终又敌不过一身的病魔,眼睁睁看着周氏在自己面前责打那两个小姑娘,气得呕出血来,当场晕厥过去。
佟未静静地听容许诉说,心里虽感胡白舞可怜,但更心疼丈夫的不易。他如此辛苦地忙碌朝廷之事,回到家,迎接他的,却总是永远也不会减少的麻烦。
自己之前竟还因放不下恒聿,而蛮横地强迫他做一些违背原则和意愿的事情。
“对不起啊!”佟未满怀愧疚,“我往后再也不逼你去对四姨娘负责,其实阿神讲得很对,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该自以为是地卷到里头去。”
容许愣了愣,轻轻点了妻子的鼻头,“你想通了?”
佟未含笑点头,“我当真想通了。”
“那么,想不想听我父亲和四姨娘的故事?”容许紧了紧怀抱,将佟未整个贴在自己的身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温暖而安心,顶好今晚就这样眠去。
佟未乖巧地贴在丈夫胸前,听他将故事娓娓道来。当容许说完最后一个字,手背上却落下一滴热泪,低头看去,妻子已是泪流满面。
“傻丫头,哭什么?”容许心疼地为她抹去泪水。
佟未却摇头,哽咽着答:“我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难过,你的父亲那么深爱四姨娘,可是你的母亲呢?婆婆她在公公的心里又是什么?”
容许道:“上一代的恩怨已容不得你我来追究,对于四姨娘我有的仅仅是答应父亲的承诺,而她却是错爱一生。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当初为了让她安心服药治病,我应允父亲去安抚她,而今更是为了让她续命,才万般冷落她。你要知道,一个人若尚存念想,就不会轻易厌弃这个世界。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对,但自从你来到身边,我才发觉,这样的行为实则很残忍。我没有权利让她如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不应该永远被她牵绊。我有我的妻子,有我自己的生活。你说得很对,我不该给她幻想,最终又无情地践踏。”
听着丈夫胸膛里铿锵有力的心跳,佟未很安心。原来丈夫看似冷漠严肃,却并不为三纲五常所束缚,在这个没有亲情和温暖的家里,容许实则最重视的,就是一个“情”字。他会为了一个承诺隐忍那么多年,那么,也会一辈子待自己好,这样心疼自己,对不对?
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佟未在眼角挤出最后一滴泪水,娘说的很对,我们无法改变命运,但可以决定生活。


第十七章 醉君楼(六)
“这些事情,可以让我来和她讲么?”佟未弱弱地问了一声,“往后,我也要做捍卫自己权益和地位的事情。”
容许哑然笑了,如果早知道一次意外的落水能够将夫妻间的距离拉近,那头一回带她出门时,就该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那你要怎么说?怎么做?”容许将这点小心思藏起来,只管笑着问妻子。
佟未想了想,笑答:“说自然是这么说,难道还唱呀。但至于行动么…我想把醉君楼买下来。”
容许不解了,“买那个作甚?”
“买下来,让里头的姑娘往后都不用靠皮肉过活啊。她们可以做别的事情,开正当营业的饭庄,或做绣楼卖手工。总之不再被迫做娼妓,从此以后都不让杭城有‘醉君楼’这个地方。”佟未很自信,继续道,“你放心,我有好多钱,不会要你的银子。”
“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了?”容许嗔她异想天开,将事情想得简单,“起码对家里,你也要有个说辞吧。”
佟未很正经,“这些自然就交给你来办了。”
“不行,要我如何开口?”容许不肯,没有答应她。
“你为四姨娘做那么多,就不肯为自己的娘子再担当一回?”佟未不乐意了,捧着容许的脸恶狠狠地问他,“你是不是又嫌弃我是强塞给你的妻子?”
“又胡闹。”容许笑着嗔她,“刚刚还好好的像小猫一样乖巧。”
佟未瞪着她,忽而咯咯笑起来,“反正你不说我也要买,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母亲若寻我的麻烦,自然有对应的办法。哎呀!明儿我就去吓唬采薇那小丫头,要把她卖去醉君楼当花魁。”说着似乎想象采薇被吓哭的模样,在容许怀里笑个不停。
容许自知是拗不过她的,静静地看着佟未乐了半天,终开口问:“你何时去告诉四姨娘?”
“等把醉君楼买下来。”佟未笑完大大喘了口气。
容许“嗯”了一声,须臾,缓缓地说:“丫头,我明日要带兵走了。”
“要走?”佟未这才意识到容许为何要自己替他守护这个家,可她更清楚,丈夫公务在身,自己是留不住的。
容许道:“今日集结时听闻江河流域洪水成灾,我已上书自请带兵赈灾,恐怕要到中秋才能回来。”
佟未沉默了半刻,将不舍藏到心里,反没心没肺地对丈夫言:“离开前,我能纠正你一个错误不?”
容许不明白,问:“什么?”
“就是往后你不要‘丫头’、‘丫头’地喊我好不好?”佟未正经地看着容许,“好似你大爷了不起一样。”
容许知道佟未是有心要自己开心,不愿拂逆她的心意,便反问:“那叫你什么?像我娘那样喊你‘未儿’。”
“别价,你娘一喊我,我就哆嗦。”佟未否决了。
“那恒聿喊你什么?”容许突然冒出这一句话,说完却甚担心佟未会翻脸。
佟未盯着他许久,终恨恨地骂:“小气鬼,比采薇还小气。他喊我‘小未’呀,所以你不会这样喊我对不对?”话虽如此,心里却有一丝甜蜜。
“难道‘喂喂’这样叫你?好奇怪,像在街上叫人。”容许也开起了玩笑。
佟未气呼呼地鼓着一张脸,“反正除了‘丫头’,别的都可以。”
“那就叫‘未儿’?”
“说了不行。”
“不是说除了‘丫头’都可以?”
“是呀,但这个也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喊你!”
“大木头,长了实心榆木脑袋的大木头,真笨…”
“再说一次试试?”
“谁不敢似的…”
“真的?”
“不是、不是…”佟未的笑忽而划破宁静的夏夜,传遍了整个藤园。
柳妈妈合裳走到窗前,穿过几丛花枝看向月光下容许夫妇的屋子,慈祥温和的脸上是释然的微笑,可在她心里,仍旧有一丝隐忧不能挥去。


第十八章 那一年起舞(一)
翌日,东方微亮,藤园已醒。
退烧不久的佟未支撑着起床,静静地倚在床边看柳妈妈和采薇为容许打点行装。
但见柳氏离去,容许与采薇低语什么后,她才软软地走上来,只拉着丈夫的衣袂,却不说话。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容许几乎被妻子可爱的模样融化,轻轻捧了她的脸颊说,“傻丫头,中秋我就能回来。”
佟未不曾好好进食,本没什么气力,虽因昨夜与丈夫相拥而眠睡得踏实补回些元气,但终究站不稳多时,还没说话,人便软软地倒在了容许怀里。
“又撒娇?采薇看着呢。”容许凑到她耳边低语,“她可要看你笑话了。”
佟未如今一心在容许身上,哪里管这些。好不容易与丈夫从貌离神离的双重尴尬走到眼下的相知相许,尚未享受百般恩爱,竟又要分离,且一别,就是长长的一季。
“我要跟你一起去。”憋了半日,佟未央求了这一句。
容许默然,但看妻子的眼神,已将她拒绝。
“那么…你早些回来。”佟未不是痴缠的女子,委屈地说了一句,便将脸贴在容许的胸前,口中呢喃,“我哪儿都没去玩过,你不要食言呀。”
这样的情景,叫采薇吃惊。她素昔感到姑爷对小姐是有些许情分的,但不曾想过小姐那么快就被姑爷降服,如今看着夫妻俩的亲昵,仿佛他们之间从无芥蒂,恒聿那也是九天之外的人,不曾出现过于小姐生命里。
回身见柳妈妈端食物进来,采薇摆了摆手,推她出去。
实则柳氏已然瞧见,不由得乐呵呵道:“到底是天注定的姻缘,磕磕绊绊终要成正果的呀。嗳!我如今就盼少奶奶有好消息…”
“妈妈真是老不羞!”采薇嗔笑了一句,与柳氏在屋外石阶上坐下,直到半炷香工夫过去,才见容许独自从里头出来。
“少奶奶身子还虚弱,你们且费心照顾。只是她若想做什么,尽管让她去做。万一有不妥当的…”容许殷殷地嘱咐,这样细心费心地叮咛什么,自从佟未出现后屡屡发生,柳氏已见怪不怪。
采薇则伶俐地接口道:“若有啥难办的事情,往后院找钟家兄弟。”
容许夸她聪明,又说了些话,便毅然离去。他从来公私分明,即便如今眷恋与佟未的温存,于公,他仍不会含糊半分。
待至天明气朗,二爷离家带兵赈灾的消息传到冯梓君跟前,绿绫在旁酸溜溜一句,“才知道什么叫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出远门,不仅不亲自来请安告辞,连招呼也懒得打了。”
冯梓君沉默了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只在最后冷笑了一句,“他倒放心把媳妇留在这个家里?她媳妇当真是三头六臂?”
这样的话自然传不到佟未耳朵里,此刻她已换上干净衣衫,正着采薇梳头,一会子要去翩翩小筑探望胡白舞。
采薇自送走了容许,也没有与小姐说过话,心里憋了股气,手上未免重些,好不容易梳完头,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如今你越发厉害了,方才把我揪得那么疼,气也该出了吧。怎地还不理我?”佟未拉了拉采薇问。
采薇没好气道:“谁敢理你,还不叫你卖那窑子里去。”
佟未咯咯笑了,上来搂着采薇道:“好薇儿,我不再逗你,回头咱们把醉君楼买下,那就再也不卖你了。”
采薇自然不会与小姐记恨,嗔道:“你收敛些,别二爷不在家又惹是生非,这家的人每一个好对付。”
佟未瞪她,转来对镜查看衣着形容,口中问:“早晨容许和你说什么了?”
“不外乎好好伺候你呗。”采薇上来将佟未的发簪拆下重新簪上,又道,“只是另一句,二爷都快嘱咐我八百遍了。”
“什么?”佟未不解。
采薇道:“嘱咐我别一个人出藤园在宅子里逛,咱们还没进城时他就嘱咐我了,来了这里也说过,今儿早上又说。我也不是孩子,怎能那么没记性。”
佟未皱了皱眉,只道:“你记着就好。”脑海里却莫名地闪出那一日大奶奶孟筱悦的话,还有她一脸对于容谋的憎恨。
虽有些疑惑,但佟未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容家三爷,反有了好大的兴趣。似乎这个家里大多将他当瘟神,偏偏他母亲将其视若珍宝,且在容许这里,也从未感受过他对于手足情的重视。
哎,这个家到底是奇怪的。
思绪间,已经动身,佟未顾及容许的嘱咐,便没带采薇出门,只有三香、四荷与两个老妈妈跟着。
然当缓缓行至偏偏小筑,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为之惊呆。


第十八章 那一年起舞(二)
高楼之巅,露台之上,一抹雪白翩然而起。长绫当空,挥洒得如云如雾,纤体细腰,辗转间柔若无骨,那一舞的绝美和凄凉,动人心扉。
回想那一夜响彻长空的吟唱,字字融心、句句入怀,胡白舞若非娼门之女,这番才情只怕在京城也无人能媲及。
“绝世独立,又这般痴情。”佟未轻轻一叹,还欲再睹这今世难见的曼妙舞姿,那楼顶的一抹雪白,却如绸缎一般绵软地衰落。
“不好!”佟未惊呼,疾步往翩翩小筑里去。
三香与四荷却还愣在原地,一个呆呆地问:“不是说老爷死后,四姨太发誓再也不唱歌再也不跳舞,否则天地难容。”
“别胡说。”一个老妈妈叮咛了一句,带着大家尾随佟未进去。
赶至卧室,晕厥的胡白舞已经醒来,水秀拿放了薄荷的荷包给她嗅,一边凉着一碗乌黑的药汁。
“二奶奶来了。”胡白舞挡开水秀,许是希望保有最后一些体面,她不着痕迹地将荷包藏匿起来。
佟未挥手示意众人下去,“我会照顾四姨娘,三香回去告诉柳妈妈,说我要她派人去请大夫。”
“不必了。”胡白舞气喘急促,努力将一句话说完,“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再多的大夫也不济事。”
佟未不强求她,待众人离开,她才缓缓道:“二爷带兵赈灾去了,恐怕要到秋天才能回家。昨夜二爷来看您,可是您没有醒。”
“他来了,我却看不见。”胡白舞凄然一哂,幽幽握起佟未的手,“我知道,这终究是一段孽缘。”
佟未凝视她,不知如何开口安抚,只低低地道:“姨娘是哮症,还是不要再跳舞,保重才是。”
胡白舞不以为然,惨惨地一笑,继续道:“老爷去世时,我曾在灵前发誓,这一生不再起舞吟唱,若违背誓言,天诛地灭。但得知二爷奉旨娶妻后,我却不想再遵守这个诺言。我想再为心爱的人唱一曲,为心爱的人舞一段,即便灰飞烟灭,也值得。”
见佟未奇怪地凝视自己,她笑道:“并非老爷逼我发誓,而是他知道我有宿疾,不唱不舞,易于保养。二奶奶…我不是狼心狗肺之人,老爷对我的好,我毕生不忘。”
佟未颔首,并不急于将一些往事告之,今日来,纯粹想看一看她好不好。
可胡白舞却急于说话,她握着佟未的手道:“二爷秋天才能回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那夜的歌他一定能听到,可今日的舞蹈,即便我站在最高处,也怕他根本看不到。二奶奶,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告诉二爷,方才的舞蹈,是我最后为他跳的。告诉他,九年前我第一次在容宅起舞时,他专注的眼神,我铭刻于心。”如此激动地说完这么多话,胡白舞剧烈地喘息起来,分明是好好的一个人,却似乎被人扼住了咽喉,任凭如何用力,也喘不上一口气。
佟未四处寻找那一只荷包,终于在枕头下摸索出来,一壁帮着胡白舞平喘,一壁道:“四姨娘既然用情如此深,为何不保重自己等二爷回来?”
胡白舞许久才缓过来,涨红一张脸无力地看着佟未,“我…愿意等,可天地不容我,这个家…也容不得我。”
“四姨娘。”佟未心中酸楚,神情却更多严肃,“谁都有过去,我不会在你和二爷之间痴缠计较。但是四姨娘你必须明白一件事情,我相信,你在容宅的第一次起舞,那样专注看你的人并非只有二爷,老爷,甚至大爷、三爷,大家一定都这样看你。只是你选择了去看二爷,但也因为这个选择,注定了一生的错误。不是天地不容你,也不是这个家不容你,是你自己由始至终容不下自己。”
胡白舞惨然看着佟未,无力地挤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佟未款款起身,“我的意思是,其实四姨娘你爱自己胜过爱别人。为了你所谓的爱,让二爷整整九年生活在闲言碎语和无奈中。而你,则一直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对于他所承受的烦恼痛苦一无所知,却仍旧固执地冠冕堂皇地称之为你对二爷的爱。四姨娘,你是不是把爱情看得太简单了。”
胡白舞目瞪口呆地看着佟未,可容不得她想什么、问什么,一个老妈妈已急匆匆地跑进来,“二奶奶,快些去正院,老夫人急着找您。”
胡白舞转而不屑地一笑,“二奶奶自己也保重,小心你的婆婆,你也才病愈,她却不会怜香惜玉。”
佟未没有应答,只是转身离去。但心里的担忧却一层层加重,在她看来,胡白舞当真是等不到容许回来了。


第十八章 那一年起舞(三)
然一路行往正院,佟未更明白,如今“天高皇帝远”,容许不再是驻军城外可随时回家,他出了远门,也就意味着,自己将在这个家孤立无援。
是否只要一味忍让,就能熬过婆婆的刁难?容许他那么信任自己,甚至把这个家都交给了妻子。但是…一想到冯梓君那张脸,佟未心里就没底气。婆媳已然过招,那一次,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不可以!这一次,还有往后所有的时间,自己都不能再让冯梓君耀武扬威。为什么儿媳妇非得是卑微的,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且行且想,不知不觉,已入正院。待至冯梓君面前,老夫人只是斜靠在美人榻,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她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周红绡与周绿绫如同护法一样分立左右两侧,一个穿得妖艳俗气,面容谄媚懦弱,另一个浑身冷色妆扮,脸上的神情更是不可一世。
佟未朝婆婆福身行礼,随即直一直脊梁,将下巴微微抬起,温和地问:“娘喊媳妇来,可有事情要吩咐?”
冯梓君幽幽一笑,上下打量儿媳妇,抬手示意云想云佩,“快给二奶奶看座。”这才转来对佟未道,“怎么就发烧了!我这里也不大爽利,就没过去看你。此刻瞧着脸色还好,不过且得休息。对了,听说你刚才在翩翩小筑?”
“是。”佟未应。
冯梓君的笑有些冷,“看来二奶奶是不把我这婆婆的忠告当一回事了?我也不是要插手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不过是心疼你们小两口不容易,那个地方不是常人该去的。”
云想搬了椅子过来,佟未却不坐,只谦让,“二姨娘也站着,媳妇不好妄自尊大。”
周红绡笑不由衷,说道:“到底二奶奶是懂礼貌的,可是您还是有糊涂的地方。别怪我多嘴,原本我一个姨娘也不该管你们正经主子的事,二奶奶只当听一个老人说罢。我说呀,您往后可别再忘记到老夫人这里的晨昏定省,譬如这一大早赶着去看四姨太,倒要老夫人来请您,才肯移驾。我们陪着老夫人等到这会儿,害老夫人以为您身子大不好,担心得不行。”
周绿绫接着她妹妹的话,冷笑道:“可不是,我们二爷公务繁忙有时候难免忘记些什么。可二奶奶要替相公想着呀!您看这一大早赶着离家,二爷是来不及给娘亲告辞,二奶奶怎么也不派人来支会一声,叫老夫人唬一大跳,以为您小俩口又不愉快了。”
佟未冷静地看着这对老姐妹,面上的笑温和而谦恭,这些话她大可以照单全收,和无聊的人做无聊的计较,那才是浪费生命。母亲早就教过自己,千万不要和这些跟班打杂的小鬼起呛,要对付,就和婆婆正面交锋。
“媳妇原说要给您请安告辞,偏偏二爷说怕扰了您的好觉,特地嘱咐我到了晌午亲自去厨房做些饭菜供您享用,也当赔罪。二爷说了,儿子忠孝难两全,如今成了家,就让媳妇替他多多孝敬,他则在外面忙碌报效朝廷,来日给咱们容家挣更大的光荣。”
佟未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这些话,继而将目光投向周红绡,直看得她心里发毛,自乱阵脚,这才缓缓将目光收回,对冯梓君道:“媳妇是不该越过您先去问候四姨娘,可媳妇这么做,也全是为了娘。”
冯梓君一愣,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