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咽了口水,皱着眉头问已到屏风后穿衣服的容许,“从前你大嫂也戴过吗?”
容许整装出来,瞧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爱莫能助地答:“我不太记得,不过倒没听说过有这个规矩。”
“大木头!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佟未埋怨着,极无奈地咕哝,“东西都是好的,都是贵重的,可是…可是这式样也太老气了,我娘才戴这样的首饰。我本就不爱这些东西,难道一定要穿金戴银的,才显得尊贵?”
从大冰块又成了大木头,容许不晓得自己还能在妻子的嘴里变成什么,还记得昨夜对她说“我和四姨娘什么事情也没有,你要我说什么?”,本以为这位刁蛮的小姐会再次不依不饶地追问,却不想她竟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去睡觉了。
哎!这个千金大小姐,当真是有趣的紧!
“我不想戴,你快想个办法?”佟未蛮横地看着容许,“不然你娘不去,我也不去,反正家里那么多女人,让你大嫂出面也成!”


第十章 旧梦难醒(三)
“你若不想去,就不去罢!”容许倒不想为难谁,虽然那些首饰他不懂好与坏,但看得出让佟未这样清清爽爽的女孩子戴起来,实在是不相配的。
在佟未听来,丈夫言下之意就是对自己不重视,自己这个少奶奶可有可无,心中竟大大地失落起来,瞪着容许问:“为什么不去就不去?在你眼里我不是你佟家的媳妇喽?难怪阿神说昨天看到你穿了军装要出门的样子,我知道,你就是嫌弃我这个强塞给你的妻子。莫说带我去参加你们家的宴席,就是呆也不想和我多呆一刻。”
容许心里一阵打鼓,仅昨日要离家一事被妻子知道了,就好似要她捉到了天大的把柄,可一时不知如何解释,遂道:“我记得有人在客栈里与我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所以我从没想过让家里的事情束缚你。”
这的确是自己说的话,佟未不禁被噎住,愣了半天,又冲着容许道:“我若不去,你倒轻松的,可日后你的母亲追究起来,我又是满身的麻烦。我不管,去我是一定要去的,但绝对不要戴这些俗气的首饰,穿什么戴什么,我和采薇会准备好的。”
容许有些木讷地看着妻子,许久才道:“办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一定要我来决定,那么你照常去参加宴席,但未必要佩戴这些首饰。不戴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你又何必这么纠结?”
“大木头的嘴比我还厉害!”佟未愤愤地喃喃,皱着眉头在楠木盒子里扒拉了几下,握了那对玛瑙耳饰在手里,得意地对容许道,“你是榆木脑袋自然没办法,可是本小姐却不傻。好了好了,你穿好衣服了是吧,快出去罢!顺便替我把采薇叫进来。”
容许颇无语地摇了摇头,转身要走,至房门时,终忍不住问了一句,“方才你说我是什么?”
佟未很正经地回答:“我说你是榆木脑袋。”
“我——”容许实在无力招架,他本以为妻子会用旁的话搪塞过去,可她就是这样气人的不以为然。
“记得叫采薇呀!”佟未得意地捧起楠木匣子,往梳妆台去。
出了房门,容许大大地松了口气,却见采薇已在一边侍立,正捂着嘴嗤嗤地笑。想她是听到里头的动静了,堂堂大将军竟不好意思起来,淡淡地嘱咐了“少奶奶叫你进去。”就要走。
却听采薇笑吟吟低声道:“二爷不要恼,少奶奶从小到大都爱无理取闹,从前老爷和夫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此话一说,容大将军更是尴尬了,匆匆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便撩了袍子离去。采薇还笑着,只听小姐在里头喊:“采薇呀,你在外头吗?”
“来了来了!”采薇应着,仍忍不住去看容许的背影,心里痴痴地想:咱们小姐总算是嫁得不错的。
这一日,来得最早的便是樊阿神夫妇,二人既是容许夫妇的好友又是下属,便少了厅堂会见的礼节,一个径直去了宥园找容许,另一个急着过来见她的嫂子。
佟未这里还替楚楚打扮着,就听外头乐呵呵地唤:“嫂子,我来了,您在哪儿呀?”
采薇出去笑道:“宋大奶奶,我们少奶奶在孙小姐屋子里。”
须臾,便见樊阿神笑着进来,楚楚倒是懂礼的孩子,一见她就福了身子问:“宋婶婶好。”
樊阿神乐坏了,蹲下身子捧了楚楚的脸亲了几口,夸赞:“楚楚真是越来越水灵了,婶婶昨日空手来,今儿可给你带了好东西,快叫柳奶奶领你去看!”
楚楚兴奋不已,别过身来征询婶婶的意思,佟未笑道:“去吧,好孩子!跟着柳奶奶,不要乱跑就好。”说着扬手让采薇带楚楚去找柳氏。
二人走了,樊阿神才上来拉着佟未道:“嫂子昨儿的酒醒了?实在吓死我了,我回去就被云峰埋怨,说我应该照顾好你再回去。”
佟未尴尬地笑了笑,又听阿神啧啧夸赞:“嫂子今日的一身打扮,可要全杭城的太太老爷们大开眼界了。”
这话说得有些粗,可阿神本就是个村里姑娘,谁又与她计较,难得佟未还乐颠颠地应道:“这样的阵势我倒不怕,从前为了不叫宫里的公主娘娘失色,我爹娘都不兴带我进宫去玩儿的。”说着羞赧地掩口笑起来,纯粹是一句玩笑。
可樊阿神却当真了,极正经地说:“果然果然,还是国公爷站得高望得远,叫我一个乡下丫头,哪里能想到这一层。”
佟未知道阿神心眼实在,不想再逗她,正挽了她出侄女的房间往自己屋子去,却见外头款款进来一个衣着鲜艳,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
只听樊阿神不乐意地嘀咕:“呀,她怎么来了?”


第十章 旧梦难醒(四)
佟未轻声道:“昨天晚上他们还闹了一场,我对这位少奶奶是不了解的,阿神你与她很熟?”
“哪里熟了,只是这位奶奶名气大呗!我婆婆常给我叨咕,说我怎么不能学学容家三奶奶的巧,可是她这哪儿是巧呀?”阿神说着,面上是气呼呼的不屑。
佟未无奈一笑,静静地立在廊下等林飞凤过来。
今日容府摆宴,林飞凤虽不是当家少奶奶,但总要出面应付。一早去拜过婆婆,听了几句教训便过来请二嫂。
缓缓走来,却见佟未与樊阿神亲热地挽着说话,想想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可心的人,甚是羡慕。
再看佟未,她今日穿了象牙白云锦抹胸窄腰拖地长裙,大支的牡丹花卉从裙摆徐徐绣上,至腰际处开得繁华,黛色红锦缎镶边的腰带简单干净,没有缀饰任何珠宝。抹胸处是淡淡的祥云做边,简单而优雅。胸前垂下一串大东珠链子,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异常耀眼。裙衫外罩了透丝长衫,宽大的广袖盖在手腕上,若隐若现一对足金的镯子。今日仿佛施了薄薄的粉,一对玛瑙耳饰掩藏在厚厚的发鬓下,稳重而高贵。那发髻也是刻意梳过的,却又简单得只是将一头青丝挽起,鬓边仅一朵硕大的绢制粉色海棠,花心里隐隐一点翠绿,却不知是什么。
林飞凤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今日佟未的一身打扮,实打实的是国公府千金的派头。仅那一身云锦,若非皇室赐予,普通人家怎能有这样的东西,自己也只见婆婆穿过一次。


第十章 旧梦难醒(五)
那些首饰何其名贵便更不提了,只是林飞凤想不到,佟未竟也是会打扮的主,还以为她今日又要素面朝天地见人。
“二嫂,宋大奶奶。”想着想着,已近了两人的身,林飞凤将一肚子醋意压下去,笑盈盈地客气道,“今日娘不太舒服,大小事情就都要二嫂来做主了。我只是帮您做些琐事,大事可是做不好的。弟媳先在这里道一声懒惰,回头二嫂可不兴责怪我的。”
佟未亦大方回礼,笑道:“我初来乍到认得谁,今日都要托赖三奶奶了,若你都道懒惰,难道要二爷唱独角戏不成?三奶奶尽管好好帮我这个蠢嫂嫂,回头自然好好谢你。”
林飞凤热络地上来挽起佟未笑道:“咱们妯娌玩笑,倒冷落宋大奶奶了。”
阿神见林飞凤右颊用蜜粉遮了一层又一层,可里头那一点红肿还是藏不住,直率地她竟问道:“三奶奶脸上叫虫子叮了大包么?我们家里有败毒的药膏,我让下人一会子就去取来罢!”
林飞凤脸上红一阵绿一阵,讪讪地拿帕子稍稍掩盖那一侧被丈夫扇了耳刮子的脸颊,尴尬地笑道:“我们家里也有,要宋大奶奶费心了。”
佟未忙打圆场,“这几日有些忙乱,准备了给三奶奶的礼物一直都没有机会给你,来来来,这会子不会有客人来,我叫采薇沏了茶,咱们妯娌几个说说话罢!”说着只管喊采薇,笑着拉两人进去坐下。又趁着机会捏了阿神一把,示意她不要再提这件事情。
林飞凤已是一肚子的不悦,左右看看后故意满怀好奇地对佟未笑道:“方才我去给娘请安,听吴婶子说,昨儿晚上四姨娘又大闹了一场,还对娘动了手,最后却把自己的哮症引了出来,亏得二爷和二嫂打了圆场,这才平息下来。果然是二嫂有本事,您是不知道,这些年为了四姨娘,家里添了多少烦恼。娘常常神伤暗下抹泪,却不能耐她何。我笨头笨脑的,也不晓得怎么在当中调谐,如今有二嫂在就好了,往后二嫂可要多劝劝四姨娘。”
见樊阿神在旁边一脸尴尬,她反更大方地笑:“娘把宋大奶奶当女儿疼,您早就是家里人了,四姨娘的事情您也知道些的,咱们就不见外了。”
阿神敷衍地笑一笑,不知该如何应答,且看佟未脸色不好,便知昨晚定发生了什么,一时觉得三人这样坐着尴尬,正无奈时,恰见楚楚捧着娃娃进来,给三婶请安后便拉着樊阿神要一起去玩。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为难地看了眼佟未,倒听她说:“阿神和楚楚去吧,一会儿叫柳妈妈寻你们来吃饭。”阿神得了赦令,赶着牵了楚楚的手出了房去。
佟未这才有些冷淡地对林飞凤道:“三奶奶与宋大奶奶亲厚,可她到底是外人,往后家里的事情还是自家人说说就好。”自然,在她心里阿神却不是外人。
林飞凤这边,不管怎样佟未都是二嫂,就算教训自己也在情理上,故而如何为了这句话心里不自在,林氏也不敢发作。讪讪地笑道:“嫂嫂说的是!只是…”她媚眼一转,幽幽地问佟未,“二嫂呀,有件事在家里都不是秘密了,您知不知道?”
佟未端了茶碗小抿一口,端着自己的一份尊贵,浅笑,“三奶奶是说四姨娘要随了二爷的事情么?”放下茶碗,与林飞凤四目相对,缓缓道,“虽然公公走时有遗命允许四姨娘摆脱容家姨娘的身份,可以离开这个家,可以改嫁。但是——四姨娘怎么说都是二爷的长辈,我们容家可以让四姨娘任意选择自己未来的人生,可绝对不能放任她随了二爷,叫天下人耻笑。如今我既入门,往后二爷若要纳妾也需我答应才行,而我这里是绝对不允许发生叫二爷蒙羞的事,那四姨娘的意思也就只能一辈子是个意思了。”
林飞凤惊讶地瞪着佟未,傻傻地笑了笑,私下窃窃道:“果然二嫂厉害,想想我那里,连自己的丫头都保不住。”
佟未悠悠一笑,说道:“三奶奶入门比我久,往后许多事我都要你来相帮。我做嫂嫂的也不敢有要求,但还请三奶奶往后切莫再提这件事情,不管是在谁的面上。好不好?”
“是——”林飞凤胸前似堵了气,用力咽下口水顺了气,才木讷地答,“嫂嫂吩咐,弟媳一定不敢违背。”
佟未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笑道:“还说送你东西,又忘记拿了,三奶奶坐一坐,我这就去取。”
可才起身离了位置,就见三香匆匆过来,立在门口说道:“翩翩小筑的水秀姐姐来了,要见二奶奶。”
林飞凤“嗤”地一笑,想起佟未才吩咐的话,又慌得止住了。


第十章 旧梦难醒(六)
“采薇在哪里?喊她回来。”佟未没有直接回答,仅等三香应下转身去找来了采薇后,才道,“三奶奶坐一坐,我叫采薇把东西寻出来给你。我去见见水秀,只怕是四姨娘哮症复发,可不敢耽搁。”
林飞凤自然做大方,“不急不急,嫂嫂办正经事情要紧。”
佟未向采薇递了眼色,见她会意后,才跟着三香离去。走了几步,折过正屋,方在廊下看见一脸不安的水秀。
“四姨娘身体不好吗?”佟未率先发问。
水秀皱着眉摇头否认,犹犹豫豫的模样,始终不敢开口。
“三香去陪楚楚玩儿吧,我这里和水秀姑娘说几句话就好,不用你了。”佟未故意打发走三香,又问,“既然特特来找我,又何必不好意思开口?”
水秀四下看了看,才无奈地说:“二奶奶,四姨太想请您去一趟翩翩小筑,您一个人就好,别叫二爷先知道了。奴婢已经和姨太太说了,今天家里上上下下都指着您,您不会有空闲的。但是姨太太她…”
佟未纤眉一颤,问道:“姨娘怎么了?”
“姨太太不肯吃药,也不肯换药,大夫说的,暑热天易出汗,伤口须得殷勤照看,可是…”
“我知道了。”佟未心里清楚,何必为难一个小丫头。
水秀兴奋地问:“您乐意去看四姨太了?”
佟未只颔首,口中却不曾答应,只道:“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若去自然会去,不必先回绝姨娘,只说我这里知道了就好。”语毕也不等水秀再问,便转身回房去。
然而仅这几步路,心里却想了很多。
方才还严肃地敬告林飞凤,不要惹是生非提胡白舞一心要跟着容许的事,虽然理由有些冠冕堂皇,却也在道理上。原本作为妻子,是有权利也有义务为丈夫摒去麻烦的。可是自己这个妻子,也就算是个挂名的,就连最基本的…
想至此,顿时脸上滚烫。
转念,忽记起昨夜冯梓君的话。
“我的二奶奶,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未儿啊,娘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一样心疼,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好好看着你的丈夫,这个家里就是有人不安分,就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你才新婚多久?不为别的,也该为自己的面子想一想!我的儿子我自然信得过,只怕一些狐媚人儿把那脏地方的功夫使出来,哪里是你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能招架得住的。”
可是,昨夜容许分明又那样肯定地保证…
“唉!”佟未停下脚步,鼓着一张脸作出为难的神情,自顾感叹,“似乎老太太是以为我们夫妻情深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若没有反应,定叫旁人奇怪。我若反应激烈,又要得自己辛苦。本来和她们没有瓜葛,本来想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才来三天,大大小小一车子的麻烦。啧啧啧…容许到底怎么在这个家长那么大的?”
正叹着,屋子里传出林飞凤愉悦的笑声,定是看到那些礼物兴奋了。自己可是堂堂靖康公的女儿,出手岂能小气了。一匣子东海大珍珠外加两副翡翠玉镯、一支珊瑚发钗,这样的份量在京城也非高门是拿不出的。
自然,这不是一早备下的礼物,是这两日几番斟酌下才和采薇商量着从娘亲准备的那十几口嫁妆里倒腾出来的,譬如送给大奶奶孟筱悦的,就是实实在在的丝绢布匹,让她给女儿裁衣服用。
心里念着,又不由得叹,“连林飞凤都把这件事情知道得细细的,果然在这个家这根本不算什么秘密,指不定连阿神也知道一二,甚至在杭城都不是秘密。哎…自己究竟什么命,嫁人不能随心,嫁过来了,还不能宽心。”
“二奶奶一个人立在这里想什么呢?”说话的,正是捧了几盘点心从后面过来的柳氏,只见她笑盈盈地说,“方才拿点心给孙小姐吃,想着奶奶这里和三奶奶说话,几个丫头又正陪着孙小姐,就自己拿过来了。采薇姑娘也在里头吧,小厨房里还有,我给她留下了。”
“柳妈妈最体贴了。”佟未笑了笑,脑中一转,拉了柳氏到一边,低声问,“三香没和您说吗?四姨娘的丫头水秀刚才来过了。”
柳氏浓眉一蹙,已是不悦,嘴里责怪道:“那个浑丫头,早交代了不许带那里的丫头进园子,都是不长记性的,看我不打她们。”
佟未拦道:“柳妈妈看我的面子别计较了。”继而将水秀的话前后说了,又问,“您看我要不要去?”
柳氏猛地抬头就要阻止,却终没有说出口。看着少奶奶清澈的眼珠子,她反没了主意,取舍一番才道:“还是您自己决定罢!或者——和二爷商量?这是你们的事情,我一味要二爷好,只说她心术不正,其实想想,这家里就是连大奶奶也不比她可怜。”
佟未嘴角动了动,看着柳妈妈实诚温善的脸,须臾,缓缓开口道:“如此,我还是…”


第十章 旧梦难醒(七)
“二奶奶。”柳妈妈倏地插进来一句,“昨晚二爷从四姨太那儿回来后,问了好些您的事情,不管你们怎样,我是看着二爷长大,他心里想什么,我还能懂一些。看得出来,二爷他真心把您当妻子的。”
佟未心里“咯噔”了一下,方才滚烫的脸又泛起红来,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肯定地说道:“我还是要去的,柳妈妈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这会子我先陪一陪三奶奶,打发了她我才好做事。”语毕接过点心盘子,自己端了进去。
只听林飞凤热络兴奋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柳氏无奈地叹了叹,才缓缓离去。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当柳氏在园子一隅瞧见林飞凤喜滋滋地捧着几方盒子离开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佟未只身一人离开了藤园。
“四姨太啊,你何苦作弄这样好一对鸳鸯?太夫人、老爷那些年待你的好,难道不值得你去心疼他们的孙子、儿子吗?”柳妈妈暗自神伤了片刻,再不提。
将至翩翩小筑时,佟未却停下了脚步。她举目望着这座容宅最高的屋宇,纤眉莫名地紧蹙起来,自问自答:“我这究竟在做什么?难道为了柳妈妈一句话就动心了?不是不是——我只是可怜她吧!”
可这样一想,心里就却更没底,一并连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浑忘了。正懊恼,忽见楼台上幽幽地闪出一道白色身影,她柔柔地坐到了栏榻上,只是一刻的犹豫,自己仿佛就叫楼上的人看见了。
于是这样静静地、遥遥地四目相对,只是彼此,都不晓得对方的眼眸里,含了怎样的情绪。
不多久,佟未终出现在了那道白影所在之处,且手里还多了一碗乌黑的药汁。
“四姨娘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肯喝药么?”真正面对时,佟未反镇定了。
胡白舞此刻已毫无美感可言,身上随意裹了一件白纱衣,纱衣长而宽大,胡乱地铺开在地上栏榻上。满头青丝也似未曾打理过,甚是凌乱地落在胸前,面上自然是苍白无血色,昨夜挨打的印记依然醒目,叫人看着发怵。
“女为悦己者容。”佟未心里暗暗一笑,“难怪不能让容许来了。”
“二奶奶…”乍看见一身华服、形容优美的佟未时,胡白舞怔了怔,且不是为了佟未衣衫的华丽,而是从她身上透出了什么,叫自己甚为熟悉,却又模糊得记不真切。
“昨夜,真是谢谢二奶奶了。您端着药辛苦,且桌边放一放,我这就进屋子来,外头风大。”胡白舞说话时显然有虚喘,扶着丫头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挪地往屋子里走。
佟未摇了摇头,转身将药碗放到桌上,口中温和地叮咛:“四姨娘这病该静养才好,您下床太早了,遵医嘱才是养身之道。”
只听胡白舞惨惨地笑道:“杭城里的大夫我大多瞧过了,便是遵医嘱才到了今日,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且看命吧!”
佟未转身来,才要说话,却发现屋子里原还在的两个丫头,俱离开了。
“不兴说这样的丧气话,四姨娘快躺下喝药才是。”心里掠过一道不安,佟未口里说着手上做着,过来就要搀扶胡白舞上床。
“二奶奶,您且坐下。”胡白舞颇无力地推开了佟未的搀扶,稍稍向后退了两步,忽而“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口中道,“我求您一件事情,请您千万千万要成全我。”
佟未并没有上前去搀扶,也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情,她只是蹙眉看着胡白舞,冷冷地反问一声,“四姨娘这是做什么?”
胡白舞眼角含了泪,仿佛是忍下天大的哀伤,开口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二爷…”
如是,时辰缓缓滑向了正午,然当藤园里开了午饭预备容许、宋云峰夫妇用时,满园子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少奶奶。
柳妈妈不敢说佟未去了翩翩小筑,暗暗派人打听,才知道少奶奶早就离开,可外头门子说没见过少奶奶出去,那她这是躲在家里什么地方了?
容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忽然要找一个有心躲起来的人,且不许声张,当真不易。于是略嫌慌乱地寻找着,时辰也一点点过去,家里陆陆续续地,开始迎客了。
“先找到她要紧。”容许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惊慌,他只是叮嘱阿神和采薇留守在藤园不要随意走动,又让柳妈妈悄悄地去找佟未,切莫惊动家人,便径自与宋云峰一起往前厅去,含笑镇定地接待一批又一批客人。


第十一章 家家扶得醉人归(一)
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厅堂里帮着迎客打点的吴林见容许独自一个人应酬着,便装着无意地问了一句缘由。可容许只答“二奶奶和宋大奶奶在房里妆扮。”
吴林是何等狡猾的主,这样的回答是断不肯轻信的。暗暗派了一个心腹去藤园外张望了下,便知道原是二少奶奶不见了。
如是,这消息就传到老夫人冯梓君的面前。
今日推病不出面迎客,为得就是昨夜儿子儿媳妇对自己的忤逆,冯梓君知道若自己再不抖一抖威风,这个国公府出来的大小姐就要仗着自己的出身和丈夫的爱护不把婆婆放在眼里了。今日不参加宴席,仅仅刚开始而已。
此时,恰有林飞凤引了几位上年纪的老太太来看望婆婆,冯梓君自然斜靠在床上做柔弱状,挽了她们的手叫坐下说话。
见林飞凤侍立在一边,一位老夫人笑着问道:“怎么今日外头还是老三家的在应酬?原以为新奶奶在您面前侍奉着,想来瞧瞧新人,不想也碰不着。”
冯梓君面上讪讪的,拉了小媳妇的手道:“都说我偏疼她,可这孩子就是叫人疼。大房那里活脱一个活死人,什么也做不好,从前家里家外都靠老三家的帮着我。本以为老二娶了媳妇我好休养休养,却忘了新奶奶是公爷家的女儿,人家生下来就是享福受用的,哪里敢劳动了她。这会子她去了什么地方,我自然也不知道了。”
另一个不满道:“老夫人就不该这么想,难道公爷府上是这样的家教?既然进了门就要好好做媳妇,要她往东就不能往西,这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该有的品质。我们家那几个起先也仗着娘家几分脸面在我面前扭扭捏捏的,我是看不过,骂了几回打了几回,如今个个都服服帖帖。说句不怕人笑话的,咱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绿绫奉了茶水上来,“哎哟”了一声道:“吕老夫人可是不知道我们新奶奶的厉害,昨儿晚上…”
“咳咳!”冯梓君故意干咳一声阻止绿绫将话说下去,嗔怪道,“那些琐事还值得说,不怕叫人笑话?”
吕氏却不依,“我们老姐妹几个还有什么不能讲的?你若怕笑话,往后我们不来了。你别挤兑绿绫,她跟了你几十年,还有比她更疼你的人?若非了得了,她能这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