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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哭声别人听不见,盈天沉郁的哀乐将皇后的哭泣完全掩盖,而哀乐过后,生活又将重新开始。对于生生不息的皇室而言,杰宸再如何举足轻重,他的一切终将会有人取代。
转眼,已是八月二十七,诚孝太子之死带来的悲伤虽仍然游走在宫闱内外,但人们还是收拾伤痛努力面对起新的生活,而太子死因的追查也似乎才开始。
这一日隐忍许久的韩莫终于忍不住登门拜访臻昕,韩莫在官场少有至交密友,对于妹妹被关押于刑部,他根本束手无措。
可是臻昕也无奈,他无法给韩莫一个答案,他同样在等皇帝的决定,但冥冥中他感到,决定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应该是皇嫂。
大内坤宁宫,太医们为皇后请了平安脉后陆续退出。已回宫居住的真意拉了其中一个问:“娘娘身体如何?”
“伤心必然伤身,好在娘娘素来注意饮食作息,身体尚好。但需多多休息,并解开心头郁结,凤体方能回复往日之貌。”太医答得中肯。
“不要开方子么?”真意问。
太医有几分为难,答道:“娘娘拒药,皇上也说由着娘娘就好。公主您当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并不是玩笑话。”
真意似懂非懂,却大抵能明白皇嫂体弱的原因,说了句“辛苦”便别过太医来看她的皇嫂。
彼时悠儿正由白芷侍奉喝茶,身子歪在美人榻上,一袭家常的绸缎袍子,发髻简单干净,虽然面色不好,但并没有病人的邋遢凌乱。
“皇嫂。”真意蹲下身子伏在悠儿膝头,柔声道,“您的精神还是不太好,为什么不吃几副药试试看?”
悠儿却淡淡含笑伸手捧了真意的脸颊,“心疼皇嫂了?傻孩子,我只是累了一些,歇两日就好。”
真意不再痴缠,见白芷离去,方道:“要是您觉得闷,意儿陪您出宫去散散心,我想皇兄不会阻拦的。”
“想去寸草心?”悠儿一语道破,笑道,“你四姐夫昨日来看我,说你又去过了,还撞见他。”
真意有些心虚,诺诺点了点头,伏在悠儿的膝头道:“那日我太难过了…”
悠儿轻轻抚摸着真意的软发,低声道:“往后想去,就大大方方去好了,但要和皇嫂说一声,知道了么?还有…那个嘉兰国世子,是怎么回事?”
真意尚未开窍,只是茫然地摇头,“他喜欢四处游玩,那日我想他是局外人所以就拿他做了借口,他虽然有些呆呆的,但人很好。您放心,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愿意帮我。”
悠儿本想告诉真意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为人处事要多长心眼,可那是在权欲斗争中才该有的心机,她又不想灌输给这个孩子,这会让她活得不自在。至于闻人渊,阅人无数的悠儿不想也明白他对真意有怎样的意思。见真意认定他的为人,心中暗想,倘若真是个不错的人,且真意喜欢的话,自己还是不要过多干预孩子们的生活才好。
此时白芷悄然进来,躬身道:“主子,恪妃娘娘带懋勤公主来了。”
无穷欲(六)
悠儿有些奇怪,“就她么?新兰和宸瑄没有来?”
白芷点头称是,随即便得到悠儿的允许,转身将金茉与文琪带了进来。
几句问候与寒暄,悠儿从儿媳的眼中读出了别样的情绪,遂含笑对真意道:“文瑾在宜人馆,带文琪过去玩儿吧!小心些,别胡闹。”
真意明白皇嫂婆媳间有私密的话要说,即刻领命抱走了文琪,小丫头还未懂事,竟在真意怀里问父亲去了哪儿。真意心中大悲,不知如何应答。
众人才离开,悠儿就直接问了句:“怎么了?”
金茉深知婆婆的脾性,不敢绕弯子,呼了口气缓缓道:“王爷一走,儿臣往后就要和姐姐和孩子们相依为命,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说得不好听,儿臣和姐姐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悠儿静静地看着金茉,她明白当年张文琴为何又选了沈烟给臻杰,这也是她为何再选金茉给儿子的原因。
金茉见婆婆神色安然,更多了几分勇气,起身离座跪在了悠儿面前,“母后,如今王爷既去,儿臣只盼将来的日子能安安稳稳,儿臣会用心抚育文琪也帮着姐姐照顾宸瑄,所以儿臣不希望王府卷入任何事端。可是母后,姐姐她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悠儿心中一紧,冷声问:“怎么了?”
金茉蹙眉,神情严肃,“这几日简郡王妃与姐姐走得极殷勤,妯娌之间亲近本无可厚非,何况又是在这个时候。但闵妃她似乎另有打算,儿臣听说闵妃私下劝说姐姐到您面前来为简郡王说话,让姐姐支持简郡王成为东宫太子,而姐姐似乎是答应下了。”
闻言,不由得怒火中烧,但悠儿没有表露出来,她尚没有糊涂到仅仅听信一面之词,可是她也很清楚,闵清一早就不安分了,而金茉也完全没有必要去诬陷闵清。
“谁会是将来的太子,这和儿臣没有关系,和姐姐也没有关系。儿臣读书不多,但也翻过几本史籍,知道储君之争可能会带来的麻烦。”金茉神色坚定,“宸瑄和文琪是王爷留下的血脉,儿臣不想他们受任何伤害。母后…您也会保护他们的对不对?”
悠儿心中冷笑,如果当初选金茉为正妃,现在会不会又是另一个局面?但范新兰也没有错,错就错在自己给予她的期望太高。
“茉儿,这件事情到我这里为止,倘若你还念着杰宸,念着两个孩子,就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至于宸瑄和文琪,他们是我的孙子孙女,皇上和我,绝不会让他们受任何伤害,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操心。”悠儿正色道,“在宫里住两日,不然你这样唐突地带着文琪进宫会惹人怀疑的。正如你说的,往后你会和新兰带着孩子相依为命,你们姐妹若分心起隔阂,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得到婆婆的许诺,金茉心中已定,更接受悠儿的叮咛,满口答应。
“一会儿你去一趟宜人馆,顺便告诉宜妃我要见她,请她过来说说话,而你和真意带着孩子留在宜人馆就好。”
金茉应承,半个时辰后离开悠儿往宜人馆去,她才离开不久,白芷就告诉皇后,皇上今日又去了上书房,亲自指点了两位皇子课业,并对杰项的进步大加赞赏。
“没有夸杰泓?”悠儿心里泛起莫名的不安和抵触。
白芷摇头,低声道:“听说还赏了五皇子玉佩。”
悠儿知道臻杰素来不对儿子们做厚此薄彼的行为,此番抬举杰项,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在他的心里,所有儿子中能与杰宸媲美的,就只剩下杰项了?
“呵…我是不该再沉溺于痛苦里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要等我醒悟过来,这坤宁宫外已是另一番天地。”悠儿苦笑一声,于是唤白芷来为自己做新妆,她下一刻要做的,是通过蒙依依来警告闵清,只怕杰欢很明白自己的轻重,但闵清反毫无分寸。
悠儿也知道不必对蒙依依多说别的话,只消告诉她不要让儿媳毁了杰欢的前途,以蒙依依如今的心性,她很明白该对儿媳采取怎样的措施。对于蒙依依而言,这个世上除了臻杰和文瑾,应该没有比儿子更重要的人了,即便是儿媳妇。
心魔(一)
金茉不会知道婆婆对宜妃说了什么,她只晓得当天晚上闵清就被宜妃召进了宫里,而当她在宫内住了两日回到家中时,侍女告诉她,闵妃再也没来过王府。
这天已是八月的最后一日,距离韩柔被刑部缉拿已整整六天,可是臻昕无论在朝上还是私下,都得不到任何关于进一步调查诚孝太子死因的消息。忍无可忍,他终于来到央德姑姑的府中找舒尔商议。
实则有一件心事于舒尔也一直悬着,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长姊做交流,这一次借问韩柔之事,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坤宁宫内一片静谧,午后小睡片刻是太医的嘱咐,悠儿为了自身保养这几日已开始配合太医,脸色也渐渐好转,只是唯有一件事叫人担心。
侍立于寝殿外的白芷片刻不敢离开,果然在皇后睡下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听到低低的啜泣声,只有她知道,皇后又梦魇了。
当悠儿在白芷的呼唤声中醒来时,她已然一身虚汗,这样的情况是从这几日才开始有的,而每日困扰她的梦魇已和当年的完全不同,而今每每出现在她梦里的,竟是那张有着细眼长眉、圆润饱满,在人前永远一副温婉娴淑像的班君娆的脸。
“娘娘您好些了么?”白芷拧了热帕子给悠儿擦汗,又端了热茶来给主子压惊,口中关切道,“不如和太医提一提,开些药也好。”
悠儿苦笑,“再吃药,就不必吃饭了。何况…梦魇这种事传出去,外头又要出闲言碎语,没得让皇上跟着烦心。”
白芷不再多言,接过茶杯后说道:“四驸马来了。”
悠儿奇道:“他怎么来了?去过皇上那儿没有,他和国和一起进来的?”
“驸马一个人,好像就是从皇上那儿顺道过来的。”
“让他进来吧!”此刻,悠儿大抵能猜出弟弟进宫的原因,但却没有猜到弟弟这一次和自己的心思完全背道而驰。
舒尔见到悠儿后,姐弟俩从臻杰聊起,一直将话题转到了韩柔身上,悠儿顺势而言,将自己的心思一一吐露,但是她却在弟弟的脸上读到了绝对的否定。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舒尔在静默许久后,终于开口问,“您问过臻昕么?您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么?”
悠儿缓缓道:“我只是把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您和皇帝谈过了?”舒尔问。
悠儿摇头,“仅你知道,我暂时没有和任何人提。”
“你们还有那么多儿子,为什么不在他们当中选一个?”舒尔不愿将那句最重的话说出口,此刻他明白姐姐已是当局者迷,她完全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悠儿尚不以为然,她悠悠数道:“杰欢的身世和你外甥一样,从来都是遭宗亲非议的,这些年皇上虽不待薄次子,却也没怎么重视过。杰安杰康是双生子,虽然是我的骨肉是皇室嫡子,可他们资质不够,而且两个人长得太像,倘若将来有一个继承皇位,会影响帝王的威严。至于杰…”排序至杰项,悠儿不禁蹙眉,话音戛然而止。
舒尔却道:“五皇子天资聪颖,比杰宸、臻昕当年这个岁数更优秀,他的身上似乎没有任何缺点可以挑剔。”
悠儿却露出不喜之色,冷冷道:“他的生母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他没有资格争储位。”
舒尔没有退让,“可是这一点仅您知道而已,并且这么多年,皇帝从没有记在心上,方才在我面前,他还提起五皇子来。”
仿佛心中最柔弱的地方被人狠狠践踏,悠儿恼怒道:“不要再提他。”顿了顿缓和了情绪,又道,“臻昕处处比杰宸优秀,让他来取代杰宸有什么不可以?历史上不是没有兄传位于弟的先例,对于皇室而言更重要的是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何况臻昕是雍和帝的嫡子,他身上流着皇室最正统的血液。为什么他不可以继承皇位?何况…这一切本就属于他。”
心魔(二)
舒尔凝视着姐姐,冷静地道:“‘这一切本就属于他’在姐姐你这里,仅仅是一句极易出口的话,可是姐姐你想过没有?如果皇帝真的传位给他的弟弟,那将说明了什么?天下臣民会如何来想这件事情?”
悠儿怔住,有些发热的头脑渐渐冷下来。
“姐姐!”舒尔语重心长,“如果皇帝将来真的把皇位传给臻昕,正如你说的,世人也会觉得皇帝是把本属于臻昕的东西还给他,而他如今所坐的龙椅,就是当年康贤皇贵太妃施舍的。甚至乾熙帝所有的功绩都会被当成是一场笑话,姐姐,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场面么?”
悠儿不信,摇头道:“为什么你不往好的方面想?也许世人会觉得皇帝以天下为重,举贤为重,更因此而得到万民颂扬呢?”
舒尔苦笑,“这不是我臆想的,是事实。姐姐你深居宫闱,很多民间的声音你听不到,这股谣言早就开始暗暗地流传,但是您以为皇帝也不知道么?”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涌入心头,悠儿方意识到自己完全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她的丈夫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她记得那年随臻杰去燕城探望张文琴,临离开时张文琴曾对自己说,“不论多么爱你的丈夫,也不论他多么珍惜你爱你,永远不要忘记,他是帝王。”
可是自己,为了一个心魔竟将这些全部忘记了。悠儿不敢想象自己倘若最先就把希望臻昕来继承皇位的想法告诉臻杰,会惹出怎样的局面。
舒尔继续道:“那日告诉您我去见过他们,但没有告诉您我们说了什么。”
悠儿盯着舒尔,心中一阵悸动。
“他们要我务必在关键时刻告诉您,一定要让臻昕远离帝位,不管是您还是皇上,都不要有立臻昕的打算。”
悠儿长眉紧蹙,贝齿轻轻咬了嘴唇,许久才冷声问弟弟,“这些话,你是不是已经告诉皇上了?”
舒尔颔首,答:“我认为与其苦劝您,不如先让皇帝安心。”
悠儿冷笑,“所以他在你面前夸了杰项?为什么非要是杰项,为什么非要是他?”
舒尔并不知其中的缘由,只是疑惑,“姐姐还因为杰宸而针对杰项么?”
悠儿只觉得浑身都打着寒战,“你几时见我针对了谁?可是…杰项就是不行,舒尔…”悠儿的眸中露出骇人的犀利,“你顶好想办法打消皇帝这个念头,不然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姐姐!”舒尔大为不解,他无法想象素来厉害但本性善良的姐姐会如此嫉恨一个少年,“这不是你,你知道五皇子是无辜的。”
“好了!”悠儿不为所动,强硬地打断了舒尔的话,别过头冷声道,“你退下去吧,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提他。还有…带着我的懿旨去刑部,我要见韩柔。”
舒尔见长姊一脸决然之色,知道此刻再进言只会逼姐姐做出更极端的行为,不论如何他达到了一个目的,韩柔终于可以离开刑部大牢,杰宸之死终将有个结论。
他退出皇城赶到刑部时,臻昕早已在里头陪着韩柔。舒尔没有与韩柔打过交道,但眼见这个被关了六日的年轻女孩脸上不改从容淡定,便知皇帝与姐姐为何要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做功夫,比起范新兰,韩柔更像当年的姐姐。
舒尔没有提起自己和姐姐对话的内容,他只是和臻昕一起将韩柔送到皇城下,叮嘱她,“说你心里想的话就好,不要试图去劝说皇后,不然会适得其反。”
韩柔应诺,又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臻昕,报以温柔的笑,“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语毕跟着内侍进入宫门,留下臻昕与舒尔。
韩柔的身影在宫门合上的那一刻消失在眼前,臻昕的担心愈烈,却听舒尔问了一句,“这几日你见过真意么?”
臻昕心头一晃,很显然,这几天他完全忽视了妹妹。
舒尔却知道真意身上背负了什么压力,这些压力全部由她心里的疑惑产生,从她会独自带着闻人渊去寸草心,就能看得出对于茜宇和赫臻的真实身份这个孩子充满了好奇,甚至她完全有可能已经在心里定下了一个答案。“有空关心一下她,这孩子虽然很坚强,但她还很小,她的生长环境与众不同,心智自然与同龄人不一样。”
“她并不十分喜欢王府的生活,不如让四皇姐出面接她去央德姑姑那里住些日子?”臻昕道,“我可以过去看看她。”
舒尔默认,搭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心魔(三)
皇宫很庞大,韩柔不记得走了多少路才到达坤宁宫,对于皇宫内的一切她还是很陌生的,毕竟每回都来去匆匆,从没有留心记下过什么,便更不要提她会有想做主这庞大内宫的念头了。
被白芷带到皇后面前时,韩柔所见到的人已和之前有了变化,雍容华贵的皇后虽然还是那么自信而泰然,可是她的眼睛里仍旧有藏不住悲伤,身形更是瘦了好大一圈。
然悠儿所看到的韩柔,竟没有丝毫的变化,依稀,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委屈你了,孩子。”悠儿在韩柔行礼后,轻轻抬起了手,将她招呼到面前。
白芷搬来脚凳后便带人退了下去,韩柔知道自己将和皇后谈的话,也许会影响自己一生。
悠儿不爱绕弯子,她很直接地告诉韩柔,之所以封锁马场并扣押她,是希望她能配合皇上办一些事情,甚至会让她做假供。本以为韩柔会拒绝配合,毕竟韩柔接下去要做的,是做伪证将所有罪责扣在顾伟江那对活宝儿女的头上,这绝对违背了韩柔为人的原则,可是韩柔的反应完全出乎悠儿的意料。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这样的决定不管对谁而言一定是最妥善的方案,民女一定极力配合。事情,总该有个结果。”
悠儿静静地看着韩柔,反问:“难道你不觉得冤枉了顾家姐弟?”
韩柔摇头,“皇上查的,也仅是无心之过,事情是因马场而起,顾小姐和顾公子是为了对付民女,只是错害了大皇子。”言至此,韩柔顾及悠儿的感受,停了停,继而道,“皇上并没有将蓄意谋害皇嗣的罪名扣在顾家头上,顾尚书会因此受牵连,但罪不至死,而…皇上也好、别人也好,都会得到一个答案,那这件事,也就此过去了。”
韩柔正视悠儿,不卑不亢,口齿清楚道:“皇后娘娘希望民女理解的应该就是这些,希望民女没有让您失望。”
悠儿眯眼看着韩柔,幽幽问了一句,“你从来不晓得如何在别人眼前掩饰你的智慧吗?将来…你极可能成为昕王妃,虽然不在大内生活,但皇室并非仅仅在这座宫墙里,即便在昕王府,你也不可能和臻昕过平民一样的生活。”
韩柔恬然,“王爷有他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民女若有幸嫁与王爷,绝不会因一己私欲而要王爷放弃什么,而会永远支持他,做他背后的人。”
悠儿紧跟一句,“如果有一天他成为皇帝,你就会做最好的皇后?”
韩柔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她只是轻轻摇头,“民女知道,王爷只愿做皇上最好的臣工,战场上最英勇的将军。”
这份淡定恬静的笑容是那样熟悉,悠儿由心长叹:这是昕儿的福气,让他能有一个比她母亲更出色的妻子,如果…我也让杰宸自己选择,呵!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是夜,悠儿在与韩柔对话的回忆中因药物的作用而睡去,但药物并没有让她得到一夜安眠,梦中晃过许多人的脸,特别是那张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脸。
“你必须善待我的儿子,若你不善待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必须善待我的儿子…”
“若你不善待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尖锐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悠儿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越来越闷,忍无可忍之下她绝望地喊了一声“臻杰…”
心魔(四)
身子被重重一摇,悠儿恍然惊醒,终感到仿佛压在胸前的巨石消失了。可是待她睁开眼睛习惯地认为身边的人是白芷时,入眼的,竟是这些日子一直足不出户的沈烟。
为什么?她会在我身边?
“您喝口热茶,定定神。”沈烟扶起悠儿,递过一杯热茶,她的嘴边带着温和的笑,回身对白芷道,“将窗户开一道缝,屋子里太闷了。”
悠儿带着几分警惕,自从儿子死后她没有和沈烟有过任何对话,从某种意义而言,她和沈烟之间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争斗进入了另一种形式。
然而事实上,两个当事人从未有过任何斗争的痕迹,可这份争斗却从未消失过。
“你怎么来了?”
“皇上派人叫我过来的。”沈烟的口吻不带半分优越感,仅有的是一份真诚,“皇上说,希望我帮你解开一些…心里的困惑。”
悠儿不会去追究臻杰知道自己梦魇的渠道和原因,但是她很好奇沈烟此行的目的,难道那份心魔,沈烟能有办法替自己解开?
屏退白芷,沈烟端坐于悠儿面前,将心中话娓娓道来:“杰项虽然不是我生的,可就如你带着真意,十几年下来,他们对于自己而言亲生与否根本没有区别了。我一直对杰项和元戎无二,所以我能感受得到,十几年来你对杰项一直都有所提防,虽然你表现得对孩子们一视同仁,可在你的心里,一直都把杰项视作敌人。”
悠儿注意到沈烟的措辞,很显然面前这个与自己一同从襄王府出来的女人在这一刻,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不可冒犯的皇后。
“你想说什么?”悠儿冷声反问,“为你的养子来抱不平?还是你和老二家的一样,开始为杰宸找替代者?”
沈烟并不介怀,只轻然一笑,“皇上说,您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果然不假。”
悠儿满怀敌意地看着沈烟,冷冷道:“你在向我示威?”
“不敢!”沈烟笑中带了半分歉意,随即正色道,“但作为朋友也好、姐妹也要,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提示你。这个皇宫可以没有任何一个,但绝对不能没有你。所以皇上也好、我也好、孩子们也好,谁都不愿看见你病倒。”
“你究竟想说什么?话题是不是扯远了?”悠儿依然面色不霁。
沈烟定了定心,朱唇微启,“你是不是梦见班君娆了?”
悠儿的手在锦被下握成了拳头,一双美目带着愤怒紧紧盯着沈烟。
“皇上今晚在承乾宫休息。”沈烟的目光也未曾从悠儿脸上移开,“我来之前,皇上把杰项叫到跟前,我本以为他要考杰项学问,却没有想到他把班君娆的往事全部告诉了孩子。”
“怎么可能?”悠儿大惊,她和臻杰是有默契的,为了让每一个孩子有一个公平的成长环境,对于这些过往必须讳莫如深。
沈烟镇静道:“当时我也很惊讶,孩子更是完全呆住了。他是听说过关于生母一些不好的传言,但这都比不上一桩桩事实摆在面前的打击强烈,我甚至担心杰项会因此承受不住。但是…孩子的表现让我意外,却让皇上很满意。”
悠儿知道,臻杰完全不和自己商量,就把这些往事全盘告诉杰项,就是要逼自己将心事吐出,而这些心事若一直得不到宣泄,就真的会成为心魔,从而彻底改变自己。
“烟儿。”悠儿无力地闭上双眸,单手支撑着额头,嘴角是苦涩的笑容,“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并且在你的管教下杰项长成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少年,甚至比过他的哥哥。可是烟儿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提在心上不敢放,到如今杰宸突然去世而全部涌出心头的忧虑是什么吗?”
沈烟选择了安静地聆听。
眼角有晶莹闪出,悠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杰宸活着时,我笃定他会成为太子,谁也无法和他争,所以有些事情我可以不去想。可如今他不在了,那么每一个孩子都可能取代他的位置。但谁都可以,就是杰项不行。”
“你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她抬头看着沈烟,自问自答,“我们谁都无法预测。那么,现在优秀善良的杰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能保证么?如果…如果他有一天知道班君娆是被我逼死的,你认为他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你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任何痛心失望之下疯狂的行为么?如果他成为帝王,将来万一知道了生母的死因,而那时我也不在了,那么谁来保护我的儿子和孙子?你要我凭什么相信他?”
沈烟显然看见悠儿的神情随着心事的点滴吐露而渐渐释然,她很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悠儿对于杰项的提防无可厚非,而当年逼死班君娆,也不仅仅是悠儿要班君娆死。
如果将班君娆的罪状一一陈列,她也必死无疑,而当时的睿皇后之所以选择让班君娆“难产”而死,仅是为了保全杰项的名声,让这个孩子得到公平的对待。可是十几年后,这反成为了她的心病。
心魔(五)
沈烟轻轻握起悠儿支着额头的手,“其实不用等将来的‘万一’了,孩子除了知道生母身前的累累恶行,也知道了班君娆真正的死因。但皇上并没有用‘逼死’这个字眼,皇上告诉杰项,他的嫡母为了让他能健康地成长,为了让他和别的皇子一样得到公平的待遇,将所有责任都一人扛起,背负了这个包袱长达十几年。”
“为什么我们不选择相信孩子的心是善良的,而一定要固执地认为他们会钻牛角尖?”沈烟道,“难道现在把自己困死的那个,不是悠儿你么?”
悠儿将信将疑地看着沈烟,红唇紧抿,她没有料到臻杰竟然连最后一个秘密都告诉了杰项,她没有十足的信心去相信这个孩子,或者说,她无法相信的那个,其实是自己。
沈烟只觉得鼻尖发酸,却用笑掩饰了,依旧握着悠儿的手,“我们姐妹二十多年,当初你把杰项交给我,难道不是因为信我?眼下你可以不完全相信孩子,可是你总该相信我们的丈夫,并相信我。你在臻杰的心里,永远比我更尊贵,他甚至容不得你有几场梦魇,他把你当生命来珍视,这…是我一辈子也争取不来的。”
“烟儿…”悠儿心底的防线被彻底瓦解,那死撑许久的虚假的坚强终于被击溃。
同在坤宁宫的屋檐下,真意莫名地从梦中惊醒,她仿佛是听到了谁在哭泣。
“好月。”朦胧中她唤了一声,不过须臾,寝室内便亮起灯火,西林和好月都到了真意的身边。
“是谁在哭吗?”真意揉了揉眼睛问,她也怀疑自己是幻听,实在因为这些日子听到看到太多的哭泣和眼泪了。
二人答:“没有人哭,不过大半夜的,皇贵妃娘娘突然带着五殿下来了。”
“杰项?”真意下意识喊了她最喜欢的老五的名字,即刻坐起了身子,“又出什么事情了?”
好月解释道:“好像没什么事情只是过来看看皇后。方才奴婢瞧见五殿下已经走了,但皇贵妃留下来陪皇后娘娘过夜。”
真意满腹狐疑,嘀咕道:“三更半夜,皇贵妃干嘛带杰项过来?”遂问好月,“你既然看见他了,他脸上什么表情?”
好月的眼睛转了转,形容道:“和前几日完全不一样,好像…好像那日您躲在福园里哭,五殿下哄了您之后轻松的模样。”
“真的?”真意不信,毕竟这些日子杰项那张脸上就一直写着一个“愁”字,看得自己心焦。
好月十分肯定,笑道:“刚才都听见娘娘屋子里传出一回轻轻的笑声,您不信问西林和白芷呀。”
真意脸上绽出难以言喻的快活,抓着好月道:“皇嫂真的笑了,你没有骗我?”
西林亦在一旁欢喜道:“好月姐姐没骗公主,刚才全喜和白芷都偷偷在院子里朝天磕头呢!”
真意当真开心极了,抓着好月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善良如她,是多麽希望自己所爱的人都能幸福。
“你想做太子么?”
真意忽而记起那天和杰项一起拣桂花时问他的话,又想起杰项那日的表情以及所做的回答,再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小心地串联起来,不禁心头一热。
“老五,加油!”真意在心内暗自喊了一句,随即抬头要对西林和好月说话,却看到好月的眼里,也有一丝隐隐的快活。这样的神情自韩柔出现后,从好月的眼睛里消失好久了。想起那日杰项对着好月时嘴角淡淡的笑,小丫头忽而心中一动,莫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才发现,其实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翌日,九月初一,定山公的妹妹韩柔被刑部正式过堂提审,据韩柔提供的证据,宸亲王在马场的意外坠马与户部尚书的一对子女极有关联,但顾氏姐弟的本意仅仅是想作弄韩柔,却误害了大皇子。人证物证俱备,顾氏姐弟无从抵赖。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显然是皇室的刻意安排,一来是给大皇子的死因定一个结论,二来,就是要震慑户部从而彻底挟制顾伟江,并警示所有大小贪官。
但是乾熙帝并没有要置顾伟江一干于死地,他虽依律惩处了顾继志姐弟,而对于顾伟江仅是带罪留职,正如他之前说的,掌控天下,并非仅仅是除掉几个贪官污吏那么简单,制衡,才是王道。
真心真意
仿佛尘埃落定,仿佛痛苦过去,唯一遗憾的,是西郊马场必须从此停业,但这也预示着,韩柔与臻昕的婚事既定。
虽然皇宫很压抑,但被闷在姑姑的府邸也无法让真意快活,眼下别人的事情都解决了,可她心里那些疑问却没有人能解答,而最让她矛盾的,就是到底要不要告诉哥哥。
本是哥哥让四姐姐开口把自己接出来的,可西郊马场忙着和每一个客人商讨马匹的去留,于是哥哥一定会去帮忙,所以直到出宫的第二天,真意还是没与哥哥打过照面,心里自然有几分醋意,却是甜甜的滋味。
若珣见真意坐立不安,心疼她这几日也跟着大家辛苦,便派了几位家丁跟着,把真意送去了西郊马场让她散心。
臻昕与韩柔见到真意自然喜欢,只是实在忙碌便无暇照顾她,渐渐落单的真意又觉无聊,竟独自牵了匹马,堂而皇之地从众人眼皮底下晃了出去。
一通策马狂奔,竟到了津水河畔,真意牵着马儿走到河边,想起那日自己在此醉卧,不禁莞尔,忽听身后草丛有“唏嗦”声,转身来看,竟是牵了一匹西域马、穿了一袭白色骑马装的闻人渊。
真意瞪了他半天,一直把闻人渊的脸都瞪红了,方没好气道:“你怎么不穿紫色的衣裳了?”
闻人渊大窘,等了半天这位刁蛮的公主竟只想了这个问题出来。自己是接到韩柔的告知去马场处理自己那两匹西域马的,没料到竟从几个师傅口中得知真意独自骑了马出来。他当即跨马追了出来,一通瞎闯,竟让他发现了真意的踪迹。
“那天,谢谢你。”真意忽而变得温柔,面上带着甜甜的笑,“嗯…那件事可不算啊,我都没见到想见的人,所以你还欠我一件事情。闻人世子,你不会反悔不认吧!”
闻人渊大喜,连声道:“那天本就说了不算入咱们约定的两件事的,渊绝不反悔。”末了低声道,“公主以后不必称呼我为世子,我已经没有世子头衔了。”
真意一愣,脱口而出,“你被废了?”才觉得甚为唐突,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人渊遵守着她和真意的约定,虽没有二十步远,却和真意也有些距离。
他不以为忤,竟席地而坐,爽朗地笑道:“这样才好,我可不想坐我父皇的王位。”
真意也就地盘腿坐下,撑着脸看着闻人渊,这个帅气的少年认真起来还是极富魅力的。
“我的母后很早就去世了,新王后对我一直都不甚友善,但是我是父王的独子,除了我可以继承王位,再没有别人。”闻人渊脸上没有不愉快,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厌倦了王室生活,但不能违背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直到新王后怀孕,我才发现新生活在向我招手了。”
“招手?”真意因闻人渊本身轻松自然的心态,也跟着进入了这个故事,且一点也不抵触。
“新王后被诊断怀孕后,我就离开了嘉兰国开始四处游历,我相信神明一定会保佑我让她生下一位王子。”闻人渊说着,脸上的笑更灿烂了。
真意笑道:“是不是新王后生下王子了?”
闻人渊用力地点头,“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嘉兰国世子,而是嘉兰国的使臣,以后都会留在京城,因为这里有…”
真意尚未察觉闻人渊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竟好奇地问:“有什么?”
“有…你。”闻人渊鼓足勇气,却还是说得极轻声。
但似乎这样轻的一个“你”字还是被真意听到了,闻人渊只觉得眼前的刁蛮公主瞪着自己的模样几乎要吃人一般,心想此番定完蛋了,也许以后不仅仅是要距离真意“二十步”这般便宜。
可是真意并没有生气,她只是用瞪着闻人渊来掩饰自己慌乱的心跳,仁贵妃跟自己讲过,如果将来有了夫婿,千万不好随便把情感表露出来,因为男人是比女人还要狡猾的动物。
但是,人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脸上“怒容”渐淡,真意别过头没有再看闻人渊,而是从怀里摸出荷包,将里头的琥珀拿在手心里摩挲。
闻人渊见真意不再看自己,反更慌了,鼓了勇气试探,“公主,你生气了?的确是我太唐突了,如果冒犯了你…总之,我以后可以永远不说这样的话,但请您千万不要讨厌我。”
真意“噗哧”笑出了声,转过来看着闻人渊,娇蛮地问:“为什么喜欢我?”
闻人渊呆住,但立刻清醒过来,认真道:“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理由,如果喜欢的那一点将来消失了,难道就不喜欢了?”
“仁贵妃说的没错,男人的确更狡猾。”真意低声嘀咕了一句,但不可否认心中的甜腻,她停了停,极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闻人渊没有听清楚,却能感到真意没有对自己产生厌恶,且似乎…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因为我的母后而喜欢我,她们总是把我当作母后的影子,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喜欢我真意呢,还是为了报答我的母后。”真意打开了话匣子,感慨道,“我知道这样想有些没心没肺,但大家对我的喜爱里,一定是有这份情愫的。端靖母妃也好、慈悫母妃也好、四姐夫也好、甚至是缘亦和哥哥…他们看我的眼神,有时候,并不是在看我。”
闻人渊忽而插进一句,“但是我没有见过你的母后。”
真意愣了愣,继而掌不住闻人渊有些痴傻的坦率而开怀大笑,但笑着笑着却又呜咽起来,如是许久方平复。
闻人渊这一次却没有犯傻,而是静静地问了句,“你手上拿的东西,是不是和你想见的人有关系?”
真意用丝帕擦拭了眼泪,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再去一次呢?”闻人渊没有开玩笑,“那天驸马显然因为我在一边才说那番话的,我觉得,你想见的人一定还在那座宅子里…”他说着却见真意睁了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自己,随即更认真道,“如果我是你,就还会再去。”
“那如果我不该告诉一个人,却很想告诉他呢?”真意问。
闻人渊停了停,答:“我会告诉他,如果他值得我倾吐的话。”
真意忽而沉默了,十五年来并非仅自己沉溺于对父皇和母后的思念,哥哥一定也很难过。虽然这份猜测不切实际、毫无根据,仅仅是思念过度才有的幻想,但眼下种种现象都朝着自己所猜测的方向发展,那为什么不让哥哥来证实这一点?自己单凭画像无法确定夫人和先生的身份,但是哥哥可以,他一定不会忘记母亲的模样!
“世…”真意方想喊闻人渊,却想起他如今已不是世子身份,遂一壁起身一壁对闻人渊道,“闻人大人,谢谢你的提醒,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闻人渊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帮到真意,但才要继续他们的对话,却见真意已利落地上了马要离开。
“你要走了?”他情不自禁前进了几步,忽想起与真意的约定,又后退了回去。
真意见状莞尔一笑,扬着手里的马鞭子道:“那个约定取消,既是我定的,我就有权利让它消失。也算作是对闻人大人的报答。”
“啊!”闻人渊大喜,在真意即将扬鞭的那一刻问道:“我还有一匹西域马,能不能…能不能送给公主?”
真意帅气地甩了马鞭,双腿一夹马肚子,便见马儿朝前奔腾而去,但秋风将真意的答复送到了闻人渊的耳边,她说:“给我配一副好鞍子。”
今天,本是赫臻和茜宇最后逗留在寸草心的日子,杰宸的事既已过去,他们相信臻杰夫妇会更好地面对以后的生活。而臻昕也有了心爱的女子,真意也以另一种方式和他们俩度过了快活的一天。应当说,不该再有牵挂。可他们并不知道真意身边会有一个真情实意率性爽朗的闻人渊,但似乎这一切,又是早就注定好的。
臻昕从知道“琥珀”的存在起,就一直对妹妹的说辞抱有怀疑,只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将这份疑惑暂时放下了。直到今天真意将一对琥珀手串摆在面前,且其中一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母后从不离手的饰物,又听真意讲述这些日子她所经历的一切后,臻昕才发现,原来他兀自猜测并矛盾了十五年的事情极有可能是真的。
“柔儿,跟我来。”彼时臻昕拉着韩柔和真意就往外走,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最希望让娘亲看到的人,就是韩柔。
当闻人渊骑着马慢悠悠走在回程的路上,遥遥便看到三匹骏马往那天自己和真意所去的地方奔跑着,虽然看不清马上的人,但是闻人渊知道,最前面的那个一定是真意。
兄妹三人赶到寸草心时,宅子外面已有马车在搬运东西,显然宅子里的人要离开了。
没有看到夫人和先生的身影,真意急忙拽着哥哥和韩柔不顾一切地往里头冲,如果这一次错过了,她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此时茜宇正与赫臻临水而立,他们要把真意留下的那尾小鱼放生,忽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继而便是叫茜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女儿的声音。
“夫人,我是真意,我又来了。”真意几乎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我…我带哥哥和嫂嫂一起来了。”
茜宇倏得转过身来,她眼里所见的,是长身玉立的儿子,是亭亭纤袅的女儿,是那个善良美丽的韩柔。
眼泪迅速占据了眼眶,茜宇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她是多么多么想冲上前将一双儿女搂入怀中。
可是…最后一分冷静还是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赫臻似乎更镇定一些,此刻既然避无可避,他亦转身过来正视自己的一双儿女,另一只手则轻抵茜宇的后腰示意她冷静。
虽然双亲的模样有了改变,虽然臻昕几乎记不起父亲的面容,可他绝对能够肯定,此刻立在面前的,一定是他的父皇和母后。
他无法遏制内心的慌乱和兴奋,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沉稳如他也无法辨别自己是否在梦境中,或者说这样的梦,他已经做了整整十五年。
韩柔从头至尾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对赫臻和茜宇并不陌生,他们曾经见过,在真意醉卧的津水河畔。不晓得臻昕有没有在另一边牵起他妹妹的手,但她真实地感受到臻昕的颤抖,和他难以遏制的激动。
终于,真意打破了这份寂静,她转身大声问臻昕,“哥,这就是我说的送我琥珀串子的夫人和先生,你们见过么?”
所有人都在等臻昕的答案,茜宇贝齿紧咬,她知道,如果臻昕一旦点头,她所有的隐忍都会崩溃,甚至完全不会去考虑以后将面临的问题。彷徨不安之际,耳边忽听赫臻极低一声,“不要怕,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茜宇方冷静下来,终于在脸上绽出笑容,她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如果臻昕点头,她就要从此出现在孩子的生活里,和他们相伴一生,绝不退缩。
韩柔的手被臻昕牵着,就在所有人等待他的答案时,她感到爱人的手渐渐停止了颤动,而他眸中的神情更舒缓下来。
“夫人,先生!”臻昕展开笑颜朗声道,“意儿一定要带我来见你们,很抱歉这样唐突地闯进来,但我也一定要谢谢你们对意儿的照顾。”
真意愕然看着哥哥,哥哥现在所说的话,是不是等于告诉自己,先生和夫人不是他们的爹娘,这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
臻昕伸手揉了揉真意的额头,笑道:“你看夫人和先生都要走了,该更早带我来才对。哥没有见过夫人和先生,和你一样,之前从没见过。”
真意带着几分失望仔细地读着哥哥眼中的神情,当她完全确定哥哥没有骗自己后,亦释然地笑了,毕竟父皇和母后的逝世是十五年前就定下的事实,自己对于这一切本就是猜测。
而臻昕的心思比妹妹细腻多了,他不会让真意再想起什么来回头又质问自己,于是拿出刚才真意交给自己的琥珀手串,笑道:“但是…夫人与我们的母后一定是极好的旧友,这是本属于母后的手串,但是母后当年仙逝时,这串琥珀随着她一切入殓了,您又是如何得到的?”
茜宇极好地控制了情绪,此刻在她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完全可以看作是对“自己”的怀念,“王爷和公主可以去问一问睿皇后,是当年睿皇后在康贤皇后去世后派人送来给我的,说是留个念想。”
真意从哥哥手里拿过琥珀,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原来方才哥哥看到琥珀后如此激动,竟是因为这是母后的遗物,且是缘亦曾经说过的母后从不离手的东西。看来哥哥和自己一样,也会期望爹娘还在人世。但事实就是事实,活着的人,应该更好地活下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琥珀收藏好,其实真意身边不是没有娘亲留下的东西,只是她觉得唯有这串琥珀,是“活”的。
几番感慨,真意大方地上来拥着茜宇,眸中充满了不舍,“您真的要走了?还会回来么?”
女儿柔软的身子贴着自己,茜宇的心都软了,她轻抚真意的背脊,眼神里充满了宠溺,“好孩子,我自然还会回来,我们不是有约定么!”
赫臻却突然开口,问臻昕,“王爷何不介绍您身边的小姐?”
韩柔一怔,与赫臻四目相对,很显然,面前的男子是在提醒自己,此刻不要提津水河畔的相遇。
臻昕极骄傲地拉过韩柔,冲着双亲道:“这是我的未婚妻,定山公韩莫的妹妹韩柔,皇兄和皇嫂已定下我们的婚事,年底、年底也许就要成亲了。我、我们正好在马场商量事情,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臻昕多麽想说自己是特地带韩柔过来的,但他不能。
“夫人,先生。”韩柔含笑欠身,即刻便见茜宇上前扶了自己,眸中是如同看着孩子一般的亲和。
“好孩子!”仅仅是三个字,说出口却叫人这样幸福,茜宇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韩柔,那日问她要了茶壶,实则是想变相喝一杯媳妇茶,她相信这个善良坚强的女孩一定能弥补儿子心灵上的空白。
随即,又将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她以一个长辈的姿态伸出手去牵起儿子的手,又将一对鸳鸯的手叠在一起,眸中含泪,哽咽道:“如果康贤皇后看见,一定会很快活,这是她一直都期盼的一天。看到她的儿子长大,成家立业。”
臻昕强忍心中的难过,朗声笑道:“夫人放心,我们会过得很好。您和先生也许等不到我们的婚礼,但也许将来能赶上意儿的婚事。”说着侧头去看真意,笑着问,“丫头,是不是?”
真意羞赧不已,瞪了哥哥一眼别过头去,却在竹桥上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由得挥手喊道:“四姐夫,我和哥哥在这儿。”
因看见门外三匹无端出现的马匹而疾步进来的舒尔,在所有人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那刻停下了脚步,他无法断定此刻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随着走近众人,他很快就在真意银铃般的叙述中知道了臻昕并没有认双亲,而一切在与臻昕四目相对时,互相都了然于心。
茜宇遂留儿子和女儿玩一日,当傍晚众人不得不分离时,真意因不舍茜宇而拥着她不肯放,韩柔上前劝慰,反被茜宇拉着叮嘱什么。舒尔退后几步到臻昕身边,轻拍他的肩胛,问:“为什么?”
臻昕看着妹妹对母亲的依依不舍,目光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父亲正打量着自己的眼神,他报以一份坚定的许诺,随即不着痕迹地侧脸对舒尔道:“不说,对真意而言生活不会有改变,反而能让她更多一份快乐。但如果相认,那么十五年前的一切,都会成为一场笑话,而他们所追求的幸福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这不是当年所有人付出的牺牲,应该得到的回报。这份美好,我不能打破。”
臻昕没有得到舒尔的回答,但从他的笑容里读到了欣赏,正转过脸要去看母亲和妹妹,却与韩柔目光相触。
经一日的观察,并将事情的前后相联系,韩柔已然大体猜出面前这些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但是她愿意一起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从今往后她和她的爱人之间,又多了一份谁也无法分享的默契。
看着心爱女子的会心一笑,臻昕心中所有的负担都放下了,他明白以后的人生父皇和母后可以继续他们的幸福,而自己,一定会更幸福,因为有韩柔,有这个上天赐予自己的女子。
重阳节后,皇贵妃沈烟起驾离京,前往西北边陲探视女儿定圻公主,他的养子杰项随行伴驾。
这日,皇贵妃的仪仗热闹地经过比邻皇陵的端靖皇贵太妃府邸往西北进发,府中一些侍仆立在门前观望凑趣,但他们的主子则对此毫无兴趣,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在院内摆弄她的花草。
隆隆马蹄声终于渐行渐远,璋瑢方直起身子回身想唤人来取水,却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而陷入惊愕。
“姐姐!”面前的女子用一如二十多年前的甜美唤着自己,她眸中含泪热融融地朝自己伸出手来。
而他身边的男子看着自己的眼神,亦和当年没有差别。
一切,宛如梦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