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禄不敢多问,只是麻利地按吩咐去做,继而便提着灯笼随皇帝出门,一路行来竟是到了符望阁门前。符望阁那剥落的朱漆的大门上赫然贴了封条,被橘色灯光映照,透着满满的凄凉。
彦琛伸手撕去封条一掌推开了大门,呼呼然一阵风涌出竟眯了他的眼睛,低头去避开时目光似乎掠过什么,待定睛来看果然不远处有纤柔的身影急急忙忙跑开。
除了她,还会有谁?他的心一沉。
“万岁爷,您还是别进去了。”眼瞧符望阁清冷的光景,方永禄心里戚戚然。
彦琛却定格了目光,久久停在那已消失了倩影的地方。
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他,她只是吃了饭出来散步消食,等谷雨回去找灯笼的时候鬼使神差走到了这里,可偏偏他来了,幸好幸好,幸好终究没叫他遇上。
梁嗣音闷头跑开,却不知早偏离了来时的路,待她回过神已不知身在何处。
“梁贵人!”却是这时候忽然从面前闪出两个人,嗣音有些害怕,却听来者说:“皇后娘娘在隆禧殿等您,请梁贵人随奴婢来。”
“皇后?”嗣音茫然。
翌日卯时,圣驾披着朝露离开皇城,羽林军随扈保驾浩荡威武,然隆政帝登基以来首次离京却是为了赈灾与查办胞弟,实在要人唏嘘不已。
晏璘还要留守京城代理朝政,他一路送驾至城郊便折返,只是临行前与方永禄低语许久也不知说了什么。
晌午仪仗停行休息,方永禄带着宫女来给皇帝呈膳食,彦琛手里握了卷书,见一碟杏仁饼摆到面前正饿了便伸手要抓了吃,却听那清透的声音响起,“皇上先洗了手吧。”
心扑腾地一跳,抬目望,一瞬间仿佛世界凝滞。
络梅放下食盘悄然退出车厢,便唯留皇帝与“绘竹”在里头,方永禄赶上来问:“怎么样?”
她捂着心口,颇有几分不安地说:“不知道呢,两人都愣着,奴婢从没见过那样的皇上。”
“嘘,咱们静观其变吧。”方永禄比了嘘声示意络梅退下,心里则暗暗打鼓希望性情多变的皇帝不要因此动气。他抬眸望一眼四周的山川树林,晴空之下无处不是春意盎然,叫他这个困在宫中几十年如一日与红墙绿瓦打交道的老家伙也为之精神一振。“既然都来了,就好好地吧…”
“主子,您在看什么?”而那红墙绿瓦的世界里,小满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舒宁,待找到便见她独自立在院中,怕她吹了风忙找了风衣跟出来。
披上衣裳,舒宁抬手指向树梢,“小满你看,梨花开了。”
“是啊,梨花开了…”
☆、140.第140章 你疯了
“可皇上不会来了,等皇上回来这梨花早谢了。”宋蛮儿的声音忽而响起,小满打了个哆嗦,举目四望似乎在找古曦芳的踪影好求助。
宋蛮儿摇曳着柳条般纤柔的身子来至舒宁面前,睨一眼正发抖的小满,唬她说:“本宫是吃人的老虎么?做什么一见本宫就发抖,又或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小满噗通跪下去,“奴婢”了半日也不知说什么。
“娘娘不必与她计较。”舒宁淡然,支开小满说,“你去吧,我与娘娘说会子话。”
看着小满哆哆嗦嗦地离去,宋蛮儿蔑然一笑,旋身从树上掐下一朵半开的梨花顺手戴到舒宁的发鬓,悄然说:“你猜梁嗣音她真的在隆禧殿么?”
“皇后娘娘既然那样说,姐姐她自然是在隆禧殿为皇上祈福了。”舒宁抬手摸了摸发鬓的梨花,那花骨朵带着润润的湿气将香气缠绕进指尖。
宋蛮儿冷笑:“只怕阖宫上下只有你一个人信了。”
舒宁不语,取下了发鬓的梨花捧在手心端详。
宋蛮儿再掐下一朵,却是顺手插入自己的云髻,继而一边伸手捋平舒宁的发鬓,一边幽幽地说:“可惜了本宫陪你唱这样一出好戏。”
“臣妾不爱听戏,更不会唱戏,娘娘若喜欢自可寻别的姐妹去。”舒宁垂首避开她的目光,更倏地握紧了拳头。
宋蛮儿却笑,“是啊,你这里戏唱不下去了本宫自然寻旁人去。”又凑到舒宁面前说,“不过你几时又想唱戏了,到咸福宫来坐坐,本宫在皇后那儿抄了那么久的经书,如今的戏瘾大着呢。”她言罢大笑而去,长长的裙衫曳地而过,却不留半抹痕迹。
舒宁缓缓松开手掌,那一朵娇弱的梨花无力地试图撑开被握出的褶皱,却最终放弃了挣扎静止在这狼狈的一刻。
“武舒宁,你好愚蠢…”她自顾喃喃,一滴泪落入花心。
古曦芳远远立于檐下将这光景收入眼底,却只是一叹。
另一边,刘仙莹打发了立春以为可以避人耳目悄然出去,可方至永寿宫门口便见表姐带着凡霜凡雪出现在眼前,好似她早早就等在了这里。
“啪!”的一声,耿慧茹当着宫女们的面掌了表妹一巴掌,众人吓得不轻均远远地退开去。
刘仙莹捂着脸,扭头避开表姐的目光,只是不做声。
“你走啊…”耿慧茹压着声音,却压不住那字字句句透出来的怒意,“你要去哪里?去哪里?”
“去隆禧殿!”
耿氏气得脸色发白,怒斥:“去做什么?”
“去证明她在不在!”刘仙莹竟几乎哭出来,恨道,“她肯定是跟着南下去了,可她凭什么去,她凭什么去见他,她凭什么可以见到他落魄的样子?他该多无助,他该多可怜…皇上为什么不带上我?至少、至少我可以为他…”
“刘仙莹你疯了!”耿慧茹冲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咬牙切齿道,“你若再疯就滚出永寿宫,你不要害了我和昭儿。你这是要做死吗?你不想活了吗?”
刘仙莹猛地推开表姐,全无平日之态哭着尖叫:“我早就不想活了,为什么让我活着看他受折磨?皇帝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让他活着受折磨?”
☆、141.第141章 绘竹
“来人!来人!”自从晏珅被关押的消息传开后,耿慧茹就时时刻刻提防着表妹做出冲动的事,可到如今她真的没有力气再与她厮磨下去,“把她关起来,有半点闪失你们都准备跟着掉脑袋吧。”
因梁嗣音“消失”而引起的波澜似乎开始在整座宫闱泛滥,可已远远离了这红墙绿瓦的世界的两个人,却浑然不知。皇帝的仪仗逶迤而行,一切都近乎寻常。
銮辇之中,嗣音正坐在角落里整理因方才马匹受惊而震落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撸平卷折的书页,再一本本分门别类地码齐。
“绘竹。”彦琛忽唤。
“绘竹。”再唤。
“啪”一声书本抽击桌面的声响,又是皇帝在唤“绘竹”。
嗣音猛然抬头,才意识到皇帝在叫她,可是她怎么会习惯被叫做“绘竹”,心里不免有些委屈,自相见后眼前这个人就真把自己当绘竹,叫人说不出得窝火。
“皇上…”
彦琛极平常地看着她说:“朕渴了。”
“是。臣妾去给皇上泡茶。”嗣音应下,转身要爬出去,却听彦琛在背后哼说:“臣妾?”嗣音茫然回身,点了点头细声答:“是、是臣…臣妾。”
彦琛冷然看着她:“宫女可以自称臣妾?”
“宫女?”嗣音的声音越发轻了。
彦琛睨他一眼后将目光转回手里的书卷,慢条斯理地说:“你去问问方永禄,宫女该如何自称。”
“臣妾明白了。”嗣音不改。
倒是彦琛一惊,抬起头来看她鼓着腮帮子好委屈的模样,心里好生发笑。其实第一眼看到她一切不愉快就烟消云散了,只是瞧她没事人那般缺心眼的模样不免有些生气,便想煞煞她的倔强和骄傲,而此刻更是觉得不禁逗的嗣音惹人怜爱。
看着她笨拙地爬出车厢,彦琛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去挑开窗帘,见方永禄迎上来问何事,她也只是寻常那般说,并没在脸上带什么感情色彩,终究是稳重妥帖的人。
不久嗣音回来,将茶奉到皇帝面前,恭敬规矩地说了声:“皇上请用茶。”
彦琛却眼都不抬,只道:“你去时可问朕要喝什么茶没有?”
“没…没有,臣妾没…”嗣音那里一阵纠结,心里益发觉得皇帝是故意为难自己,可骨子里的倔强汨汨不断地往外涌不由得就挑了脾气来,索性放开胆子再问,“那皇上想喝什么茶,臣妾去准备。”
“先头要你问方永禄的你可问了?”彦琛又在自称上与她计较,“怎么还是臣妾呢?方永禄没教你?“
嗣音心里发酸,垂着眼帘松开咬着嘴唇的贝齿回答:“问过方总管了,嗣音自称臣妾是对的。”
若非她低着头,定能将皇帝被气得怒目圆睁的模样收入眼底,自然彦琛不会真的生气,可堂堂天子岂能降服不了这一个小丫头?
他敛了表情悠悠地说:“看来方永禄的确是老了,这些事情也弄不明白,朕先不罚他,你再去问了络梅,她也说对就罢了,若她说得不同朕再罚不迟。”
☆、142.第142章 你既知道,朕就安心
“臣妾问过了。”嗣音抬起头来,直面皇帝的目光,竟有几分大义凛然之色,“他们都说宫女该自称奴婢,但臣妾不是宫女,所以不能那样称呼,而这个规矩皇上从前在符…”提到符望阁,她的气势到底弱了。
“你不是绘竹吗?绘竹是皇后的宫女,难道宫女能自称臣妾?”彦琛也不让,这样让了岂不是益发娇纵了她。
嗣音急得涨红了脸,她哪里有胆子继续跟皇帝顶嘴,可是心里真真不服气,而那脾气上来就压不下去,此刻还能回头么?
“臣妾不是宫女,不是绘竹,臣妾是梁嗣音,是皇上的贵人。”说完这句,眼泪到底忍不住了。
她一哭彦琛就心软了,可他毕竟是皇帝,总不可能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服软示弱,便是普通的男人心底也有这份傲气在吧。
“朕要香片,冬天早就过去了你还呈红茶作甚?”彦琛将话题转回到那一碗茶里。
嗣音拭了眼泪,满面委屈地上来收回茶碗,恰车子一晃叫她险些洒了手里的杯碟。皇帝本分明露出关切的神态,偏偏被她倔强骄傲的眼神顶回来,惹得彦琛也赌气不去管她。
看着她踉踉跄跄地退出去,门帘才放下不过叹了一声,便感车子一阵猛晃,外头则旋即传来一声惊呼,跟着是瓷器碎裂的声响。
“嗣音!”彦琛不及思量,推开桌案就冲了出去。
幸而梁嗣音没有摔下銮辇,幸而梁嗣音未遭车轮碾压,幸而梁嗣音还好端端地窝在皇帝的怀里。
只是她摔在台阶上洒了手里的杯碟,被那滚烫的茶水溅洒了手腕一流突兀的水泡丑得狰狞。她不想让皇帝看到自己丑陋的手腕,伸手要去拉衣袖遮盖,彦琛恨得打开她另一只手骂道:“你就不能安分一点?”
嗣音鼓着腮帮子委屈地看着皇帝,他为什么要这么凶,那一晚如是,现在还如是。
自问心肠比谁都硬的彦琛每见到她这副模样,便仿佛会融化心底所有的原则和底线,他软下语气来,说得却是:“那一晚朕是醉了,你可知?”
此语引出嗣音所有的伤心,她努力忍住哭声却止不住泪如泉涌,而随后那一声“知道”更是压抑了许久。
“你既知道,朕就安心。”彦琛释怀。
车轮滚滚,马蹄阵阵,皇帝的仪仗依旧如常行径在宫道之上,络梅从轿子上下来赶到方永禄那里,隔着门帘说:“方总管,瞧方才那光景,该是没事的吧?”
方永禄悠然自得地坐在他的轿子里,只管笑:“自然自然…”
銮辇中,嗣音静静地卧在彦琛怀里,他那里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药膏,手法娴熟轻柔叫人有些意外。
“你笑什么?朕十五岁就随先帝上战场,你以为上了战场日子还会和宫里一样?”彦琛缓缓说着,又轻轻覆上一层薄纱方罢。
“谢皇上。”嗣音抬手看了看那包扎得近乎完美的手腕,嫣然一笑冲彦琛道,“这几日臣妾不能伺候您了。”
“你躲懒罢。”彦琛嗔笑,又伸手点了点她的嘴说,“朕不与你玩笑,日后还是要自称奴婢,如今你是绘竹,不是梁嗣音,难道你想让皇后难堪么?”
☆、143.第143章 那小子长本事了
嗣音默默,继而才道:“昨夜皇后娘娘与臣妾说时臣妾是拒绝的,可娘娘说我必须来,至于我愿意做绘竹还是梁嗣音,叫臣妾自己看着办,臣妾自然是…”
彦琛皱眉哼了一声,故作生气道:“朕说一句你顶一句,果真是哑了的时候乖巧。”见嗣音委屈地垂下头,又不忍,哄道:“你以为朕舍得要你做一个宫女?朕不是南下游山玩水的,既然言明不带后宫妃嫔,又怎么能半路弄出个贵人来?嗣音你是最懂事…”
“噗!”梁嗣音终忍不住,一边掩口笑起来,一边调皮而又带了几分怯意地偷眼看皇帝。
彦琛见她这般,方回过味来一把将她捉到怀里,嗣音先笑起来:“皇上刚才那样逗人家,又是装作认不得我,又是要这个茶那个茶的,不兴臣妾这会子逗…啊…”
哪里容得她继续说下去,彦琛便伸手在她腰上挠痒,嗣音最吃不住这个笑得在彦琛怀里直打滚,动静一大彦琛又轻轻捂了她的嘴嗔怪:“越发放肆了,你究竟明不明白。”
嗣音笑得满面通红,一双眸子因心里的释然快活而明媚耀眼,她柔柔地又满含温情地望着皇帝,娇声一语,“奴婢明白。”
“你明白才怪了。”彦琛轻声骂一句,却抵挡不住怀里这娇柔可心的人儿,随深深一吻陷入她白皙的脖子里,那好似肌肤里透出的迷人香气几乎融了他的心。
嗣音欣然相承,她要用此刻的温存洗去那一晚煎熬的痛楚,让那个充满误会的夜晚永远从记忆里消失。
当晏珅被关押的消息传出时,她就猛然意识到皇帝那一日是为了什么真正不悦,方永禄明明与她说过皇帝看了奏折后生得大气,可自己却偏偏要往那件事上去凑。他或许因流言有过不开心,可他不会怀疑自己啊,对一切没有信心充满怀疑的明明是那个懦弱的梁嗣音。
所以那一晚她才会受那样的惩罚,是惩罚,对吗?
心念至此,一滴泪又滑过嗣音的眼角,彦琛仿佛嗅到泪水的气息般倏地抬眸来望她:“怎么了,很难过么?”
嗣音摇头,将脸埋进皇帝的肩胛,清声婉婉,“臣妾再也…不要哭了。”彦琛闻言见她翻入怀里,温和想对:“朕记着。”
春色漫山遍野地延伸开,驱逐了冬日最后一抹寒意。夕阳西下,皇帝一行终在夜色深重前到达行宫暂歇,沐浴更衣后的彦琛正立在窗前远目而望。
嗣音与络梅前来奉茶,络梅识趣地带着宫女小太监离去,嗣音也只是在边上静立不语,一天的奔波让她亦感疲惫。
彦琛喝了茶,沉吟半刻忽道:“你可知朕为何要亲自南下?”
嗣音不语,她不想过问朝政,但她可以聆听。
“那小子长本事了。”彦琛冷笑,抬眸望着一身宫女装束的嗣音,“他敢在南方屯兵,朕就能亲自去剿杀。”
嗣音的心怦怦直跳,她最先意识到的是皇帝此行只带了羽林军,护驾尚可,围剿?
☆、144.第144章 这样最好
彦琛正色道:“此行定诸多波折,朕要你以一个宫女的心态看待所有的事,对你亦是一次历练。”
嗣音垂手而立,并不太明白皇帝的话,但问:“臣妾不懂什么叫一个宫女的心态?”
“先告诉朕,对于十四弟的种种你是如何想的?”彦琛道。
“定康郡王他…”嗣音沉静地看着皇帝,慢慢道:“臣妾觉得他不是个坏人。”
“缘何。”彦琛坐下来将嗣音拉在身边,面色平和道,“他可不止一次欺负于你,你却说这样的话?”
嗣音心无杂念,只是单纯地回答皇帝的问话,“郡王他做的那些事并非冲着臣妾而来,他是冲着皇上罢,所以臣妾并不计较。此外他再有什么心思臣妾也不知道,臣妾只要明白自己的心便是了。”
彦琛笑:“这话若叫别人听去,只觉得是在讨好朕。”
“所以皇上也这么想?”
“有那么几分。”
嗣音闻言不急不恼,娇柔一笑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臣妾也有几分。”
彦琛蓦然一怔,待明白她的意思竟失笑,摇头叹道:“便是宠得你如此放肆。”
“臣妾正经说话呢。”嗣音说罢,蹲下身子将双手置于彦琛膝头,敛笑缓言,“娘娘昨夜嘱托臣妾许多事,更有一句话要臣妾在适时的时候与您说,此刻皇上既告诉臣妾南下真正的缘由,臣妾认为没必要等那个‘适时’。娘娘要臣妾跟皇上说,‘晏珅他是您的兄弟。’”
自上而下看嗣音,她浓密的睫毛如扇覆盖着明眸,那句话自她口中说出,已不全是容澜的意境。
“这样最好。”彦琛伸手抚过她的发鬓,那细腻柔滑之感萦绕指尖,他道,“朕方才说要你以一个宫女的心态来看待所有事,就是不想在那所谓的‘适时’听你说出这句话,你懂么?”
嗣音抬眸,静了半日方微微点头。
彦琛再道:“那日在角楼你与朕说天下是百姓的,朕一直记着。”嗣音心底忽地无比柔软,缓缓底下螓首俯于他的膝头,此刻说什么都嫌多余,她只想静静地听他的心。
谁都会有倦怠的时刻,彦琛多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瞬,佳人在侧,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之后的日子嗣音便以绘竹的身份侍候在皇帝身侧,但方永禄和络梅均是知趣之人,故而常常只有两人在銮辇之内。
一路行来,或赏山川河流之美,或读古籍诗书之韵,再或玩笑嬉闹,竟如寻常人家夫妇,十分美满。
嗣音闲时常远目四周景致,在她看来便是一草一木都要刻画下她这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所谓知足常乐,惜福便是知足吧。
只是这样的辰光总飞逝无痕,不知不觉江南就在眼前,三月初十圣驾抵金陵府,嗣音才于行宫收拾自己的东西,络梅便来告诉他皇帝即刻要出行,请嗣音准备一起随驾。
“皇上要去哪里?”
络梅脸色不霁,“金陵牢狱。”
嗣音懵然喃喃:“这么快?”
☆、145.第145章 探监
便是这么快,皇帝舟车劳顿到达金陵第一个要见的就是他的兄弟,嗣音这辈子就没有踏足过监狱,在她的想象中,那就是阴森龌龊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所在。
但她只是“宫女”,与络梅随驾只为侍奉并不能进入监狱,自然她也并不想去见那个人。侍立在院落中,四周是横七竖八的刑具枷锁,络梅打了个寒颤凑近嗣音低声说:“这里可真吓人。”
嗣音点点头,却没有说话,络梅又道:“皇后娘娘若看见十四爷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会心疼坏的。”
“娘娘她很关心郡王。”嗣音简单敷衍一句,并非她不愿和络梅多语,而是这里无处不在的迫人气息叫她根本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络梅又道:“皇上会怎么处置十四爷呢,我听几个小太监嘀咕,贪污赈灾款银往大了可要杀头的,这可怎么好?皇后娘娘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络梅似乎是因为紧张,颇有些絮叨,一边说还一边转着手里的银钏子,嗣音入目,竟引得心头一颤,有件事她早早忘却在九霄云外,这会子蹦到眼前着实叫人意乱,不由得抬眸往彦琛去的方向看,一时心绪如麻。
牢中罄罄铁链声回响,狱卒麻利地解开三重大锁,恭恭敬敬地请皇帝入内,他九五之尊来这样的地方,实在叫人费解。然事实上晏珅并没有被屈待,他所住的牢房干净整洁,身体手足亦没有被扣上枷锁镣铐,皇帝出现时,他正闲逸地靠在床上看书,听见动静也不过放下书卷,继而淡定地看着彦琛走近,不起身不行礼那轻然的笑是挑衅。
“看来很自在啊,仪容整洁精神奕奕,朕以为会看到一个落魄狼狈的你。”彦琛搓了搓手,举目四望牢舍,冷笑,“虽然干净,可比你的郡王府差太多,要不要朕下旨与你再换一处来住?”
晏珅慢慢起身来,可他的脚才落地,皇帝身后几个羽林军侍卫就冲上前将两人隔开,他大笑:“既是如此防备,皇上何不派人锁了臣弟带去您的面前,又何苦劳师动众来着肮脏龌龊的地方。”
彦琛摆手退下侍卫,只道:“因为朕本想亲眼见一见你的狼狈。”
晏珅面色一凛,嘴角勾出蔑然之笑,“让皇上失望了。”
“若见到的是落魄潦倒的你,朕反而会失望,如今甚好。”彦琛的答案出人意料,然言罢这一句,他便将炯然目光迫向晏珅,“不是只有这样的抚远大将军才能号令三军吗?否然你要如何集结你的兵士与朕抗衡?”
晏珅浓眉深皱,冷目相对,“这就是你以那些莫须有的下作罪名扣押我的原因?就是想侮辱我?挫败我?”
彦琛淡淡一笑不作答,晏珅毕竟年轻气盛,这一片沉默下竟有几分按耐不住,几度张嘴欲说话。
“朕改日再来看你,你的那些兵士朕会给每个人交代。”兄弟俩许久许久的寂静后,彦琛慢条斯理一言,便转身要走。
☆、146.第146章 你不是绘竹
晏珅握紧了拳头,他当真没料到皇帝会亲自来,而事实上他被困牢狱那么久自己的人一个进不来,周遭尽在皇帝的掌控中,他早已与世隔绝。天知道乍见皇帝时的淡然里夹杂了怎样的情绪。只是还有他没料到的事…
见皇帝出来时面色平和,嗣音紧张的心松了泰半,忽听皇帝问监狱长:“该是午饭的时辰了吧?”
那监狱长慌张道:“回皇上,正是正是,只等皇上移驾后便要给犯人们送饭菜。”
彦琛递了眼神给方永禄,他会意后忙对监狱长道:“快拿郡王的饭菜来,皇上要过目。”
那监狱长连连答应,催促狱卒去取,一边解释说:“郡王的膳食是另起了炉灶做得,微臣每日检查不敢有半分马虎。”
皇帝不语,只等狱卒送来后略略扫了一眼,此时边上方永禄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樽酒壶,也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食篮。
“让绘竹送进去吧。”彦琛忽道。
嗣音闻言悚然,可皇帝根本不仅不看自己一眼,更是大步离去。络梅愣了愣后只能跟着皇帝走,而方永禄却留下从狱卒手里接过食篮转交到嗣音手里,说:“绘竹你送进去毋须多言便出来吧,皇上即刻要起驾的。”
嗣音的手在颤抖,晃得那杯碟碗盏罄锵作响,惹得方永禄也不敢撒手急得满头的汗,不由得低呼一声:“贵人,您可要稳住啊。”
原来她终究逃不过,终究要踏足这本不该在她生命里出现的地方,回眸望着彦琛远去的背影,竟那样坚定而无情,叫人心生寒意。
他在想什么,又为何要这样做?难道这就是所谓“宫女的心态”?
“梁贵人…”方永禄再低呼一声催促,一边又担心旁边的监狱长、狱卒听见知道了嗣音的身份,竟比嗣音更尴尬局促起来。
“我知道了。”嗣音一咬牙,接过食篮扭身进去,只听方永禄在后头与那监狱长说,“送进去便让她出来吧,莫要担搁,杂家要去万岁爷身边…”
嗣音越往里走,方永禄的声音便渐弱,很快有哀嚎哭诉责骂的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充入耳朵,她只跟着狱卒一路往前根本不敢去看两边的光景,在她的想象里,这人间监狱与阿鼻地狱本无区别,其中的惨状恐怖状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