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开他的手,卿卿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女人最忌讳听这个,她当然也不例外。

“好像胖了一点!”他找了个程度词,继续不解风情地在她脸颊旁又掐又捏,还大言不惭的问她,“想我没?”

卿卿痛得鼻子眉毛都皱到一团,想说不想,看他状态比较亢奋,很有可能在公共场无所顾忌,审时度势,还是给自己找了条退路。揉着脸,往旁边躲,忍辱负重的开口。

“◎#¥%”

“什么?”听不清她嘟囔什么,他一下就把伺机逃窜的身子捞回来,“到底想没有?”

卿卿很怕费聿铭豪放不禁忌,在学校工作三年,她和外国人贴面亲吻搂抱的次数用一个手都能数过来,还都限于友好的方式,可和他在一起以后,好不好就要当众“表演”一下,而且都是外国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那种。偶尔一次还算情调,次数多了,她的小心脏受不了。

“想了想了…”万般不情愿,在他说她胖以后,卿卿投桃报西瓜,说了费聿铭爱听的话。

他满意的抓起长辫子捋了捋,拍拍她的头顶,把她胸口他送的那枚数字别针扭扭正,信心满满的说:“嗯,想就好,一会儿看你表现!”

重新戴上墨镜,拉起行李,带着卿卿回去坐电梯,上航站楼二层,费聿铭从不介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他们的情侣身份。卿卿一直有点小纠结,他的话,他的短信,前后同一个人,回来周身却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让她嗅到危险的味道。

心事多,卿卿走得慢吞吞,没一会儿就落了好大一截。他停下来靠在箱子旁边,手搭在拉杆上,一副悠闲自在的等,唇角上又带着那种令她警惕的笑意。

光明磊落的时候,他一般都是耍酷,只有图谋不轨的时候才会笑,卿卿这么想着,浑身就没来由一个大激灵。如果能够及时醍醐灌顶就好了,可惜她没有,龟速一样爬过去,被他抓着手牵进去,卿卿心里咚咚跳。

他要干吗?

排队等着点餐的人很多,他们排在队伍最后面。为了分散主义,她摸出钱包不停介绍新出的套餐,他充耳不闻的握着她的手,只是她话太多太密的时候,会狠狠捏一下。

“你要吃什么?”马上轮到他们点餐,卿卿打开小钱夹,往外掏钞票,故意装出大方样子,“我请你!”

“随便。”

“哦。”

服务生问到是餐厅就餐还是外卖,卿卿抢着说“在这里吃”,却被费聿铭拨到身边。

“您好,打包!”

明明是他说随便,最后又是他指指点点要了一大堆东西,也不征求她意见,只给她买了两个喜欢的沙拉和鸡汁土豆泥,揉揉她的头,想对待孩子一样,哄着把她又带出了肯德基。

“去哪啊?”

卿卿抱着一大袋子肯德基外卖,一路追着,费聿铭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她的手,越走越快。

最后,卿卿像个跟班一样站在机场停车区门口,看守着黑色大行李箱,被停车场保安训斥过,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回左边。直到费聿铭的黑色悍马出现在视线里。

“去哪啊?”

“回家。”

天气冷,车已经暖过,一下驱走了寒冷,卿卿坐进车里,打开热饮口袋喝了口牛奶,把他要的红茶也从包里刨出来。

“放着吧。”费聿铭心无旁骛的开着车,熟练的按照指示牌驶出停车区。

卿卿找到自己喜欢的鸡米花,塞了一大颗到嘴里,配上牛奶,味道非常好,刚才的纠结她很快就挥到脑后,心满意足的直想叹气,侧头很单纯问了费聿铭一句:“你要什么?”

车正经过最后一条减速带,整个车身跟着颠了一下,杯里的牛奶晃了晃差点撒出来,卿卿手里东西很多,又猛然听见一旁的费聿铭说的两个字,一失手,半杯牛奶全泼到裙子上。

不可能,难道是自己幻听了?她顾不得挽救裙子,想确认一下,问出的话已经吞吞吐吐变了调。

“你…刚才说…要什么?”

他不慌不忙的取走她手里的空纸杯,抽了纸巾压在裙子上。

墨镜移开,那双深咖啡色的眸子出现在眼前,卿卿浑身僵硬,隐约听见自己胸口咚咚咚跳动的声音。他一字一句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很慢很有力,绝对是不容商榷的口气。

“你!”抓住那双慌了神没地方放的手,费聿铭紧紧握了一下,握得卿卿心里跟着疼了一下,他继续说下去,“要你!You!I want you! 我要你!”

船瓮中捉鳖,也不知道这成语哪里看来的,鳖字费聿铭还不认识,只记住了英文意思,感觉深受启发。

震慑的效果就是半个小时车程,后来二十八分钟卿卿一声都没吭,鸡米花也不吃了,遮着裙子上的牛奶印,靠在车门边坐着,一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整个脸都垮下去。

他说那样的话,本来七成认真,三成逗弄,可等待太久,兴奋和焦虑盘踞在心里,试着敛气凝神也压抑不下去。把她带下车,关门用力太猛,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车场回荡许久。

并排进了电梯,她没处遁行,把1到39层所有的楼层键都按亮,抱着拖延时间的态度,盯着电梯红色的上升箭头,闷得像个葫芦一样。

他按在她肩上,勾到一条辫子,紧紧缠绕在手上,指尖穿过围巾的缝隙贴在颈侧,感觉她乱蓬蓬的心跳。她就是有本事逃,这次他也不会让她得逞,费聿铭下了四个月决心,临阵绝对不会改主意。四个月,他想起来都佩服自己的意志力,再不把她拿下,妄为当初那匹“野马”了。

继续等着电梯到达,上行的一路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人进来。门一次次开合,门后是空空的走廊,门内是翻来覆去煎熬的心跳,时间每一秒都绷紧了弦,卿卿呼吸越来越急促,都能听见喘气声,像只害了哮喘的小病猫。

数字一格格攀升,最后停在三十九层,叮的一响,电梯门洞开。她心里的弦也即将绷断。卿卿再清楚不过,这一步一迈出去肯定要发生什么,没后悔药了。

费聿铭率先出了电梯,他的公寓就在电梯间拐角,简约的白色大门。卿卿站在楼道里,背着身透过落地观景窗鸟瞰冬日楼下的小桥庭院,心思却在背后锁簧清脆转动的声响,全身毛孔喷张着,聆听扯得她心里没上没下的乱,最后一点点坚强也要彻底决堤。

还怎么强作镇定呢,她都说了要跟他好,也好了很久了,走到这一步再正常不过。可一想起糯米说的“狒狒小叔看起来就很狂放,果然是国外回来的!”卿卿就打心里害怕。

“卿卿!”

门开了,他独自站在门里等,黑色的侧影拉得很长,脸罩在阴影里卿卿看不清。方正的面容渐渐消失,卿卿眼前反而出现穆洵严厉责备的表情,然后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父伯父齐唰唰站成一排,拦着不许她进去。

身体像灌了铅,迈不动脚步,可他只是勾勾手指,问了句:“来吗?”

自主的意识又回到她身上,因为想他了,一步步跟过去,还抱着他买的肯德基外卖。大门在身后落了锁,她最后紧贴在关起的门板上,七魂六魄散了一多半。

仰着脸,鼓足最后勇气,给自己找个借口,“你刚…下飞机…累…”躲在全家桶后头,卿卿抱着一点幻想,“休息…休息一下…休息…”

他把钥匙往柜子上一扔,到厅里脱了外衣,打开音响,选了首歌,电子音乐浑厚的节拍瞬间充斥在房间里,纵容了暧昧纠缠的情绪滋长。

“我不累!”

回头时,见她如同小木棍站在门口,献宝一样举着全家桶,费聿铭忍不住笑了笑。走回来,插手站到她面前,把她手里所有东西一并拿走,又强调了一次。

“我一点也不累!”

养精蓄锐睡了一路,等的就是这一刻。松开领带抛到一边,慢条斯理开始解黑衬衫的袖口。

卿卿低眉顺眼,成了幼儿园里犯错的小朋友,在老师面前抬不起头。一看领带飞了,赶紧往左边蹭,黑皮鞋跨过来一步堵住她的去路,只好再蹭回去,他又跟回来,也不说话,只是袖口一点点挽高,露出一节她熟悉的结实小臂。

一见他的胳膊,卿卿嗓子里堵上了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干涩涩的咳了几声。一米五八没法和一米八五平视,她本来就勉强到他肩膀,被压迫的看上去又矮了几分,也不敢直视他冒火的眼睛,就走投无路的缩着脑袋。

“四个月了!四个月!穆卿卿!四个月!”

说每一个字,都好像他有多恨她,吻下来也很不留情,没有机场那么收敛含蓄。捞进怀里,仗着身高优势,先举起她前前后后摇了几下,几条项链跟着来回左摇右摆。

快被摇散了,他吻得深入,还开始解她外衣围巾,把辫子上的花头绳丢开,打散她两条编了一早上整整齐齐的长辫子。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这对辫子奇怪。辫好了是吉普赛女郎,散开成大波浪就变身媚惑众生的狐狸精。

其实她长得很漂亮,哪都白嫩嫩软绵绵的,手感口感极好。眉眼里像个十来岁单纯的小女孩,这么多年,竟然没有男人对她动心继而得手,他都不敢相信。嘴唇上挂着淡淡的牛奶味,埋在长发里,嗅着她特有的香味。马上都是自己的了,这么一想,费聿铭心里就涨着满满的欣慰。

“我…”

“没事,我教你!”

也不管她跟不跟的上步调,丢开累赘的外衣,轻松往肩上一扛,费聿铭直接带着卿卿进学堂。

“我…”倒挂在他身上,语塞了,窘迫了,抓着皮箱的拉杆,屁股上受了三四下疼,最后卿卿什么也没抓住,黑色皮箱应声倒地,继而是卧室门狠狠撞上。

开身毛衣扣解一颗少一颗,他解她就系,两个人循环较量了两次,他教导的耐心有限,最后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衬衫上,直接拎着领口把毛衣从卿卿头上褪下来。

“都脏了!我给你买新的!”

“不脏…张妈新给洗的…”

“脏了!你自己看!”

指着牛奶留下的痕迹,三两下把花拳绣腿解决掉,拆礼物一样把她从层层叠叠的花裙子里拨出来。床边地毯上没一会儿就堆了好几件大花朵和小绿草,彩色石头和金属珠子,内衣飞到灯罩上,无精打采的垂下半条肩带。

卿卿抱成一团,绊倒摔在床上,脚上两只白色绵袜子踢踢蹬蹬好几下,差点把费聿铭踹翻,最后被逮到,袜子揪下来,两只孤零零各扔到某个角落。

他一贯喜欢比较激烈的方式,她一贯在最后一刻还表现出一点反抗精神。驯服被驯服的过程势均力敌了两三秒,然后完全向一边倾倒。

他优势太明显,体格不是白练的,技术也娴熟,古铜色的胸部一露,卿卿连滚带爬的几次试图逃脱都没成功。

他问:“后悔了?”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又说:“后悔也不行!”

被子枕头一股脑都被扫到地上,她没处躲没处藏,眼前很快出现六块结实的腹部肌肉,连带着是BBC生命探索节目里出现过的各种令人脑充血的缺氧画面。

“我检查下哪胖了!”

低靡的嗓音,像是裹了绸缎的铁砂,碾碎了她仅有的一点防备自卫。从唇上滑下的吻四处游走,停在他喜欢的地方。科学频道上说过,所有发情雄性哺乳动物表达都差不多,只不过有的温柔含蓄些,有的粗野直接。

她身上就是好大一只,比较偏向后者,声音有力,行动果决,还回身开抽屉,向她展示曾被叫做“眼帖”的东西。

看科教节目恶补是一回事,自己亲身体验是另一回事。卿卿两只手臂加起来也没他一个胳膊粗,他浑身都有硬邦邦的肌肉,她哪里都是软的,而且越来越软,体重可能连他的一半都不到,还老被他压着。连番受了换着样的刺激,卿卿抓着床单,出气很多,进气很少,凄凄怨怨叫唤抗议了几次,都被费聿铭堵了回去。

“不行…不行…我不了…费聿铭…”

他是她人生第一个老师,竟然比较疏于教导方法,可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在国外长大,也没遇到过类似问题,二十好几了,什么都不知道,还不肯好好学,只知道喊“不做了!”

最后费聿铭比较着急,还有点闷闷的气,也快脑充血了,大吼了一嗓子:“好好待着,听话!”

卿卿吃软怕硬,一见他黑掉的脸色,瞬间就颓了,后来变得很乖很老实,他让怎么就怎么。

找到引导的方式,不顾她的哼唧和抗议,某些人反复试探,沉浸在享受的快乐里。亲,没完没了的亲,把她吻的一半神游太虚,另一半命悬一线,抓着他求了好几次饶。

反正肯定要弄疼她一次,长痛不如短疼,他也很难受,挺舍不得的,不过他是男人,比较狠心的那种。把她额上汗湿的发丝拨开,抓起手腕压在枕边,他叫她:“卿卿…”

脸上带着高烧的温度,卿卿神智一直极度混乱“…”

“卿卿…卿卿…”

咖啡色的眸子变得很深很沉,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卿卿心里揪紧了,了然了,妥协了,最后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珠滑下来。

“七七…七七…七七…”

手腕被捏得很疼,他就在一声声呼唤里给了她更疼的一下。

那一下真吓坏她了,浑身剧烈的一哆嗦,浑浑噩噩叫了一声,头上一下子冒出一层汗。后来一直都疼,疼坏卿卿了,又不敢说出来,就咬牙忍着不叫,脸都白了。

他一直哄她,等着她,配合她,说一会儿就好了,可一会儿老不来,老还是疼,他怎么着都疼,卿卿憧憬的场面没出现,就折腾出一身汗,躺在费聿铭身下着着实实哭了一场。做这样的事情肯定要付出代价的,要不就是小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集体惩罚她,货真价实的小死亡,还不光是舒服死的,卿卿只感觉自己成了上钉板的肉,费聿铭是刀俎,一下下把她撞的四分五裂。好在他很有经验,后来终于好了,他的汗混着她的眼泪,低压的嗓音绞着破碎的呻吟,两个人越来越快乐,恨不得把自己捣碎了,喂进对方心里。

他带她去清理,躺在浴缸里,枕着厚实的胸膛,卿卿听他说国外的事情,他突然翻身把她弄进水里,没前没后说了一句:“第二次就不一样了!”

“真的?”

卿卿眯起眼睛半信半疑的问,费聿铭说谎从不会表现出来,也没征得她同意,他又充当老师,带着她继续学习。

确实跟第一次完全不一样,全新的体验,不怎么疼了,还有一点点舒畅的感觉,她还像小姑娘,不好意思了就搂着他不放。他眼角写满疼爱,对她温柔了许多,事后拿了买给她的礼物,亲自给她穿上黑色的小短裙,抱着她在浴室镜子前转圈,不停吻她红艳艳的嘴唇。

他没这么爱过一个人,没这么疯了似的想要一个人。

恋爱让人冲昏头脑,欲望是毒药,都不是十几岁了,竟然不知道疲惫。卿卿其实很累了,努力撑着笑,被带回卧室,穿着小黑裙子坐在他手臂上,感觉自己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被幸福熏染过度,他抱起来一吻,两人不知不觉就回到床上。

可能是太累了,可能是太剧烈,可能是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卿卿最后喊的有气无力,嗓子哑哑的,心口一直突突突的跳,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浑身酥软无力,靠他肩上手指都在抖,任他为所欲为的恣意驰骋。

“卿卿!”

长长舒口气,费聿铭停下来,满足的抱她起来。

她不应,反而脱骨一样瘫倒在他臂弯里,像第一次在车里接吻时一样的表情,眸子黑得发亮,继而黯淡下去。

“怎么了?”

她眼神很涣散,唇边挂着可怜兮兮的笑容,看得他心里一紧。

眼前赤裸的胸膛,紧紧贴合的六块腹肌,深埋的欲望,他们刚才和还在继续做的那些事情,瞬间卿卿汗毛又竖起来,后背发凉,胸口闷闷的,一歪脑袋,觉得有些憋闷太久的东西终于要释放出来。

汹涌的鼻血瞬间喷搏而出,她动了动嘴唇,好像还笑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眨了下眼睛,就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网络结局说明写到最后四分之一从头修改了,和出版稿在结局部分重叠,所以网络版读起来会不太连贯,ms也没有结尾。

过两天交稿以后,把网络版从头到尾贴上来,这样大家能看个明白。修改的还是挺多的。

本来想好了后面虐88,结果好像又成了虐77了,>_<汗一个出版稿——第一章 初遇,你是你,我是我第一辆学生校车停在正楼门口,休息室墙上的时钟正指向八点整,角落桌上的咖啡机加热键哒哒响了两声,灭了小红灯,又一壶咖啡煮好了。

卿卿正坐在习惯的角落,看着她前一天剩下一半的故事书《小黑鱼》。

有人起身去倒咖啡,有人放下马克杯离开。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房间门口总显得特别匆忙,进进出出的脚步节奏轻快,配合着屋里热络的谈话气氛。中英文交杂的八卦,话题围绕着时尚咨询和学校新闻,不说话的就随便翻翻外国订的杂志,书报架上早已经空了,只剩下一本没有封皮的《OK》杂志。

在这间一千来人的国际学校里,每天早上总有半个小时是这样一幅场景,看习惯了,卿卿都没有抬头,继续沉浸在《小黑鱼》里面。

十分钟后,孩子们一队队由校车阿姨带下车,提着书包踏上学校正门的大理石台阶。休息室里的高谈阔论渐渐散去,窗边几个聊兴正酣的匆匆啜上两口咖啡各就各位,老师助教都走了,只剩下一大排来不及冲净的马克杯横七竖八地摆在水池中间。

卿卿还窝在沙发角落,手里抱着《小黑鱼》,望了眼窗外,拍拍脸颊低头继续。

有人从卿卿身边走过,年纪十八九岁的外国大男孩,手里拿着足球,伸手拽了拽她垂在肩上的长辫子,成功让她从书里抬起头,微微笑了笑。

那个笑容不深,两个小梨涡没露出来就消失了。

“快点名了,还不去班里?!”男孩指指墙上的钟,手上转着足球。

“今天糯米当班!” 卿卿整理过被揪散的发梢,把波西米亚裙褶拍拍平整,正了正胸前的玻璃珠,又抱起《小黑鱼》。

她的一天,总是这样从一本故事书开始。

又过了十分钟,休息室彻底安静下去,外面的楼道多了喧闹,此起彼伏都是家长和小朋友的声音。卿卿双手交叠在封页上,满足的呼出口气,夹好书签,不觉笑了。

跪在沙发上垫着下巴晒太阳,休息室的玻璃上隐约印着卿卿的侧影。她不是那种特别出色的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除了一身长裙和两条粗黑的长麻花辫,暖融融的笑容和一对梨涡最让人印象深刻。圆圆的鹅蛋脸,亮晶晶的大眼睛,可爱中带着勃勃朝气。因为专业扎实,面容讨喜,师范毕业后没太费力气就申请到了国际学校的老师职位,工作到第三年,她还不到二十四岁,已经开始带幼儿园中班,手下还有个助教“糯米球”。

国际学校不同于中国学校,她这样的小老师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不照搬死板教条,卿卿游刃有余的游弋在“洋人”组成的海洋里,俨然成了一条名符其实的“小黑鱼”。并不起眼,又不会被遗忘。

“qiqi,中午有蛋糕义卖!”门口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她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又趴会窗台,拨弄下花盆里的一株小苗。

最初,大家是叫她“穆老师”或“穆卿卿”的,熟悉了,叫qingqing,奈何外国人的中文发音不标准,以讹传讹就成了qiqi,如今班里的孩子都习惯了叫她Miss77。久了,她自己也忘了要叫qingqing,反正在家里,上到爷爷奶奶下到张妈小哥,也都一律叫她七七。她是独生女,又是同辈排行最小,上面还有六个哥哥。

哒哒两声,又一壶新咖啡煮好了。卿卿回头看了眼时间,发现休息室里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就跳下沙发走过去打招呼。

“第一节没课啊?”

“没课,来这判作业。”嘉兰放下笔,把腿上的作业本摆在一旁。卿卿随便拿起一本看,密密麻麻写满了中国字和水笔批改过的痕迹,一片鲁迅小说研究,赶紧又把本子放了回去。

“怎么还不去班里?”嘉兰问。

“锻炼裘诺啊,让她自己应付一下,一周一次。”卿卿喝了口咖啡,坐在嘉兰身边,抓起她胸前的项链颠了颠。

“你听见他们刚刚说的了吗?” 嘉兰压低声,贴过去问,“萧恩和音乐老师…真的假的?他不是一直对你…”

一听这个,卿卿无奈叹口气,放开项链抱起绘本书站起来:“不说这个,他的事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都过去多半年了,而且那时候…”

说不下去,就停在“那时候”上面。

嘉兰是过来人,没再往下问。

“算了,随便大家说吧,反正我们什么也没有,就是普通同事。”背上扎染的挎包,卿卿从嘉兰面前拿了块饼干咬在嘴里,恢复了笑意,“不想了不想了,我去点名,糯米要忙不过来,拜!”

“拜拜!”

离开绯闻中心,穿过休息室前的走廊,卿卿才收起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脑子里回想起从休息室里听来的话,再一次庆幸自己当初当机立断拒绝了萧恩。萧恩并不是不好,但卿卿坚信,如同糯米所说,不是每个中国女人都适合找个外国男人,她自己就不适合。有文化冲突,对感情理解不同,语言交流有障碍,深层的就更谈不上。在学校工作三年,看多了一对对分分合合的异国恋,卿卿对恋爱的态度特别务实谨慎,至于未来的规划,她不敢想得太远,可能是个本本分分的中国男人,恋爱结婚,然后就踏实过小日子。也可能…走廊迎面过来同事,卿卿加快脚步,甩开萧恩的绯闻,挂上招牌笑容,上前打了个招呼。

萧恩留给她的,除了热情如火的追求和三番五次弃而不舍的爱情攻势,就是上个圣诞夜…想到圣诞节,卿卿又想起那些噩梦了,醒来时嘴角还会发疼,心口悸动。捂着嘴巴,把讨厌的记忆关闭上,她感情生活中小小的“污点”,想抹去,想忘记,想释怀,却总还是存在,其实不过一个吻而已。一个吻啊!

跑进幼儿园所在楼道,卿卿再一次警告自己,快快忘记萧恩这个人的存在,哪怕每天都要在学校里碰到也要当成碰不到。

她知道外国人也是人,外国男人也是男人,外国男人也有好男人。但经历过萧恩的事后,她宁可要一片空白的感情,也再不愿卷进混乱纠结的漩涡里。她知道,自己可受不起这个。

…卿卿回到班里,孩子们正等在门口,走廊里还有几位没有离开的家长。卿卿的随班助教裘诺正一个人手忙脚乱的给孩子点名登记。放下东西,卿卿跑过去帮忙,随手从办公桌上拿了一叠贴画,到队伍最面前贴在一排伸出的小手背上。

越小的孩子,越是容易为一些星星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开心,有时卿卿也是这样。一个个点名字,孩子们稚嫩的应着,睁大眼睛等到贴画,进教室前会大声向卿卿和裘诺问好:“Morning,Miss77,Morning,MissQiuQiu。”

点过名,糯米带着孩子们围坐在地毯上唱幼儿园园歌。卿卿给刚刚打完架的双胞胎兄妹Anish和Anisha讲道理,送走了最后几个家长,她又拿着点名册回到教室门口,手指滑过表格上最后一个名字——费小虎,不觉往走廊的尽头张望。

已经过了入园时间,费小虎还没有来。

费小虎是卿卿班里很出名的一个小男孩,华裔,有轻微自闭症,半年前从国外回到父母身边被送到幼儿园来。最初的那段日子,不管对卿卿还是小虎来说都很辛苦,她和糯米费了大把时间让小虎接纳新环境,三个月才换得小虎脸上一点点笑容。然后再上升到教育和辅导他。小虎的进步,从停滞不前到缓慢前进,自闭的阴影渐渐散开,卿卿绝对跟着一路辛苦过来的。因为小虎的特殊原因,卿卿总会格外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一个细微的变化,在卿卿眼里都被无数倍放大记在心上。

看了几次手表,卿卿有些耐不住担忧起来,用铅笔轻敲着点名夹的边缘,准备去前台打电话到家里询问。还没走到教室前的小衣柜,就见到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费小虎垂着头,似乎还嘟着嘴,无精打采,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书包外衣都拖在地上,被个高个子男人领着,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

卿卿没着急过去,而是蹩到拐角的地方细细观察。她熟记小虎的各种表情,却很少见他会如此刻忧心重重,四岁的孩子,应该天真活泼根本不懂得忧虑。再看领着小虎的那个男人,卿卿也不记得见过。

走到离中班二三十米的地方,男人停在走廊的室内盆景旁蹲下身和小虎讲话。离得远卿卿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直觉小虎和那男人很熟悉,他放开手里的书包带拉起男人的领带左右荡着玩了几次,还在领带末梢打了个丑陋的结。

那男人倒也不生气,任他拉扯着,说完还拍拍他的头,指了指教室的方向。

挺特别的一幕,触动了卿卿极细的一丝感动和记忆,让她想起小虎刚到班里时的样子。半年前,小虎要矮一些也瘦一些,入园的前三天没跟她和糯米说过一个字,哪怕是吃午饭去洗手间这样的简单要求也不会提,完全是一个封闭起来的闷葫芦。整整两个星期之后,小虎第一次叫她Miss,再然后才学会叫她Miss77。因为听了她的睡前故事,他逐步敞开心扉愿意和她交流,结束了第一个学期,小虎已经习惯去洗手间拉着卿卿的衣角,一起游戏时趴在她背上撒娇。小虎的一点点快乐或伤心都表现在最细微处,快乐时,也不过安静的拿着玩具送到卿卿手上,与她一起玩,对她笑笑。

远处的一大一小不知又说了什么,小虎抱着男人的腿蹭着身子,男人面色平和,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只是摸着他的头,最后好像是放弃希望了,小虎不情愿地蹲下捡起地上的书包和衣服,自己穿戴整齐。

那是谁?卿卿心里有个大问号。

考究的商务西装,灰衬衫,扎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像是学校大多数家长那样的成功型人士,年纪不算很分明,可能三十上下,反正比费先生要年轻一些…男人终于和小虎彻底谈完了,揉着他的短发蹲下帮他系好蓝色的小领带,任他撒撒娇,把他的领带扣打开,才替小虎把书包带背好,拍拍肩膀,很信任的样子,像是给出征的战士授勋一样。小虎独自出发了,第一步不怎么情愿,走出两三步,还在依依不舍回头。

男人静静的靠在走廊边,交叉着手臂,目光始终追随在小虎身上,让卿卿错以为是个放开儿子独自去冒险的父亲,可那明明又不是费先生,跟小虎告别挥手,手上也没有结婚戒指。

得了鼓励,小虎的步子终于轻快很多,迎着卿卿的方向跑起来,一发现她,马上就扑到她怀里,如同习惯的那样抓着她的裙摆,问道:“Miss77早!”

蹲下身,卿卿帮小虎摘下书包,留在口袋里的贴画撕下一张粘在他手背上,问道:“小虎怎么来晚了?”

“嗯…”小虎嘟着嘴,扭着身子喃喃很久卿卿才听清他在用英文讲,“小虎明天早早起,不迟到了。”那两只小手一直藏在背后,似乎怕她拿走他的贴画,一脸的内疚以外,总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卿卿会心一笑,也随他望去。

走廊里,男人已经不在了。原先他靠过的地方只剩下孤零零的盆景,旁边还躺着一只不知哪个孩子落下的鞋子。

卿卿送小虎进班里坐好,加入到背儿歌的小朋友中间,又折回楼道里捡那只小鞋。经过玻璃窗时下意识望向操场的方向。那个挺拔的背影早走到球场边缘,没有了小虎,便多了陌生而疏远的感觉,斜长的影子停留了并不久,很快消失在卿卿视野里。

…上完第一堂课时,前台阿姨过来送早报,顺带放下了一份《中小学一周咨询》。卿卿正忙顾不得看,照顾完了大多数孩子,又去玩具区陪小虎拼动物插片。几页简单的咨询,到了十点钟孩子们吃零点水果卿卿才得空草草扫了一眼。

一千多人的学校,琐事活动一件都不少。游泳比赛,慈善募捐,house音乐比赛,家长委员会新学期会议日程安排…她刚想仔细读读小学各年级的旅行计划,隔壁班老师凯瑟琳过来商量楼道板报新一期的内容,卿卿只好放下早报,嘱咐了糯米照顾全班跟了出去。

幼儿园生活就是这样,每一分每一秒都忙碌而杂乱。从校车停在门口到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卿卿的时钟没有一刻属于她自己。偶尔她也会羡慕嘉兰那些中学老师,可以悠然自得的在休息室喝咖啡判作业,享受一个没课的下午。但顾念着从孩子们身上得到的快乐,又会马上对工作中的辛劳没了怨言。

午饭时,卿卿和糯米带着全班孩子排队洗手,糯米捶着肩膀受不住在一旁抱怨:“太不公平,这学期只有咱们班多了三个孩子,还有Anish的问题,下午要告诉他妈妈,我听说别的国际学校双胞胎或是兄妹都不可以同班的。”

卿卿帮糯米捏了捏肩膀,正色道:“这些我也知道,但是学校同意了,我不能去找大使讲我不教你的孩子对不对?既然已经这么安排了,我们尽量做到最好就是了。”

比起毕业一年半的糯米,卿卿多了一些经验和耐心,但她自知资历尚浅,哄哄糯米,也不忘给自己鼓气。

糯米苦笑,看看身边的孩子,靠在洗手台旁叹口气,“卿卿,整天这么干你不累吗?”

“还好吧,习惯了!” 卿卿扶着Anisha下了最后的台阶,又去领下一个小朋友。每次糯米问到类似问题,她都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好像天生她就应该当老师,在幼儿园这样的环境里成长磨砺下去。往孩子手上涂消毒液,卿卿戳戳糯米示意她去队尾,“行了,少说话快干活,中午你休息我看着午睡,周末请你吃东西。”

“好啦好啦!”听到有吃食,糯米挤挤眼睛,脸上总算有了点开心模样。

卿卿和糯米共事的一年多,已经是很好的伙伴,不仅是工作上,私下的交情也不错。都是年轻女孩,可聊的事情很多。但因为工作原因,即使天天一起带班,能说上体己话的机会也是有限。糯米跑去队伍后面再想说什么卿卿根本无暇细听,只知道她在八卦,“嘘”了两声,便不再往心里去。

学校的是非看似少,实则不然。老师与老师,老师与助教,甚至老师与家长,不同层级,不同国籍…国际学校是个尤其复杂的小社会,某方面和大公司很像,因为孩子们的存在又相对简单一些。工作时间久了,卿卿只愿意把自己分内的那些事情做好,至于工作以外的,不管是好事坏事,她都不过分关心,把什么都看淡些,也许是太淡了,到现在身边连一个固定的男朋友都没有。

洗过手,安排好孩子的座位,卿卿去水果区取了些草莓,留到最后与小虎同坐。小虎是寡言的,想什么都是眼睛说话,放下托盘就直直望着卿卿盘里的草莓,举起叉子还嘬嘬手指。

“快吃西兰花和肉丸,吃完给你草莓!”

卿卿拨拨他盘里的蔬菜,小虎嘟下嘴,点点头,慢慢开动了。

卿卿并不急着吃饭,把奖励小虎的草莓一排摆开,又巡视了一圈孩子才回到座位上。对她来说,即使话最少的午餐时间,有三四个阿姨在餐厅帮忙照料着,也难得有一刻真正的清闲。二十双小手挥舞刀叉,常常会出千奇百怪的问题。小虎不肯吃胡萝卜,Anisha举着菠菜叶跑来问她大力水手什么样子,Anish用勺子敲对面小朋友的头,菜汤弄了两个孩子一身,Harry则把整盘饭菜都扣在了地上…丁丁咣咣的一顿饭,到孩子们午睡时,卿卿已经累得腰酸腿软,做完义卖蛋糕回来,要靠在睡房的大垫子上才能缓解周身疲劳。她又惯常似的自我安慰了一番,回想前一晚家里的丰盛晚餐,从手边拿了本绘图书打开,试图忽略胃里半饥半饱的空落感。

不知是倦怠所至,还是心有旁骛,这天的故事卿卿总也看不下去,翻了几页,就又放到身边的地毯上不再动了。

…那份难以专心,孩子们午睡进行到一半得到了应验。卿卿正在地毯上穿珠子,靠窗一排传来孩子的哭声,循声望去,正是小虎睡的小床,床头还挂着他新画的一幅画。

孩子做噩梦闹了情绪是常事,哭哭啼啼也不少见,但一抱起小虎卿卿就知道有点反常,他的裤子竟然湿透了,屁股上潮乎乎的一大片,这放在过去的一个学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卿卿送小虎到盥洗室换洗,他还在半梦半醒中不肯配合着脱衣脱裤,哭哭啼啼在她怀里闹了好一会儿,几乎扯断了卿卿脖子上的项链。从洗屁股擦爽身粉到换好干净衣服,每个小细节卿卿都不敢马虎,糯米轮休回来帮忙,两个大人手忙脚乱了一阵,才终于把小虎送回去继续午睡。

可能是打点小虎时把胸前的衣服弄湿了,在睡房又受了些凉气,下午卿卿便总感觉身上冷,背上似乎还起了一大片疹子,刺弄的难受,抽空去休息室喝了两杯热水也没有把凉意压下去。她身上加了糯米的披肩继续陪孩子们吃水果讲故事,可王子才刚刚出场,便被一个毫无预警的喷嚏打了回去。

孩子们都是一愣,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围到她身边,连淘气的双胞胎也老老实实坐在地毯上拨弄着她裙上的亮点。

“Miss77打喷嚏,Miss77生病了!” 胆子大些的已经假装起医生,摸到卿卿头上。

卿卿抽纸巾阻止下一波喷嚏,赶紧远远躲开孩子们退到了教室角落。

糯米续讲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大部分人,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小虎少言寡语并不专注,他很多次很多次回头寻找着卿卿,像要说什么,眼里写了些类似忧愁的东西。

放学后,糯米送孩子们坐校车,卿卿去医务室要感冒药喝,脑海里还是小虎离开时惜别的神情。可惜她自顾无暇,送走了也不好再多想。到了下班,感冒症状有加重的倾向,发展到额角一跳一跳的疼兼有头晕脑涨。骑小飞鸽回家的路上,卿卿几次差点拐到机动车道与车撞上。进门便放下书包,直接去厨房里找醋,央求着张妈和奶奶上楼拿药吃。

在学校,卿卿是二十个孩子仰慕的对象,可在家人眼里不过是个二十四的孩子。

这一晚,大卿卿几岁的小堂哥穆洵坐在她房里,兄妹两个边说话穆洵边忙着手里的工作,给她展示刚刚完成的游戏人物设计。卿卿所有的病症已经发出来,在爷爷奶奶面前强打精神吃过饭回房就撑不住。回答穆洵的提问,也是三言两句全不在点上,没一会儿,连人物是男是女都分不太清楚。

穆洵听完她的意见埋头修改,平日里SOHO惯了,生活日夜颠倒,晚上最精神,觉得她好半天不说话,再抬头才发现卿卿已经窝在被子里睡熟了。

“七七!七七!醒醒!”

叫了几次,还没有反应,穆洵偷偷凑到床边,帮卿卿散开绑了一天的辫子,手贴在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抱着笔记本离开前,帮她房里留了盏灯。

午夜,卿卿在张妈的呼唤声里迷迷糊糊再度醒来,身上已经换了睡衣,盖着厚厚的棉被。

“七七,醒醒,喝了姜糖水吃了药再睡,听话。”

张妈捧着杯子,还立起个枕头让她靠着。

坐起身,卿卿鼻子早已堵住,嗓子也变得干痒,喝过糖水发了汗躺回去,张妈的脸看起来蒙着一层纱,卿卿揉揉眼睛抓住张妈的衣角:“别关灯!”

“知道知道!”替她掖了掖被角,张妈出去前,把墙角的灯光调到最暗。

第二天一早,卿卿在爷爷奶奶劝阻下坐上了穆洵的摩托,奈何感冒药效力强大,她罩在头盔里睡了一路。不觉得好了,只觉得更糟。

工作还是一样忙,早晨要接待家长,要点名,要上课,还有额外留心送小虎的陌生男人。

是的,他又来了,换了身休闲便装,牛仔裤,衬衫外简单的藏青色毛衣,袖口向上挽着,露出一段结实的手臂,像个做粗活的工人。小虎就坐在他手臂上,扒着他的肩膀,耷拉着脑袋。

男人依然停在昨日的盆景旁边,放下小虎让他自己走。分开前,小虎抱着他不肯松手,仰起脸像是央求着什么,最后还是自己抱着书包。进到班里,卿卿见到小虎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频频向楼道里张望。

放下点名册出去,她又走回落地窗边。一缕阳光正打在她额头上,暖意混合着感冒药造成的晕眩,勾勒出一副不太清晰的画面。斜长的背影,冷硬的线条,比第一天消失的还要快,而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卿卿一时到想不起来了。

…中午吃完药查过床,卿卿抱着书看不下去,叫来糯米一起说话,两个人靠在垫子上聊起小虎,不知不觉就说到一连两天送他的男人。

糯米沉思了一阵,剥着糖果:“我以前也没注意,反正肯定不是费先生,费先生我见过,没这个人个高。”讲完又比划高矮胖瘦,“应该是家里亲戚吧,你不觉得他跟小虎挺像吗?!”

像吗?卿卿说不上来,擦着鼻水,一遍遍回忆见过两次的面孔,陌生里带着熟悉,可脑子里实在很乱,也理不出什么头绪。

“小虎的心理辅导怎么样了?”

“一般吧,查理管惯了大孩子,对小的经验不足,老是让小虎做测试,一会儿验性格,一会儿验智商,反正我没觉得有什么大进展。”糯米拨开糖纸放进嘴里,圆圆的身上穿着围裙,上面都是早晨画画课上弄的油彩。

“等我好点了陪他去,不行的话还要跟费太太那边联系一下,沟通下家里的情况。这两天小虎情绪不是很高,还有送他的男人…说不出来,反正我有点不放心…”卿卿咬着指甲,小指的地方已经咬掉了一大块,露出参差不齐的边缘。两天来,除了生病,好几次她会忙完手里的事情就静下来回忆那张脸,越回忆,感冒症状越严重。

为了缓解,饭后卿卿加了一次西药,鼻塞流鼻涕好了些,昏昏欲睡却更甚。午间朦胧到进入假寐,才刚阖上眼,马上又被糯米摇醒。

“卿卿醒醒,小虎哭了,我哄不住。”糯米慌了神,跑进跑出好几趟,卿卿费力爬起来还是睡眼惺忪,没进睡房就听见里面小虎的哭声。

赶过去,小小的身子正抱着被子闷哼哼的趴在枕头上哭,枕巾一大片都湿透了。卿卿不忍,把小虎裹在被子里抱到外面哄,忍着疲惫,给他讲了两个故事。

几个月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纽带总是能从眼神中就传达出信任与默契,小虎伏在卿卿身上喃喃啜泣,哄到睡着时,在她肩上留了块小小的泪痕。

再抱回房里,卿卿脚下没根,底气不足,下午孩子们起床后,她躺在医务室休息,刚进校的小护士苏西帮她倒了杯糖水,在旁边劝了半天。

“量力而行,该休息就休息,年纪轻轻也别拼命啊!”

卿卿“嗨”了一声,仰天无奈。

幼儿园没有轻松工作,两个大人二十个孩子,一般年轻未婚女老师做不久,不是因为经验不足就是耐心不够,卿卿三年里磨出那点快乐,也是一滴滴汗水眼泪换回来的。躺在病床上养精神,她盯着窗台上的一盆文竹,新结的绿色种子藏在舒展的枝叶下,斑驳的绿褪尽秋天就过去了,而那时,她也要二十五岁了。

孩子们见不到她,下午茶点时间都非常沉闷,最闹的双胞胎剩出小西红柿捧在碟子里交给糯米,说是要留给Miss77,就一直放在她电脑桌上。小虎也出奇的沉默,整个下午没说过话,独自坐在房子模型前,手里抱着辆已经开不动的玩具汽车。

直到晚上放学,孩子们也没看见到卿卿,失望之极。她趴在校医室的窗台上,数着校车一辆辆开走。

感冒从初期转入重症,病号晚饭只吃了一半,穆洵就把碗从卿卿面前端走。

“别吃了,先睡吧,饿了再说!”

“那你陪我说说话?”卿卿靠在垫子上闭起眼睛,耳边交织着各种游戏音乐,“小哥,整天在家SOHO不无聊吗?”

“还好,自在,再说了,不是有你吗?”穆洵关小了背景音乐音量,席地而坐靠在床沿边。

明明知道她生病,他不怕传染把她碗里剩下的鸡蛋面吃完,给她放了个新近完成的动画设计短片。

精神消耗不起,屏幕上的故事还没有发展,卿卿的头已经垂到一边,手中的遥控器也掉到了被子外面。

收拾碗筷准备出去,穆洵习惯性在书柜前停留了片刻。翻过无数次的童书被卿卿分门别类放在不同层格里,包着精致的书皮。书架中层有个玻璃镜框,里面的合影是她大学毕业典礼后在学校门口和他一起照的。照片里是三年前的她,和现在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胖些,还是两条辫子,会笑的眼睛,高鼻梁,元宝般的嘴唇。

穆洵对着镜框端详了很久,缅怀起儿时一起长大的事情,再回头看看床上睡熟的人,不禁有些感慨。他曾经爱拉着她到外面玩,见人总不忘大声炫耀一句“看,我妹妹七七!”,“我妹妹好看吧!”如今都是大人了,倒不能再像当初那样朝夕相伴。

一起太多年,对卿卿,穆洵已经没了感觉,进而变成一种习惯。照顾她,关心她,被她照顾,被她关心。作为哥哥,她的健康快乐,就是他的最大心愿。

穆洵放下镜框,卿卿正在床上翻身,一只脚从被子缝隙里伸出来,衣服也没脱。毕竟是大了,男女有别很多不便,他只帮她解开绑了一天的辫子,摸了摸发烫的额头,便出门去找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