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弄好饭,叶爸爸问起永道什么时候回来。普华去厨房拿碗筷,躲开了这个问题。
父女两个吃了一顿平静的饭,叶爸爸除了喝酒吃两口菜,大多数时间都在往普华碗里添菜。普华不像平时谈自己工作的事,话题总围绕着爸爸,家里的供暖费交了没,厂里有没有组织郊游,上次体检结果如何。
饭后收拾停当,她给父亲沏了新买的茶。叶爸爸开了电视靠在沙发里,面前摊着几张报纸,正举着放大镜在读一则边栏里的新闻。见普华出来,还未等她开口,叶爸爸已经放下放大镜拉开身边的椅子,让普华坐下。
“说吧,有什么事?”
知女莫若父,普华坐到父亲身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
“是…关于永道?”
爸爸毕竟是爸爸,她还未张口,已有所察觉。
“嗯…”
“上次你们回来…是吵架了吧?”叶爸爸打量着女儿,小心地猜。
“没有。”普华摇头。
“那是怎么?林林总总也有些日子不见他回来,老说忙,不至于忙到周末都没空回来吃顿饭吧?还是公公婆婆那里怎么了?”
“没有…您别乱猜…”
“那是什么?”
“是…我们俩…有些问题…”普华艰难的挤出几个字,看看爸爸凝重的表情,声音不觉发颤。
“什么问题?”
“我们…”普华见不得爸爸不安心,咬咬牙,站起来,扑腾一下跪在父亲面前,把脸埋进他腿上紧紧抱住。
“爸…”
那声爸,带着泪音,也带着两年来浓浓的悔恨和无奈。
“你怎么了…”
普华感到父亲裤管里两条细瘦的腿抽动了一下,拍着她头的手也在发抖。带着龟裂厚茧的手,一遍遍抚着她的额头,“怎么了?华华!”
所有的武装瞬间崩塌,泪水夺眶而出。她仰着脸几乎咬破了嘴唇,终于说出了两年前就该告诉父亲的话。
“爸,我们分开了…离婚了…”
“啪”的一声,叶爸爸手边的茶杯碰翻到桌上,茶水洒了一地,哗哗的滴水声伴着电视剧里人物的喜怒哀乐,压过了普华的哭声。
叶爸爸完全吓呆了,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普华扑在父亲腿上失声痛哭,又担心,又害怕。
“爸…爸…”
听她这么哭着叫,叶父亲抬手要打下去,又舍不得,只能拍在她背上,一遍遍问着,“你们这些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说着说着,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过了午夜,平日早睡下休息的叶家还亮着灯。桌上的杯里换了刚开的水,茶冲淡了,没什么味道,只剩下暖暖升腾的热气慢慢飘散。
普华一五一十讲了所有事,听完她的话,叶爸爸起身背手走到阳台上站到现在。他微微佝偻的背影透过客厅的灯正印在玻璃上,令普华几度哽咽。她手边放着一本做好的剪报,上面粘了茶水湿了一小片。里面都是些往年的旧报,按日期精心整理编着号,凡是有名字的地方,一笔一划用铅笔标出来。都是有关她和永道的。
普华坐了许久,手里的东西被抽走,才知道叶爸爸不知何时已站到桌边,把报纸叠好放到一旁。他的眼眶发红泛着血丝,皱纹上叠着青色的疲倦,完全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
他拉过普华的手叹了口气,一夕间又像老了几岁,慢慢顺着普华鬓边滑落的头发。
“华华,这条路,爸爸不希望你也走。吵归吵,闹归闹,离婚不是那么简单,我和妈妈你也见过了,爸实在…不能让你们也这样。你们还年轻,有什么再商量商量,不行你先在家里住一阵,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再谈谈…永道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事情也许还有个转圜的余地…不行我去找他说…”
“爸…别…求您了!”普华对永道再婚的事难以启齿,她宁可父亲心里还维持着永道原来的形象,也不愿让他知道永道已经选择了别人,有了新的生活。
她重又跪倒在地上,抱着爸爸的腿,带着哀求劝他,“爸…你别找他…
“你听我说…”叶爸爸不放弃一丝希望,“…让永道过来一起说说,跟我说…你起来!”
叶爸爸拉着普华,她不肯。
“我跟永道说,我问他为什么,不能就这样了…你们结婚这四年永道是怎样的我心里清楚…那孩子不会那样绝情决意。那么孝顺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跟你离婚!上上个月他还说等天不那么热了带你出去散散心…还说跟我学棋…”叶爸爸再度哽咽,泪水顺着眼角流进皱纹里,“我原本想着要是哪天我没了,你身边至少还有永道靠得住,我也能放心。你们怎么就…”
普华摇着父亲的手,用脸贴住父亲温热的手掌,一遍遍寻求着抚慰。泪水再次漫流而出,她如同回到儿时那样,一遍遍自责地认错,“爸…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爸…”
叶爸爸只是摇头,抱着普华,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夜深人静,客厅里只剩下普华一个人,她翻着剪报,揉着酸涩的眼角,时不时还会落泪。剪报的内容从中学开始,然后是大学,永道的名字一点点出现增加,后来的篇幅比她的还要多。其间有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开始他们隐没在同学之中,然后是他们两人的合影。
不得不说出永道再婚的事,叶爸爸才放弃了劝说。他回房里呆了很久,拿了一个装着存折的信封出来放到桌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不再哀痛,也不再乱猜测,只说“先把这个还给永道吧…”。
合上剪报夹,普华把摊在桌上的存折封好,钱是永道私下给爸爸的,她并不清楚,看着爸爸列在账本纸上的明细,她才晓得,从大学毕业开始,永道整整坚持了六年。
父亲必然要伤心,也许,比她还要伤心。
里间传来父亲的咳嗽,普华走过去敲敲门,爸爸没有回话。
回来关了灯,她拉了父亲搭在沙发上的毯子盖在身上,躺在客厅里凑合了一夜。这一夜对她而言,如同之前的很多夜晚,入睡很难,前思后想辗转反侧到天亮才朦胧睡着。
第二天醒来叶爸爸已经出门,桌上摆着买给她的早点,滚热的豆浆上加了盖子,枣糕切成小块,盘里还有摊好的鸡蛋饼。
信封下面压着字条,父亲的笔迹有些凌乱,“天凉了,加点衣服,晚上早点回来,父字。”
父亲只字未提离婚的事,出门的衣架上,多了一条普华留在家里的旧围巾。
上班前,普华到父亲房间转了一圈,床头柜上摆着烟灰缸,里面盛满了点过的烟蒂,显然这一夜睡不好的并不只她自己,装止咳药的小药瓶空了,父亲常戴在身边的健身球也留在了枕边。
那个佝偻的背影又出现在她面前,还有他整晚的咳嗽声。拿起父亲的健身球围上围巾,普华顾不得吃早点,便急忙出门了。

3-9

就像普华用了两年才适应了独身的生活,叶爸爸也需要时间消化他们离婚的消息。
普华住回了家里,一方面是陪爸爸,另一方面是安慰他。她不难看出父亲不愿言表的伤感。他一连几天没有下楼下棋,每天只是站在阳台上听广播看报纸,夜半咳嗽也重了,连周末必要包饺子的习惯都停了一个星期。
但普华似乎轻松了很多,自从和父亲谈完,她可以在父亲面前真实表现出喜怒哀乐,即使快乐的时候非常有限。她时常走到阳台上大口的呼吸,在厨房里忙上几个小时给爸爸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叶妈妈抽空回来过,一家三口围讨论普华的未来,她少不得又要被妈妈骂。再刻薄啰嗦的训斥普华都听得下去,她一句反驳都没有,任妈妈出气。她发短信告诉娟娟妈妈说得那些难听话,偶尔也苦涩的笑笑,自嘲一番。
不用再假装之后,普华把原来房子里四处做样子的东西渐渐收起来,统统锁进储物间,单人床上剩下一个枕头,沙发上也只是一个大靠垫,门口的鞋架上一律都是她的鞋子,连手上的戒指普华也锁进了抽屉再未戴过。
入秋以后,叶爸爸的咳嗽有所好转,普华搬回自己的房子,但每晚和爸爸的电话还是一成不变,只是回家吃饭的次数多起来,每次包饺子的数量比以前少了一半。她换着花样讨爸爸欢心,哪怕稍稍受累也甘愿。
妈妈去过普华的公寓几次,不是检查她的独身生活,就是拉着她说些母女的体己话。但毕竟妈妈是有了另一个家庭的人,她劝的话再好,普华都只当是听过,不会按着做。
秋天的北京还有夏天的余热,但并不再浮躁难耐。普华新一期的杂志顺利上市,林果果的专栏反响良好,杂志社在市立图书馆搞了一次小规模的签售活动,请来当下几个顶梁柱作家捧场。
这些公事虽然占据了大量的私人空间,但成功的分散了普华的注意,让她时时刻刻都忙碌着。唯一遗憾的是那次签售林果果并未出席,忙着论文滞留天津,还好,每个周末她会准时把新一周的稿件发给普华。
她们的邮件往来并不频繁,林果果在最初的邮件里收敛的像个乖巧的学生,“书虫”那样似有若无的试探再也没有过。普华于是壮着胆子问她些婚姻和人生观的问题,林果果的回复并不是长篇大论,但她愿意滔滔不绝的把想法写出来与普华讨论。如此不假时日,普华对林果果的专栏有了更深的领悟,即便对林果果这个人也比以前更了解。
林果果有很多面,并且很准确的掌握着在何时调动自身哪一面的技巧。她近乎完美的回复着读者千奇百怪的问题,继续着她的心理学课程,应付着普华这样的杂志社编辑,她还有一个五岁父不详的儿子——林博。
时光在这年的秋天流转得格外快,可能是经历了是非纷繁的盛夏,普华心情终于沉淀下来。她开始围着父亲找出的围巾上班,坐在地铁里翻着林果果常看的《心理》。每早推开窗,照料她座位旁的小盆栽。绿意盎然的植被只剩下三两片叶子,树上的鸣蝉也没了踪影,办公室里安静的只有编辑们翻阅稿件敲打键盘的声音。不忙的时候,普华就打开电脑欣赏永博拍的照片。一跃成为当红专栏作家的责任编辑,普华的工作变得很充实,连刘燕都说,秋天后她元气恢复了不少,脸色也好了很多,有了笑容。
日子在这样的忙碌中更迭,过去的就不会再回来。普华很清楚,哭泣也是一天,微笑也同样是一天。在整整两年里,这是普华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日子,虽然也难免有伤感,低落,甚至潸然泪下的时候。

小鬼的婚讯传来时,普华正撕掉办公室积着一层灰的旧台历,在新的一页上写下要做的事情。麦麦的短信刚到,彩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对同宿的朋友来说,这可谓一年里最好的一条消息。
普华难得振奋,她积极参加大家的聚会,庆祝小鬼订婚,跟准新郎见面,参谋婚纱选择,商量操办仪式。那段时间,麦麦唐唐彩虹小鬼偶尔会留宿普华的公寓,加上事事热心肠的娟娟,六个女人凑到一起不可谓不热闹。
普华是其中最有经验的过来人,但她从未操持过婚礼,也未参加过盛大的仪式。她与永道结婚,只是简单的到民政部门登记领了结婚证,事后请双方家人朋友吃了顿便饭而已。所以,经历着小鬼从订婚到仪式的整个过程,她也体会了一次做新娘的感觉,有心酸烦恼,但更多是快乐。
小鬼在北京最美的季节出嫁了,伴娘里没有普华,她站在观礼的第一排,穿着一身最普通的套装,目睹着最好的朋友走上圣坛,牵上新郎的手。其余三个好朋友作为伴娘争抢着代表幸运与幸福的花束,最后却旁落人家。
那一晚,从小鬼的新家回来,普华和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跟娟娟讲电话,还在回味婚礼的盛况。
挂了电话,她无所事事的检查邮箱。彩虹承诺的婚礼照片还没有发来,林果果也不在上网。刚准备下线,MSN提示永博上线了。
他去新疆采访丝绸之路的专题之后,两个人有许久没有碰上,连翻译的工作他都有些日子没找普华做。
普华点开永博的对话窗口正准备打声招呼,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串文字,很长,字母加乱码,显出打字的人很着急。
最初两句拼音她没看懂,发给永博一串问号,手机就响了。
“喂?普华!”手机信号不好,刺刺拉拉的杂音,永博的嗓门尤其大,“你在哪呢?”
“我…我刚参加完朋友婚礼,怎么了?”
“永道呢!”
“他…”普华再次语塞。
“实验室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妈刚给我打完电话,说永道跟她要了十万块钱,上午汇过去下午就找不到人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人呢!”永博连珠炮一样质问完,粗粗的喘着气,“靠,什么破线路,这边信号不稳,普华,听见没!”
参加婚礼的喜悦被永博一席话褪得一丝不剩,普华的心不觉往下沉。
“妈给你打电话你干吗老不接,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永道人呢!别是让人骗了!爸血压不好,禁不住着急,你让他马上给我回家,把事情说清楚!钱是小事,人得先回去,你也是!”永博脾气上来从来顾不得客气,完全像个家长似的训斥他们,“你是他老婆,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袖手旁观,普华,你听见没!”
“我…”普华一时百口莫辩。
“上次永道含含糊糊跟我提过两句,我当是小事应急一下就过去了,怎么现在又弄大了!你说话啊,我问你呢!永道上哪去了,妈急着找他,让他赶紧回家,不回家也得往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他手机怎么不开!怎么搞的!”
“好…我…我马上…找他…”普华战战兢兢的应了永博的要求,根本顾不上挂电话,直接用座机播到海英家里,从尹程那打听永道的下落。再打永道的两个手机,果然都关着联系不上。整整一晚,普华反复打了很多次,到第二天手机里依然是千篇一律的“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
第二天一早,按着永博的意思,普华克服心里障碍,打电话回永道家里安抚两位老人,又请假跑到尹程单位,无论如何让他帮忙找出永道的下落。
尹程那里隔天才有回信,给了普华一个外地的手机号码,说是永道已经联系过家里。
拿到号码,普华迫不及待拨过去,电话通了没人接,足足响够了一分钟,才有人接听。
“施永道!”
他们太久没有通过话,她担心着他的安危,所以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完全没料到另一端回答的是几声轻微的咳嗽。
像他的声音,她又不敢确定。
“施永道?是你吗?”
她握紧听筒,心也不觉纠了起来。
经过长久的沉默,对方依然没有回答。
磨光了全部的耐心,她又不得不忍下心里的矛盾与芥蒂,放软口气,恳求似的又喊了一次。
“永道吗?”
这一次经过了更久的沉默,在她几乎放弃时终于传来一声低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嗯…”

 

第四章记忆中的永道——18岁
4-1

施永道的表白,等同于一场山崩地裂,把普华心中原来的平静彻底打破。她从未视他为洪水猛兽,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感情攻势,让她完全乱了方寸。
周末,她跟妈妈回了姥姥家,在姥爷开的小烟摊前呆呆地坐着照看生意。晚上在舅舅婚前睡过的小单人床上,普华拿起摔坏的梳妆镜照着自己的脸,无法想象“喜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施永道又“喜欢”上她哪里。
于她,生活除了父母就剩下学习,唯一曾企及的不过是纪安永的一份“友谊”。普华连夜给纪安永写了一封信,写了很久,询问他的病情和恢复情况,然后隐约的表达了一些她要说的话。本想像那年的新年贺卡一样放进他座位里,又觉得不妥,回家压在抽屉里迟迟没有送出去。
一周后,纪安永依然没有来上学,普华沉不住气,把信送进了学校信筒。放完信,天空下起了小雨,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是阴霾的雨季。纪安永的座位空着,普华心里也有一个角落是空的。
施永道没再主动跟她讲过话,只是似有若无间等待着她的回答。那天她还是落荒而逃了,然后他总是不期然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学校餐厅,转角楼梯,甚至是老师的办公室。而普华会做的只是沉默的躲开。
两天后她悄悄打开信筒,那封信不见了,普华怀着忐忑不安坐在通往顶楼的台阶上看雨,揣测着封青何时会把信交给纪安永,他看后又会作何答复。
十五岁的普华还不懂什么是爱情,她看到的只是父母越发频繁的拌嘴争吵,父亲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除了繁重的课业,生活里最单纯的快乐是她付出的关怀,忧虑,甚至伤感,而这些她都给了纪安永。
纪安永回来上课是军训结束后一个月,施永道帮他提东西,陪他进教室。裘因组织大家写的问候卡就摆在他桌面上。普华把名字签在了角落处,字写得很小。
之后很长时间,高一六班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偶尔纪安永拿道英语题问普华,体育课上跑圈遇到了会彼此点头打个招呼,他还是那样说声“嘿”,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
而施永道的热情,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便戛然而止。他不再放学跟她,不在路上等她,甚至故意躲她,似乎那日的表白只是个愚蠢至极的游戏。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普华迎来了高中生活的第一次大考。
公布期中成绩前一天,娟娟私下塞给普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中午顶楼见。
问起谁给的,她说是尹程。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普华频繁望向纪安永的座位。他淡定自若的听着课,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侧头笑了笑。经过整整两个月诚惶诚恐的期待,那一瞬,普华终于能克制住自己,重新把注意力转到课本上。
那个中午,她等所有人去吃饭才独自上了顶楼。
顶楼没有纪安永,有人坐在栅栏边,脚边放着篮球,目光停滞在遥远的某一点上。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举着篮球,一小片阴影从她脸上闪过。
“我的话,你听懂了吗?”他问。
她不肯跟他说话,拒绝面对他,把头低下去望着自己的鞋尖。似乎从认识他开始,她做的最多的也是回避他的目光。
然后他就那么默默走了,篮球弹在地上滚到栅栏边。
下午课前,尹程架着施永道从外面回来,经过普华身边,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作为全区中考化学状元,施永道在期中化学考试中竟然交了张白卷。

那年的圣诞,新年乃至春节,普华什么贺卡也没有收到。至于纪安永的回信,她也没有等来。日日见面,并非陌路,又不是她期待的那种关系。
她住在姥姥家的时候,偶尔会和纪安永通个电话,多是讨论学习。挂断电话前,他会礼貌地说上一句“晚安”,普华静静的握着听筒,因为这句道别心里有种无法排解的凄楚。
期中之后,经历了很长的调试期,到期末前普华的成绩才有了起色。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家庭却不再是坚不可摧的依靠,爸爸妈妈之间的问题变得严重了。
考虑到高一后半年有两门会考,父母索性让她住到姥姥家里。她并不很清楚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后来常常是妈妈过来陪她住,爸爸一个人在家。父母脸色不好,普华也忍受着低气压,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天。
期末考试前,班主任找她谈话,让她考虑高二选科的问题,并让她和施永道组成互助的对子。一学期来,他的英语成绩糟到不能再糟,而她的化学,从初中开始基础就不好。
军训的绯闻早已烟消云散,每次面对他,她心里不自觉得生出很多怯意和内疚。他有十分的低靡,她至少有一分责任,有时远远望着他孤身打球的背影,她心里的负荷也会多上一分。她通过娟娟知道他还在默默关注自己,广播站选举时帮她拉了很多票,英语比赛给了她很多掌声。
在骑虎难下中,普华最终还是接受了老师的安排,接受施永道的帮助。
前几次单独互助他们都有些拘谨,两个人保持着最大的斜线距离,像是警察和犯人那样一问一答,互动几乎没有,她常常因为他专注的神情陷入慌乱。几次课下来,他对她越发礼貌,甚至像对待老师,回答她的提问还会象征举一下手。因为这样的风度,她渐渐放低了对他的戒心。克服了最初的尴尬,把心思完全放在学业上,普华发觉自己和施永道配合得比纪安永还要好。因为他更耐心,给她改题不厌其烦,有时会把几种方法逐一列在纸上,一遍遍算给她看。他从来不会对她发脾气,遇到言语或是观点稍有不合,他最多阴下脸,放着笔拿起练习册挡住脸,默默闷上几分钟。
互助课后,施永道会在校门口等普华,陪她过了马路,然后骑上自己的车子,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回家。他没有跟过她,也没再买奶酪,从不提及学习以外的事情。不是互助课的时候,哪怕他在操场上训练篮球遇到她回家,也不会主动打招呼打扰她。
这是个非常安全的距离,安全到普华可以放下心结努力提高数理化成绩,对施永道的看法也有了大大的改观。
他们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相安无事。
普华顶着来自学校和家里的双重压力,咬紧牙关争取在期末考试中拿到一个更好的成绩。而施永道也卸下了身上的包袱,不再以抵触的态度对待考试和排名。
考前最后一次互助,他因故中断去帮老师做事情,她留在教室等他。趁他不在,她偷偷翻看他的练习册,他写的字,他审题的草稿。在练习册的最后一页,她发现角落上有一行公式:D的PH值1。
反复读这句话,普华觉得D不像她已知的任何一种元素或化合物,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息,他曾经在桌上刻下这个句子,那是否意味着什么?
等他的过程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他的东西还在,他好像还没回来。离开学校,普华还见到化学老师办公室里亮着灯。
当晚她在梦中回到了教室,自己伏在桌上昏昏欲睡,施永道正坐在对面。他没有讲题,而是俯下身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能听到他的呼吸。他静静地观察她,分析她,仿佛她是一道最令人费解的应用题。之后,他的脸逐渐模糊,连轮廓都只剩下一个黑色的阴影,一道热烫的暖流划过她的脸颊,随着题解留在了她唇上,轻轻的,软软的。

4-2

普华小心捍卫着她在学习上的自信,期末成绩出来以后,她除了周末回去看看爸爸,大多数时间都在姥爷的烟摊旁听着半导体里模糊不清的英文歌,拼命做假期作业和各种数理化练习。
普华唯一一点慰藉就是纪安永的电话,他们每晚聊得时间比以前长了很多,话题也不再局限彼此功课中遇到的困难。似乎借由电话,他们能够放开矜持敞开心扉,讨论一些自身的问题。
开始是略略的试探,之后会沉默,试图回避,再之后,纪安永讲了他的事,那位出现在绯闻中频率最高的“女朋友”逐渐成了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普华了解到,滴水不漏的纪安永在感情里也并非一帆风顺。他常感慨,自己喜欢的未必喜欢自己。而喜欢自己的自己未必喜欢。猛一听起来像是绕口令,其实仔细想想,是有道理的。
听他亲口说出这一段不算成功的感情,普华反而释然了很多。原先她还对那封信耿耿于怀,这时却并不想再追究他看过之后做何感想。
游走在好朋友和知己的边缘,普华在纪安永身边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哪怕,对于纪安永这个位置可有可无,只局限在电话的两端。但普华很满足,她至少可以掩盖在这样的关系下畅所欲言的和他说笑,谈话,关心他,鼓励他,甚至挖苦他。
挂了电话,她会在草稿纸上边做题边写写纪安永的名字,然后是自己的,再把谈话的内容写进日记,躺在床上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