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电话里一遍遍说“我错了!叶普华!”“你还生气吗?叶普华!”“我被硫酸烫了!叶普华!”“周末一起回家吗?叶普华!”他把她的名字当成魔咒,念得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甚至出现在梦里,他发脾气,他顽劣不羁,他开玩笑,以及他那晚的吻…
献血进行的很顺利,普华献了200CC,有轻微的晕血,从礼堂的献血点出来略感乏力。彩虹送她回宿舍,本该直接上楼休息,宿舍门口却有两个人在等。
“叶普华!”
认出走过来笑容满面的裘因,普华非常意外。
“怎么…是你?”
“难得吧!”裘因亲热的挽起她的手,经她介绍,普华才知道与她同来的女孩是北大大传系的同学。
“有事吗?”
“有啊,想让你帮个忙!”裘因把普华拉到学校咖啡厅,一定请她喝了咖啡才说明来意。
咖啡上了,又苦又涩,放再多糖依然没有回甘,普华放弃了尝试。
“什么事?”
“我们要从师大图书馆找本书,想借用你的借书卡。”
“什么书?”
“英文版的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
“北大…没有吗?”
“是…没找到。”裘因的话令普华生疑,与一旁搅拌咖啡的女孩抬头有暂短的目光交汇,普华注意到了。
带她们借完书,送走,普华回图书馆在检索系统里寻找。佛洛依德的书很多,《精神分析引论》的英文版就有三种。堂堂北大图书馆没有这本,实在说不过去。
回到宿舍和衣躺在床上她蜷成一团拉过被子,一遍遍回忆裘因说过的话,还有与她同来的女孩,越想里越不是滋味。
打给爸爸,家里没人,同宿都去上课了,只剩下普华自己。她疲倦的望着窗帘外的天空,想找人说点什么安抚下心里的不安,又怕是多虑了。等着大家回来,等到实在累得睁不开眼睛,普华还很矛盾,想着该不该告诉施永道裘因来找过。

6-9

献血当晚,普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像是春天,纪安永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宿舍外,靠着自行车正在读一本书。她奔下楼,坐上后座,由他带去校外兜风。他们逛了天桥下的小书摊,在路边大排档买了一元一对的巧克力鱼排,边吃边沿着校外的矮墙散步…
半夜四点,她醒过来,坐在黑暗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身边并没有纪安永。她从没如此疲倦过,如同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圈起袖子查看抽血的针孔,有一圈指甲盖大小的瘀青。
第二天早上在卫生间见到内裤上蔓延开的血迹,普华有一瞬的晕眩,她扶着隔板支撑住发软的双腿,挨过了几秒钟急促的心跳。咬牙换洗清理好,背上的衣服湿了一片。穿了一半衣服被大家劝着躺回去。
整个上午普华昏昏沉沉的睡了几次,中午大家回来过,彩虹把打好的饭放到桌上,普华没有吃,只说太累了。下午楼道里异乎寻常的安静。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睡得不安生,掀开帘子愣愣的望着桌上的电话。拨电话回家,号码几次都按错了。电话终于接通爸爸又不在,她只好失望至极的继续躺着。
然后怎么办?打给谁?
妈妈?
或是娟娟?
她努力回忆着脑子里的电话号码,在电话上按下一串数字。
响了十几声,电话有人接了。
“喂?”
“…施永道…”她只想到说出他的名字,他就能来。
“打错了!”
男人不耐的说完,电话“啪”的一声随即挂断。
她又试着拨了一次,接电话的换了另一个人。
“…施永道…”
“打错了,他不住这屋!”
普华放下听筒躺回去,抽了枕巾盖在眼睛上。
傍晚大家下课回来,普华又吃过止疼药。小鬼坐在床边跟她说话,替她擦汗,她明明看到小鬼的嘴在动,耳边却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彩虹捏捏她的手,摸摸她颈后的汗,马上扶她起来披衣服,让小鬼去拨电话。
普华阖上眼睛静静的等待,她想是爸爸来了,是老师?其他同学?或者是医生。等到那人走近床边,试着她额头的温度,她眯开一条缝,赫然见到床边的纪安永。
她不敢相信镜片后那对晦涩难懂的眼睛,他不是梦里那个人,他从未表达过什么。他不该在她脆弱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实在不应该!
“你…”她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她要问“你为什么来?为什么不是他?”已经被纪安永托起身子。
他的脸在她眼前放大,专注的目光令她陌生。他们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他带她下楼,在台阶上有轻微的颠簸,她攀住他的手臂触到了他的肩膀,他的身子明显一滞。
他们的目光又不期相遇,她在他瞳仁里找到了自己,苍白,汗湿,并且迷茫,那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几乎就要从心底里涌出来,就在这一刻,另一个声线抢先一步。
“给我吧!”
她睁大眼睛寻找声音的来源,眼前的虚影渐渐真实清晰,是施永道气喘吁吁的丢下车奔上台阶。他跑得太快,以至于她以为他会摔倒。
她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颠簸,离开一个臂膀被另一个更加温暖的怀抱接纳。无需去攀附,施永道牢牢把她安置在胸前最安全的位置,再自然不过抵着她浸着汗的鬓角,忧心忡忡地问:“你怎么了?”
整个下午挥之不去的恐惧不安渐渐驱散,她很想告诉他没什么,想对纪安永道谢,但是翕动的嘴角努力了几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眼前的人影一点点模糊,只剩下一片白光。
普华意识到自己在医院,已是隔天傍晚。
从枕上转过头是悬在床边的点滴架。她发现远处的凳上坐了一个人,抱着肩斜靠着墙,眼镜放在膝上,一脸疲惫憔悴的阖着眼睛。
这样的纪安永,安静,遥远,让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推醒他让他回去休息,可微微一动,却触到了身旁的人。
施永道枕着胳膊沉沉的睡着,夸张的胡须遍布他整个脸颊,微微扎着她的手背。被子里,他展开的手臂揽在她腰上,像是她睡在他身边,也被他依偎着。分享着彼此身上的温度,她不舍得搅醒这一刻,维持着醒来的姿势继续闭上眼休息。
再睁眼远处的位子上空空的,留着一袋水果。施永道正慵懒地靠在枕边,揉着她的十根手指。他的目光有种灼人心魄的热度,哪怕她转开头,窝在低软的地方假装入睡。他察觉出她醒了,渐渐贴近,温存的亲吻她的额头。
“醒了?”
她怯怯的看着他。
“好点了吗?”
“嗯。”
“急死我了…”他咬了她的手指,一节节一段段,“流那么多血!”
她还很虚弱,说不出话。
“下次不许了…”
他的唇回到额头,滑下一道热线落在她鼻尖上。几不可闻的,她听到发自他胸口的一声叹息。

恢复以后普华再没见过纪安永。问大家,几个人都说让她自己想。
也是,那些日子,她的生活里满是施永道,顾不得其他。
初夏非典席卷京城,施永道每天冒着风险过来看她,除了有关彼此的生活他很少提及其他。每每隔着栅栏相望,她无法忘记他为她翻墙从北大偷跑出来,大半夜没公车从师大走回学校,他不知从哪里给她买的影碟机,一套一套送美剧光盘怕她关在宿舍太闷,每次离开前他不厌其烦的嘱咐她“别感冒了!多洗手!多喝水”,他还强迫当初那个挂她电话的男生给她道歉…
施永道无所不用其极的表示着他的心意,疫情闹得最厉害的几个星期,普华也尽可能给施永道寄些口罩消毒水之类的必需品,而给纪安永的一份则石沉大海再没有任何回音。
期末考结束,从娟娟的电话里,普华得知非典停课的一段时间纪安永悄无声息办妥了手续,以交换生的身份去了加拿大。除了震惊以外,她只在心里留下深深的怅惘。
大三开学,普华收到一箱自邮电寄来的包裹,有泰戈尔的书,计算机分类字典,一支用过的钢笔,也有她买给纪安永的口罩和没有拆过封的消毒液。
那年的九月,出了宿舍门口,她迈下台阶,一步步走向等在车棚前的人。
他斜靠着自行车,手里没有书,脸上挂着一贯懒散的笑,好整以暇张开手臂等着她。
拥抱她,依靠他。和煦的秋风吹乱了他的短发。她闭上眼睛,把那个梦彻底忘掉了。
“叫我!”他说。
“施永道…”
“再叫!”
“施永道…”
“叶普华!”他咬牙切齿,又有藏不住的志得意满,亲了亲她,无需任何掩饰。
从现在起,她是他的女朋友了。

 

第七章现实中的普华——28岁
7-1

睦南道距离滨海的塘沽很远,但是每次推开窗,普华都想象着风里有一阵海水的味道,咸咸的,又不是眼泪那样烫,能够抚平心里淡淡的愁楚。
京津的车程不足两个小时,却是全然不同的环境。这里的人讲话有很可爱的口音,为人豪爽直率,餐点可口,还有旧旧的鼓楼老街值得缅怀。整个城市的节奏没有北京那么匆忙纷乱,让普华可以惬意的做回很多年前的自己。
于她,好像是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出发。
在天津安顿好的头些日子,林果果时不时给普华打个电话问问缺什么。其实她什么也不缺,就是常惦记爸爸。
上班以外大多数时间,普华都用来搭公交车去几个老城区游逛,没有目的,什么也不必做,只是靠着车窗抱一本介绍天津的旅行书,对着街上的景致人物一一寻找,直到天黑乏了才回家。
如此这般,缓解了她空虚的心情,每次电话里爸爸或是娟娟问起又做了什么,她就捡出最近去过的几处风景给他们讲讲。
爸爸喜欢听老三不管那些传奇演绎,娟娟就没什么耐性,不止一次催问过普华什么时候回家。
按照当初离开时的约定,每周五晚上普华都会搭车回北京,风雨无阻,周末总找了机会和娟娟聚。平日同在北京没觉得什么,如今分开到了两个城市,就格外想念,短信也密了,问娟娟为什么,那边没好气回过来,“还不是担心你!”。
到天津不足一个月,虞世南主动邀普华吃了两三次饭,她都推拒了。林果果在电话里知道了,问她干吗不去,普华说不清道不明的悠悠叹口气,也给不出明确的说法。
住得离公司近,上班十几分钟的路程,站在公寓楼道口可以望到街角公园的铜塑雕像,闻到第一季花开过的清香。她有一点迷恋上这样陈旧的味道和惬意,不希望被打搅。同事们都当她是新人,还不习惯,所以也没有人刻意的纠缠不放。时间长了,普华说话比原来更少,只在电话里讲给爸爸娟娟,或是见了林果果才说。
虞世南第三次邀约,高超峰也在一旁,普华碍于面子最终应了下来。
高超峰时不时冒上来的一声“嫂子”仍然令她不自在,可旧时的朋友终归是朋友,抛开他与永道的关系,他们毕竟也曾同班。
与普华想象中的不同,虞世南并没请什么大餐,他把她带进了小小的商贸公司办公室,地盘和普华公司差不多,就坐在一堆账册和电脑配件中间,与公司里一群年轻人啃着打包的外卖全家桶。
初来乍到的生分很容易被年轻人轻松的交谈掩盖下去,普华吃着全家桶里的小面包,听着大家闲聊自己的生活,很快就忘了这是什么邀约,连带着对虞世南似有若无的隔膜都比以往消褪了许多。
没有人关心她的过去,家庭或者未来,她就是叶普华,一个平凡的二十八岁女人,甚至于她的年纪都没人过问。电脑配件是大家的主要话题,然后是租房子,买车子,各自的朋友,再后来就成了一群八零后追忆过往。
快到三十岁的人都喜欢怀旧,缅怀一段即将逝去的青春。大家笑得很多,笑过了,也会停下静静的思考。最年长的办公室主任就在这时插上一句“哎,老了”,引起好多人唏嘘不已,普华也在其中。
抬起头,她无意中与虞世南的目光碰到。他并不回避,插着手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继续听大家聊求职。
刚刚被问起奋斗史,他提及来天津的初衷,颇有些无奈在里面,“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呗!”
这话普华是不信的,如果说谁在北京混不下去了,那也该是她自己。
来了这里,她才有了一份自由,不怕被打扰,不用费神的强迫自己忘记一些人和事情。也因为最后一次永道离开得很彻底,没留下太多令她纠结不放的情愫,只等病好彻底了开始全新的生活。
普华是这么以为的,也是这么努力的。
回家的路上,虞世南陪她在路旁散步,想到他中学时雄厚的家底背景,普华不禁对他来天津的原因有点好奇。
“你为什么会来?”
虞世南望着河对岸的路灯,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出了会儿神。
“你呢?”停在桥墩旁边,他不去回答反过来问她,又很快解释,“别误会,只是随便问问。”
普华讪讪的微笑,并不觉得难过或尴尬。踏上桥墩,她沿着河道向前走,抚平风吹起的头发,慢慢地说:“我想…重新开始,开始自己生活,一种…和过去没有关系的生活。”
“可能吗?”虞世南显然明白了她指什么。
她放眼更远的地方,回头时说:“我也不知道。”
虞世南也站上桥墩,默默指着远处的对岸。
“知道吗,我来天津的第一个公司在那里。”
普华随着他望过去,那里是一片辉煌,天津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比起他们站的桥头,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然后呢?”
“然后…”他捡起脚下的石子丢进河里,“在北京的生意砸了跑到这里再创业,揣着家里给的资金和自己三四年攒下来的家当,结果,还是赔了!那两年做什么都不顺利,房子租不起了,我和超峰两个打算回北京,临了又决定不走了。”
“为什么?”
“不甘心吧,总觉得从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要不太不爷们儿了。更何况,超峰他媳妇儿在这儿,也算是半个家,不做出个样子,他哪有脸娶人家姑娘!所以就留下了,扛到现在。”
虞世南的石子打到哪里普华看不见,连入水的声音都没听到。她趴在岸边努力的寻找了一阵,总希望找到些什么,哪怕是水面上的一片波纹,最后一无所获。
虞世南靠在围栏上,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桥头吹了很久风,回去经过虞世南的“老宅”,他领着她在门口站了站。那确实是一幢很体面的商住楼,至少比起现在的老街有面子。
大学寥寥几面,加上中学的三年,普华对虞世南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他是神秘的,落单,也很孤傲。
第二天在公司楼下见他和高超峰外出谈生意,普华目送着他们的小车开远,抬头望着公司的四层老房子。屋顶的瓦片稀稀落落,临街的一面墙上铺着孩子们的涂鸦。旁边的铺面房开了药店,还有个买小吃的摊贩在这里长期驻扎。
怎么看,这条街都不符合虞世南的气质,也不适合他的事业。但他就把办公室和库房都弄到了这里,那晚散伙时办公室主任还开玩笑说“虞总逃难来的”。普华没有搭话,她又何尝不是从北京逃出来的呢?
到办公室,经理给了新的单据翻译,是要发到北美的一批货。
普华刚刚上手,做任何事都小心。办公室里几个同事进进出出,话都不多,显得格外安静。弄完单子抬起头,大家都跑出去吃盒饭了,小小的办公桌上放着早上还来不及翻的报纸。
她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抱到窗边迎着行道树方向飘来的花香,眯起眼睛晒太阳。
虞世南和高超峰不是桀骜不驯的太子爷,也不是粗蛮无礼的小混混,她也规规矩矩成了朝九晚五的小职员,周末往返两个城市。这样被别人遗忘的日子很好,不会为过去烦忧。
普华嘬一口茉莉,听着外面街道上庸庸碌碌的车声,人声,想到虞世南那辆小车后盖上贴的字母贴,不觉勾起嘴角。
I桃心U。
十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也有些没有。
晚上在街角的便利店停下采购,普华无意在货架上看到同款的字母贴。
淡淡的暖粉有股春天的气息,她很喜欢,顺手买回家里贴在门后,玻璃上,是两个词。
没有Yesterday,她的日子,只有Today和Tomorrow。

7-2

周末回北京,普华进门忍不住趴在爸爸背上赖了一会儿,眼眶没道理就湿漉漉的。父亲微微躬着背拍拍她的手,嗔怪道:“饿了吧?”
经爸爸一说,普华就觉得饿了,胃口出奇的好。父女两一起包了羊肉饺子,晚上又汆在汤里当馄饨。
饭后叶爸爸在客厅摆上棋谱,棋子捂得光滑暖手,听着广播等普华。
普华收拾东西出来,搬着小马扎坐在爸爸对面,眨着眼睛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似的问:“杀一盘?”
“好啊!”爸爸摆开了驾驶,布置棋盘。
“你得让我一个车。”她竖起一个手指,很认真的要求。
“再让一个马一个炮都行!”叶爸爸笑着点头。
父女两个很少认认真真对弈,一是普华不太懂,二是她忙得没时间。但是自去了天津之后,每次回来她都找机会陪爸爸下棋,还特意在天津的书店里买了本棋谱,一知半解的读一读。
生活的空缺总要尽快弥补上,她想那破洞的地方父亲只是不说,但心里还是介意的。父女俩借着下棋聊起了天津的事,叶爸爸见她在棋局上藏手藏脚,放下手里的子没有吃,忍不住拍拍普华的头。
“天津好吗?”
“嗯,住的地方很安静,有空你去看?”
“有空去转转。”叶爸爸撤了围追堵截的棋子,转到无伤大雅的地方,“工作呢?不累吧,身上都好了?”
“好了,你别担心。”说来普华有点歉疚,埋头当成是认真思考棋局。
和永道闹得很僵,最终是两败俱伤,她不敢让爸爸知道实情,等她好了,施家老爷子到底大病了一场,连阴历年都没有过好。听海英提这些,普华更觉得分开就要断得彻底,否则害人害己。
那次事情之后,永博没了消息,怕也是在气她的不懂事。拿那封写给永道父母的信让娟娟看,她也说太直白了些,稍有委婉可能老人接受上会好些。可普华又自问,她的感受又有谁在乎呢?
晚上睡前她在浴室里洗衣服,抻到肋下还有一丝隐痛,骨裂愈合的慢,留了细长的伤疤,身体里也还有伤痛的记忆。
周日晚买了夜车票回天津,叶爸爸特别送她到巷口。普华提了一小包行李像首次离家去大学时的样子,在路上频频回头摆手。相隔不远又觉得是远,天津那里,毕竟不是家。
“爸,回去吧。”她在转弯处站住,最后望了眼爸爸在灯下斜长的影子。
他的轮廓早不如过去挺拔,背显得驼了,光打在头顶的一片银发上。普华不得不承认爸爸是老了,连眼角的纹路都不再是四五十岁时那么硬朗,多了几分慈爱。
回到天津租的房子,她先拿出与爸爸的一张合影摆在写字台上。此番回去,普华取了很多东西来,其他一并留在自己那处房子。永道用过的钥匙也转给娟娟保管,有事情时帮她打理。
再有机会见到虞世南,已和第三次邀约隔了些日子,他和高朝峰夹着一群同事去吃夜宵,普华忙完公司的单据准备在路边买东西回去吃,于是被他们叫着同去凑一顿饭。
回去的路很近,虞世南没有一定要送,普华于是自己走回去,顺道在路上给娟娟短信。
数年前,娟娟曾经喜欢过虞世南,就像她对纪安永那样。娟娟被明确的拒绝了,后来虽然大大咧咧的尝试过感情,但普华总觉得她再没有了动辄去表白的冲动。
因为不是第一次提起虞世南的事情,娟娟的反应不冷不热,短信回得也不快,懒懒散散的,普华走到自家楼下,见她主动提了别的话题便心领神会,没再继续说下去。
茫茫的夜晚,院子里老楼上的灯一盏盏灭了,只剩下楼道的一排,从一层到六层笔直的亮着。普华睡不着,抱着杯热牛奶披着毯子在阳台上发呆。客厅茶几上电脑还开着,林果果的对话框是一片灰暗。换了编辑,总需要磨合彼此适应的阶段,又为了赶最新的稿件,两个人一直抽不出时间谈话。
其实在林果果家里住的日子,普华也常有这样欲言又止的情绪,很多事到了嘴边又觉得欠缺了什么,不得不忍回去。
那一周除了虞世南称不上饭局的一次邀约,普华什么生人熟人都没有见,周末带着公司的单件回北京做。在火车站她好不容易约上林果果结伴回去,两个人买了同一列车相邻的坐票。
车出发前,他们跑到车站对面的海河河堤闲逛。林果果拖着长裙,普华还密密严严裹着围巾,只露出半张脸。
“这周见那位虞先生了吗?”林果果问。
“见过,怎么?”普华有点心不在焉。
“没什么,数数你可以一周认识多少人。刚来天津的两周,好像除了我那里,哪也没有去过吧?”
“去了很多地方!古玩街,钟鼓楼,南开,博物馆,还有…”普华一样样扳着手指数。
“我是说和朋友一起,有人陪你。还有,除了公司那些人,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人?”林果果还是一副研究的表情。
“那倒没有,见过一次房东,楼下店面的老板和伙计。”普华勉强想到几个人。
“他们不算!”林果果摇摇头,从坐的河堤砖上跳下来,拍拍裙子上的土。
“你该多认识些朋友,讲讲话。”
“为什么?”
“人都要讲话啊,聋哑人都有手势表达自己,如果不讲话,怎么与人交流?如果不与人交流,怎么可能彼此了解?如果彼此不了解,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如果不是朋友,怎么可能信任到足以托付终身!”林果果一大串问题,问得普华一句也接不上。她逃避的转向夜色中的钟表雕塑,默不作声。
林果果锲而不舍的说下去,“我要是每天不和人说上半个小时的话肯定会发疯,事情不能总闷在心里。小博也是这样,每天都要不停给我讲幼儿园小朋友的事情,谁和谁打架了,谁和谁要好了。不让他讲,就睡不着觉。”
“会吗?”普华不太了解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子。
“当然,实在没有人交谈,我还会给他读我的文章。”林果果一脸笃定。
“他能懂?”普华有些诧异。
“不能吧,”林果果会心一笑,“但这是我们交流的方式,我做饭的时候,他给我讲他正看的动画片和小朋友,哄他睡觉,我就给他讲学校的事或读我那些故事。”
“故事?”
“对啊,除了专栏里的文章,我会把身边听到的每一个案例都写成一个故事。”林果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眼睛里闪过坦然和一丝俏皮,神秘兮兮的凑上来说,“也包括你!”
“我?”普华一愣。
“嗯,你!”林果果点着头,沿着河岸向前散步,早春的柳枝挂上了绿芽,长的可以垂到她肩头,配着她五颜六色的长裙,有一种春天的情调。
“我有什么好写的?”普华不为所动,因为提起过去,对眼前的景色没了欣赏的心情。
她们走回候车大厅等待检票,林果果在队伍的末尾翻找车票,找到了歪过头检查着票面,突然说:“结婚很久的女人不会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看,你注意过吗?”
“嗯?”普华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瞄向自己的手指,光秃秃的,抬起头,发现这个小小的动作被林果果捕捉到了。她有点尴尬,凑到队伍里没再吱声。